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后来风骨未而立
徐州官场大清洗的第三天,清晨时候,天蒙蒙亮。
汴京城的城墙已经有原来一半的高度,外地的工匠陆陆续续被调遣过来,看见废墟般的国都时,皆倒吸一口凉气。
首都的瘪犊子们,是在拆房子玩吗?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会死,可要说出来,就一定会死。
外地的工匠不是傻子,怎么会敢在“大臣满地走,国公多如狗”的京城,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昨日有人曾向唐幼仪提议将国都迁徙至清河赵王病逝,王世子暴毙,在京的皇亲贵族不多,明里暗地,唐幼仪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赵国之主。
唐幼仪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提议的臣子郭甫一晚上没睡着,大清早穿好衣服,随意喝了口冷茶,急匆匆地走出门。
他还没走到柔福帝姬府,隐隐约约看到府前的空地黑压压的一片,时不时晃动一下。
走近一看,嚯,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上至国公,下至八品谏书郎,比上早朝还要热闹。
郭甫不明所以,停下脚步,鬼鬼祟祟地在人头中找自个儿熟悉的人。
然而当年老郭做书生的时候,家里穷,没法像大户人家肆意点油灯,夜里只能借着别家的灯笼摸黑看字儿,久而久之,眼睛就没那么好使了。
初秋清晨,天光初至,不甚明,老郭眯眼看了好一会儿,各式各样的头冠看了不少,却没认出哪个是熟人。
得,老郭心一横,脚一软,跪在身着八品谏书郎袍子的官员后边,莫名的委屈。
恩,先把头低下去,防止被熟人认出来,毕竟大清早跪在街上还是挺丢脸的,好说歹说也是个五品官儿,老郭要面子。
大门紧闭,跪在外边的无人敢去叩门,住在里面的也没人来开门,维持着尴尬而又安静的默契。
不一会儿,跪在地上的老郭就麻了,他这官儿不用经常早朝,跪拜业务不怎么熟练。
老郭捂着腿想站起来,又害怕自己成为出头鸟,脸上的表情那叫个酸爽,头不断地上下摇摆,忍耐着膝盖和大腿上的酸痛。
于是本不想成为出头鸟的老郭,一不小心成为人群中最显眼的那颗。
又过了半刻,老郭眼里已经看见成片的金星,苦着脸拉了下前面人的衣袍,颤颤巍巍地说道,“谏。。。谏书郎老哥,咱,咱们要,跪到啥,啥时候啊?”
谏书郎不理他,甚至身子都没动一下,像死了一眼。
“老哥哟。。。”
老郭还想再与谏书郎互动,只听“嘎吱”声响,朱红大门从中敞开,门内站着个八尺少年,英俊儒雅,霜白的根发又为他添了几分成熟老练。
这人老郭熟悉,以前老跑他家学书法,三年过去了,狗爬似的字变成鸡爪似的,也算进步明显。
那个写字奇烂无比的少年,如今已是赵国的监国圣人,一人之上的存在。
真是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本是为了限制唐同尘王权的秦墨,在唐同尘死了,忽然就超然于赵国官员体系,几乎有一人当国的架势。
秦墨察觉到人群中最不一样的老郭,侧目过来,朝他微微一笑,眼里有些惊讶,似乎在好奇为何老郭会跪在在这里。
老郭不是傻子,可他近视啊!
所以他没能意会到秦墨的意思,反而把头低下去,老老实实地跪着,心里不断嘀咕,这是监国圣人,这是监国圣人,不能惹。
默念三遍平常心,老郭心无旁骛,只想跪着,青石板超舒服,这里的人又多,官职又大,才华也举世无双,我超喜欢这儿的。
“诸位请回吧。”
秦墨的声音不大,打断了郭甫的思绪,惊呼声接踵而至,安静的街道嘈杂起来。
老郭晃了晃头,如释重负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他与秦墨站着,其他人没有起来。
刚才还宛如死人一般的八品谏书郎忽然活了,脑袋铁打似的不怕疼,嘭嘭嘭往地上砸,阳光终于从东方照射而来,光明席卷大地,老郭终于能看清了些,依稀从谏书郎磕头的间隙,看到青石板上沾染一抹猩红。
血?
这么拼命?
来不及多想,就听谏书郎声嘶力竭地喊道:
“监国圣人!臣愿竭力辅佐柔福帝姬陛下,臣愿以身祈大赵安康!”
陛下?以身祈?
老郭迷糊地看向四周,旁人没有任何疑惑,就连站在门后的秦墨脸上也没有半分惊色。
别开玩笑了,柔福帝姬明明是殿下,称呼为陛下未免也。。。
思绪一滞,老郭呆呆地望向秦墨,满脸惊惶。
整个赵国,除了秀王之外,三代以内已经没有活的男性继承人了,这样的情况放整片大陆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他再看了看周遭跪着的人,脑子里忽然涌出一个词。
王世子派。
往日朝堂上正是这些人在指点江山,而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支持立唐同尘为新赵王。
支持谁并没有错,前朝皇帝登基也颇费周折,最后的赢家理所应当地接收了败方的支持官员。
今朝只有一名继承者,哪怕是个傻子,也明白到底该站哪边,是吧?
可谁又知道,一夜之间,镇南军气势汹汹来了,又被莫名其妙地打败,然后王世子唐同尘死了,王世子的师父也死了,汴京成了废墟。
本该扶持的人没了,无头苍蝇一般的官员心里犯了嘀咕,到底该谁当新王呢?
有个人告诉
人告诉了他们答案,没有用嘴,而是用刀。
青州徐州加起来,拢共八十九条人命,血淋淋,人地很。
没有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后来传出来,是秦墨做的。
不敢信,却也不敢不信。
所以他们来了,所以他们跪着,所以他们此时掏心掏肺地效忠。
怕的,是门后俊秀少年的刀。
要的,是这条可以残喘的命。
老郭原以为秦墨杀人只是个笑话,结果现在看来,恐怕是真的。
想通了其中的缘由,他没有跪下,只是失望地看着秦墨。
臭小子比以前稳重几万倍,可现在怎么看,怎么觉着没以前顺眼了呢?
读书人动了刀,与莽夫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咬了咬牙,迈着发软的腿,往人头涌簇钻,一把老骨头快给挤散了,才走到朱门前。
阳光透过他的身子,往台阶上投映出一道歪斜的影子,周围的嘈杂声忽然静了下来。
老郭头一回被人群瞩目,心里颤颤发虚,纵横的脑门上开始冒汗。
哎,早上该吃了饭再来,不然肯定遇不上这事。
可遇上了,也不能装作看不见,对吧。
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官是没做多大,可“仁”字儿刻在心里,死了,被锤烂了,挫骨扬灰了,也不能丢。
“秦小子,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
声音不大,尾音完全变了,听起来奇怪极了。
他心里其实也很怕,可他的腰杆比谁都挺得直,像扎根险山的青竹。
霎时间,整个世界安静了,至少说,整条街道安静了。
跪着的官员眼睛瞪得溜圆,从中透出深深地骇然。
而秦墨抿着唇,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死定了,这老头子死定了,那可是秦墨,杀人不带声儿的!
良久,秦墨叹了口气,脸上泛起若有若无的苦笑。
“昨天已经有人说过了,我回他,习惯且麻木,所求不过一个心安。”
“呸!杀人能让你心安,你是那食人心肺的豺狼?”
“嘶。”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反而老郭本人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倒是没那么慌了。
远方传来工匠抡捶声,叮叮当当,颇有节奏。
像极了葬礼上的碰钟声。
“老师又怎知我心安是因为杀人?”
秦墨又笑了,额上叠起淡淡的皱纹。
众人这才想起来,秦墨曾师从郭甫,两人的关系并不一般。
自己的老师,应该,不会杀吧?
也不一定,两夜连杀近百人的,还能用常识来判断吗?
“我。。。”郭甫一时语塞,满腔热血忽然缩回去,只剩下肚中的饥饿,以及膝盖的酸麻。
却见秦墨朝郭甫长长地鞠了一躬,吓得跪着的官员连连闪身,好像秦墨马上要大开杀戒一般。
郭甫脑中嗡嗡直响。
“老师有人间风骨,今后赵国就拜托您了。”
说罢,他站起身,两扇门缓缓合上,门缝中能看见他的背影,有些佝偻。
老郭茫然地望着里边,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一群人站起来,哪怕贵为国公,也露出谄媚的笑容,对着郭甫抱拳道贺。
“恭喜啦,郭大人,日后飞黄腾达莫要忘记下官啊!”
下官?别闹了,你是国公,该我自称下官才对!
“郭大人老骥伏枥,赵国风骨,升官宴下官一定恬着脸去。”
里三圈外三全,老郭在中间,茫然无措。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刚才不搭理他的谏书郎,此时正惦着脚不停地跳起来,似乎想蹭个脸熟。
刚才的我你爱理不理,现在的我你高攀不起。
现实就是这样荒诞,老郭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呜呜嗯嗯,应付着周围的“大官们”。
谁是风骨?
老郭自认为不是,可现在秦墨说了句,他就是了?
谁是风骨?
围在周围的官员肯定也不是,他们的脊梁已经被秦墨的刀碾碎。
谁是风骨?
这个问题,到第二天他才清楚。
一个名叫燕秋的少年敲开了他家大门,牵着匹白马,身子骨瘦弱,喊他的时候也是结结巴巴的。
“是秦墨让学生来找您的。”
秦墨?
老郭挠了挠头,瞥了眼门后堆成山的名刺,还没从昨天的“风骨”中回过神来。
随后燕秋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对论十策”。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表情由懵逼到凝重,只用了半页。
良久,他合上册子。
原来这位才是赵国风骨。
后来,燕秋做了郭甫的关门弟子。
后来,燕秋成为大赵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时年二十九,未至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