第八章
河水宽三十余步,深浅不知。山石垒就的桥墩上布满绿苔,桥面是平铺多年的残旧青砖。远远就能见到有数十人立在桥头,向着大路的方向张望。这些人有男有女,多是年长之人,却有的穿绸、有的披麻,并非全是大户人家。
刘梦阳以为是村里的亲属在迎亲,等着吉时来到,新郎官骑马喜气洋洋的来接新娘子。她心里回忆起一年前乌纱村里,就是因为去婚宴蹭饭,而被整村村民中毒变成尸怪围攻的经历。那时的杨宁乍临剧变,开始与她同样惊恐慌乱,到了犹如孤岛的屋顶上,方能稳定心神,想出对策寻机突围。而今番从进入恶人谷开始,任凭诸恶或是恶言挑衅,或是奸诈迭出,或是强势恐吓,杨宁都是从容相对,直至最后挑战恶人谷第一高手王遗风,也是寻机而进,从容不迫。将力、气、神三者,灌输在长枪之上,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堂堂正正逼退了雪魔。
一路艰辛褴褛走来的杨宁,终于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以杀止杀、挺枪拼命的少年了。
两人正低头前行,迎面忽然走来手持杆棒的四五人拦住去路,看衣着他们都是临近村落的青年后生。
为首的后生伸开手臂道:“看你二人背枪挂剑的,都是江湖人吗?来此地所为何事?”
这分明是县城捕快、差官们把守路口、盘查行人时才有的口吻。
杨宁淡淡道:“我俩是结伴去洛阳,路过此地,不进村落,只走大路向东。”
几名青壮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为首的青壮手指旁边一棵大树道:“那你二人就先去那边歇歇,这边封路了,你们等等再走。”
另一个黝黑汉子接着话音闷声道:“好生在那边呆着,不要高声喧哗,一会法王老人家要在此经过,等他老人家过去了,你们别出声赶紧走。”
这言论就有些不大好听,若是换了身负武功的旁人在此,怕是就要迎一步上去,出手将这些人统统打倒在地,再啐一口骂道:“呸,恶人谷都拦不住老子,凭你们也配!”
杨宁却面色不变的点点头,拉着刘梦阳走到大道边的桑树底下,寻一块干净地面坐下,静静的等着。
没过半柱香功夫,有人拉着长音遥遥高喊道:“法王驾到!”
只见一人骑马当先,挥舞着五彩火焰旗缓缓驰来,身后跟着六名骑士,各持笙管笛箫云牌唢呐一路鸣奏;再后面是四名骑士手提琉璃宫灯,灯内燃着徐徐火焰;队列中心一人身材高壮,头戴琉璃法冠,一身青色衣衫、背后藏青披风上绣着金色熊熊火焰,此人身后又是十余名骑士随行,手持绘有星宿与密宗箴言三角旗幡,一路迤逦而来。
骑队行至桥头,早有持杆棒维持秩序的青壮组织众人跪接,不论老幼一律拜服于地,大声念诵经文。一行骑士并不停歇下马,而是直接穿行人群踏桥而过,马蹄得得声中一路向西而去。队尾骑士将手持的天青色葵水旗来回挥动几下,高喊道,“法王尊驾在村前教舍内停驻设坛,有求病、求助、求赐福的教众速速前往!”
一众人等纷纷起身,来不及掸净衣衫上尘土,就蜂拥追随骑队而去。那一群拦阻杨宁的青壮也顾不得维持秩序,纷纷跟上人群往村里去。
刘梦阳微微摇头,低声道:“好大排场啊,一州长官刺史、司马出行,也不过如此吧。人言这两年明教传播甚远,信众数万,乃是江湖第一教门,看来此言非虚。”
官府缺失之处,必有江湖。都说百官替天子牧守四方,当官府不能养民时,民就要求助于江湖。入教,说起来不过是草民们的自我保护,当官府不可信、宗族不可依、乡贤不可靠时候,能保护他们的,就只有“教友”了。
明教正是钻了这样的空档,弱者给予扶助、贫者给予钱财、强横者或以名利拉拢或干脆除之;让不同阶层之人,都能在明教得偿所愿,于是便在中原大地上迅速蔓延开来。
刘梦阳叹口气道:“自从明教在长安城内开建大光明寺以来,几乎已经将传教开坛之事,明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陆危楼也真称得起是世所罕见的一代人杰了,这也不过十年光景,将自己白手创立的一宗小教门,竟弘扬成为中原武林第一大派,座下左右护法、四大法王、五行旗,招揽高手如云。自从唐门与丐帮联手突袭明教,败落枫华谷之后,江湖中已经再没有人敢打明教的主意了。”
刘梦阳自输血杨宁之后,似乎整个人也成熟了许多,完全没有与杨宁初遇时的那般好奇与好事,按她以前的性格,连穷乡僻壤中新婚嫁娶都要过去看看,更何况这种开坛布道的新鲜事了。既然两人都无意去凑热闹,便转向官道继续赶路。
可有时候你不想凑热闹,热闹却偏偏会找到你身上。
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得得,有两名明教教众骑马追上来,赶至刘杨二人身边带住坐骑招呼道:“两位少年慢走。”
来人打量一下杨宁与刘梦阳,抱拳道:“我教清净普惠仁善法王在此开坛布道,宣讲明尊真言,解救诸生疾苦,两位少年能在此时经过,也算颇有道缘。难道不来小憩片刻,听闻一番度厄救苦真言?”
杨宁抱拳还礼道:“这位兄台,在下与朋友身有要事,不得不抓紧赶路。下次再路过贵教开坛,一定前往诚心聆听。”
那教众摇摇头,笑道:“贤弟,江湖茫茫、天地悠悠,你我今时今日能在此相见,足见是明尊在上安排的机缘。而且今日乃是我明教中身份尊贵,仅次于左右护法的清净普惠仁善法王亲自开坛布道,错过岂不可惜?”
刘梦阳与杨宁不愿多事,因此一再客气推辞,那教众见勉强不得,只好笑笑抱拳道:“我观两位少年风采俊朗,也与我教有缘,实在有心招揽二位。明教现今蒸蒸日上,更在中原诸道开枝散叶广立分坛,正是用人之际,两位日后若有抱负,尽可来我教施展,期盼日后有缘再见,你我能成为共同侍奉明尊的兄弟。既然两位还要赶路,那就奉上些干粮酒水,略为相助吧!”
说着这位明教壮汉让人捧上一大包印有明教红色火焰徽记的面饼,和两个同样带着徽记的酒葫芦。“一点酒食,稍解两位路上饥渴。若是不够用,尽可以持此物到我明教沿途分坛,自有我教众迎接招待,纵然两位要去之地在千里之外,也断不会让两位身陷饥寒之中。在下乃明尊座下厚土旗弟子高阳宝,他日有缘盼与两位少侠能江湖再见。”
杨宁接过酒食相谢,与刘梦阳转身上路。
两人初时还对高阳宝所说的“纵然两位要去之地在千里之外,也断不会让两位身陷饥寒之中”这句话,颇有些不屑,但一路走来却是越来越心服。不单单在县城、州府之中有明教公开设立的分坛,有些交通要途旁边的村落,也高挂带有升腾火焰标记的明教旗幡,水路上插有明教三角旗的货船更是络绎不绝。而杨宁刘梦阳每到一地,真的是见徽记为凭,只要在明教分坛附近拿出这两个酒葫芦,自有明教弟子引带他们到负责接待的教众面前,端上粗茶淡饭后,再询问是否需要其它帮助。
而杨宁与刘梦阳亲眼所见,很多当地教众也是自认为受到欺负,来到分坛寻求依助,那掌坛的几位执事居然都颇具才干,三言两语之间将事务按轻重缓急排布清楚,让求钱粮的、求助力的、求伸冤的、求医药的各有所得。当真是事事有应答、人人有回馈。
越往长安方向行进,所见明教的布道场所越多,带有明教徽记的物件出现的越频繁,杨宁与刘梦阳初时的赞叹惊喜之心,却慢慢沉下来。现如今的明教,不再是陆危楼孤身西来时的异域邪说,不再是数年前遮遮掩掩的小众教门,亦不再是对各大门派恭敬退避的新生势力。它如同潜伏入茫茫大地之中的巨兽,百足纠缠,伏蔓万里,竟不知其深远!
行至华山脚下约十里处,杨宁与刘梦阳停下在路边茶棚中歇脚,两人心中都明白,此时还能坐在这相互彬彬有礼的喝茶,可只要一起身,就会是天各一方的分别,再相见时就是一场了却恩仇的厮杀了。不知届时是杨宁的枪刺穿刘梦阳的胸膛,还是刘梦阳的宝剑斩断杨宁的脖子。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道路上来往的车马匆匆,弥散起尘土喧嚣,茶棚中的过客换了一拨又一拨,桌上的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老板娘在旁边暗自观瞧了半天,以为刘杨是一对即将暂别的情侣,于是走过来取笑道:“我年轻时啊,跟家里那口子也是,恨不得天天偎在一块儿,一刻钟都不想分开,才一顿饭不见,就跟隔了好几年似得。”
杨宁点点头,按桌而起,向着刘梦阳一抱拳道:“此地已到华山,冲虚子可以沿大路上山,想必无人敢在此冒犯你。盼冲虚子安静心神,专心休养,日后也好……。”
“也好等你上门来报仇杀我。”刘梦阳仰起头,苍白的俏脸仰视杨宁。
杨宁稍稍沉吟,光明磊落的点点头,“先还恩,再消仇。”
这六个字,说的太少,也讲的太多。
刘梦阳心中暗自叹口气,眼前的杨宁虽是屡经磨难,经历过太多次生死一线的厮杀,可他到现在还是一个孩童般单纯的人。他待人单纯直接、善恶分明,喜欢就是喜欢,怨恨就是怨恨,绝不会因为实力不济而暂时向敌人献媚屈膝,也不会因为身份低微而向人俯首帖耳。不被理解时,他宁可孤独的站在远处,也不会面带讨好的去为自己辩解。
这少年,是把自己活成了一支长枪,一支孤傲、独立的长枪。为心中这份孤直,义无反顾。可这暗波怂恿的江湖,容得下这样的直士吗?直士入江湖,就如空船入海,必然有去无回,至死方休。
刘梦阳想到这里,忽然哑然而笑,人家都要择日登门来取自己性命了,自己还想着人家能不能被这江湖所容。她含笑起身,立在杨宁对面,抬手先理了一下鬓角秀发,继而并拢食指中指,在自己脖颈上轻点了点,“大好头颅在此,凭君来取!”
刘梦阳虽为女子,却从不娇柔做作,从来是遇强则刚、不甘人后,这句话说得极为洒脱傲气,还带有三分轻蔑与不屑。几乎一瞬间,让人以为功力未失时,那个飒爽自立、冷静敏锐的纯阳冲虚子又回来了!
被对方直接怼回来,杨宁反倒有些尴尬了,其实他本意并非是要对刘梦阳叫嚣,时刻提醒对方自己要登门寻仇,念念不忘把她摆在自己的对立面。相反真正让杨宁割舍不下的,是之前在长安路上,与刘梦阳背靠背共御强敌的安心感;和长安城内他忍着尸毒拼命硬撑,终于见到刘梦阳如约而至的欣慰感。若没有这场上一代的恩仇,两个人即便做不成知己,至少也是一对能相互相信、相托相容的朋友。可造化弄人,既然两人相见相识,又让两人身背解不开的仇怨。
杨宁低了头,稍稍沉吟,低声道:“我去洛阳投奔天策,你……且好自为之。”
杨宁对于天策的了解,其实是具有多重矛盾的,长安路上天策新兵以剿匪试炼,那些被安庆绪挑拨内讧,火并厮杀一夜的残匪们,面对不满百人的天策军,被碾压如同蝼蚁,杨宁与安庆绪也险些在箭阵之下丧生。安庆绪愤愤称呼这些人是:一群以杀人为乐的纨绔子弟。而经过壶口关一役,杨宁赫然发现自己的传功老师竟然曾是天策一员,因为姓武而被迫隐居在此,这位老师再见杨宁不久就战死在城关口,他以身鉴誓言,一日入天策,终身守大唐,宁死无悔。而那位明知被人阴险算计,仍率领孤军死守大唐疆土,直至战死也不肯后退半步的王悔老将军,竟然也曾是天策一员。而壶口军众人竟对天策颇为敬仰,看杨宁这个假冒的“天策援军先锋”的眼神,也与旁人不同。
所以对于杨宁而言,心里最想知道的就是,天策到底是什么?
天策是一座府邸,但更像一座城塞。
天策府是当年太宗皇帝的潜邸,是太宗在高祖武德四年时在洛阳修建。当年太宗皇帝以右领军大都督身份,率唐军攻下东都洛阳,又破虎牢雄关,以少胜多一举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之后,声威大振。高祖皇帝下诏册封太宗皇帝为天策上将,许开府任官属,位列唐军诸军府之首。天策府名将辈出,既有尉迟敬德、秦琼、程知节等陷阵勇将,也有长孙无忌、李勣、李靖等筹谋智将。
太宗皇帝继位后,天策府几经扩建达到顶峰,统辖超过三千人,精锐冠于十四卫府之首,天下名将半数出于此。武氏继位后极力屠戮、压制李姓宗族,天策府也因此屡遭削减,曾一度面临废除境地,多亏宰相娄师德进言,声言轻动太宗龙兴之地恐失人心,这才保住了天策府千余将士。后来这些将士成就了宰相张柬之发动神龙宫变的班底,以区区五百人突袭玄武门,压制住右御林卫等四卫兵马,力保太子李显斩杀二张,逼迫武氏还位李唐。
可中宗、睿宗继位后,内心深处对这样一支冠绝天下的精锐却颇为忌惮,甚至暗生猜疑。一方面要倚重天策府的军威压制四方豪强、卫府,另一方面又害怕这股足可以翻覆朝堂的力量,一旦被他人所用,将玄武门故事重演。所以才有调神策军入长安,形成“二策安泰”的格局。
杨宁来至天策府外,早有当值军士拦住他,喝问来历与事由。
杨宁老老实实回答,是前来投军的。
当值军士闻听,先是冷笑,继而摇头道:“小子,你以为我们这里跟神字头那帮家伙一样吗?随随便便是人就要,只要扛得动柴棒就收进去吃粮扛枪?这天策府,是天下英雄汇聚之地!不是你混吃粮饷的地方!”
若是两年之前,杨宁绝对会甩手而去,管你什么天策地策!若是在一年之前,杨宁会冷笑几声,回敬他几句。但此时杨宁神色淡然,低头想了想,摸出王悔老将军临终前赠给他那条,带有天策徽记的系甲腰带,递给当值军士道:“这是天策前辈交托给在下的信物,让我凭此物前来投军。”
军士接过腰带看了看,又看了杨宁的过所文书,手指不远处的茅棚道:“先去那里等着,我替你回禀进去看看将军怎么说!”
这茅棚在大门五十余步之外,茅草铺顶,四面无遮,打横的栏杆上拴着几匹烫有其它军镇徽记的战马,棚内摆了数截原木当做座墩,棚外立了两排石柱拴马桩,看得出是个供往来军士歇脚的驿棚。
杨宁坐在木墩上歇脚,一名身穿军袍身上却没有任何徽记的白发老兵走过来,抵上一木碗茶汤道:“歇歇腿吧,里面好大哩,他给你去回禀,得一盏茶之后才能回的来!”
接过木碗,杨宁这才仰头打量起这座天策府。完全不同于其它府邸的白墙灰瓦、隔窗藤萝,天策府的围墙竟然是一栋标准的城墙,角楼、箭楼、马面、胸墙、望孔齐全,手掌厚的城砖层层叠叠垒就数丈高度,远望去城内有楼有塔、有旗有幡,俨然就是一座城关模样。
杨宁在这里看着,那老军一边持了扫帚扫地,一边犹自絮絮叨叨说着:“那当值的兵也并非为难你,只不过这天策府的人都是官宦子弟,随便拉出一个人来,本家亲戚里最不济的也是个开国侯伯吧,本来就鼻孔长在头顶上;府里吃穿用度、兵器甲仗又比各卫府强出数倍,所以就骄横惯了,处处以天子爪牙自居。别说你了,有其它卫府校尉、都尉们来了,也一样看他的白眼。”
副统领秦颐岩正在校场外与军师朱剑秋低声说话,守门军士上前行礼,递上杨宁的路引与凭证信物。朱剑秋简单问了几句,回忆一番后笑道:“恭喜副统领,又得了一员小将!这杨宁我已留意他许久,一直想寻机将其招揽麾下,不想上天有意,将他送到我眼前来了。”
秦颐岩手捧路引愣了片刻,仔细问了问守门军士关于杨宁的相貌,忽然道:“他是白身,没有功名,更不是勋贵之后,与我天策招兵的标准不符,给他些银钱打发走就是了。”
颇有兴致的朱剑秋顿时一愣,这平时爱才惜才的秦统领,今天说的话很是反常。他将物件还给守门军士,安排道:“去唤商仲永来,让他带杨宁去兵马使徐长海,看分派到哪一营。等半个月后由秦将军亲自测试,合则留下,不合便遣退回籍。”
朱剑秋这番说辞既保留了杨宁,又在军兵面前给秦颐岩留足了台阶,秦颐岩自然不好再反驳,便略略点头,算是同意了。
秦颐岩顿了顿,眼望军士远去的背影,缓缓道:“药方的事情,可都办妥了?”
朱剑秋点点头,应道“各位药材都已经置办齐全,单等大统领回来,就可以照方抓药了。”
秦颐岩点点头:“药材的炮制固然重要,可是这天气渐热,到处都是蚊蝇,难免就有几支苍蝇悄悄飞进来,影响药效,还是要尽快才好。”
朱剑秋嗯了一声,“冷统领也该回来了,大家许久未见,不如后天晚上一起小聚一下,喝几杯酒如何。”
秦颐岩重重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去!”
商仲永是朱剑秋的弟子兼书童,常年随侍在朱剑秋身侧,此时在书册典籍中伏案了大半天,刚刚有些头绪,却被传令来府门口接人,出来时自然是眉头微皱,胸含怨气。
待仔细询问杨宁过往之后,商仲永不禁惊讶道:“你是白身?你居然就是平头百姓,你就想入我天策?”他上下打量几番杨宁,摇头道:“真不知道王悔老将军看中你那点了,哎你这系甲腰带别再是捡来的吧?”
商仲永毫不顾忌面色已现不悦杨宁,径直招呼他跟在自己身后去往东校场,一路上商仲永随手指点四周道:“这条路呢叫英雄路,为纪念每一位保家卫国而捐躯的天策英雄所筑,路基都是水磨青石铺就,上面都刻有英雄之名。那边就是秦王殿了,是大统领与我师父他们的商议军务大事之所,你可不要轻易乱闯!后面是摆庆功宴的嘉宴堂,和供奉前辈英雄画像的凌烟阁。”
两人边说边行,路过军库,管库军士正好将覆盖弩车的苫布掀开,散一散库里的潮气,免得弩车上的木料生虫开裂。随着浅灰色的粗麻苫布滑落,一排望不到边的一人高的弩车,突然的出现在杨宁的视线中,这些弩车车身高大、木料粗厚,金属的角铁锁扣被打理的光滑锃亮,丝毫不减一点锈迹。这一排弩车摆放在此,犹如上古时的狰狞巨兽,静静蜷卧低伏,却随时会怒吼而起,令人望之咋舌。
杨宁在壶口关见识过床弩,对比之下,推测这些弩车比床弩还要高大,射程一定更远,忍不住向身边的守库军士问道:“敢问袍泽,这弩车的射程有多远?”
见是个陌生人提问,守库军士上下打量杨宁几眼,转头看向他身边的商仲永,商仲永点头示意可以回答。守库军士冷笑道:“好远,好远。”
杨宁眼角轻轻一动,笑着追问道:“好远是多远。”
商仲永不耐烦的摆手道:“没事!可以告诉他。”
守库军士手拄木杆嗤笑几声,傲然道:“好远好远,就是好远好远。”
这个回答巧妙且直接,非常完美的表达了回答者的态度:你没资格问这等军机秘密,老子也懒得告诉你!
商仲永被这军士的机智与桀骜折服,捧腹大笑起来,杨宁尴尬的立在一旁,咧嘴苦笑几声相陪。
李承恩一身征尘,在日落时赶回天策府,秦颐岩、朱剑秋、徐长海、冷天峰早就等在他府内,为他摆酒接风。李承恩将战马缰绳交给亲随,“今晚要大醉一场,所有军务且都放在明晨再说,尔等不要来搅扰我们的酒兴。”
作为天策府大统领,李承恩是世袭英国公,身上留有当年大唐军神李绩的血脉,但他的书房却非常简单,只有兵器架、舆图阁、军报柜这三样摆设。要摆设酒菜也只能放置在书房中央的大条案上。
遣走了侍从婢女,李承恩招呼众人坐下,他手按两膝稍稍沉吟,先淡淡说了一句:“病症已经确诊了。”就招呼众人吃饭。
吃饭是真的吃饭,在座诸人自己提壶倒酒,动手摆整杯盘埋头大吃,恍若身旁无人,竟无一人开口寒暄。这风卷残云般的吃饭之后,天策府诸位头领亲自动手将杯盏碗碟都撤下,一张长安舆图铺开在桌上。李承恩取来两支青铜睚眦镇尺压住舆图边角,开口道:“药材准备的如何了。”
秦颐岩咳嗽一声先开口:“此战有五难。一是长安城内街巷楼台复杂,不比山林平地,军士难闻金鼓旗号,调遣协作难。二是对方都是亡命之徒,且兵器充足,若做困兽犹斗取胜难。三是对方有不少顶尖高手,我欲四处分兵围歼,若对方孤注一点突围,则阻拦逃窜难。四是如何将对方所有首脑请君入瓮,聚而歼之?五是谁来置办‘朱砂’?”
朱剑秋微微叹气道:“圣上是英睿明君,处事每每雷厉风行。有汉末之乱前车之鉴,自然不会放任病症拖延下去。所以这症再难,也要速治。秦统领所说这五难,的确是影响此战成败的重点,前日我冥思苦想已经有初步心得,且容我仔细推演一番,一定能有好的办法解决。”
徐长海点头道:“还有一难。如今病症如瘟疫漫卷中原大地,几乎无孔不入,而天策府历来被各方势力关注,一旦有大股军马调动,必定引起各方警觉。可如此大战,我要调配军士,又要筹集军需、器械,难保不会有蛛丝马迹被人发觉。”
李承恩点点头,缓缓道:“我已经按照剑秋军师之计,令宫中放出消息,九月十五日是当年玄奘法师的成佛日,皇家要出行到崇圣寺中瞻仰法师留下的舍利。对方一旦得到这个消息,必定会抓住此难逢的良机,趁机发病。我们就选在九月十三日,在病症将发之时,也是对方最紧张、最容易疏漏的时候,抢先动手。这次行动的名字就是:‘桂枝行动’!一切安排都以九月十三这个时间为准,按原先议定的分工,各自行动吧。”
众人点点头,低头看向桌上长安城舆图,目光聚拢在西北部开元坊内的一处标记上,这里标记的地名是大光明寺。
大光明寺是明教在长安城内新建的总坛,天策府筹划的“桂枝行动”就是按一举铲除明教而设计,各位头领交谈暗语中的“病症”即代指明教,众统领议事时提及的“药方”,便是明教首脑的名单!
枫华谷一战后,借籍唐门、丐帮英雄的累累尸骨,明教声威如日中天,尊崇如纯阳、超然如少林、威名如藏剑,都对明教另眼相看。此时江湖中,有能力与明教放手一搏的门派,便只有天策府。
天策府并非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他背后代表的是大唐,是皇室李家。天策府历来少有掺杂江湖恩怨,但却是一股谁也不敢小视的力量,因为谁也不知道天策府究竟有多少潜力,能发动多大规模的攻击。江湖中的确也少有人敢去招惹天策府,因为挑衅官府那才是死路一条。
明教并没有挑战天策府,而是无意间挑战了当今圣天子。玄宗皇帝李隆基八岁时面对武懿宗的欺凌,即敢当堂呵斥“此吾家朝堂,干汝何事?”为已经执掌皇权的武则天所惊讶,成年后他平韦后之乱、平太平公主之乱,两次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稳定大唐江山社稷。
以玄宗皇帝的手腕与眼界,自然明白汉末之乱的根源在于黄巾,百姓不惧官府而畏教门,此乃乱汉之始。如今明教在大唐各地之传播,可谓分坛密布、信徒虔诚、收捐派役、自成一统,俨然一副小朝廷模样,各地屡有文书上报,称当地教徒聚众持械,阻挠公干。这般明教若不及时铲灭,一旦国家有变,必如当年之黄巾,生成大祸。
所以玄宗在月前急调李承恩入长安,与禁中面授命令,而不敢发布中旨,亦有害怕打草惊蛇、引发大变的顾虑。玄宗特别叮嘱李承恩,铲恶务尽、筹谋务密、行事务急。
可是玄宗与李承恩却不知道,针对两年前大唐天子解散明教的《破立令》,明教也有自己极隐秘的应对方案:“圣火行动”。明教众高手与首脑人物,正在从大唐的四面八方,同时匆匆赶往长安。
天策府兵马使,是府中位置仅次于副统领的大将,负责军卒训练选拔、调配拨付。现任兵马使徐长海大步腾腾走进秦颐岩住的屋子,一手按住条案,凝视秦颐岩压低声音道:“副统领,是不是他来了?我第一眼看见,就认出来是他!”
秦颐岩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小时候没少被咱们抱过,我当然认得出来。”
徐长海跺脚道:“他既然来此,说明嫂夫人也……,唉当年咱们可是立过誓的,要这孩子读书习文,绝不再习武,嫂夫人也曾发誓再不入天策府半步。这……你怎么又收下他呢?”
秦颐岩长叹一声:“咱们这些老兄弟们自然知道当年他父亲的事情,可军师不知道啊,他就给收进来了。唉,干脆,你赶紧吩咐他那营的校尉郭炜,**时狠狠下手,然后找个茬口把他骂走就是了!”
徐长海举手轻拍额头,内心中十分纠结,“可副统领……我是真想让这孩子留下来,让我能多看看,和他爹当年太像了,不但身量、相貌相似,那股子耿直劲也像他。”
秦颐岩的面色略显犹豫,却还是摇摇头道:“轰走!干脆轰走!若是这孩子在天策再出什么意外,咱对得起杨教头在天之灵吗?”
徐长海、秦颐岩还有几个鬓角花白的天策老兵,远远站在演武场西边望楼上的阴影里,俯视演武场中正在操练的一队天策士兵。
天策血红的战旗随风扬起,旗下少年身穿崭新战袍,褶皱尚未平复,他腰杆挺直站在队列中,一枪将面前树立的四个木人全部刺倒。这是教科书般干脆漂亮的一枪,势猛枪直,枪出靶倒毫无拖沓,所用的当关式也是以少敌多时最正确的选择,少年收枪肃立不苟言笑。
徐长海与秦颐岩互相看看,眼神中都有些笑意,不自觉鼻腔中又有些泛酸。演武场中那个名叫杨宁的出枪少年,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当年他父亲、上一代天策府枪术教头杨明!那个被母亲负气带走,十余年不知去向的少年;那个在天策府外哭着扔掉手中小木枪,抱紧母亲脖颈的少年;那个时常出现在梦里,被大家暗自惦念的少年,终已长成!如今他沿着当年父亲的足迹,又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带着他的枪,带着他的志向,又站到他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战旗之下,使用着他父亲最擅长的枪法,披上与他父亲同样鲜红战袍,站立在与他父亲同生死袍泽的目光中!再一次追随在大唐的天策战旗!
一排排与杨宁同龄的少年,一样手持木枪与他站在一起,阵列如刀裁斧剁般整齐,他们持枪的动作或许稍显稚嫩,他们挺起的胸膛或许有些单薄,但多少年来,天策英雄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他们也许是父子、是叔侄、是师徒,尽管身份不同,但每一代人都将血红色天策战旗视为自己毕生的追随,以肃立于旗下为荣耀,以血染战旗为骄傲。他们传承的不仅仅是枪法,而是对大唐的忠诚,对佑护亿万苍生的担当。
天策长枪在,永守大唐魂!这是他们在战场上吼过亿万遍的誓言。
徐长海揉了一把鼻子,低声道:“秦大哥,让这孩子留下吧,他太像杨明兄弟了!他将来一定是个合格的天策!”
秦颐岩扭转过脸去仰起头,眺望角楼上斜挂的天策认旗,胸口起伏一阵后,还是摇摇头道:“不行,我是答应过嫂夫人的!我们已经愧对杨兄弟、愧对嫂夫人,不能收下他,让郭炜找借口轰走他!”
演武场中,郭炜手举白蜡杆重重抽在杨宁后背上,杨宁强硬控制住自己,不躲不架,任后背传来火燎般的疼。
郭炜凑近杨宁耳边,张开大嘴狠狠吼道:“出什么风头!我让你一枪刺四个靶子了吗?新兵杨宁,重复命令!”
“命令是:新兵杨宁!向前,突刺!”杨宁腮帮收紧,用力大喊着回答。
“我用得着你一枪刺四个靶子吗?显摆你手快是吗?你以为别人都手慢是吗?”
“回禀校尉大人,不是!”
“不是个屁!逞能!出风头!上了战场你这种人死的最快!不但你自己倒霉,还会连累到袍泽!把你那一套江湖气给我收起来,这里是天策!是大唐诸卫府第一精锐的天策!我们的职责是守护大唐、杀敌平乱。我不需要高手,我只需要合格的战士!”
又是一木杆抽在杨宁后背上,“兵战凶危,你们的性命就挂在这枪尖上,瞬息定生死、一枪见分晓。所以天策取胜在于枪法,更在于阵法!只有令行禁止、旗鼓严明,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千百人如臂使指,方能克胜强敌!听懂了吗!”
“禀告校尉,我懂了!”
“懂个屁!道理都是用命换回来的!你能有几条命?你身边的袍泽能有几条命?去把石柱扛起来,给我绕演武场跑一百圈,胆敢少跑一步,你就给我滚回家去!”
暮色中,消瘦的身影肩扛起环抱粗细的一根石柱,一步步奔跑在演武场的黄土地上。
同样的暮色中,长安城以西数百里外,一条黑影施展轻功在山岩峻岭中急行,他衣袖飘飘,蜻蜓点水般在探出岩壁的山石上蹬踏跳跃,时而借助手中长长的飞爪,在悬崖峭壁间灵巧的**跃。行走江湖轻功再好,也比不得马力持久,但再好的良驹也受限于道路,不能在山岭间直线穿行。所以在驿道上乘马、在山岭中使用轻功,是需要疾行的江湖人。在赶路时普遍采用的策略。
此人连续翻越几座山峰,也算得内力充沛,等一路行到山脚下时,身上衣衫也已经湿透。此人选一处被风的树下,从怀里摸出一丸丹药塞进嘴里,盘膝运功片刻,起身大步直驱向西。
山腰间有一座古刹佛寺,山门的门楼上高高挂起四根红蓝绿黑三角旗,旗面上绣着升腾的金黄色火焰。来人远远望见火焰角旗,长吁一口气,径直迈向山门。
路旁闪出两名手持弯刀的黑衣人,并排拦住去路,高声喝问道:“什么人?夜闯明教行坛!”
来人收住脚步,伸右手解下遮面黑巾,而后举手高过头顶,捏出一个法诀,高声应道:“我等上相悟明尊,遂能信受得真言。”露出月光下一张粗眉阔口的方脸,正是明教五散人之一的烟波钓叟詹毅。
见来人报出自家切口,两名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及除结缚诸烦恼,普令心意得宁安。詹先生您深夜至此,可有事要见护教法王?”
詹毅伸左手入怀,摸出黝黑一物,捧在身前道:“奉教主之命,传圣火令给四位法王。”
两名黑衣人摸出火折子点亮,凑到近前细看,只见詹毅手捧之物长约盈尺,是一柄雕琢精巧的玄铁莲花,花柄微曲长短如筷、花苞大小如儿拳,半开的花瓣层层叠叠,护住花心内金黄色的火焰形状花蕊,正是明教中教主亲掌、代表至高无上的圣火令!
四大法王在佛寺前殿半跪行礼,恭敬的从詹毅手中接过圣火令,莫言伤指挥教众道“快取蒲团来请先生就坐,取布巾来给先生净面,取温酒来给先生解乏。”
詹毅摆手道:“法王如此敬待,折煞詹某了。”
莫言伤笑道:“詹先生对我教有大功,在教主面前都有先生座位,何况我等。况且先生奔波千里传令,不必辛苦不辞劳累,理当受此礼遇。”
说话间,莫言笑已经打开圣火令底部的蜡封,从圣火令中空部分取出密信,看过后传阅给其它三人。
莫言败手捏密信略略沉思,微微皱眉道:“先生从总坛而来,可知是否还有其它圣火令发布出去?”
詹毅点点头道:“我出长安时稍有打听,教主将六枚圣火令全部发出,应该是召光明左右使、四位护教法王、五散人、十二尊者、五行旗使和身在中原的元老们齐聚长安。”
莫言急疑惑道:“按我教之前的筹划方略,五行旗分统各地分坛;左右使与护教诸法王巡行四方;十二尊者坐镇总坛,五散人常随教主身侧。这般分派各司其职、各尽其用,为何忽然要把大家召集回长安呢?”
莫家四兄弟中,莫言笑一向诙谐,想了想笑道:“长安城里居之不易,难不成是教主买下一块地皮,要建些房子给我等居住?”
莫言败面沉如水,挥手屏退身边教众,目视詹毅低声问道:“是圣火行动要启动了?”
詹毅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莫言败嘿的一声一抖袍袖,面色愤然,竟然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看詹毅。
莫言急按膝而起怒指詹毅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怂恿教主,这不是将我教上下数万弟子推入险地吗!”
见自己兄弟按耐不住,指责起詹毅来,莫言伤连忙伸手道:“兄弟切莫动怒。教主信中也未说圣火行动马上启动,只是说要我等速速回长安,有要事商议。我想教主他也是难以抉择,所以才要把大家召集起来议上一议。”
莫言急两手一摊,愤然道:“大哥!还议什么啊,中土与西域不同,西域治国不以儒家为重,所以推行拜火教义,而中土治国以儒家为依,若立国教,等于断了万千儒生的科举仕途,单这一点就等于是与天下人为敌!这些话早就讲了无数遍。我们常年在外护法传教,他们五个和那些尊者守在教主身边,都是他们天天怂恿、日日进言,要不然教主怎么会念念不忘圣火行动!”
詹毅面色稍变,连连摆手道:“长生厚润安泰法王息怒,此言差矣,我等尽管偶有分歧,但到底都是为了光大本教,只是策略不同,谁也不曾有半点私心,明尊在上,圣火可鉴!怎地将我等说成教主身边的谗佞小人了!”
莫言急性格火爆,他踏前一步右臂伸出,食指中指并拢,戟指詹毅面门怒道:“小人就是小人,你不承认也是小人!为谋私利蒙蔽教主,巧舌如簧,蛊惑其它教友兄弟!明尊在上,早晚降下圣火烧死你们这些市侩小人!”
这般痛骂丝毫不留情面,可算是彻底撕破脸皮,詹毅勃然大怒,面色铁青立身而起,指天立誓道:“明尊在上!詹毅对我教若是存有半豪私心,天雷可击之,天火可焚之,天虫可食之!”
这三条誓言每一条都是教义中至高惩罚,詹毅一股脑将三条都加在自己身上,可见也是动了真怒。“你法王布道护法有功,在下卧底丐帮数年难道就是轻松享乐去了?教主若不信我、敬我,焉能将事关我教生死的大计安排在下去执行?当年枫华谷大战时我教危在旦夕,是在下辅佐教主尽歼来敌,难道此时我教如日中天了,在下反倒要亲手再将本教推入绝地吗?”
詹毅在五散人中的排位极为靠前,仅次于谷烟河,是连陆危楼都要另眼相看的人物,四法王虽然地位崇高,到底也不宜与五散人生隙。莫言伤连忙走过来横在两人之间,摆手道:“先生言重了!舍弟说话向来直爽,可内心与先生一样,对我教忠诚无二。这圣火行动事关重大,合教上下几万弟子,追随明尊的十余万信徒,都与其息息相关,实在是应当再好好再议论一番。”
詹毅一展袍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道:“圣火令已传到,在下这就回长安城中,等着恭迎四位法王大驾了!”
望着詹毅怒气冲冲的背影,莫言伤叹口气,转头看向莫言败,莫言败良久无言,叹口气道:“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