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姐妹

第十一章姐妹

花如言泪流满面,胸臆间全是揪心的哀戚,道:“如语,错已铸成,我不求你原谅,只想你好好保重自己。”她拭去泪水,“无论如何,我只愿你平安。”

花如语掩面而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在掌中滑落,洒湿了浅粉『色』的绢纹暗花绣窄袖。

花如言脱下自己的裘『毛』斗篷,披在妹妹单薄的身子上,哽咽的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关切:“你一向最怕冷的,往日在家中,一到冬天的时候,就想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外出也必定要穿得严严实实的,如今你是两个人的身子了,便更要留心着点。”她为妹妹把斗篷的领子拢一拢,“这里炭火的气味太重,我回头会让人送些好的过来。”

花如语在姐姐披下斗篷的一瞬间,身上倏然地僵了一下,她目内的怨毒在朦胧的泪光下一闪而过,几欲在下一刻便将姐姐推开,只是耳畔仿佛回『荡』起琼湘的叮嘱来:“娘娘并非不知你的苦楚,你如今身怀龙嗣,若非那婉妃进宫,皇上便不会知悉你们当日之事,一如既往爱重你,更会因你为天家诞下皇裔之功而立你为贵妃,娘娘可比你更要惋惜。只不过,你此时切莫要因此而与婉妃撕破脸对立于宫中。要对付婉妃,娘娘自有周全的法子,你要做的,是以姐妹之情靠拢婉妃,伺机而动,切记不可因一时之气误了大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手抚着心胸,阖上双目往花如言肩头靠去,泣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如语如何会不知道姐姐一心只想着我?”泣声越加凄凉,泪水已洇湿了姐姐的肩窝,“如语心中难过,怪的并不是姐姐,而是我自己……我只怪自己……过去有人说我命中带煞,刑克至亲,如今我总算相信了,是我害姐姐你到如此田地的……叫我如何能放过自己……”

花如言拥紧浑身颤抖的妹妹,脸颊贴在妹妹的额际上,含泪柔声道:“一切已成定局,我们都不要再怪罪自己,日后我们要做的,便是如何好好生活下去,过去如何已不要紧,我们都抛诸脑后,可好?”

花如语暗暗咬一下牙,悲声道:“可是姐姐,我可以忘记过去,但是我心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有了一个人,再不难轻易忘记。”

花如言眉心一跳,轻声道:“你说的,可是皇上?”

花如语自姐姐肩窝里抬起头来,举起微颤的双手擦去脸颊上的泪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哑声道:“姐姐,他更希望我们把他当作小穆。”

花如言轻叹了一口气,扶着妹妹往前方的贵妃长榻走去,幽幽道:“如语,这也许便是你我姐妹二人的宿命。”一边让妹妹在长榻上坐下,她的心头已是五味杂陈。

花如语目带怅惘,面上怔怔然地,缓声道:“姐姐,我想知道,你如今进宫可是因为小穆?”

花如言在妹妹跟前坐下,长榻上方是糊着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的窗棂,雾白的光息透过窗纱映进昏暗一片的殿中,使她因泪意而涩然生疼的眼眸有些微看不清妹妹的脸庞,灰沉沉的『迷』蒙,若有若无地梗隔于她与她之间,甚至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她距离自己如天涯之遥。

敛一敛『迷』茫的心神,花如言低低道:“我当日为了你姐夫而不进宫,如今却是为了你姐夫而进宫。”

花如语心下一惊,疑『惑』道:“为了姐夫?”

花如言轻轻点头,沉声道:“我后来查知,谋害你姐夫的人,竟是当朝宰相姚士韦。皇上得知此事后,答应为我对付姚士韦,只是……”她看了妹妹一眼,“要我进宫为妃。”

花如语不可置信地怔住了,片刻,方定下神来道:“竟是如此么?”

花如言把妹妹冰凉的手紧握于掌中,意欲为她带来一点暖意:“正是如此。我一心只牵系你姐夫,皇上……只是权宜之计。”

花如语垂首凝神看着姐姐纤细的玉指,喃喃道:“权宜之计……小穆也将你,当作权宜之计么?”

花如言不由苦笑,道:“皇上是心思慎密之人,自可洞悉全局,他何尝不知我的心意?于他于我而言,这为妃之份,不过是掩人耳目,好使彼此的筹谋得以名正言顺罢了。”她垂下眼帘,“有太多的迫不得已,自我进宫那时开始,便已注定必须面对。”

花如语抬眼看向脸带无奈的姐姐,微沉一沉气,不解道:“小穆既要助你对付姚宰相,你在宫中又何来迫不得已?可是小穆另有打算,使姐姐为难?”

花如言默然低首,心头是萦绕不息的戚然,静声道:“我从来不曾想过,原来要取一个人的『性』命,竟必须牺牲更多,包括自己的良知,包括无辜旁人的『性』命。”

花如语闻言不觉大惊,只强自维持着表面的哀戚,忧心道:“究竟是何事?为何会牵涉人命?这是小穆的意思么?”

花如言涩然叹息,道:“他要我取姚士韦之女姚绮枫的『性』命……”话至此,她倏然自知失言,遂又抬首对妹妹摇头道,“罢了,皇上终究是皇上,圣意难测,我们也不能妄自揣思,如今可以做的,不过是好生安分,在宫中求得平安。”

然而花如语已然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略一思忖后,低声道:“姐姐,小穆既已向你下令,便是心意已决,再不可转圜的,你若一味只想回避,恐怕不能够。”

花如言心下微有不安,无意再与妹妹谈及此事,便道:“你不必担心,我已有打算。你快躺下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命人把补汤送来。”她一壁说一壁站了起来,转首避开了妹妹狐疑的眼光。

“姐姐,如果你不忍下手,不如让如语替你行事。”

已行出五步,花如言愕然地停下了脚步。妹妹的声音透着凉丝丝的阴冷,幽浅地在她身后回『荡』。

“不,不可以。”她回过头,触及到如语决绝的双眸,不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花如语目内带上了一丝恳切:“姐姐,我想替小穆尽这一份心,我想为他做一些事,你成全我,替我向小穆求情,让他赦免我的禁足令,可以么?”她虚软软地从长榻上滑落在地,跪伏在地上,“我求你,姐姐,我求求你,我想帮小穆,更为了帮你,你不忍心为之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完成!”

花如言整个儿怔住了,须臾,慌地上前把妹妹扶起,道:“如语,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更不可以再让你为我冒险。”

花如语心底一凉,道:“你不愿意帮我?”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让你身陷其中。如语,我一定会替你向皇上求情,但绝不是如今。”语毕,她心知不可再逗留,以免如语再生思虑,转身便匆匆往殿外离去。

却依旧往昔般,不觉身后妹妹满含怨怼的目光。惟感心头的沉重更甚,待快步走出庭院中后,方知觉自己视线是那样蒙昧不清,放眼满院寥落的灰败,一如此刻的心绪。

正欲与花容月貌一同走出清宛宫时,却见琼湘并一名手捧物事的小宫女自宫门而进,待双方走近后,琼湘率小宫女向她恭敬行礼,她这才看清小宫女手捧着数件冬衣。

“奴婢奉了昭妃娘娘之命,照顾花贵人的一应所需,这是内府务配发的冬衣,昭妃娘娘一刻也不愿耽误,马上命奴婢送来。”琼湘微笑着道明来意。花如言点了点头以示明了,道:“有劳你家娘娘费心了,花氏在此代妹妹谢过昭妃娘娘和姑姑的照应。”琼湘欠身道:“娘娘言重。”便退开一步,候在一旁让花如言先行离去。

步出清宛宫仪门后,花容便来到花如言身旁低声道:“冼昭妃如何便对花贵人这般上心?”花如言想了想,道:“冼昭妃恐怕也是依了皇上之意行事罢了,说到底,如语也是身怀龙嗣,难道不该好生照顾?”月貌摇了摇头,道:“依我看这可不一定,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觉得这琼湘面相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花容道:“小貌说的是。”她顿了顿,又道,“不要怪花容直言,娘娘日后要提防的,恐怕不仅是宫中的人,还有娘娘的妹妹。”花如言面上一沉,始料未及道:“你们思疑如语与琼湘之间另有内情?”花容与月貌相视一眼,只沉默着不再说话。花如言语气坚定,犹如同时在说服自己:“你们想得太多,提防太过了,我相信如语,我相信我妹妹。”她面呈哀凉之『色』,“我们是彼此至亲之人,如何便会伤害对方?绝不能。”思绪渐沉,连同那最后的低叹一起在心底划过了一抹忧戚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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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更深,却是心『潮』难平时。

“娘娘,今日花贵人告知奴婢,皇上果然对婉妃下令,要取姚淑媛『性』命。”琼湘一字一眼,言辞清晰,隐隐间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是早有知悉的淡定。

她自然也不意外,只饶有兴味地挑一挑柳眉,道:“取姚氏『性』命是早晚的事情,本宫只想不到皇上竟如此相信婉妃,毫无避讳便让婉妃涉足此事。”冷笑连连,“只可惜,他相信的人,并非如他心目中那样守口如瓶。”

琼湘恭谨道:“娘娘,可要依计行事?”

她悠悠然地往彩瓷福祥纹香炉添加百合香料,芬芳扑鼻的香息在周遭弥漫开来:“这个自然。本宫在宫中多年,日子过得越发觉得沉闷,如今总算有一点新鲜玩意,本宫瞧着,倒似有几分趣味。”蕴在朱唇边的清冷笑意转瞬间被凌厉的肃杀之意所替代,寒慑如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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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过去,转眼,距离旻元所说的十日之期,已只剩下六天。

花如言连着数日心中惶然不安,每当接触到花容月貌二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总会想起如语一句:小穆既已向你下令,便是心意已决,再不可转圜的,你若一味只想回避,恐怕不能够。不由更觉惘然。

这一日清晨正巧姚绮枫遣了宫女依荷送来岩兰香花茶包并一套白瓷茶具,依荷笑盈盈的面容一如姚绮枫:“淑媛娘娘命奴婢务必告知婉妃娘娘,这岩兰香须得用白瓷茶壶冲沏方能出其清香。”花如言微笑道:“难为姚淑媛记心了。有劳姑姑走这一趟,还请姑姑代本宫谢过淑媛。”礼尚往来,她又命花容配了菩提子茶包交给依荷带返珍秀宫。

着令访琴送依荷出去后,花如言一如往常般前往颜、冼二妃宫中请安,颜瑛珧平日话并不多,一向只是依了礼问安后,便让她退下,今日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并不马上让花如言离开,而是把她引进了内堂中,半带疑虑地问道:“妹妹近日可是到过清宛宫去?可有对花贵人说过什么话?”花如言听到此问,心下不由一惊,迟疑道:“臣妾确曾到清宛宫中探望妹妹。”咬一咬牙,又道,“说的不过是寻常体己话……姐姐何出此问?”颜瑛珧皱起了眉头,目内忧虑更甚,道:“妹妹果真没有提及别的事么?那为何昭妃妹妹会在太后跟前说那样的话?”花如言更觉惊异,禁不住问道:“昭妃娘娘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颜瑛珧垂下头来,眉头深锁,思虑片刻后,方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昭妃妹妹言下之意,她只跟太后说,妹妹你日前到清宛宫中内,不知可是与罪妃花氏另有图谋之心,恐怕来日会扰『乱』宫闱……太后听了只是不言语,并未示下,只怕已听了进去。”她复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花如言,“妹妹,你日后千万要小心。”

花如言兀自觉着惴惴不安,依旧沉静道:“多谢姐姐提点。只不过,妹妹相信清者自清,我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任凭是谁人,都不能加诸在我身上。”

颜瑛珧闻言,眉宇间的忧虑更为浓郁,摇一摇头叹息道:“如言妹妹,你初进宫中,宫内许多不由人所掌握的事,你并不能晓得。”

花如言心知对方所言非虚,个中的道理只是不言而喻,心头暗自戚戚然,却不愿往深一处细思,如何冼昭妃会以自己曾到清宛宫探视如语为柄,向皇太后进言。而如语……更不可能向琼湘透『露』半句她所说的话……不,绝对不可能。

思绪落定,她正想开口说话,便见颜瑛珧的主事宫女秋烟脚步稍显匆忙地来到堂前,语带慌『乱』道:“娘娘,珍秀宫姚淑媛出事了,昭妃娘娘命人来请娘娘您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