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素玉亦是厌烦, 却还是慢慢扶着顾轻幼起身,又慢慢跪下来。

小太监瞧着顾轻幼脸上异常的红晕,也没有丝毫关切的话语, 只是一板一眼道:“传太后娘娘口谕, 荣安县主为人良善, 容貌昳丽, 特赐婚于祈府嫡公子祁临,着本月过定。”

“这么匆忙?”素玉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 好在被罗管事轻轻一咳掩饰过去。

“恭喜荣安县主了。”小太监道了喜,罗管事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 又摸出一锭大金给他, 这才又默默将人送了出去。

屋里, 素玉扶着顾轻幼坐回床上, 眼瞧着折腾这一下, 姑娘的脸色更加不好, 不由得十分心疼, 埋怨道:“太后娘娘如此匆忙下旨做什么,眼瞧着就入伏了, 这功夫忙着过定, 姑娘定是更要挨累了。”

这会送那小太监的罗管事进了门,脸色似乎比方才更沉了。“太医就要到了。”他似乎是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的。

素玉瞧着顾轻幼低垂的眼尾,心里一疼,问罗管事道:“姑娘的体质就是这样,一入伏就要染一回风寒。太后娘娘的旨意就不能改一改吗?下个月下定不成吗?”

“下个月?”罗管事苦笑, 嘴角微白的胡须轻动。“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么?唉, 太后娘娘的旨意,可是一个字都改不得的。这门婚事, 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门婚事倒是还好。”素玉瞧着顾轻幼嘴唇微干,赶紧替她倒了一盏热茶。“太傅大人临走的时候说过,这是门好亲事。这么多年,我可从未听太傅大人夸哪家的公子好,如今大人觉得祁公子不错,那一定就是不错的。”

“让姑娘歇着吧,一会太医就到了。”罗管事没有接素玉的茬,语气肃然道。

似乎一下子变得康健起来,不日便回到了须弥山。

顾轻幼撅撅嘴,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回了屋。直到晚膳时分,才终于能出来再透口气。

只见马蹄如飞,他身形轻动,随手拉弓,便有一支穿云箭飞射而出,准准刺入追兵之中为首一人的额头。那人不等呼叫,便已然从马上栽倒下去。

顾轻幼轻轻蹲下来,身上碧绿的衣衫很快与高高的野草融为一体。

那菜,是他做的。

半日后,顾轻幼与义父一道帮他上药。义父的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满眼都是难以置信,“浑身上下的伤都要一百多处了,这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奇迹。”

“春日的山真是好看啊,可惜不能日日都见到。”顾轻幼懒懒睁着眼睛,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手中托着一碗补气血的红枣蜜茶。

“我画的。”他冲着顾轻幼开口,语气温柔。之后的数年里,这种语气再未变过。

血染大地,刀枪横落。只见他慢慢走上前,随手从旁边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布,用力捆在自己最长的一道伤口上,之后身体一软,彻底倒了下去。

是他站在须弥山前,一袭白衣翩然,大片青绿为背景,淡然一笑。“这个给你。”顾轻幼低头一瞧,只见他手心躺着的,是他一直坠在腰间的一枚玉佩。

第一次遇见小叔叔就是在这里。一个俊秀无比的男子,一袭黑衣,虽然上面无数斑驳与破损,却丝毫不减他一身的华贵气度。而在他身后则跟着数十追兵,个个杀气腾腾。

毕竟这一路来,他已经以一人之力杀了三百五十余人了。这是何等可怕的男人。

似乎是素玉的手,蘸着清清凉凉的薄荷油,轻轻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于是,所有人弓着身慢慢向后退去。直到退至数丈外,他们才敢回身,上马而还。

须弥山下遍布青草,走在路上,阵阵清风吹来,便是扑鼻的幽香。顺着这样的小路一直走下去,通向一处少有人走的偏僻官道,而跨过那官道再向前,便是一处平整的土地,上面开满各色野花。

出乎意料,并没有。恰恰相反,他竟一身孤勇,向着追兵的方向而去。而他的手中所执,不过只有一把卷刃长刀罢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一回的风寒几乎让她浑身上下没有舒服的地方,就连心亦是疼的,狠狠揪成一团的那种疼。

再一拉弓,又一人应声而倒。如此支支箭矢,竟百发百中。等到那箭囊空了时,身后的人不过剩下七八。而身后的追兵之中,也终于有一人射中了他的马,让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看一会就得回屋了,你身子还没好全,不能被风吹着了。”义父嗔道。旁边的他依然默然不语,随意抬眸看了一眼那须弥山,便把目光又聚焦到了眼前的一杯茶上。

似乎是一碗很苦很苦的汤药,被人一点一点送入自己的口中。

听着像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顾轻幼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畏惧。很明显,他们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再与他对决。

半月之后,他身上缠着数十纱带,坐在一处与义父一道饮茶。脸色惨白的顾轻幼坐在一旁看着远处的须弥山。

“那是什么?”主屋后头忽然多了一幅画。画中用青绿之笔勾勒出须弥山的美景,又简单几笔彩墨,点出山中野花之色,留白与写意交融,是恰到好处的山景。山景旁,又有一首五言绝句,诗意映画,笔锋磅礴,颇有赞颂大江大川之豪言。

田野中的野花越来越多了,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越来越快。

义父没有说话,可榻上的人却慢慢抬起手,眉眼疏离又淡漠。“不必。”

飓风吹动,她睁不开双眼,只听见一道声音。“顾轻幼,你喜欢小叔叔吗?”“顾轻幼,太后说得对,祁公子是你的良配。”“顾轻幼……”

“眼下只有一种,就是找人将自己的血给他。不过,这法子需要极其精密的准备,而且也未必能成功。最要紧的是,送血之人的身子也会大伤。”

顾轻幼这会才发现,原来他早已身负重伤,方才所射出的箭,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这样的一幅身体,显然是无法与对面的人作战的。

对面的箭囊亦是空了,众人只得纷纷拔剑。可瞧着他那一脸的杀意,众人竟谁都不敢率先上前。

“撤1对首一位男子忽然高喊一声。“赵裕胤与他不在一起,他是声东击西!我们走,回去搜赵裕胤1

“他流血太多了吧。”顾轻幼看着他苍白的脸庞,不由说道。那张苍白的脸真是好看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光是这样静静的躺着,就像是一幅画一般。

该认输了吧。

的确是想歇一歇。躺在床上的顾轻幼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无法思考了。即便当初给小叔叔换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这样过。

“画得不错,以后轻幼看着这画,倒是日日能看见须弥山的美景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诗好似更不错。”义父夸了一句,便望着桌上的饭食叹起气来。“轻幼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义父是真不想再吃糠了。”

顾轻幼看着那张俊逸的脸如此扭曲,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倒是会开玩笑。”义父翻着白眼,气鼓鼓地撂下筷子。

场景滚动,她再睁开眼,却是听见义父在跟他慢慢说着话。“你要好好照顾顾轻幼,我让她把你叫小叔叔了。”他的答案缓慢而坚定,“我会把她视作生命。”

“不过,这些伤还都好说,只是若不及时补血,只怕他性命不保了。”

“我可以试试呀。”顾轻幼伸出白皙的胳膊。

“我倒是觉得还不错。”他随手夹了一棵野菜慢慢嚼起来,随手嘴一抿,眉心紧紧蹙起,但瞧着顾七昶看向自己,他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又说了一遍道:“还不错。”

“有什么补血的法子?”顾轻幼问。

“顾轻幼……”声音渐渐变得婉转温柔。

她努力睁开眼,似乎瞧见了林馥儿。

“好端端的,怎么就感染风寒了呢?守了你大半天,这烧可算是退了。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林馥儿连珠炮似的问道。

顾轻幼摇摇头,张开干涸的嘴唇道:“多大点事,你还特意跑一趟。”

“我是来了才知道你生病的。庭轩从大骊回来了,还带了不少稀罕的吃食,我想着你没吃过,特意给你送过来的,谁知道你竟然病了。”林馥儿捏了捏顾轻幼的手,觉得她的手有些冰冷。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呀。”顾轻幼迷迷糊糊问。 “哎呀,你是烧糊涂了,竟然说这个。”林馥儿看着素玉在旁边掩唇偷笑,觉得又气又羞,可见顾轻幼眼底一片真诚,还是老实答道:“就是会想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想天天都能看见他。他要是有点什么事,你会急得要死。他若是没事,你也会担心,会害怕他有事。”

“哎,你怎么不说话

不说话啦?”林馥儿瞧着顾轻幼若有所思,颇有些不解。素玉在旁瞧着,轻声开口道:“姑娘这些日子一直这样,不知道有什么心思,也不同咱们说。”

“你也不像这样的人埃”林馥儿瘪瘪嘴道。“从前的顾轻幼多大方呀,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现在还有心事了呢?”

“是啊,坦诚是很重要的。”顾轻幼唇畔多了一抹笑意。

终于,她慢慢睁开了双眼。

原来这一次才是真正地醒了过来。窗外微蓝而蒙亮的天空,唇畔微酸略苦的药味,身上轻薄而柔软的锦被,处处都在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

这个时辰,素玉还没有起来,院内的一切都是静谧的,都在等待被唤醒。

顾轻幼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将昨夜的梦在脑海中重温了一遍。等到再睁眼时,天又亮了一层。她不再犹豫,取过钥匙在大箱子里翻找了一会,找到了梦中所穿的那件衣裳。

当初穿的时候是有些宽松的,而此刻穿起来却是正好,起伏之间已然是一道完美的曲线,银丝白雪茉莉的纹样又增添了仙仙之气。乌黑如云的发髻盘成可爱精致的单螺髻,她又随手插了一根茶花流苏簪,任它轻轻在鬓边摇曳。

等到素玉觉察到房内没人时,顾轻幼已然驱马离了誉州。彼时,素玉慌慌张张地去找罗管事,可罗管事却老神在在,并不见意外。

“姑娘总得走这一遭的。”手中蒲扇摇曳,另一只手扒拉着算盘道。

“姑娘去哪里了?我不明白。她认识路吗?来誉州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出过远门埃”素玉咬紧牙关担忧。

“只要姑娘心中有数,就不会迷路。”

“可姑娘去哪里了呢?”

“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罗管事卖了个关子。

去往贺州的路途并不远,晨起出发,戊时左右也能到了。顾轻幼从世安院找到了一份地图,得知了小叔叔的路线。为防意外,她把地图记在了脑子里,却没敢带出门。

小叔叔一路要在两处停留,一处是誉州郊外,一处是誉州与贺州之间的考生驿馆,最后一处才是贺州。如今小叔叔已然出门两日,第一处自然是不必去的。

所以,她要先去考生驿馆瞧一瞧。

自新帝继位以来,各州府之间但凡路程在一日或一日以上的,都要在两地之间设驿馆,方便考生歇息。自然,若有空房,也可招待旁客。

如今会试已然发榜,等秋来便是殿试,会试入围的考生大多都已入住誉州,所以此间照理是不该有太多人的。不过,因为贺州考生闹事,所以一切都未可知。

难得有姑娘过来,驿馆的小厮倒也殷切,亲自过来牵了马,笑吟吟地问她要往何处去。

“驿馆可有什么誉州来的人?”她美目流转,轻声开口问道。

见惯了考生举子们的高高在上,小厮难得遇上这样谦和温柔的姑娘,语气不自觉更软。“昨日晚上他们闹了一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小的不敢进去听。今早起,贺州来的考生就陆陆续续全都散了。如今只有几位誉州来的人还在。”

那很有可能是小叔叔。顾轻幼心里一阵悸动,请小厮帮忙照看马匹,之后便进了驿馆的门。同寻常客栈一样,此处一楼是饭厅,二楼三楼才是客房。

顾轻幼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饭厅正中央坐着一位身高八尺的男子。他身形挺括,肤如铜色,浓眉大眼,瞧着十分有男子汉气概。

那男子见了顾轻幼,眼里迅速地滑过一丝惊喜,倏地起身却踉跄了几步,只等站稳才道:“顾姑娘,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开口的不是李太傅,而是誉州秀才高怀泽。

“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你去找过我姐姐?还是我娘亲让你来的?”他几步迎上来,身上染着重重的酒气。

然而顾轻幼却向后淡淡退了一步。“我是来找小叔叔的。”

“小叔叔?”高怀泽哦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脸上顿时十分尴尬。“那,那坐吧,我知道李太傅去了哪里。”

早上没用膳,顾轻幼本就打算在这草草用一口的,因此她也没客气,唤过小厮叫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便坐在了另一张桌子上。

高怀泽见她如此疏离,才知道自己何等多心,一时脸色更加难看,默默倒了一盅酒,冲着不远处的顾轻幼苦笑道:“方才看见顾姑娘,高某如久旱逢甘霖。可惜,在下终究是没这个福气的。”

“我不太在意你的事。”顾轻幼咬了一口素面,轻轻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小叔叔在哪。”

“呵。”高怀泽的眼眸里泛着苦味,唇畔的笑意倒是十分欣赏。“顾姑娘到底是顾姑娘,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过,还请顾姑娘听一听吧,就算是为了李太傅。”

说罢,他也不等顾轻幼再答话,便自顾自地开了口。“娘亲听说了贺州考生闹事,说会试名次不公,一时十分激愤。毕竟我的考绩……姑娘也知道,的确不是往日的水平。”

“不过,我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我心有旁骛,会试的时候没有倾尽全力罢了。”高怀泽说到这,忍不住遗憾而落寞地看了顾轻幼一眼。他是真的很喜欢顾轻幼啊,只可惜,她从来都没心仪过自己,一切全都是母亲和自己在一厢情愿。

“娘亲心里也起了疑影,认定是有人从中作弊,才害得我没有考中会元。于是,她逼着我联络誉州失利考生与贺州的考生,共同闹事,以期重开会试。”

“然后呢?”顾轻幼想听与小叔叔有关的部分。

高怀泽长叹一声,唏嘘道:“其实原本,上头越镇压,考生们闹得会越厉害。偏偏这李太傅剑走偏门,杀人诛心1

“他怎么做的?”分明素面是清淡的,可顾轻幼还是觉得喉咙有些肿痛,脸上的高热又渐渐扑回来。不过,她还是忍耐下来。

“昨晚李太傅携会试众考官到了此处。考生们个个心高气傲,不把太傅大人放在眼里。李太傅倒也不急,先是接了考生们的诗,又和了他们的对子,最后又与我辩了一番策论。”高怀泽陷入回忆,赤红的双目中难掩激赏。“李太傅真不是凡人啊,我素知他从前诗做得好,如今才知他藏了多少才学。这样的一番比试下来,考生们个个拜服,自然是什么都能听进去了。”

“接着,他又命考生出题,让会试众考官作答。果然,那些考官们也并非酒囊饭袋,一字一句虽不算珠玑,却也果然深符朝廷大略,远在我们的见识之上。之后,那会元等人也到了,会元们又一一被考教了本领。如此三轮下来,驿馆里的考生人人拜服,早已不再提什么闹事的事了。”高怀泽苦笑着继续道:“甚至,他们还埋怨我从中挑唆。”

“我啊,如今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了一身的不是。”高怀泽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啧啧舌道:“顾轻幼,你不知道,昨儿太傅大人看我的眼神有多厌恶。呵,那些考生们先前更是将我视作领袖,可李太傅一来,他们就倒戈了。”

“小叔叔自然是厉害的。”顾轻幼忍不住道。

“我从前也以为我是厉害的。如今才知道,我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高怀泽嗤嗤笑着,将杯中酒再次填满。“连会元都没考中,连前十名都没考中,我现在成了整个常州,乃至誉州最大的笑话。”

“如今起事被平,旁人都还好说,只怕我这个为首的,是要被众人牢牢记住的。往后,我高怀泽再无入朝为官之机了。可我高怀泽一身本事啊!哪怕比不过李太傅,可也不比那什么宋言皓逊色多少埃我苦读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埃”

顾轻幼咽下最后一口素面,轻轻撂下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

那窈窕如柳的身形在高怀泽眼前轻动,正如梦中的场景。他顿觉火起,晃晃荡荡起身喊道:“顾轻幼,你就不觉得愧疚吗?要不是因为喜欢上了你,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1

“我不觉得愧疚,我甚至觉得这件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顾轻幼漠然一笑,淡雅的白雪茉莉绣纹衬出她精致的脸庞。

“可事情都是因你而起1高怀泽拳头紧握道。“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高公子。”顾轻幼声音婉转,似水轻柔,一句呼唤便让高怀泽沉默下来。“我现在让你去给一位公子当书童,整日磨墨翻书,你愿不愿意?”

“自然不可能。”

“可这就是你母亲要对我做的事呀。”霞光跃窗而入,正照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高公子,你真的很可笑。你明知道一切都是高夫人的错,却连埋怨她都不敢。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要这么胆小呢?”

“你胡说!我母亲才没做错,她都是为我好。她……”高怀泽猛然想起,是谁逼着自己来了这驿馆。若是不来,或许再过三年之后重新会试,一切还有机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