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人生自古多别离

可她只笑了几声,便又开始落泪。

不过一夜光景,却看尽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想到因此战殒命的一干人等,连同秦忧寒在内,便觉悲郁难平,痛苦不安。

柳华音见她情绪不稳,便上前拉住萧清玦的胳膊,将此间所发生之事,悉数告知,萧清玦听在耳中,一时之间也感慨不已。

“阿薇!阿薇你怎么了!”许玉兰顾不上理会宋云锡,一路快跑去到萧璧凌跟前,盯着仍在昏迷之中的沈茹薇,心高高悬了起来,拉着萧璧凌的衣袖焦急问道,“阿薇她怎么了?你怎么没保护好她呢?她……”

“你别说了……”就连程若欢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察觉到了萧璧凌眼色微妙的变化。秦忧寒舍生取义,一命换回沈茹薇一命,如此大的牺牲,却只得到许玉兰“没保护好她”的评价,再让她多说几句,还有哪个人承受得住?

飞云居被焚毁大片房屋,又折了不少人手,想要修缮,还不知要花多少功夫,是以幸存之人,只能暂且迁居别苑,免得流落街头,无处可归。

萧璧凌安顿好沈茹薇,嘱托柳华音留下代为照看,便转身离开卧房。

眼下,萧元祺还在主厅安排各部管事料理各项事宜,门中下属也都依照安排,各自回到屋内打点。竹隐娘则唤了在她看来还算顺眼的程若欢同去购置材料修理她的木螳螂,黎蔓菁忧心途中会有其他变故,便一同跟了去。

秦忧寒的尸骨入殓之后,暂时被安放在了别苑西侧的空房之内,除了周素妍等扶风阁门下弟子,萧清玦与许玉兰也都聚在这院中。

周素妍瞧见萧璧凌到了,便招了招手,示意都聚拢过来,商讨秦忧寒的身后事。他身死异乡,依照风俗,灵柩理应送回金陵,可不论是周素妍还是萧、宋师兄弟二人,皆因此战身负重伤,尤其萧璧凌,一到别苑便旧伤复发,几乎站不起来。如此情状,三人皆不宜长途跋涉,扶棺回往江南,一番商讨之下,只得由周素妍书信一封寄往江南,让陆寒青,谢岚等人前来接应。

萧璧凌立在灵柩前,望着灰沉沉的棺木,心中愈发沉郁,只想大哭一场,却不知怎的,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找了秦忧寒两年,重逢也不过短短数月,师徒缘浅,稍纵即逝,授业之恩尚不及报答,便已阴阳永隔。

如同当年陈少玄自尽时一般,他这一生,仿佛被人刻上了诅咒,亲缘寡缺,漂泊无定。一时之间,多少前尘旧事涌上心头,一幕幕画面,恍如昨日光景。

可在他眼前,除了这冰冷的棺椁,什么都没剩下。

萧璧凌转过身去,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边,忽觉乏力,他伸出手,想要扶住门框,却忽然一个踉跄向前栽倒,左膝冷不防磕在门槛上,疼痛立刻伴随着剧烈的震颤,传遍全身。

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正待起身,却觉喉头一暖,当即呕出鲜血。

周素妍背靠白墙,仰天闭目,无力叹道:“便当真没有办法对付那厮了吗?即便青梅前辈肯出手,都落得这般,倘若她也……难道从今往后,便只能放任沈肇峰横行霸道了吗?”

萧璧凌垂眸不语,思绪恍惚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日众门派围攻雁**山,裘慕云因走火入魔遁逃,他沿着悬崖外的栈道,追到溪流下游,在那里找到了旧伤复发变成佝偻老太的裘慕云。

也就是那天,裘慕云亲口告诉过他,面临如今困局,唯一的破解之法——

“小子,我母亲虽然迷恋男人,却也曾料想到,终有一日,会有人闯入墓穴,扰她清净。所以,她在墓穴内的每一重机关之内,都藏了一道玄机。”

“她能创造机关,便能摧毁机关,只是开启这玄机之人,也会因墓穴坍塌而被埋入乱石,永远沉眠地下。你要做的,就是把那贼子引入墓穴,启动第二重机关。”

“你没有第二种选择,”那一夜,月光疏冷,将裘慕云沟壑纵横的老态面容照得分外刻薄,像极了地府来往人间的勾魂使者,“要么,等到旧伤复发横死,要么便用你的性命,给这件事做个收场,你心里清楚得很,我看中了那个丫头,她却同这世上大多数女人一般执迷不悟,偏要找个男人!她不肯放手,我也只好替她做出选择——你给我听着,我今日在这,把拓印的图纸交给你,此事只能由你来完成。”

裘慕云说完这些,方悠悠把手探入怀中,从最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萧璧凌接过图纸,在手中翻开,看着纸上绘制的密密麻麻的机关排布构造,沉默片刻,忽而挑眉,对裘慕云笑问:“您既已认定她所托非人,又如何信得过我,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

“你若敢告诉她,让她因此受累,我定会把你剥皮拆骨,烧得连灰都不剩!”裘慕云道。

“就算不让她知道,我也可以放任不管,权当对您方才所说的话与这张图纸一无所知,及时行乐,又有何不可?”萧璧凌说着,忽然盯着裘慕云的眸子,收敛笑容,正色说道,“说到底,您无非便是已经料定,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我会心甘情愿为她而死——而这恰恰证明,您千方百计让她远离我,并非是为了护她,而是为了成全您的偏执。”

裘慕云眼中怒火被他点燃,正待发作,萧璧凌却已反手将那张图纸捏在手中,展颜笑道:“我答应您,若无其他办法能阻止沈肇峰继续作恶,我愿意与他一同葬身令堂墓中。”

他一字一句说完这最后几个字,不觉闭上双目,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睁眼望向天际,看着被云雾遮蔽的月,渐渐蹙起眉头……

那时他的心境,与今日齐州城里这一刻都不曾停歇的骤雨,如出一辙。

未免被沈茹薇发现端倪,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图纸上的内容记了下来,而后便将图纸销毁。他幼年曾住在遍布机关的陈家内院中,对这些机关的排布和用处,还算稍稍有些了解,加之他自小便擅记忆,常能过目不忘,因此,要背下这图纸,并不至于太难。

“你的腿还好吗?”萧清玦的话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萧璧这才凌如梦初醒,便即扶着门框,一点一点艰难站起了身子。

“她还没醒吗?”周素妍问道。

萧璧凌摇了摇头。

“秦阁主的事……等她醒了,未必能够接受,你还是多陪陪她吧,不然……”周素妍叹了口气,道,“我怕她会胡思乱想。”

萧璧凌略一点头,却不说话。

“那个叫沈什么峰的,怎么如此恶毒,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许玉兰愤愤道,“就知道用些尸体和木头来吓唬人,真要有本事,怎么不敢自己来?”

“他要是敢来,我一定亲手杀了他。”竹隐娘的话音从雨中传来,众人闻声扭头,只见竹隐娘与黎蔓菁师徒,正穿过院门,朝他们走来。

“小师妹她怎么样了?”程若欢加快脚步跑到几人跟前,一拍萧璧凌肩头,道。

她的性子一向欢喜洒脱,虽因此劫负伤,却也未露出半分低落情态。

“我回去看看。”萧璧凌神色黯然,他心情仍处在谷底,纵使程若欢此刻还在极力扭转这极度压抑的氛围,他也仍旧无法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旁人见了,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默默望着他转身离开。

宋云锡则蹲在回廊一侧的石阶上,低头看着地上被雨水浸染变了色的青石板路,沉默不语。

此间众人,与秦忧寒最为亲近的便是这师兄弟二人,因此,除了萧璧凌,最难过的,自然是他。

柳华音好歹还给了他师兄选择谁生谁死的权利,而他却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要难过了,”许玉兰见他伤心,不免心疼起来。她迈着小碎步跑到宋云锡身旁,不顾裙摆被泥水弄脏,在他身旁蹲下,道,“那个沈什么……沈什么峰,一定不得好死!”

宋云锡不言,沉默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竹隐娘,道:“前辈,您当真有法子制服他吗?”

“你要听实话吗?”竹隐娘问道。

宋云锡咬了咬唇角,用力一点头。

“他有七年的时间准备,可我却没有。”竹隐娘道,“那只铁手套,不过用了几次便废了,他不会再给我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可我要是交出钥匙,你们只会死得更快。”竹隐娘顿了顿,又道道,“进退都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在这会儿功夫里,萧璧凌已然回到房中。与此同时,柳华音刚好端了一盆热水进屋,放在桌面上。

“你这脸色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看看?”柳华音一面把毛巾放在水中浸湿,一面随口问道。

“我来罢。”萧璧凌说着,便即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中毛巾拧干。

“你真没事?”柳华音抄着手,探过头去仔细打量他一番,道,“内伤真没发作?”

“我来照顾她吧,”萧璧凌道,“你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你怎么……”柳华音本能觉得他言行反常,却又说不清楚究竟反常在何处,迟疑片刻,只得点点头道,“随你,她现下伤情稳定,只要好生照料,过几日便能醒来,你千万……”

话到此处,柳华音忽然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师父为了保她性命才选择自尽,你可会因此对她心怀芥蒂?”

“倘若那时醒的是她,昏迷的是师父,她也会选择这么做。”萧璧凌摇摇头道。

“那我……”

“怪只怪沈肇峰丧心病狂,怨不到旁人头上。”萧璧凌道。

柳华音听罢,张了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便只能摇头作罢,转身推门而出,却在这时,萧璧凌忽然唤住他道:“柳医师,多谢你。”

“怎么了?”柳华音不解回头。

“若非有你,我和她都活不到现在。”萧璧凌唇角微微扬起,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你突然……突然跟疯了似的,不会想报复我吧?”柳华音目露狐疑。

萧璧凌直视他双目,微微摇头。

柳华音忽然浑身一哆嗦,便赶忙溜了。萧璧凌也不再看他,而是上前关上房门,又回到床边,解开沈茹薇的衣裳,用热毛巾替她擦拭身上脏污。

沈茹薇虽已服下药物,暂无性命之忧,但毕竟满身是伤,身体仍旧虚弱无比。萧璧凌听着她低沉的呼吸声,渐渐蹙起眉来。他伸出左手,轻抚过她苍白的面颊,缓缓摇头,沉声说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为我挡下那一刀?”

说完,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其实,昨晚的事,原本可以避免……是我贪恋多与你相守一时半刻,迟迟不肯有所行动,还总寄希望于旁人,盼望他们能助我破此困境,可如今看来,这只会连累更多人为此丧命。”

窗外骤雨如注,淅沥沥的雨声间杂在他低沉的话音里,给这惜别之言里的惆怅气氛,又添了三分感伤。就在这时,萧璧凌听见有人敲门,于是本能将沈茹薇身上被褥,往上盖过脖子,遮住**的肩膀,随后略略偏头,对门口方向问道:“谁。”

“开门。”门外传来竹隐娘的声音。

“进来罢。”萧璧凌淡淡道。

竹隐娘推门而入,直截了当对他说道:“我也不与你多说了,收拾好东西,同我走。”

“为何?”萧璧凌眉心微蹙,“回竹苑吗?”

“明知故问,”竹隐娘道,“我拦不住青崖,当然只能带你走。”

说着,她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仍处于昏迷当中的沈茹薇,道:“我知道你割舍不了,把她一同带走便是了。”

“然后呢?”萧璧凌问道,“在竹苑里躲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