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平安
莫鹤生合上折扇,垂眸扫了眼滚到脚边的头颅,本就苍白的嘴唇简直白得发青,他隐忍怒气,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苏宝儿,只配死在我手上。”
梅星川将剑收回剑鞘,整双眼通红如血染,他仰头狂笑,笑到最后似哭非笑,声音凄厉得让人不寒而栗。
“你丫的在放屁,想动苏宝儿先从老子尸体上跨过去!”
盛桃早已横眉竖眼,握着刀柄朝梅星川口吐芬芳。
但她身后依然有个碍事的林默之,这人仿佛就是莫鹤生派来镇压她的,每次她要动手都不能得逞。
既然李潮波怎样都会死,为何之前要拦着她,此刻李潮波的项上人头被梅星川夺了去,莫鹤生又为何不做声?
这是没把她盛桃放在眼里吗?
但紧接着,莫鹤生便出言指责道:“莽夫行径!”
“只要知道宝儿在哪里落水,便能推算出她可能漂至何处,我还没问,你便杀了他,如何去救?”
莫鹤生拂袖而去,眉眼间颇有愠色:“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整天嚷嚷着杀这杀那,恐怕还没动手先被自己蠢死。”
他握紧拳头隐忍着胸腔中磅礴的怒气,转身快步离开院子,身影隐没进楼梯拐角处,但没一会儿便传来“咚”的一声,日进率先惊叫起来,匆忙赶了过去。
莫鹤生吐血之后,终是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
盛桃抱着刀倚在房间门框边,林默之换洗了一条毛巾,重新搭在昏迷不醒的莫鹤生的额头上。
“他怎么了?”
林默之侧过身背对着她,权当没听见,盛桃吃了个闭门羹,有些恼火,想揪着这敬酒不吃的犟驴暴揍一顿,却又有些舍不得。
于是乎,她只好抓耳挠腮,抖腿磨靴,很是不自在。
日进见盛桃坐立难安,一看就是手痒想打人的样子,只好站出来打圆场。
“少庄主少时曾遭贼人袭击,身体受到重创,至今未愈。凡情绪波动过大,或者使用……”
“日进,你再去打盆水。”
林默之打断了日进的话,末了还不忘警惕地瞪盛桃一眼。
不就是当着他面骂他父亲,邀请他落草为寇,打劫了他哥哥家庄子,偷了他从小养到大的赤风马嘛,至于这么小气,处处防着她吗?
盛桃撇撇嘴,垂眸盯了莫鹤生的睡颜半晌,忽然心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我家宝儿生死未卜,他情绪波动个什么劲,该吐血的不应是我吗?”
“……”
林默之沉默了。
他虽行伍出身,整日与鲁莽糙汉们同吃同住,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
他年纪轻轻便能领军出征,怀有将帅之才的他,心思细腻之程度不输他那两位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哥哥。
当初在闻鹤书斋,莫鹤生出神凝望的姑娘画像,如今想来,分明就是苏宝儿。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苏宝儿作了那么大个死,莫鹤生却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面上是追来讨债使绊子,实际上到处暗中帮忙有求必应。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莫鹤生会在得知苏宝儿生死不明后,情绪失控,吐血昏迷。
二哥向来不喜形于色,他天生笑颜,又有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巧嘴,看似平易近人,其实谁也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轻易伤神动怒。
苏宝儿却是个例外。
林默之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二哥哥,又看了看一边踱来踱去的盛桃,他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了些什么,只好为难地抿了抿嘴唇。
“因为你俩造成的损失太大,我二哥乍然听闻欠债的死了一个,银子可能讨不回来,所以受刺激了。”
“啊?就那些破烂玩意,能把天下第一皇商气昏过去?”
盛桃大为震惊。
她当初和苏宝儿一通打劫,结果在当铺一问,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
她还以为莫鹤生帮她找苏宝儿是不计前嫌,结果原来是为了那几百两银子?
她摩挲着下巴,心中犹疑,目光时不时瞥到莫鹤生脸上去。
这小子,到底有没有识破苏宝儿的身份啊?
该不会是他本打算一网打尽苏宝儿,结果宝儿人没了,计划落空,这才气昏的吧?
她到底是现在结果了莫鹤生,还是借莫鹤生的势找苏宝儿,还是自己去想办法找苏宝儿呢?
这厢盛桃心中纠结不已,那厢林默之心中也摇摆不定。
他夹在盛桃和莫鹤生之间,只见盛桃脸色忽明忽灭,时而疑惑,时而凶狠,盯着莫鹤生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觉得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哥哥的心意,而盛桃今日之做派,大有苏宝儿若死,他必为之殉情的势头,用情至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情意这种东西,他虽未曾体会过,但在军营的时候常听战友们聊起。
他知道这玩意一旦在心中植下种子,便会无法控制地疯长蔓延。
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等察觉到时,它早已深植心底,绿荫成片,难以根除了。
另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并非能有求必得。
恰如他二哥哥这般情况,怕就是那最最麻烦的——名花有主,芳草无名。
若是二哥真想横刀夺爱,他必定拔枪相助。
可如今二哥昏迷不醒,要是被盛桃这般凶煞粗蛮的大土匪察觉,必定会陷二哥于险地。
林默之斟酌半晌,决心替莫鹤生掩护到底,于是开口道:“那些东西都价值连城,把你们寨子里的人全卖了,都赔不起其中随便一件。”
“凶煞粗蛮”的盛桃愣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合着莫鹤生一直在耍我们?”
“看来这世道是谁横谁说话,只许你们在我庄中打砸抢掠,就不许我使点手腕回收本就属于我的宝物?”
“二哥!”
**的莫鹤生已然睁眼,他轻飘飘地瞥了盛桃一眼,竟把盛桃看得有些心虚。
林默之将莫鹤生扶坐起来,莫鹤生背靠锦枕,低头抿了口林默之递来的热茶,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盛桃:“盛大当家侠名在外,普通的绿林好汉在道上也讲究‘道义’二字,更何况是桃仙寨这样的名门巨匪,少当家就不怕砸了大当家苦苦经营多年的招牌?”
“少当家的所作所为,在下不才,一笔笔皆已记录在册,待宝儿姑娘找到后,自是要亲自找盛大当家清账的。”
盛桃不怒反笑:“少拿大当家来压我,你当我会怕?”
大当家巴不得你自己送上门来,一刀把你砍了扔到林府门前示威呢。
盛桃虽暗暗腹诽,但的确知道自己不占理,只得面上逞凶扮狠,掩饰自己的心虚。
莫鹤生不再看她,他低头,目光缓缓定在自己手臂上的牙印上。
就在这时,房门破开,梅星川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一个男人的衣领,随手一扬,便把这男人扔到了莫鹤生床前。
盛桃和林默之如临大敌,盛桃大喝:“你怎么还敢来!”
“盛少当家,我知我们曾在万蝶谷有过节。可冤有头,债有主,我的所作所为皆是奉命行事,剥除皇帝命令这一层关系,你我可是半分恩怨都没有的。”
“呸,九姑的命难道也是你的任务吗?”
梅星川抱臂而立,语气理直气壮:“那当然,皇上的命令,可是万蝶谷一个不留。只是,我没完成任务罢了。”
厚颜无耻。
盛桃不欲再逞口舌之快,手已经摸到了刀柄,莫鹤生却叹了口气,出声问道:“这是谁?”
梅星川见终于有人问到了点上,向前大步一迈,别开挡路的盛桃:“李潮波船上的水手,这片的海域没有他不熟的。”
盛桃也顾不上跟梅星川计较,登时喜上眉梢:“当真?”
但转瞬又察觉到不对:“你这么积极做什么,那当胸一刀不疼了?”
梅星川抚住胸口,回忆起万蝶谷中那刻骨铭心的当胸一剑,大笑道:“疼,怎能不疼?可正因为疼,我才比谁都更想快点找到苏宝儿啊!”
梅星川的笑声尖戾,听者无不毛骨悚然。
莫鹤生余光扫过跪在他床前的水手,无心与旁人闲话,他只觉莫名焦躁,不安与担忧拉扯着他的心脏,竟让他产生了生理上的抽痛。
他需要冷静下来。
不到最后一刻,便还有一丝希望。
千万平安啊,苏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