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之中，郭子仪仍旧躺在躺椅之上，只是身边却坐着抱着一条雪白小狗的郭雪寒，两人都没有说话，可也正是两人都在的缘故，说明刚刚的一切其实都是真的，当然，院子外没能推门走入院子的云白谷多半也已经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就这么离去。

郭雪寒轻抚雪白小狗，没有看一旁的郭子仪，而是开口问道：“老祖宗，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没有了，在北辽，跟那个慕容家的女娃娃最后做了一笔生意，也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亏的一笔生意，其实有些话已经说的很明了了，老夫当然可以活着，但那时候，天下太平，老夫对着人间就真的没有半点留恋了，仔细想想，早在许多年前，老夫就应该死了，只是……心有不甘啊。”郭子仪缓缓坐直身子，将斑白的头发一点一点的捋顺，动作轻柔缓慢。

“老祖宗，一路走好。”郭雪寒长身而起，抱着那只雪白小狗，径直朝门口方向走去，没有转头再最后看一眼郭子仪，只是没走出一步，就只感觉身躯止不住的颤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步子越来越开，最后更是直接冲出了院子，却又小心翼翼的转过身，算是这辈子最后看一眼郭子仪，将怀中的雪白小狗轻轻放在地上，抬手将大门缓缓关上。

而郭子仪同样没有看郭雪寒，只是自顾自的起身，将被微风吹乱的头发捋顺了，转身回到了屋子之中，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有一个木箱子，或许是老人以秘法搬来的，从箱子的模样来看，虽说有些年头，但老人却保养的格外的好，好似一个崭新的箱子一般。

郭子仪轻轻打开箱子，箱子中除了几本书页泛黄的书籍之外，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在一个隔断上摆着，木雕，玉坠等等等等，千奇百怪的，不过都是一些尚有些年头的装饰品罢了。

将那层隔断轻轻拉开，箱子最底部放着一件紫红儒衫，做工说不上多么精良，很像是出自百姓贫苦人家的手艺，缝缝补补，虽说看着崭新，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年代感。

郭子仪看着这件紫红儒衫，眼中闪烁着一抹化不开的柔情，老人忽然咧嘴一笑，抬手将隔断之上的一把挂刀拿来，细细的刮去下巴上的雪白胡须，又去一旁打了盆水，仔细清洗一番后，才将这件不知什么时候的宝贝衣裳穿在身前，将上面的扣子一个借着一个的扣好。

从始至终，老人嘴角的笑从未消失过，将领子周围的褶皱轻轻抹平，取出隔断上一根做根与取材都十分下品的白玉簪子，将自己披在身后的白发挽在头顶。

最后，将剩余的几件小物件，一件一件的或挂在腰间，或是系在手腕上后，一抖袖子，老人面带笑意，腰板挺直朝外面走去，只是还未跨出门槛，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向木箱子，在其中一阵摸索之后，将一片枯叶藏在手掌之中，这才心满意足的合上木箱子，跨出了门槛，往前没有几步，便一屁股坐在了最高一层的台阶上，眼神微米，眺望远方。

“兴许是隐居的年头多了，让这个江湖都忘了有我这号人了，不过也对，这世道向来都是新人代旧人，上一辈的江湖，楚云天，那个叫陈师的道士，甚至在往上数白云观最初飞升而上的两位大真人，青城山的张天师，一个一个的要么过天门飞升成了谪仙人，要么就是死在了江湖里头，本以为当下的这些小辈能给江湖带来点烟火味，谁曾想，刚好撞上了这个档口，到底是你们这一辈江湖游魂儿的不幸，还是天下黎民百姓的万幸啊，唉，江湖无趣，不如不来。”这个年纪直追白云观两位飞升真人的老人忽然没来由感受到了一丝疲惫与感伤，更是在跟云白谷有过的那一场幻境之中的交流之后，就再也没能掩饰这份老态。

他这辈子问刀问剑，看枪看戟，听佛听道，读书读法，别说是两位飞升真人，就算是那某位道教天师转世他都见过三位，不乏与其论道解惑，他这一生，与人对弈，与地对弈，与天对弈，皆是先手天元，摆明就是让你一子又何妨，兴许是见过了太多兴衰，豪门世阀，争斗不休，军朝换代，民不聊生，江湖上来了一批人就会走一批人，本以为见的多了也就没那么在意了，可这个江湖让他得意的很多，让他失意的又何其少啊。

江湖无趣，不如不来

老人坐在台阶上，一点一点品味着这么些年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如饮美酒，口齿留香，若是手边在多一盘花生米，便更觉得有滋有味，虽然已经是再也压抑不住那份老态的老人，此刻脸上却多了一丝释怀之意，眼睛笑眯眯的，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边放着一摞书，是箱子里那几本泛黄书籍。

“老夫郭子仪行路万里复万里，看尽了人生百态，世态炎凉，感受了人间冷暖，世道兴衰，今日，就让我为之后的太平盛世，续上三柱清香，也不枉这人间一遭。”老者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这身紫红衣裳，回忆如瀑布倒流一般，汹涌且势不可挡，这是一位女子给他买的，那时候，他只是一个胸怀大志的读书郎而已，这件紫红衣裳，可是那女子一针一线亲手缝出来的，这么些年，郭子仪从不舍得穿，保养的极好。

老人弯腰将地上的那摞书捡起，一页一页的翻开，低声诵读其中文字，读书速度不快，转眼就将一页书读完了，只是没等老人翻开第二页，老人双手之中燃起一丝真气凝聚的火焰，将这些泛黄书籍尽数点燃，书籍燃烧形成的火球在老人掌心之中，被老人轻轻托起，朝紫恒天上缓缓送去。

那‘火球’在升至到一定高度之后，怦然炸开，无数火苗朝下方落去，火苗未能落在紫恒天上，便成为一颗颗火星，随风而动，不知不觉间，洒满人间。

“萧姑娘，久等了。”换上那身紫红衣裳，这个连自己都算不清多少岁的老者仿佛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躲在门口，露出一半脑袋看着自己，她面容依旧，年轻纯洁如同湖面白莲一般，让人生出只可远观的念想，她仿佛在笑，笑他为何老了也如此好看，又仿佛在埋怨，埋怨他为何来的这么慢，老人盘膝坐在堂屋门口的阶梯上，伸出手朝那个模糊的身影挥了挥，似乎是在朝她招手，似乎是在朝她告别，他老了，走不动了，他老了，看不清了。

最后，老人收回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之上，双眼缓缓闭上，头颅缓缓低下，如同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坐在落日之下打盹一般，不过却是无声，无息。

郭子仪，一位看尽人间起落，世道兴衰的老人，散去了积攒一辈子的气运，融入江湖，融入世间，给未来那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续上三柱清香。

“老夫郭子仪，无愧亦不悔。”

与此同时的门外，郭雪寒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悲伤，猛然推开院门，冲向那位像是只是秋日打盹的老人，却在即将靠近的时候猛然止住身形，似乎是害怕惊扰到睡死过去的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颅更是死死抵着地面，却不敢大声哭出来，只能捂着嘴，细碎的呜咽声从指缝中钻出来，更让人心底生出一丝悲凉。

门外，去而复返的云白谷神色复杂的站在门口，却不敢迈入这座在他们家的院子，只敢站在门口，看着坐在院子台阶上的老人，复杂的神色逐渐退去，最后只剩下悲伤，终归还是没能忍住，迈入了院子之中，轻轻走到郭雪寒身后，同样跪下，三叩九拜。

而就在下一刻，小院之中，从那位老人掌心飞出一片枯黄树叶，缓缓飘向云白谷，在云白谷磕完最后一个头，抬起头的瞬间，枯黄树叶贴在了云白谷的眉心中间，刚好遮住了因为上玉京才显现的那枚紫金印记。

枯黄树叶贴在云白谷眉心的瞬间，便直接支离破碎，却是在下一刻，一股雄浑武运自眉心处涌入云白谷整个人所有窍穴之中，充盈云白谷的四肢百骸，且自心底长出一棵满是古字的参天大树托起了那座不知何时出现的小玉京。

云白谷看着老人，只觉得心中更加亏欠，脑海之中，似乎还有老人最后几句留给自己的话，大致意思解释了云白谷心底所长出来的那可参天大树，那是老人一辈子的儒家学文，以及天地道理，善意运用，而老人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让云白谷心中在多出一抹亏欠，对老人的，也是对天下人的。

在郭子仪看来，天底下要是在他死后，就真的没有谁能压得住云白谷，即便人世间唯一一位谪仙人呼延若华不行，是那个得到了整个北辽最大的一份气运的耶律连夜也不行，没有原因，所以郭子仪有些害怕，怕自己死后，云白谷知道没人能压的了他，会逐渐走向一个极端，在导致天下大乱，那绝不是他郭子仪想看到的，所以，他要让云白谷有一份亏欠，不管是对谁，只要有这么一份亏欠在，那他云白谷就永远还是那个云白谷。

郭子仪解释的很明确，云白谷自己也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份亏欠，这辈子是没地方能去还了，因为郭子仪已经死了，已经彻底魂飞魄散的郭子仪做事决绝，一点没有给云白谷机会，最后只是为了让云白谷替他坐守人间，你云白谷不是不愿意接过担子，只想着等自己打退了北辽之后，还能老老实实的退隐江湖，做一个逍遥江湖人吗？那我郭子仪偏偏不如你所愿，硬是将这么一个担子压在了云白谷肩头。

最后，老人被安葬在当初他隐居的村子之中，云白谷没能出席，只因为郭雪寒不同意，她说，老祖宗说了，不能给你云白谷一丝一毫弥补的机会，哪怕肉身入土，仍旧不愿让你去替他扛棺出殡。

云白谷沉默的点了点头，但那天他还是去了，只是没有靠近，站的远远地朝着那座新坟深深作揖，最后轻声呢喃：“先生，好走。”

摘星楼的李凤山今天独自饮酒，喝得很多，烂醉如泥，整个人躺在摘星楼的地板上，醉眼迷离的盯着房梁，时不时笑几声，所有躲藏在暗中的死士都很是惊讶，毕竟从他们驻守摘星楼保护眼前这位南楚资历最老的老人的时候，就从没有见过南楚帝师李凤山有如此狼狈的模样。

甚至大多时候，李凤山从来不会一个人喝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人喝得格外的多，而且一般都是一饮而尽之后，便朝着地上撒了一碗，口中更是骂骂咧咧，丝毫没有文人风骨，倒是十分想市井巷弄的酒鬼无赖。

死士依稀只听见，郭子仪，不该如此，不配读书，死的如莹莹烛火这些字句，心中不禁开始揣摩，这个叫郭子仪的是谁？最后只认为是李凤山的某一个至交好友。

在李凤山彻底醉死之后，暗中的死士这才走出来替老人收拾，将老人扶到床榻之后，老人依旧不自觉的挥动一下手臂，最后嘟囔着那个叫郭子仪的坏话。

北辽营帐，平江令第一次违抗军令，亲自提着一壶酒，走到了前线，与紫恒天遥遥对望，身前摆着三个酒碗，将三个酒碗皆倒满酒之后，端起其中一碗泼洒在身前，又将另一碗泼洒在另一侧，最后将剩下的那碗一饮而尽，身后，有个妙龄女子偷偷摸摸的往这边看。

平江令没有回头，只是轻叹一声，嘴里说道：“别躲了，出来吧。”

艾青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这么做也算是违反军令，先是瞒着东方明月来到前线，现在又偷偷跑到战场，违反了跟平江令之间的约定，就算艾青脸皮在厚，也会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扭扭捏捏的走出来，小跑到平江令身后，伸手替老人捏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