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番外) 常相见

郦疏寒后来回过剑府几次。

他思前想后,琢磨时身上是抓心挠肺的痒,可到最后也没把那件东西还给太阿藏峰上的女子剑仙。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不想将东西给她,究竟出于那被兄长一口断定的优柔寡断,还是出于自己最后那一点儿稀薄的自尊心。

大概是后者更多些。

毕竟少年脸皮薄如纸,实在是戳不得啊戳不得。

谁曾想他如今已经是剑仙。明明一副桃花蘸水的好皮相,仍是个貌美的少年郎模样,可见着那些笑如春花的山上女子,却只觉得心中怕怕,像见了老虎。

十年怕井绳,也不外如是。

夜里被搅扰得睡不着,他只能待在风雪崖上喝闷酒。

闷酒喝多了,是会出事儿的。

夜半无人时,他被旧事刺挠得心里发痒,忍不住就去刨了梅花树根,将藏在树下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枚破烂不堪的狼牙绳扣,是他后来从烛龙墓中捡回来的。

他将它封存于玉盒中,埋在梅花树下。却忍不住,拿出来又埋进去,整整四次。

玉盒里,被鎏金子染就的丝绳已然破败不堪,只剩下刻着字的狼齿坚硬如故。

郦疏寒坐在梅花树下,抱着酒壶,捏着绳扣,慢悠悠摩挲着上头的字痕。

不过是“涂苏”二字。

他又想起那些旧事,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旧事。

如今想来,一切早有征兆。明明白白摊在他面前,只是他自己蒙住了自己的眼。装聋作哑,大梦忽醒时惊惧哑然,实在也不能怨别人。

郦疏寒咽下一口梅子青。

酒水泠冽,白瓷秀雅。晃动起来的,是昔日错乱斑驳的光影。

某年某月,月朗星稀。

他买了人间的酒水,去贺涂苏生辰。

三人之中,林厌唯独不许李幼安喝酒。

他知道,一如兄长郦流白之于他。爱之深责之切,心思在谁身上,偏就瞧她处处不顺自己的意。

要她练剑,要她向善,也不过是,要这世道容得下她。

那日狐妖少女提着酒坛,先替李幼安倒了一碗。

粗泥白瓷,清酒一碗。

狐妖少女露了原形,发间尖耳舒展,乌发蓬云。仰面一笑,还有小小两个虎齿。

他看她,只觉处处好看。

酒盛了三碗。

不曾沾过酒气的李幼安拿起一碗,作豪气干云状。

干了!

她喝了半碗,撒了半碗,被酒气辣得直冒眼泪。

狐妖少女在一旁笑眼弯弯,尾巴晃啊晃,晃到他心上。

他送她贺礼,白玉小如意。

如意之内藏了恢弘云海,云海之中有万道剑气,于剑道修行大有裨益。

他知道她苦恼于剑道修行滞缓。

她想与他并肩,他便愿她如意。红泥雪炉,本该是一对双剑。

到了李幼安,青衣少女眨眨眼,眉间已然有了醉意。

她说要不等我明日再送你,出来得急,就怕被发觉,连事先准备的生辰礼都落下了。

狐妖少女连连摆手,只道不用。她抿嘴笑,露出尖尖的犬齿。她说自己想要一件东西,而她身上一定带了。

青衣少女的酒碗又满了。

涂苏手握一段红绳,是她自己准备的。艳艳一段红,喜庆又温暖的颜色,再平庸不过。

涂苏要李幼安颈上挂着的狼齿。

那是李幼安第一次出剑斩杀“大妖”所获。所谓大妖,乃是一头落单的老狼,被她取了牙,系在颈上炫耀用的。

她还想她用剑在齿上刻下她的名字,涂苏。

红线串了狼齿,李幼安替涂苏系在腕上。

狐妖少女的尾巴又摇了摇,她欢喜着,掀起眼尾偷瞧着青衣少女。

她提醒她。

每年生辰,你会有什么?

酒碗再空,青衣少女挠挠头,含混不清道:“阳春面?可是我不会煮啊。苏苏……”

酒劲上来,她晕乎乎坐下,笑嘻嘻揶揄她,“做人都不能贪心,你做妖怪,也不能贪心。最多——我以后跟林厌学了,煮给你吃。”

狐妖少女毛茸茸的耳朵垂下去,尾巴不晃了。

他记得,他知道她想听什么。

他记得自己捣了捣李幼安。

他记得他说,每年生辰,林厌不是会对你说,年年岁岁……

年年岁岁常相见。

青衣少女挠挠,。她弯弯眼眸,对着涂苏,又道一遍。

年年岁岁常相见。

狐妖少女的耳朵竖起来,她晃晃尾巴,三条狐尾悠游如水底萍草。她连连点头,眼中藏了欢喜,跟着重复。

常相见常相见。

她的常相见,记得那枚绳扣独一无二。却忘了那是她一撇一捺刻了她的名字,亲手系在她腕上的。

她的常相见,从来就不是他。

梅花下疏影遍地,郦疏寒又喝完一壶梅子青。

他喝醉了,他一喝醉,就想把已经变成玉像,终于老老实实待在烛龙墓里的姑娘揪出来。

他真想按着她的肩膀使劲晃,听听她肚子里到底灌了多少坏水儿。

满身酒气的郦疏寒把老梅树当成那个貌美心黑的姑娘,使劲摇啊摇。

丫的,我当年那么一个清白无辜的好少年,被你个心黑的狐狸精忽悠得晕头转向,断了手臂毁了剑心,你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丁点儿的愧疚?

丫的,骗走好少年一颗真心,让我如今只能瞧着别人家貌美心善的姑娘干瞪眼,你是不是死了也会很得意啊?

丫的,看我自作多情那么多年是不是很好笑啊。在乎谁喜欢谁,你自己没长嘴就不能照实说吗?

深觉心中有惨痛阴影的郦疏寒盯着梅花树。

他攥着绳扣捏啊捏,一颗脆弱的自尊心碎成八瓣。

他问梅树。

梅树啊梅树,到底谁更可怜一点?

是我这个被情所误的貌美好少年,还是那个心狠手黑的狐狸精?

梅树当然不会说话。

梅树若能说话,定会说天公地道,皇天在上后土见证。

最可怜的,明明是被无端刨了四次根的自己啊。

它一棵好端端的老梅,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虽不是什么名贵稀罕种,却也有文人墨客一声花中君子的赞誉。

它是君子!是敦厚实在的老梅!生在此地,受天雨地润。枝冠虽然稀疏了些,老根虽然盘虬了些,却不曾多占一分便宜,更不曾多受一分风雨侵袭。

冤枉啊!

老梅若是能动,定要摇摆身躯,挥舞枝丫,将这老郦家的小兔崽子给打出去。

凭什么夜半三更要它这君子树听他诉苦,凭什么要它被无端端刨了四次根,凭什么要它受这飞来横祸?

它本是天地间,至清至浊,不染尘埃的一种。

何苦要它为情所苦,被情所误,死去活来数次,才知这啼笑皆非的因由?

风雪崖上有夜风,夜风吹动梅树枝桠。

郦疏寒摇摇晃晃起身,踉踉跄跄慢行,他随手将手中绳扣碾作泥尘。

风一过,再无痕迹。

喜欢了便了不起,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待明日太阳升起,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风雨崖上,他便会忘了这些旧事。到人间,找一个貌美心善的好姑娘,与她常常相见,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