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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是一种奇异的生物,因为它吃东西不用嘴巴。
蜃放出蜃气将猎物包围,然后直接消化掉。那些看似飘渺柔美的气体摧毁起生命来更胜任何锯齿钩牙。
胜过烈火。火焚后仍留下灰烬,但被蜃气腐蚀的牺牲品连一些飞烟也剩不下。无论那是鱼是虾还是人,是千年粗壮的老树或披挂着坚厚如铠甲的硬皮的鲛鲨,只要是有口气息的活物,全身血肉无不在刹那间被销熔、被分解、被吸收成为维持这海妖生存的养分,干干净净,吃人不吐骨头。
以此蜃能够吃掉相当于它本身几十几百倍的敌人,也能一次使成群结队的猎物灰飞烟灭。在那并不庞然骇世的真身之内,埋葬着恒河沙一般数也数不清的灵与肉。像个无底的黑洞,看不到尽头。
没有人知道,它要吃多少,才算够。
是的,我知道这些。因为我本是属于这个神秘、凶残、饕餮无足厌的族类。尽管是其中例外的无用的一支。
作为生命本身,珠蚌是个失败的造物。仿佛神明在创造蜃族的时候忽然对于这过分强悍的怪胎起了厌倦与憎恶之心。总得给其他生命留点活路吧,神明想,于是手指一转,造出了珠蚌。以海中浮游泥沙草屑为食的、卑微而柔弱的巨蛤,纵然长到了一个岛屿那样大,还是百无一用,面对外界的侵袭唯有关闭两扇硬壳躲在里头听天由命。为人类提供珍贵的珠,为海中其他肉食兽提供食料。我一直觉得,珠蚌是被造出来替那些杀生无数的同族赎罪的,除此之外,别无存在的意义。
在海的世界里,珠蚌是最懦弱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对于他们,珠蚌是玷污“蜃”这个名头的耻辱。废物。
我早已明白这事实,并做好一生服从它的准备。我是一只珠蚌,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身体与禀性。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了。
变成与那些同族一样的伤生害命的嗜血妖兽。甚至比起他们,更为凶猛,食量更大,口腹中一次葬送的生灵,更多。
多到无法自控。
那种进食的欲望我没法控制。胸腹内,心、肺、肝、肠……似乎都被掏空了,我一无所有,只留下一个黑洞,麻木而迫不及待地,等待用血肉来填满它。
听得到腹中嘶嘶呼喊着的饥饿的空虚。
我什么都没有……
我把额头深深地抵向沙里去,身体蜷得像一只虾子,几乎弯成一个圈形。
那空虚的循环。生命划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原来挣扎着走过这一遭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
生命。生命它是什么。
它这样荒芜。
不知道这可怕的变化是否与玄澹心法有关。剑仙修行的、清虚玄妙的无上心法,我与它日夕相对,睡里梦里也在练,五个年头。不曾有过丝毫的成效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在那非人的疼痛与羞辱临头之际,突然间它爆发出强大到恐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