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大骊的国君沉吟半晌, 终于重重点了点头。“也罢,派人去给大誉皇帝送信吧。”

“姑娘,顾医士说用过午膳, 请您陪着出去转转。”太傅府中, 晓夏一边说着, 一边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瞧着素玉嫌弃地看过来, 她一噘嘴,鼓起脸颊道:“又不能怪我, 这几天的饭太好吃了。”

“这话要是让陆厨娘听见,还不揍你。”素玉笑道。

“你怎么知道?”晓夏往外头瞧了一眼, 见无人过来, 才小声道:“我娘都气坏了, 说如今连马房的人都不肯吃她做的饭。幸好李老太爷不会一直呆在这, 要不然我娘就再也摸不着厨房的灶台了。”

“一会陆厨娘过来送点心, 我就把这些话告诉她。”素玉吓唬晓夏道。

晓夏哎呀一声, 赶紧扯着顾轻幼的胳膊道:“姑娘快走, 我可不想挨揍。”

顾轻幼笑吟吟点着头,随手选了件清凉的浅绿衣衫, 又挽了飞天髻, 随意往发间埋了几块玉钿,便随着晓夏一道往外走。

彼时的顾轻幼并不知道街上有多热闹,更浑然忘了,今日正是放榜的日子。直到顾七昶笑悠悠地领着她坐在贴榜之处对面的茶楼里看着不远处人挤人的场景,她才反应过来。

“马上就要布榜了。”顾七昶咬了一口酥油点心, 很快不乐意地瘪了瘪嘴, 摇头说了句难吃。

高氏暗自在胳膊肘上用了力,眼睛找准了顾轻幼肩膀的位置狠狠撞去。可没等碰上那纤瘦的肩膀,她就感觉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不,更像是被踹了一脚似的。她呀得一声惊呼,竟然狗吃屎一般摔在了那敲锣人的面前。

二人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大红榜已然好好挂起,人们顿时蜂拥而上,尤以那些报信人冲得最靠前。

“快,我说什么来着。”高氏喜悦的声音紧接着从身边传来。她生得本就高,眼神又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故而此刻一眼就看见了顾轻幼。

“娘……”高璃月显然是慌了,低低唤了一声。

高氏点点头,拿帕子抹净了嘴角的泥土,摆出一个大方的笑脸道:“是啊,正是犬子。”

高氏的脸登时变得通红,可等她恶狠狠地看向身后的时候,却发现并不能找到那个踹自己的人。难道还有人暗中保护县主?她有些后怕。

“哪来的狗吠声啊?”顾七昶一嗓子喊过去,屏风那头顿时安静下来了。顾轻幼扑哧一笑,眼神里滑过一丝不在意。她之前给义父说起过孟夫人一事,想必义父此刻也能听出来是她。

众人的议论声嗡得一般炸开,看向高氏的目光都变得羡慕起来。“真厉害啊,这一回的考生听说比往年多出三倍之数,能在这么多人中拔得头筹,考得会元,实在不易。”

眼底的畏惧一闪而过,很快被厌恶掩饰了。高氏挺了挺胸脯,故意抬高音量道:“口是心非啊,有些人说是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在意的。可惜啊,无论如今我家泽儿是会元还是亚元,都与有些人没关系了。”

“哼,你弟弟即便是拿左手写字,也比这些人要强。你放心吧,即便不是会元,也会是亚元,或者是经魁之类的。到时候,你一定记得给那顾轻幼备上一份喜礼,要她知道后悔。”显然这句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坐在隔壁都能听出那种牙根痒痒的声音。

“您就是会元的家人?”那报信人眼底的嫌弃顿时变成了惊喜。“这一回的考题十分之难,能夺得头名十分不易。夫人教导有方,想来那会元大人便是您的贵子吧。”

“娘,今年的会试不过只录了四十五人,比起往年的数百人少了许多,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录上。会试的那两天,弟弟可还在胸闷呢。”

高氏清了清喉咙,左右看了一圈,半是安慰她半是自我安慰道:“大概没说咱们。好了,等等吧,会元也好,亚元经魁也罢,到时候都会有人围着咱们道贺的。你也大方些,别扭扭捏捏的。”

又不敢去找皇帝告状。

“娘1高璃月顾不得丢人,赶紧上前将高氏扶了起来。高氏抹了抹嘴上的土,咬紧牙关顶着通红的脸,辩解道:“不是说会元的家人在这么?我只是过来告诉你,我就是会元的家人,只是方才不知道被哪个挨千刀的撞了一下,大约是嫉妒我的缘故。”

“会元的家人坐在二楼?”众人闻言都起了身。能在这个时辰坐在这里吃茶的,可都是家中有考生的。此刻听见这话,大伙谁还能坐住,恨不得一股脑涌上去追问姓名。就连顾七昶也笑眯眯地拽起了顾轻幼,又保护性地让她站在自己身后。

顾轻幼正要说明明是你的嘴越来越刁了,便听隔壁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因为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玉竹山水屏风, 因此听得一清二楚。

她重重咬死了“没关系”这三个字,又趁着人多故意往顾轻幼的身上挤去。县主又怎样,自己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

“哎哎哎,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这位夫人,您快起来。”那报信人挥舞着锣锤哈哈大笑道。

过不多时,报信人都从人堆里挤出来,之后很快有人奔入这间酒楼,敲锣喊道:“报喜了,报喜了。听闻会元的家人就坐在二楼,不知是哪一位,报喜了,报喜了。”

“也不知道那宋公子能考什么样。”顾七昶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看了顾轻幼一眼。顾轻幼并未察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人挤人的热闹。

“是啊,瞧着这位夫人年岁不过四十,想来那会元郎的年纪也不大,真是英雄出少年埃”“往后这会员郎的前途不可限量埃”“是,这夫人颧骨虽高,却不想竟是有福之命。”

在声声吹捧里,高氏飘上了云端。而这会,高璃月此刻也注意到了顾轻幼。瞧着顾轻幼发髻间随意埋着的晶莹翠绿的玉钿,她忍不住暗自羡慕了一下。似乎顾轻幼一直就是这样,从来不会把那些首饰正儿八经地放在眼里,精心装扮。然而,她这样的随意,却反而让那些首饰显得更加鲜活,更加精致。

高璃月酸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道:“轻幼你也来了?是来听我弟弟成绩的吧?轻幼,其实要是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吧。”

“报信人说了会元的姓名了吗?”顾轻幼头都不歪,目光淡然地看着前方,修长纤细的脖颈让她的身形显得更加高贵。

“那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高璃月白弱的脸上喜气盎然。“这二楼一共不过十桌罢了,会元不是我弟弟,难道还能是旁人吗?你若不信,只管听好了。”

说着话,她的目光向报信人看去。

这会,那报信人已然从怀中摸出一张小红纸,放在空中摇了摇,又清了清喉咙道:“肃静肃静,这会元郎的姓名,正是……正是……宋府的宋言皓公子1

高氏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高璃月呀的一声堵住了自己的嘴。打脸来得这么快,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顾轻幼慢悠悠笑了,懒懒离开了原地,留下高璃月一个人为刚才的嘴快而后悔尴尬。

“宋夫人,您怎么没反应了?”报信人将红纸递过去。通常情况下,主家这时候该赏银子了啊,不会是不想给钱吧。

报信人举着红纸的手停在空中未动,脸上渐渐失去了耐心。

“我……”

“不要紧,宋夫人,在下虽是报信人,可也不图什么银子,无非就是传些消息罢了。”那报信人收起眼底的恭敬,渐渐变得嫌弃而鄙夷。

“不是不是……”高氏急得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这会元的人选怎么能不是泽儿呢?

“我们才是宋公子的家人。”顾七昶这会站在旁边,悠然开了口。“这位夫人,怕是误会了。夫人呐,你姓宋吗?”

高璃月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脸从红到紫,最后那紫色又一点点爬到脖子根,最后竟然连青筋都从脖颈上显露出来。

“我不姓宋。”高氏死死咬紧牙根,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那你张扬个什么劲儿?”人们都害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哈哈,原来是个做青天白日梦的。”“就是,我还说呢,怎么这么有底气,不等人家说了姓名,就说是自家公子。”“真丢人1

那报信人原本也要冲着顾七昶走过来了,可高氏却不死心地扯着他道:“我虽不姓宋,可我姓高。我问你,你可记住亚元的名字了?亚元一定姓高吧。”

“亚元也不姓高啊,姓赵。”报信人不屑道。 高氏的脸又灰了一层。

报信人怕她浪费时辰,扯过袖子洋洋道:“别说亚元了,那榜上的前十人我都看过了,没一个姓高的。哦,原来你叫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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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的脸色更难看了。而这会,顾七昶和顾轻幼走了过来,笑吟吟道:“说准了,那会元可是宋言皓?”

“不错,正是宋言皓宋公子。”报信人瞧着顾七昶打扮寻常,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看来这会元家里不怎么富裕。

“好小子,没让我失望。轻幼啊,你替义父封些谢银吧。”顾七昶大为得意笑道。

晓夏站在顾轻幼身后,闻言随手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放到那报信人的手里。报信人眼里明显十分惊喜,“姑娘,这,这也太多了。”

“不要紧的。”晓夏指了指高氏道:“还请你再跑一趟,看看高公子排名多少,然后报给这位高夫人听听吧。免得这位高夫人总是趾高气扬地看着我们姑娘,我们可受不起。”

“好,得嘞1那报信人欢天喜地地去了。而早已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高氏哪里还呆得下去,几乎都要羞臊得抬不起头来,慌忙就从二楼跑了下去。高璃月更是歉疚而懊悔地看了顾轻幼一眼,亦是尴尬地走出门去。

“原来义父是来替宋公子的家人听喜信的。”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顾轻幼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道。

“不错,我虽与那宋公子不过数面之缘,但李彦常在信中提到他,对他的家世也算了解,绝不会出现从前江辰之类的事。而那宋公子性情温良,为人风趣不说,前程亦是一片光明。”顾七昶坐在义女对面,似有暗示道。

顾轻幼拈了一枚鲜红的山楂果子吃了,忍不住酸得轻轻嘶了一声,噘着嘴懒懒放下,才觉察到对面义父的话好像没说完?

“轻幼。”顾七昶见她看向自己,语气渐渐变得肃然起来,甚至制止了她饮茶的动作,慢慢道:“说起来,你也已经二十几岁了。再待在太傅府,对你的名声,对太傅大人的名声,都不好。义父跟你说实话,这宋公子,乃是我与李彦为你精挑细选的夫婿,眼下看来,他对你亦有好感。”

“轻幼埃”顾七昶拉长了语调,继续道:“我知道你这孩子有自己的主意。可你也要明白,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公子,更没有那种能让你处处都心仪的人。所以,你也不要太过挑剔了,把眼光且放低一些。这宋公子,实是良配埃”

皂白轿顶,珍珠为帘,衬着少女脸色皎白,仿佛是那蚌中养出的仙子。她一双剔透水盈的眼眸中此刻呆呆映着眼前的浅绿茶汤,茶气氤氲间,似乎有些什么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渐渐苏醒。

“你好好想想吧,我估摸着眼下宋公子已在太傅府了。我曾嘱咐过他,放了榜就过来一道庆贺的。”顾七昶似有些累了,身体向后一靠,慢慢倚在了软垫上。

果然顾七昶说得不错,宋言皓此刻已然候在了正厅里。只是还不等顾轻幼上前打招呼,李锦欣已经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言皓哥哥,你终于肯出门了。我去了客栈好几回,都碰不上你。祖父还非说要我去学什么誉州的规矩,找又了个严厉的婆子教我,可闷坏我了。这回好了,你成了会元了,以后就能天天带我出去玩了,是不是?”

李锦欣一身明媚的嫩黄色衣衫,如同院子里最亮丽的海棠花。说话间,她随手拉住了宋言皓的水墨纹衣袖,甚至还笑眯眯地想伸手去抚那袖口的梅花。

然而,宋言皓却似躲过她的动作,又慢慢将衣袖抽回来,语气轻和道:“锦欣妹妹,伯父说得对,你如今也大了,不能像从前一样没规矩了。”

天真烂漫的脸颊顿时盖上一层阴霾,李锦欣难以置信地看向宋言皓,却发现他的目光此刻已然落在门外。而那目光,比起看向自己,不知温柔了多少倍。

她一扭头,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一下子警惕起来。“言皓哥哥,你不会是为了顾轻幼才不想理我吧?”

“什么顾轻幼,你得叫姐姐。”李彦的声音严厉地响起。随后,他那大靴子铛铛落地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直至脚步停在正厅里。

“有抢别人东西的姐姐吗?”李锦欣两只手藏着袖子里,紧紧握拳,目光变得十分厌憎,耳畔的流苏摇晃起来。“她抢了我的小叔叔,抢了原本小叔叔应该赏我的东西,连集福院都是我之前一直念叨着最想住的。偏偏她还嫌不够!现在又要来抢我的言皓哥哥1

“你所有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才叫抢,所以你有过?”顾轻幼眨着大眼睛望向她,淡然笑着发问。

“你1李锦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而看着她清丽的脸庞,窈窕的身体,心里的嫉妒也越来越浓。“你就是要抢我的言皓哥哥。我告诉你,言皓哥哥从小就喜欢我,他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住口1李彦握紧拳头,气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一巴掌掴过去。“我早就跟你说清楚了,锦欣,你不是不知道祖父这一回特意来誉州是做什么的。”

“可言皓哥哥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没人喜欢她!他就是个野姑娘。”李锦欣声嘶力竭喊道。

“锦欣妹妹错了。”宋言皓忽然温和开了口,打破了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锦欣妹妹,我喜欢顾姑娘。”

李锦欣愣在了原地,如遭雷击。而顾轻幼也怔了怔,不自觉对上宋言皓那双桃花目。宋言皓并不逃避,反而一脸坦然。

“我也很喜欢顾姑娘的性子,不然不会答应这件事。言皓,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李彦同样正色道。

“听见了?小丫头?”顾七昶用鼻子挤出一道冷哼声。“还野姑娘?你才野姑娘呢!我看你全家都是野的。”

李彦瞪了顾七昶一眼,真是要被他气笑了。

“好了。”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丫鬟扶住李锦欣。“我说过了,这次之所以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学学规矩。你总跟祖父待在一起,性子太散漫了。若你是个男儿也罢了,女孩子家可不能这样。再说了,你的亲事早就定下了,你也不用有什么多余的念头。”

“松开我1李锦欣两只手用力,狠狠甩开了身后的丫鬟,又几步走到顾轻幼跟前,正要说些什么,便见有暗卫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冷漠又充满杀气地护在了她前面。

“小叔叔竟然连暗卫都给了你?”李锦欣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若是平常的暗卫也就算了,她认得出来,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暗卫是从前在郴州时就追随小叔叔的,是他最看重的人之一。

顾轻幼也不意外,她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很少见到暗卫走出来。今日也算是头一回,她还觉得挺新奇的。

“哼,我讨厌你1李锦欣不敢动手,只能悻悻地喊了这么一句。不想,那宋言皓竟然从一旁走过来,用她从未听过的凛冽语气道:“锦欣,你如此冒犯顾姑娘实在是无礼。赶紧给顾姑娘道歉。”

“言皓哥哥?你说什么?不是我冒犯她,还是她抢了我的东西在先。”李锦欣气得快要哭出来。

“我从小把你当妹妹,你也一直叫我哥哥。既然你认我做哥哥,就要听我的话。锦欣,给顾姑娘道歉,否则往后我也没有你这个妹妹了。”

“是啊,锦欣,这件事的确是你做得不对,太没礼数了。”李彦在旁亦是道。

“你们都不向着我。”李锦欣的嘴唇高高噘起,眼角憋得通红,却终究不肯掉下眼泪来。

就在这边吵吵嚷嚷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罗管事的声音。“顾姑娘,太傅大人给您来信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顾轻幼已经拎着裙裾扭头走出去。晓夏在后头忙不迭跟着,口中笑道:“太傅大人的信一日一封,都没断过呢。”

“听见没有?你一样把绵澈叫小叔叔,怎么人家不给你写信呢?还人家抢了你的小叔叔。只怕若是你小叔叔知道你敢欺负他府上的人,直接卷着铺盖就将你撵回郴州了。”李彦嘲讽道。

想起一脸阴鸷冷傲的小叔叔,李锦欣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从小到大,自己最怕的人就是他了。甚至,她想了想,好像自己连当面叫他小叔叔的勇气都没有。反而是顾轻幼,听说小叔叔是真的对她很好,偶尔还会陪她一道用膳呢。

“我,我一会就去找她道歉还不成吗?”李锦欣不想也不敢得罪李绵澈。

孤郊,残阳下,一位身披银甲战衣的男子率一众骑兵以不可阻挡之势绝尘而来,大地亦为之生畏,惊得轻轻颤唞。

对首,一男子头饰虎玉,着赤红披风,一声令下,身后数千人为之相应,齐齐将刀剑对准李绵澈的方向。

“李太傅,啧啧,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做官的。分明已经官至一品了,凡事却还要亲力亲为,连上战场之事都落不下。”开口的是大骊国君的第三子,亦是他膝下最看重的一子,名唤萧尘。萧尘驻守陵江多年,导致陵江百姓赋税深重,地位卑微,在水深火热中难以自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