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异论相导,文武分流,以上御下,”武三思道,“这不是天子之乐是什么?你祖母教你的东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祖母那时候有祖母的难处,”李隆基微微一笑,“作为一个女人,又新开辟大周国,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江山,所以必须令天下臣子互斗,以掌握权柄。如今世代大不相同,圣明天子在上,天下皆大唐忠义之臣,天子信任诸大臣,又何须搞什么异论相导,弄得人人自危?”
“是吗?”武三思冷笑道,“原来个个都是忠臣?那依你所见,又当如何?”
“太平年景,对唐大人这样的老臣,魏大人这样的忠臣,要敬,要爱,”李隆基笑道,“敬事百官,则百官警醒自重,爱养百官,则百官爱护百姓,天下何愁不长久太平?前头祖母、叔王辛苦二三十年,才得眼前这繁花似锦的天下,侄儿辈们爱之、养之,方不愧对叔王当年的辛苦,叔王,小侄说的可是?”
武三思脸皮抽搐,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周围众人都瞧得呆了,也不知平日里不哼不哈的楚王李三郎,怎么会忽然有如此见解。
李隆基也不看众人,走下长廊,亲手将唐休璨扶起,笑道:“两位都是天子、相王敬重的老臣,别累坏了身子。来人啊,扶着点唐大人、魏大人。”
几名中官连忙连滚带爬上来,将两人扶住。这二人一来上了年纪,二来狠狠地激动了一把,都有些头颤手摇,站立不稳。唐休摔得嘴皮都破了,中官赶紧给他疗治,这边厢魏元忠摇着头,叹息道:“楚王……唉……您这心田……”
“两位老臣都与国有功,”李隆基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当赏赐老臣,以隆恩信。”
“呃……嗯?”太子惊醒过来一般,茫然地道,“这当然……自然是要赏的,嗯……嗯……”
武三思冷笑一声,道:“既然是太子爷要赏赐,本王可就要看个稀罕了。不知是赏魏武帝的赤兔马呢,还是荷坚的玉格车?”
太子脸皮抽搐几下,正要赌气开口,站在一旁的李华婉忽然一拍手,笑道:“大哥,叔王说的阿物儿俗气得很。依着小妹的意思,眼前这荷塘里,正好有荷花开放。荷花洁白无污,又正是时节,何不就在塘中采摘一二枝荷花,赐予两位德高望重的大人?”
话还没说完,周围数位李氏皇族的子弟已经拍掌叫好。太子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好!”心神一定,说话终于流畅起来,大声道,“既然叔王觉得应赐予恩赏,便赐两位大人御园荷花一株,以昭彰两位大人数十年勤劳王事,拳拳忠贞之心。”
站在旁边的中官大声唱喏,将太子的旨意传递下去。唐休璟和魏元忠二人激动不已,连连行礼致谢。偌大的苑中,上千宾客,无不大声称圣。
早有中官出来,从池塘边推出宫娥们采藕的小舟,上去数人,便向池塘中划去。
这池塘中漫漫洒洒,种了不下十亩荷花。可能因为刚值初荷塘中长满了亭亭玉立的花苞,却只有中间一小块地方,有十余枚花已经开放。那花白里透粉,洁净如玉,在阳光之下颤巍巍地反射着日光,实在是爱煞人儿。多看得两眼,众人不由得对李华婉暗自宾服一一在这样的场合中赐予老臣御园之花,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风雅,以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来赏唐休和魏元忠一个国之重臣,镇守边境数十年,虽然上进之心未免惹人嗤笑,但终究是大节不坏,另一个则更是朝中公认的三朝忠义,士人砥柱,这份赏赐传之后世,当也是一段佳话。
太子虽疏阔,却不笨,慢慢地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对李华婉不由得又赞又佩。眼见着那几名中官划着小舟艰难地穿过满塘荷叶,就要靠近中间那几株花,忽然眼前一花,一条人影雷闪一般地向荷塘中飞落。
那是一个身穿紧身黑衣,短发高鼻的青年。但见他双臂大开,在柔软的荷叶上纵跃,荷叶不点头,他却一跃数丈,直如没有身体的鬼魅一般,几纵几跃间,已经飞过了大半个荷塘。
荷塘周围千余人都张大了嘴不知所以,谢云流和李华婉却同时对望一眼,同声道:“是他!”
小舟上的中官也瞧见了此人,见那人轻飘飘而来,吓得几个人脚都软了。眼见那人从荷叶上高高跃起,就要落入舟中,一名中官挥桨击去一一众人眼前一花,待看清楚时,那名中官和桨一边一个,远远地飞出了小舟。
啪的一声,那人踩在了船帮子上。说来古怪,荷叶他都踩不弯腰,这舟能载七八人,却被他轻轻一脚,直接踩得翻了过来,舟上数人更是被那巨大的翻滚之力直接从舟中甩了出来惊叫着飞出去一丈多远,好似刚才踩在船帮子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大象。
那人借着这一踩之力,更是箭一般地向前射出,“锵哪啷”一声拔刀在手,待他在中间那亩荷花中一落,两朵最外面的荷花便脱离了花茎,高高向上飞起。
荷塘周围,千余人齐声大叫起来。原来这人想要赶在中官之前,将那些荷花尽数砍倒!
名中官大声嚷了出来:“那……那是梁王千岁爷的部下!”
武三思转头怒视,须发皆张,喝道:“什么?!大胆的东西!那是本王的部下?他可穿着中书省的绯袍?!你敢胡说,本王架你柴山上烧了你!”
那中官白眼一翻,竟自活活吓晕了过去。周围众中官、众大臣和李家一众小子辈,人人心中发寒,哪里敢说半个字?
不过两句话的工夫,又有几朵荷花飞上了天。那人在荷花堆中纵横往来,便如在花间散步一般自由。周围众多千骑、神策、羽林军士,谁又敢舍身下去?有人拿出弓箭来,便即讪讪地垂下手一一这荷塘周围一圈全是长廊,这一箭放出去只要射不中那人,便不知会落到哪个贵人堆中,谁敢胡来?
李华婉忍不住向前两步,忽然身旁风声大作,一个人影从她身旁掠过,只两个起落便已落到了湖中,正是谢云流。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向池塘中,眼看要落到水中,忽见他猛地在空中转了个身,身形又不可思议地向前蹿了两丈,落在了一片宽大的荷叶上。荷叶微微一弯腰,谢云流又向前飞去。
那黑衣人在水中来回跳了两轮,荷花已被削去了大半,只剩下中间一团荷叶中,还有三四朵在绽放。谢云流提气直冲过去,黑衣人回转身来,谢云流已在目前。两人都在全力地飞跃,在空中高速交错而过,“啪”的一声,谢云流的身子去向不变,那人却明显地歪了一下,落下荷叶时,荷叶也终于弯了腰。
那人反身跃起,毫不迟疑地向谢云流冲来,手中弯弯的西域刀在阳光之下猛地拉出一条烂银般的光弧。
“谢大哥!”
谢云流和那人再度交错而过,那人身体摇晃着落到一边,谢云流却连连几纵,落到离岸边很近的地方才停下。众人皆见他一晃,随后顺手一扯,将半条袖子从衣服上扯了下来,扔在水中。
“谢大哥!”
谢云流回头瞧了李华婉一眼,道:“我没事!没伤到我,只是衣服而已。”
李隆基上前两步,从自已腰间拔出长剑,道:“接着!”连掷过来。谢云流反手一抄抓在手中,也不及说话,立刻奋身向池塘中冲去。
黑衣人在原地打了一个转,又有两朵荷花飞上了天。周围的千余人终于忍不住喝呼起来,数百人一起高叫:“住手!住手!”
李隆基见太子黑着脸,唐休急得双手发抖,魏元忠闭目冷笑,百官吵嚷之声震天,忙凑到武三思身后,低声道:“叔王,这么下去不是事。叔王于百官有恩,胜过有仇,何苦在光天化日之下,逼迫老臣如此?”
武三思也黑着脸,低声道:“本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人是本王带来的护卫不假,但他是半年前才入我府的,自称安息人,不过瞧着武功好,人又老实……本王怎么知道他失心疯了要去摘那劳什子的荷花!本王便在这里站着,你可见本王下过令?”
李隆基跌足叹息。那边厢黑衣人得意洋洋,站在最后两朵荷花前左顾右盼,大有别人叫得越是惶急,他越开心之意。他稍等了一下,听得心满意足,才举起弯刀。
旁边的荷叶微微一弯腰,谢云流已落在叶上。黑衣人冷笑一声,连身也不转,背对着他,直到谢云流“嚓”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连谢云流自己在内,两人同时脸上变色,同声道:“好剑!”那剑长约莫三尺三寸,宽两寸,又细又薄,声如龙吟。阳光之下,剑身上一层一层细纹如血丝一般,弯弯曲曲布满剑身。这是最上等的“龙血纹”,非得上等精钢,经过无数次地率火锻打才能得见。
两个人都是兵器的行家,只听了一声拔剑出鞘的声音,看了一眼,便都已直了眼睛,再也转不开视线。
黑衣人看了两眼,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道:“小……小兄弟,你这是何剑?”
谢云流低头瞧剑锣前的篆字,念道:“动魄……动魄!”
“动魄?!”黑衣人道,“倒真是……名不虚传!”
“你昨日既然走了,今天就不该再来。”
“啊?”那人惊道,“什么,你昨日……见过我?”
谢云流和那人对望一眼,谢云流看得清楚,那人的相貌万中无一绝不会错。可那人瞧他的目光有些飘移,拿不定主意似的看着他。谢云流盯着他的眼睛,那人浑身一缩,将眸子藏进阴影中,恶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谁?”
“纯阳宫门下,谢云流!”
那人一声怪叫,手中弯刀自下而上,划向谢云流双腿,谢云流第一次用“动魄”,不敢托大,一个筋斗闪过。那人却无丝毫停留,一招使过,便即向最后两朵花冲去。
他快,谢云流更快。纯阳派梯云纵轻功本就是天下少有的高深轻功,谢云流此刻全力施为,更是惊人,那人身形进入荷花一丈之内,身后凌烈剑气已到,那人无力再向前,转身弯刀挥吟。“当当当当当”数声爆响,那人退了一步,身旁十余张荷叶炸成了絮状。
周围众神策、羽林、中官、贵人们,同时爆发出一声“好!”
一个好字还未落地,那人的身影已经和谢云流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两人在不到一张圆桌大小的四片荷叶上展开对攻,谢云流的动魄闪动着烂银般的光芒,随着他在四片荷叶左闪右纵,变成一片拉不断的银色光墙,而那人的弯刀则反射着诡异的金光,往往银光云水一般流动了半天,才见到金光闪。
不知何时,天空中薄薄的云霾被风吹尽。烈日光焰倾泻而下,湖中心那两道光影变得格外耀眼,众人几不能直视,在场没有几人看得清那金银光中发生了什么。猛然间一声龙吟,嗡嗡地震得众人耳鼓一涨,却见那人一个倒翻出了圈子。这一回却是全力地倒仰而出,直接跃出了池塘,落到最近一处廊桥外。
廊桥中轰的一声,人人争相出逃,杯盘狼藉滚了一地。那人看也不看,回身向池塘中拱了拱手,道:“好功夫!这一招好生厉害,敢问可有名号?”
谢云流在荷叶上站直了身子,随着荷叶缓缓起伏,冷笑道:“自然有名号!纯阳太虚剑意,夺魄!”
“以剑动我之魄,以招夺我之魄……”那人喃喃道,“果然好算计。”
谢云流一怔,才发现事情竟然如此之巧。那人不待多言,向他一拱手道:“好俊的功夫,陆某这算是见识了中原武学的风骨。既然答应了别人之事,无力完成,还有何面目立于此?告辞了!”
众人不意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竟是走得极其干脆,吐出的字儿还未落地,身影已在廊桥之上,且是绝不回头,轻轻的几个起纵,消失在高大的宫墙之后。
直到这时,廊桥周围的数道大门才同时打开,数百名羽林千骑一拥而入。这些都是守卫东内苑、小儿坊等处的精锐羽林军士,按说这些人速度也不算慢,距离荷花池最远的小儿坊离此有六里,这些人不到一刻钟便悉数赶来。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连“反贼”的影子都没瞧见。
“胡闹。”看着众羽林军一拥而入,苑中又是一片鸡飞狗跳李隆基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太子却甚是高兴。羽林千骑是他的心腹,大批羽林进苑,太子顿觉底气十足,转头瞧了眼武三思目光也变得不再畏畏缩缩,道:“胡闹什么?他们来得正好!”
“太子……”
“三郎,你不用管,”太子道,“传令下去,今儿是我的寿辰父皇昨日已下诏,文武百官各加一阶,以示恩宠。我想,文武百官们都晋了级,羽林千骑们终日护卫,难道没有恩赏?着羽林千骑也各加一阶,今日……咳咳……眼下便人苑中,与百官同!”
他冷冷地看了眼李隆基,等着瞧他反驳,李隆基深吸一口气,低头道:“……是。遵太子圣命。”
在场众人哪里知道,就这么一眨眼间,太子又动了如此脑筋?因见谢云流出手阻止了那人疯狂地砍削荷花,太子和唐休景、魏元忠二位老臣不至于当场出丑,顿时欢声雷动。人人都以为谢云流这便要去摘下荷花,却不知谢云流不过是激于义愤出手,并非贪图功劳之人,见那人退去,他便也从容退到岸边。
众大臣、勋贵们从湖畔四周的长廊,纷纷涌向太子所在的廊桥,有人经过谢云流身旁,但此时太子、梁王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转眼之间,便没有人再将他放在眼里。
自有数名中官匆匆划小舟过去,将那剩下的两株荷花小心翼翼地摘下,快速地回到岸边,两名中官将荷花用漆盘托上。
太子见众臣大集,转头又瞧见武三思气得老脸歪斜,不由得心情大爽,竟亲自过去,端了两盘荷花,一一递到唐、魏二人的手中。两老臣自是涕泗横流,魏元忠只说了声:“太平可期……”便再也说不下去,唐休老而弥坚,开始从上元元年他受高宗皇帝知遇之恩说起,滔滔不绝,绵绵无有止境一一这都是二人秉性所致,自也不必细表。
这边厢李华婉好容易才挤出被众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廊桥,下到湖边草地。谢云流站在一株柳树下,背着双手,若有所思地望着湖水。
“谢大哥!”
谢云流转回身来,奇道:“你怎么来了?太子呢?”
“太子好好的,你瞧瞧这周围,难道还缺人围着他,奉承他吗?”李华婉轻叱一声道,“说起来,人都是没良心的。明明是你打退强敌,却人人都围在太子身旁,好似是他跳下湖里、手握长剑把那人打退了一般。”
“这岂不是正好?”谢云流笑道,“我一时义气,下场与那人交手,将来师父知道我在皇宫内苑与人动了刀兵,还不知怎么责罚我呢!哦,对了,这口剑真是神物一一快还给你三哥。”
“我不还,”李华婉眼波流动,哼道,“三哥生性好骑猎,爱玩的都是弓、长戟这些玩意儿,这把剑还是祖母在三哥生日时赐给他的,我瞧他一次也没用过,只是每次太子召见,都把剑佩带着……你喜欢,便拿去好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谢云流道,“则天天后赏赐我纯阳宫中的东西,师父都好好地供在宫中,受万世香火,以答谢天后的建宫之赐呢!”
李华婉苦笑一下,神色然地道:“难为你们纯阳官嘤!现如今,谁还记得则天天后这个名字?嘿……既然你觉得不妥,那你有机会自己还给三哥吧,我不碰这玩意儿。”
谢云流转身便欲去廊中,走了两步,只见那廊桥现在拥挤得实在不堪,又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谢大哥。”
“嗯?”
“太子或许想要感谢你。”
“不会,”谢云流道,“他定是已忘了我的名字。”李华婉掩嘴而笑,道:“是。太子疏阔,性格很粗野的,谢大哥,你别放在心上。”
“我是从死人堆里被师父捡回来的,”谢云流道,“除了我心中看重之人,其他人于我如浮云,所以师父给我取名谢云流,”他看了眼忽然间脸红起来的李华婉,继续道,“太子、武三思这些人或许于天下,是重要得不得了的人物,可于我而言,不过是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
“谢大哥来京城几日,可有不陌生的人了?”李华婉笑道两个人不知不觉间,并肩在湖畔边走起来。谢云流仰头思索道:“不多。也就是四……不,六个人。”
李华婉倒是真吃了一惊,道:“谢大哥,就这么短短几日,你倒认识这许多人了!”
“不多呀,”谢云流道,“你,重茂,隆基三哥,上官昭容嗯,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来历、去向,可我也不能说还有一个人……”
“你不说的人,我不认识,可是最后那个人,我认识,”李华婉笃定地道,“他刚刚连滚带爬的,跳上楼顶跑了。”
“对。”谢云流忽然忍不住笑了。
“谢大哥你行走江湖,认识的人却不多,”李华婉叹了口气道,“连仇人都算作了熟人。”
“他也不算我的仇人,”谢云流摇摇头道,“他虽然乱杀人,绝不会是我的朋友,我却没觉得他是我的仇人。他两次跟我交手,第一次他有机会杀我,却没有。刚刚那一次……”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于无。两个人并肩走着,都低头皱眉,似乎各有心事,不知不觉间,行走得越来越快,已经出了池塘,穿过长廊,前面出现一道宫墙。
这道宫墙的大门与城门不同,乃是一座完全木制的大门,雕斗画梁,精美异常。这是东内苑通往大明宫后宫叫做东延寿宫的门。按礼,这是大明宫外朝与内苑之间的宫门,大唐朝廷开放,不禁百官入宫,但无论什么官员,在这道门前也须得止步,因为里面就算是真正的内苑了。
通常这道门前有大批的羽林军士守卫,今日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人现在都已在东内苑小三里黔陵上柱国将军苑中饮宴。两人同时一怔,停下脚步。
“不,”谢云流眉头皱得更紧,道:“刚刚那一次,他并不是败给了我!”
李华婉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意外,道:“他故意输给你?”
“不,不不,更奇怪……”谢云流凝神回忆,道,“当时我以一招碎星辰破他的周遭,他还招很是奇怪,似乎没有尽到全力。之后我们在荷叶上交手,在那上面站都站不稳,他先以西域的刀法攻我左路,我单脚站在荷叶上,还了一招七星拱瑞……”
他口说手比,将他与那人在荷塘上数度交手,自已所用每一招每一式,那人的每一招每一式,详细到当时两人各自的身体及四肢所在的位置、荷叶的分布、每个招式所牵涉的在摇摆不定的荷叶上用力等等,一一道出,无不详尽,如在目前。
与高手过招,每一招都是电光火石的速度,性命都在呼吸之间,很多人打斗中都已纯属本能地反应,早已分辨不清别人的招式,自己用了什么招式都没有几个人记得清爽,谢云流却不仅说出纯阳招式在这里头的用处,连那人的武功一一他连名字都不知道一一也清楚每一刀的出力方式、虚实所在,便如研究过多年的一般。李华婉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一一这少年确是有些傻头傻脑,不通世故。但他年仅十七岁便成为名震天下的纯阳宫大弟子,绝非是浪得虚名。
谢云流比画到一招上,忽然停住,道:“便是这样。他的招式到这里根本没有用老,以他刀法的走势来瞧,这一刀他当直劈我下路,逼我转向右边一一你看出来了吗?”
李华婉有些发呆地盯着他的脸,道:“什么?”
“他没有顺势劈下,却往左转,我这一剑挑他尾门穴,就逼得他跳出圈子自保,否则必死无疑,”谢云流说到这里,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地道,“他故意让我胜了这一场。”
“那时候羽林军已经赶来了。”李华婉眼珠一转,“他已经听到。”
“所以他跑了?”
“谢大哥,我问你,”李华婉严肃地盯着他道,“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不会怕几百个羽林军?”
“不。他杀不光他们,却不会被他们抓住。”
“那他为何落荒而逃?”
谢云流皱起眉头,道:“我便是一直在想这个事儿。按理……”
“不用想了,谢大哥。你不知道内情,是永远也想不出来的,”李华婉面对着那扇巨大精美的门,淡淡地道,“没有几个人知道,东延寿宫乃是皇家藏宝秘辛所在。今日那人一番折腾,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这里面的什么宝贝罢了。”
这一下,终于轮到谢云流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那人借武三思的势进来,把一件小事闹得满宫皆知,拼着连武三思的面子也拉下来,难道当真是个傻大胆,事情闹大了收不了场,说走就走人了?”李华婉道,“太子和武三思都在当场,那人既不是要行刺,似乎所作所为也不是武三思指使,那除了宝贝,还能有什么是他心里所想?否则费偌大的劲,你说是为何?”
“呃……呃……”
“谢大哥,那人的武功,真的高于你?”
谢云流毫不犹豫地道:“是。我也不知他高我多少,但总之我……我在湖上,根本没存过打倒他的念头,只求能拖得一时而已。”
“谢大哥的武功已是一流,在武学上的心思动得那般快,连我自己的师父都有所不及,可是还是打不过那人,”李华婉笑道,“以谢大哥的见识,能练成这般武功的人,难道真是个缺心眼的?”
“和你们比起来,”谢云流讪讪地道,“我恰巧正是缺点心眼……”
李华婉哈哈大笑,道:“那是谢大哥你少经江湖,有些事你不愿意去想罢了。可是这几日我见你,虽然傻乎乎的,可是关键时刻总能出现,事事凑巧一一你哪里缺心眼了?”
谢云流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低头一想,确是如此。他缺的不是心眼,而是与这些政治人物斗智的经验。那个家伙看上去呆呆的,可若是没有聪明的心智,是绝对学不会那一身令谢云流忌惮无比的诡异武功的,对这一点,谢云流比谁都清楚。
“真正能练成绝世武功的,都不是笨蛋,”李华婉叹了口气道,“那人若真如你所说,乃是放你一马,那必然是有目的的!谢大哥,你的心思总是动得这么慢,只知道看见眼前的事,便信以为真,将来在江湖上,不知会闯出多少祸事来呢。”
为何李华婉说的话,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难道他自已在别人眼中,便是如此冲动盲目之人?谢云流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唯有深深叹息。
李华婉望着那高大的门良久,终于也叹了口气,转身便行。
谢云流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叫道:“华……华婉!”
“嗯?”
“难道……就这么……让他进去?”
李华婉笑道:“嗬!关我何事?又不是相王府,也不是去西内苑刺杀天子、皇姑,我着什么急?这二三十年来,皇族死的死,逃的逃,国难未已,这东延寿宫里的宝贝再稀罕,我也不放在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嗯,比起来,我更在意谢大哥你叫我华婉。”
谢云流顿时绯红了脸,道:“抱歉!”
“我喜欢得紧啊,你又干吗要抱歉?”李华婉笑道,“你叫我华婉,嗯,我很高兴。”
谢云流实在搞不懂,这种紧急的时候,一个专门抹人脖子的杀手进了西内苑延寿宫,还是什么皇家秘辛藏宝之所在,连他这个方外之人都觉得不妥,大大地不妥,李华婉这妞儿平日里精明万分,果决勇毅,怎么却忽然糊里糊涂地尽是小儿女情态?
李华婉喜滋滋地走了几步,在一株桃树下仰头看碧油油的叶子。谢云流讪讪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雪白的长裙拖在地上忽然间想起昨日在鸡鸣寺梁之上,她那纤细苗条、又湿又滑的躯体,两人当时交手的一幕幕、一招招,又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李华婉忽然回过头来道:“谢大哥。”
“啊?啊?!”
“你老是神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云流涨红了脸,“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所以在这儿等你。”
李华婉嫣然一笑,谢云流眼前不由得一黑。李华婉却道:“你想不想瞧瞧那人究竟想干什么?”
谢云流道:“啊?嗯……不了。这是皇宫内院,我怎么能进师父知道了我在皇宫中胡来,不打断我的腿才怪。我只是……只是担心……咳咳……其实这也不该我来担心……”
“你师父打断过你的腿吗?”
“没有。”谢云流老老实实地道。
“那你还怕什么?”李华婉抓起他的手,向他挤挤眼睛,转身便扯着他向大门跑去。
谢云流吓得不轻,更是搞不懂李华婉的心思这么鬼魅般地变来变去,是何道理。但是不管怎么想,此刻要他主动将手从李华婉温润的手中挣出来,那却是万万不可,即便要被师父打断腿,也绝无商量。
李华婉出生在距离此地六里远的东内苑小儿坊中。
彼时当今天子已被贬斥房州安置,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的父亲、当时的天子李旦则刚刚上书则天天后,请求将皇位让给母后。在她出生四个月后,她的父亲便正式禅位,被封为皇嗣。
和被贬去房州的当今天子不同,李旦因让位于天后,甚得天后欢心,他和他的子女都受天后恩宠。李华婉和李隆基从小便在大明宫中长大,即便后来李华婉、李隆基的亲生母亲被天后赐死,对这兄妹俩的恩宠仍旧不曾消退,相比起在外随父亲颠沛流离的太子李重俊,以及生下来就差点被当今皇后韦氏下令扔在水中溺死的李重茂比起来,他们兄妹更像是这座宫殿天生的主人。
李华婉牵着谢云流的手,并不走大门,沿着宫墙向西走了箭之地,墙上出现一座小小的甬门。毕竞内宫中的宫墙并不是起抵御外敌只用,所以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供内侍进出的小甬道。谢云流见李华婉走得十分笃定,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道:“华婉,要……要是那人是真的败退,并非前来宝库,又当如何?”
“那正好呀,”李华婉道,“谢大哥救了我,救了皇姑,救了重茂,现下又帮了太子这么大一个忙……我正想着要送谢大哥-件宝贝,岂不正好顺路?”
谢云路吓了一跳,道:“使不得!我不需任何宝物,再说,救这么多人,我不敢当!”
“怎么?不是你救的?”
谢云流皱起眉,道:“奇怪得很……这几日好似云里雾里一样,你说我救了这些人,我似乎确实也做过。可是仔细想来,又那么凑巧,总是误打误撞碰上的,并非我的心意。”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李华婉笑道,“朝廷政争,比江湖还要可怕,你多留在京中一日,只怕永远也要身不由己、误打误撞地下去呢。还是早点清醒,自己找一条正路。”
谢云流心中一动,道:“正路?”
李华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待迈过甬门高高的门槛,门内两名守卫的中官一起弯下腰来,道:“公主殿下。”
李华婉瞧都不瞧他们一眼,直接迈步进去。两名中官弯腰待她过去,同时伸出手来拦住了谢云流,齐声道:“贵客留步。”
谢云流一怔,李华婉背上像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双手反手疾点在两名中官肋下,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歪歪地软倒在地。
“华婉!”
“谢大哥,跟我来!”李华婉向他挤挤眼睛,转身便向前疾冲。长长的甬道又窄又高,她冲了数步便踏上旁边的高墙。也不知她的轻功是什么门派,纤细苗条的身姿在高高的宫墙上快速地前进,怪在她于一个方向上借力,却能始终直直地向前,十余步之后便轻轻巧巧地上了宫墙之顶。
谢云流看一眼两名瘫倒在地的中官。那两人虽然气急败坏,却毫无惊讶神色,而是一副又上当了的表情,看来这位公主殿下没少在宫里折腾。谢云流叹了口气,只好将两人重重叠叠地摆好,又小心地将甬门关上,道:“抱歉,抱歉……”向上纵起,在两堵墙之前交替蹬踏数下,轻轻巧巧地便上了墙顶。
延寿宫内苑果然不愧一个宫字,放眼望去,七八十亩地的范围内,矗立着四座高大的宫殿,庞大的殿宇虽不能与太极宫的正殿相比,也是大到几乎一亩多地的巨大四面坡顶,黑压压地盖在数不清的柱头上。
大殿旁边小小的抚殿一座接着一座,组成殿宇的群落,群落与群落之间则是高大的宫墙连接一一只瞧了几眼,谢云路便不由得有些眼晕,眼前的殿宇群落如同迷宫一般,怪不得李华婉要跃上宫墙,若是在宫墙之下的正道走,不知道要绕多久、过几座守卫森严的宫门才能抵达中间那一片辉煌的殿群。
李华婉的身影如一道雪白的光影,已经到了正殿群落旁边的宫墙上。此时日刚西斜,正是未时初刻时分,谢云流提气追过去,一路都小心被守卫者瞧见,可是奔过了数座殿堂,下面的宫门都紧闭着,也没瞧见有人守卫。适才东内苑的一场喧闹,果然把这些地方的羽林都给吸引了过去,太子爷心情一好,又全部留下宴饮,这里便空**得好似冷宫一般。
李华婉的身影忽然间消失不见。谢云流跟着跃下宫墙,见她苗条的身影在大殿下的须弥台边一晃,便又不见了踪影。
这位公主,任何时候和他在一起,都从未考虑过自已追不追得上她这个问题,只管自己像青烟一般地在前面奔跑着,谢云流真是又恨又笑,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拼命追赶。
这座延寿宫自大明宫修建之初,便是作为皇家内库的核心之用,因此虽然也是宫殿结构、有三层须弥台,但这台阶已经不是用来衬托君主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是为了防潮隔水,须弥台下方不是黄土堆垫,乃是用无数根柱子将整座宫殿撑在离地一丈高的空中,外面用一层薄薄的黄土围起来。
李华婉消失的地方是须弥台背面的转角之处,谢云流跟着过去,转过高大的台基,便见到一道黑石砌的小门,估计是留作须弥台的透气出口。只是皇家殿堂,即便是个透水汽的口子,也是以黑曜石砌墙,白泥膏弥缝,修得像一个正常供人出入的口子般。
谢云流凑到那洞口,一阵冰冷的风吹出来,冷得他一激灵。探头进去瞧,李华婉正在门里,谢云流叫道:“……”李华婉早知他要开口,一伸手就蒙住了他的嘴,张口不发声地道:“别闹!”
谢云流还在发呆,李华婉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拖进口子中。
这里面是条只有不到三尺宽的小巷,小巷中柱头林立,柱头与柱头之间则是石砖砌起来的矮墙,又冷又霉,谢云流鼻子一酸,就要打喷嚏,赶紧一运坐忘功,眼观鼻鼻观心,立时便沉静下来。
李华婉似乎早已习惯了这里头的霉味儿,牵着谢云流的手便往前行。行不数步,已是黑乎乎的一片,几乎啥也瞧不见了,只感觉一直在碎石铺就的地面上前行,而两旁的砖墙曲曲折折,以直角相交,他们转了几个弯,谢云流便以云里雾里,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了。
李华婉忽然停下脚步,谢云流屏息跟随,不意她忽然停下一头便撞了上去,黑暗中也不知撞上了什么,只觉又软又香,伸手一摸,却是李华婉的满头青丝。
谢云流吓得赶紧又退一步,李华婉的身躯却反过来,靠在他身上。满头青丝直往谢云流鼻子里钻,谢云流大骇,生怕一个喷嚏打出来,正在这时,李华婉忽然低声道:“嘘一一听!”
谢云流侧耳听去——什么异样声音也没有,只听得见微风穿过排水巷道的嗡嗡声。
接着,噗的一声,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距离头顶不远的地板上。谢云流心中一紧,以为是什么人倒在地上,李华婉似是知道他的心意,一把按住他肩头,低声道:“是书!”
“书?”
“羊皮大卷的声音。”
她似乎听出谢云流惊讶地吸气,凑近他耳旁道:“这间殿里头,存着从荷坚、刘义隆时代传下来的典籍、国史。荷坚的国书,还有魏收的‘秽史’都是写在羊皮大卷上,那一卷有一人那么重呢。”
谢云流从来就没听过苻坚、刘义隆这些流传千古的前朝皇帝名讳,自是更不知道北魏魏收写的《魏书》从杀青的那一刻起就被世人讥笑为“秽史”的典故,只觉得奇怪,居然还有写在羊皮上的书。皇帝家的宝藏,原来就是些比人还重的书卷?
不远处又是噗的一声。两人侧耳听着那声音,在狭窄的小巷里跟着走。李华婉在谢云流耳边轻轻地道:“你说,那家伙有点傻笨傻笨的,是也不是?”
“呃……嗯……”
“那个又傻又笨的家伙,可真是厉害得紧哪,”李华婉轻笑道,“延寿宫里八卦藏仙阵,可真是难不倒他。”
“什么……阵?”
远处又是啪的一声。这一次大概是竹简一类的东西了,摔在地上脆生生的。李华婉牵着他寻声而去,一面低声道:“快走他到了地辛第七排架子了。这座官可不是咱们大唐建的,早在隋场帝大业六年以前就建好了,是著名的将做大匠宇文恺专为隋炀帝存他的国藏书籍所建。隋炀帝心狠手辣,生怕别人盗走了他的宝贝书,这里面曲曲折折的走廊、画架,统统都是有机关的一当壁有一幅《天子巡幸西天极北万寿一统图》,图里面有如何在里面走的提示,可是那可难得紧!我十五岁以前,受皇姑教授十年,还不能读懂那图呢!”
“哦?可我瞧你……好像很是熟悉这里面……”
“废话,”李华婉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和三哥,小时候在哪里玩?从前隋炀帝时,这下面的通风排湿的走道里都布满了机关,听说还有禁卫守卫,有些禁卫一辈子住在这里面,等到隋灭唐兴了都不知道呢!后来先太宗皇帝说,图书乃是纠正人心的东西,怎么能藏着呢?地下藏着人,也有伤阴德,才把下面的通道通通开放。”
谢云流迟疑道:“那……那上面的机关”
“机关是都拆除了,可是宇文恺留下的布置却没有变化。太宗皇帝觉得这有看图巡宝的意思,雅得很,所以一直留了下来,不知道的人,走来走去总会迷路,怎么也走不到大殿的中央,”李华婉道,“直到去年,我和三哥才破解了图中的秘密,在阁里头自由地走了一遭。”
“啪”,远处又是一声。李华婉牵着谢云流的手都抖了一下道:“这人好生厉害!他快要走到大殿的中心了!”
谢云流忽然间觉得手心出汗。自鸡鸣寺一见,那人武功卓绝又呆头呆脑的形象,在他心中已成定势,若真如李华婉所说,那这人岂不是妖怪了?他跟着李华婉,转过几个高高低低的台阶前面柱头越来越密集、粗大,看来真是接近了大殿的中心。也不知当年大殿的设计者宇文恺出于何种心思,大殿中央的位置设计得比外面要重很多,因此用的梁木都要粗上足足一倍。
青砖砌成的墙已经消失不见,这里柱头虽然粗大,却宽敞了很多。当年的设计可谓巧夺天工,这里密密麻麻数百根柱头数百面相互隔绝的墙壁,可是空气却能四通八达地流通,一百多年的陈旧殿堂下面,除了略有点霉味儿,一点难闻的气息也没有。
转过一道特别粗大的柱头,前面是一组由六根柱头构成的柱头群组。这样的设计真是奇怪,难道在上面殿堂里,也有这么六根柱头紧密地排列在一起?谢云流越来越觉得离奇,只见李华婉向那堆柱头走去,绕到柱头后面,忽然凭空升起一尺。
谢云流差点绊在她身后,昏暗中提脚一踩,果然有一道根本瞧不见的木级,他踩着上来,才察觉脚下不过是一块紧贴在柱头上的木块而已,只有三寸宽,只容得下一只脚站立。
李华婉脚下不停,一步一步上升,原来有一圈木块围绕着柱头螺旋向上,若非是李华婉带路,谢云流只怕一辈子都看不见。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这木块历经百年,已经朽烂不堪,两人却好似青云直上一般轻松。
上了几丈,谢云流觉得应该早已在大殿的地板上露了头,但柱头里依旧黑漆漆的,上升不见尽头。这里处处透着古怪,谢云流哪里敢发出半点声音?小心翼翼地跟在李华婉身后,见她忽然停了下来,一只柔夷抓住他的手,将他也拖到与她并肩而立待他立稳了,李华婉低声在他耳边道:“别出声”说着轻轻推开眼前的一小块木板。
眼前顿时一亮,谢云流情不自禁地低头闭眼,等眼睛适应了才转回头来,从那个小小的不足半尺宽的格子里望出去,竟然已经身在延寿官大殿的上方,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大殿。
这大殿果然如李华婉所说,修建得极其古怪,殿中便如地面下一般,无数柱头林立,柱头与柱头之间是高高的直抵藻井的百宝阁、万宝阁,这些密密麻麻、相互椎和的阁台面十分薄,黑沉沉的,竟然都是用铸铁所造。虽然阁与阁之间都是通的,整个大殿可以相望,但阁间都十分狭小,成年人根本无法钻过。
谢云流顿时明白了李华婉的话。在这样一座殿中,百宝阁和柱头将大殿划分成无数个可望不可及的区块,头上的藻井显然也是铁铸铜造,就算看得到咫尺之外的物事,若不知该如何行走,那是绝无拿到的可能。
谢云流原以为他们所在的柱头群落,便是整个大殿的中心现在看起来却还不是,眼前便有一块两丈方圆的地方,被四扇百宝阁紧紧地围在中间。那地板的中央摆放着一只四脚圆鼎,周围则摆放着十来只香炉,只不过香炉中没有烟火,却是一卷一卷的画轴和竹简。
环顾整座殿中,八宝阁、百宝阁上都不过是些书卷、画轴,偶尔有一些香炉或者小小的漆盒,完全不是谢云流以为的堆着金山银海的宝藏库模样。
偌大的殿中,此刻只有一个身影在晃动,自然就是那家伙。他此刻正在靠西的巨大落地窗台下,在一排被阳光照亮的百宝阁中找来找去。那一阁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罐子,实在瞧不出和谢云流幼时乡下所见的土陶盆罐有何区别,那人却小心翼翼地只只捧起来,又一只只放下,轻脚轻手,生怕碰落罐罐上一层灰似的。
李华婉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瞧见没?那一排子坛坛罐罐,可是从前宋传下来的,是宋文帝占卜用的‘兼乐陶’,这家伙可是个识货的人哪!”
话音未落,那人忽然放下陶罐,俯身在阁下一摸,似乎摸到什么东西,蹲在那里半天不起来。
李华婉道:“那里有一张宋文帝拜访徐湛之时,二人在江枫亭验算文王先天八卦所用的一张八卦图,其实是个很深奥的筹算问题……若他解得出来,那便能开启最后一道门,若是那样,那这人可就厉害得紧了……哎?”
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人长身而起,转过身来,阳光斜照在他脸上,但见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喜悦兴奋之情,却是含而不发,喜而不狂,昨日鸡鸣寺中的嚣张、适才荷花池上的张扬都已全然不见,换作一副极其沉稳的面孔。
谢云流感到一颗心直往下沉——在自已入京见到的一干人等中,这人是自己最以为笨的一个,却结果比谁都聪明,连李隆基、武三思那样的人都被瞒过了。自己在鸡鸣寺和荷花池上接连跟他战了两场,其实不过是人家早就步好的棋局,等着自已跳而已,他却还在嘲笑人家傻!
他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巷道,走到那四面八宝阁墙前,在面西的那一面墙前蹲了下来,不知在干啥,只听见零星的金属簧片的清响,忽然间辄辄连声,面朝北的那面墙缓缓移了开来。
四面墙露出了缝隙,那人却尴尬地站在那里一一他所在的位置,现在是去不到北面的。看到他一本正经的脸上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李华婉绷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一惊,但立刻就恢复了平静,道:“原来还有高人在此敢问是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不行,”李华婉道,“一见也不能见。”
那人立刻望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道:“原来佛像之中另有通道?怪不得……阁下是谁?”
谢云流这才明白,这几根柱头撑起的根本不是大殿的屋顶而是一尊巨大的佛像。
那人定定地盯着佛像,不知他在想什么,忽然间,那人脸色大变,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华婉低声叫道:“不妙!”拉着谢云流的手便要纵下柱头却见那人手一扬,“啪啪啪啪”几声响过,柱头里顿时亮堂起来,一道道光从他们脚下透入,想来却是佛像上被那人的暗器打了几个洞。
那人见暗器没打中人,“咦”了一声。谢云流反手抓住李华婉的手,道:“咱们跳下去!”
李华婉苦笑道:“来不及了!那人已经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说着袖中翻出短刃,一刀横切,将眼前薄薄的木板划开。谢云流只好跟着一掌击在木板上,“啪”的一声,木板飞出去老远,两人一起从佛像的肚子中跳了出来。
那人看清二人的面目,微觉吃惊,道:“姓谢的小子,还有李家的公主。原来昨日鸡鸣寺里,是你们两个在搞鬼。”
“见笑了,”李华婉拱手笑道,“咱们两个小子实在眼拙,没有瞧出阁下原来真是一代高人,冒死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嘿,嘿嘿,”那人冷笑道,“贱名有辱清听,还是不用说了吧。”
“也好,”李华婉毫无脾气,笑道,“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位大侠,请了。”说完转身便走。面前一道百宝阁,李华婉伸手在某处轻轻触碰两下,那百宝阁便咯咯咯地转了开来,让出一条路。
那人见李华婉居然举手投足之间便开了一扇门,不由得大惊,叫道:“慢!等一下!”
李华婉和谢云流哪里会等他?快步走到下一个百宝阁前,便去找机关。
蓦地里“啪啪啪啪啪”几声脆响,谢云流根本来不及思索将李华婉往后一扯,一块小得看不清的东西正弹在李华婉刚刚触碰的百宝阁上,“啪”的一声,进射出几点火花。
两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如此劲道,谢云流若不是拉开了李华婉,李华婉的身体绝对已被射穿。
那人的声音从几重百宝阁之外传来:“二位,得罪了。二位若是就这么走,陆某可舍不得,还是请二位过来,咱们聊上几句,如何?”
两个人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在重重百宝阁中将一粒什么东西射得如此之准、之劲,自忖若他放开手脚施展,都顶不住几下。谢云流忍不住要转身,李华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口中道:“我不过来。好好的,用弹丸子弹人家,我们还是躲远一点儿好!”
那人笑道:“这,只怕就由不得两位了。公主殿下,你再走一步,我不敢杀你,我却敢把你旁边的心上人脑袋弹个窟隆你信不信?”
李华婉摇头道:“不信。”
“你转过来瞧瞧便知。”
“我不转,”李华婉道,“我一转过来,你就把我心上人打死给我瞧,好让我告诉你这殿中的机关所在。我既怕死,也舍不得心上人死,所以我不转过来,你要打,就趁我瞧不见的时候打死他,我便立刻自尽,这殿中的秘密,你是别想从我这里知道。”
那人料不到李华婉一上来就把口封得死死的,笑道:“那又是何苦?又不是你一个人知道这里的机关,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回头我另外抓一两个宫人来,一样能问出机关的秘密你告诉我一声,皇帝难道还能杀了你?何苦赔上你们两个人的性命?”
谢云流站着不动,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在如此小的空间之中抵御那瞧不清楚的弹丸的办法,忽然手中一沉,李华婉已递了一个冷冰冰的铁板在他手中。李华婉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我和我的心上人若死了,的确是有些冤枉。不过,却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若是我代国公主李华婉莫名其妙死在了这里,你说,当今天子会做何想?是不是该派羽林卫、凌霄阁、大理寺、刑部兵部户部工部……三省六部,宫里宫外的人,都来这里好好查验,看本公主是如何死于非命的?你想要做个什么事儿,敢问还做不做得成呢?”
那人被反将一军,心中暗骂,口中却道:“公主好刁的嘴说得如此决绝,那是没得商量了。俗话说得好,贼不走空。今天我可不能白白走一趟。你不说,我拿你没办法,但我瞧你旁边那人,十分的不顺眼,打死他我就走,可好?”
“好啊,随便你,”李华婉道,“你要杀人,难道我还能拉住你的手不成?”嘴上说着,手一直偷偷地摸着身前的百宝阁。那人远远地看不清楚,喝道:“我说的可是当真的,我数三声,你们若不转过来,那我就必须杀掉你们俩,我可就管不了杀的是公主还是小子了!一!二!”
李华婉手伸到百宝阁中,连按几下,口中接到:“三四五六七!”
那人一怔,便听咯咯连声,三人之间的几重百宝阁同时转动起来,那人知是上了李华婉的缓兵之计,暴怒之下手一扬,“啪啪啪啪”连串声音爆起,李华婉尖叫道:“头!”
谢云流根本不及思考,将李华婉递到他手中的铁板往头上一举,啪的一声,一颗弹丸结结实实打在铁板上,弹了开去。那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就这么稍微缓上一缓,四重百宝阁转了方向,那人虽还能看见他们,中间却又多了两重阁,这几重阁上都摆满了古董、卷册和书籍,再要想用丸子打到二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高手过招,讲究的是一击中的,若无九成以上的把握,一般是不会出手的,免得徒惹笑话。那人叹息一声,道:“好机灵的公主,好听话的小子!”
“客气,客气”李华婉直到现在才放下心来,喜滋滋地道,“阁下打鸟的手法不错,改日李华婉必上门来求教。”
“不必了,”那人傲然道,“不要以为你们两个逃过一命我就不来了。只不过换个时间而已。我又不急,天天来做个客总有机会。”
“既然阁下喜欢来做客,我又岂能不好客?”李华婉笑吟吟地道,“从今日起,这座殿里便每日安排四百名羽林军士,上上下下只管站着一一啊,对了,听闻阁下你喜欢抹人脖子,咱们宫里别的没有,倒是人多得紧。便允你随便抹,瞧瞧要抹多少个人的脖子,阁下的手才酸得举不起来。”
那人哭笑不得,道:“我试过。抹上二三十人,这手就要酸了,而且第二日必定酸疼难耐,得喝西域的红酒才能抵挡这疼痛。”
李华婉拍掌笑道:“原来红酒还有这等效力,我又长了见识!”
那人低头沉吟,想了半天,竟是拿李华婉无可奈何,叹道:“我原来以为机缘巧合,今次可以得见平生所欲的宝贝。如果吸引羽林军士离宫的计策不行,那便先藏在宫中,到夜里总能见到。又或者,进入殿中,有人看守,说不得,便要大杀一场,那也无所谓,杀个把人的业障,老陆丝毫不以为意。”他看了看李华婉、谢云流二人,叹了口气又道,“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公主殿下几句话,倒把老陆的一番雄心打消得干干净净。嘿!也罢!看来今日是与这玩意儿无缘了。既如此一告辞!”说着一拱手,转身便行。李、谢二人没料到他居然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眼见他头也不回,一路弯弯绕绕走向大殿出口,李华婉忍不住道:“呃……喂!”
那人脚下不停,道:“怎么?”
“你别多心,我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会给你开方便之门,”李华婉老老实实地道,“我就是觉得奇怪,随便一问一一这殿中的东西,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你想要的,究竟是哪一件呢?”
“嗬!”那人冷笑道,“你等我说了出来,便即拿走,藏得远远儿的,让我一辈子找不着,这个当我也会上?”
“那不一定,”李华婉道,“说不定你想要的东西,在我眼里根本一钱不值。说实话,这座殿中的物事,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每件东西内中的价值?你觉得价值超过世上一切的宝物,说不定别人早就想扔到街上去。你若是不说,那我可以保证你很久很久都得不到。可是若是你说了出来,万一那东西并不值钱,我又大发慈悲,说不定就给你找了出来。”
“嗬!”
“说不说,在你,给不给,在我,”李华婉笑道,“你说出来得到那东西的可能性也小得很,可是并不比不说出来得到的可能性更大,是不是?我也不过是小小的好奇,阁下既然不愿意说,请便,请便。出门时,请上宫墙走,别在路上走,少杀几个无辜,李华婉就承你的情啦。”
她说得十分洒脱,那人却听进去了,停下脚步,沉思起来。沉吟了一阵,那人抬起头,道:“我要找的东西,在他人眼中,确实是一文不值,不值一文。说穿了,其实在我而言,也是一文不值。那东西在百余年前,的确是世上第一要物,可是现在?不过是一张花里胡哨的画而已。是我执着于此太深,才用身家性命来做这种无聊事,唉。”说着摇了摇头,起步又走。
李华婉好奇心旺盛,果然被他勾起了兴趣,追问道:“一幅画?什么画?这殿里前朝画册可是不少,太宗皇帝半生积蓄都在这里呢。”
“嗯,嗯。”那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快步走。殿中百宝阁曲曲折折,他转了几个弯,眼看便要出去。
“啊!我明白了!”李华婉一拍手道,“可是前朝展子虔的《游春图》?”
那人大笑道:“《游春图》不过是酸腐文人喜欢的东西,我拿来做什么?擦刀上的血都嫌不够软!”
“那可是——王羲之的字儿?可对不住,《兰亭序》已经陪葬在昭陵了,这里没有。”
“那不是什么正经书画,”那人停下来,头靠在百宝阁上,淡淡地道,“那不过是一幅地图……而已。”
李华婉惊讶地道:“地图?”
“一幅叫做《江山社稷图》的地图,”那人咳嗽一声,索性说了出来,“不过那并不是什么重要之物。因为它是一百多年前隆朝文帝时代绘制的地图,于今一百多年过去,无论是都邑郡县的设置、江山河流的走向、外邦藩国,都已经起了不小的变化,今人看来,不过是幅画得特别精细的图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用。我……咳咳……我不过是祖上与此画有些渊源,所以只求能看上一眼,足矣!”
李华婉皱眉思索。她从小就在这里头厮混,倒是见过不少的图、画、册,三哥李隆基比她更爱在这里看书,两人从小交流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什么地图之事,一边想,一边皱眉道:“倒是……没听说过什么地图。”
那人一直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闻言哈哈一笑,道:“小气小气。嘴巴上说得大方,其实骨子里还是透着小气。”
李华婉涨红了脸,喝道:“没有!这里收藏有我大唐建国以来所有的史册、文书、典籍、纪要,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江山社稷图》!”
那人冷哼一声,道:“这由得你说,我陆危楼难道还能把这里再翻一遍?”
李华婉一拍手道:“啊!原来你叫做陆危楼!”
那人吓了一跳,想想已经脱口而出,不由得大窘,道:“怎么,难道这名字不好听吗?你不借《江山社稷图》,那便算了,我以后有机会,自然会自己来寻。哼!”说着气哼哼地出门而去。他倒也干脆,两人在殿中听见他上了宫墙,果然是一个人不杀,一溜烟地去了。
谢云流口中低声念着他的名字,道:“陆危楼,危楼,危楼……这个名字儿真是不俗,是什么人取的?他有这么雅致的名字,做的却是抹人脖子的事,这人……真是奇怪。”
正说着,李华婉忽然击了一下掌,叫道:“上当了!”
谢云流吓一大跳,道:“怎么了?!”
李华婉脸上满是后悔之色,叫道:“上了他的大当!他明明已经无望再找那《江山社稷图》了,可是走的时候,却故意拿话套我,引诱我问他——谢大哥,我上当了!他知道我对这殿中很熟悉,几句话一说,我便失了警惕,你想想看,当时我在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被他瞧去,这殿中有没有《江山社稷图》,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这——”谢云流大惑不解地道,“没有就是没有,他就知道这个,又能如何?”
“你不懂!《江山社稷图》这东西,一听名字就是国之重宝,从前只听说西汉武帝时曾有方士为大汉画了这么一张图,那可是一直流传到刘宋时代的宝贝!前隋有没有这东西,我不知道,但以文帝、炀帝父子那番做派来看,想必是有的!而且百多年过去,城邑或有变化,山川河流能有多大变化?肯定是大大有用的东西!”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那人处心积虑来寻这东西,必是在哪里听说过此殿中有。对他而言,此殿中有没有,其实真是件很重要的事。若有,他便无论如何也要再来寻找,我或许可以设下圈套,把他降服,”李华婉眼中波光流转,说得神采奕奕,“可是却被他轻易地从我这里套走了那东西不在的确切消息儿。现下这家伙必是远远地再去寻找,我们可又怎么拿得住他?”
谢云流没想到她的弯弯肠子转了这么多圈,不由得失笑道:“华婉!你这……真是多虑了!那陆危楼费尽心力来寻,既然已经让他吃了亏,赶走便是了,你又何必想得如此……唉!”
“陆危楼,”李华婉一字一顿地道,“这个名字呀,说不定都是他用来套我话的!哼!这人有些门道,我必要小心才是。”
谢云流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殿下,他不过是个亡命江湖的杀手,你们俩这辈子,只怕再难有机会见面。与其想那些还不如好好想想前面宴席之上,万一太子和武三思打起来,那该如何收场。”
李华婉白他一眼,道:“你当太子爷和梁王是江湖上的小混混,一句话不妥就打起来吗?刚刚那会儿那么凶险,两个人还有说有笑呢。我跟你说,谢大哥,这世上,越是仇敌,便越是交情好;越是背后捅刀子,人前便越是得笑。你那些直来直往的江湖习气,在朝堂之上是行不通的。”
谢云流点头服气,道:“是。还好我谢云流只不过是闲云野鹤,飞来宫中一二日便即飞去,不用过这当面笑背后哭的日子。”
李华婉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抓过谢云流的手握着,却终也是无话可说。
两人从殿中出来,已过了申时。便见一队队喝得烂醉的羽林军士相互扶持着,吵吵嚷嚷地回各宫驻地。
李华婉脸上挂着寒霜,迎面走去。众羽林军士虽然喝得烂醉,总算还有一丝意识,一见代国公主寒着脸过来,一个个顿时满腹烈酒化作冷汗散去,忙不迭地行礼。
谢云流偷眼看李华婉,见她气得胸口起伏,却终于还是忍了下来,知道这都是太子的缘故——太子不在乎把东宫弄得一团乱,她李华婉岂能越俎代庖?索性冷着脸,一路快步走开,谢云流也只好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沿着原路转回小三苑的荷花池,却见遍地狼藉。席已散,看了连场好戏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半醉着,在仆役们的扶持下退场。两人去寻李隆基,李隆基却已经走了。唐休璟、魏元忠等人也都已消失不见。
李华婉在遍地狼藉中默默站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谢大哥,咱们走吧。”
于是两人掉过头来,往苑外走,路上都是些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中官。李华婉说是不管,却又看不惯,终究还是揪住几个惴乱得失了礼节的一痛好骂,算是出了口气。
好容易走到延政门前,却见宫门处人头攒动,拉过一名小中官问,原来是太子李重俊亲自将梁王武三思送出宫门之外,双方在那里客客气气地告辞,羽林军封闭了宫门,要待这二人分别离开,才能让其他人穿过宫门离宫,刚从宴席上下来的贵人们,全都给拦在了这儿。
李华婉何等身份?看见两人过来,众贵人们忙不迭地让路,两人走到宫门近旁,果然看见太子与武三思相对而立,似乎在说着什么。两人的仪仗就在身后,双方人马怒目而视。
太子白着脸,武三思红着脸。太子说话慢,武三思说话快。武三思的话一直不停,太子的脸色十分难看,也只好不停地点着头。好容易等到武三思说完,太子率先行了一礼,却不料武三思袍袖一甩,转身便走上了停在他身后的马车。
太子的腰还没有直起来,武三思的马车已经开始掉头站在宫门之内,瞧不见太子的脸色,谢云流听见李华婉低低地骂了声:“蠢货!”
这一年是景龙三年。梁王武三思已经五十八岁,太子李重俊刚刚满三十一岁,然而从此刻算起,他们中的一人生命只剩下不到三十六个时辰,而另一个还只有不到二十四个时辰的生命。人生的际遇如风云变幻,实难逆料,就连那掀起风雷的人物,也不过是夕阳西下时地平线上飘动的凄惨风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