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逢生
“啊啊啊啊———”
阿贵的尖叫声响彻云霄,惊起一丛飞鸟。
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上山容易,下山难。
但这不适用于苏宝儿。
苏宝儿下山的时候,像一只轻盈又嚣张的灵鸟,她在崖边扭头看着瑟瑟发抖的他,突然一只脚迈出,悬空在外,然后脸上咧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整个人平如纸板,就这么坠落了下去。
阿贵还没惊叫出声,他的腰上便被缚上数根用线团成的绳子,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通过绳子,往他腰间一拽,他便如同整个人被拦腰斩断了一般,被扯下崖顶。
他在急速地下坠。
风和云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眼前的景象变幻得让人应接不暇。
唯一不变的,是他前方驭风而行的苏宝儿。
她双手背于身后,像是一对轻盈有力的翅膀, 阿贵的耳边除了风声和鸟鸣,似乎还有苏宝儿嘻嘻哈哈的大笑声。
“呜呼~~”
阿贵降落的时候,是被甩在树干上的,而苏宝儿则朝石壁一个蹬腿,在空中翻了个身,才轻飘飘地落于地面。
“呕——”
阿贵挂在树枝上干呕出声,因为肚子里实在没东西,啥也吐不出来。
苏宝儿拍着手上的灰,收回线绳,复又双手叉腰,生怕阿贵赖她,于是恶人先告状道:“可是你要我带你下山的。”
“我让你这样——呕——带我下山了吗——呕——”
苏宝儿嘻嘻一笑,背过身原路返回。
她走得很快,只有在路过师父留下的箭头记号时,她的脚步才会慢下来,然后悄悄地用手指摩挲一会儿记号的刻缘。
等到她确定阿贵看不到她时,她脸上的笑容才垮了下来。
***
接下来的两天,苏宝儿不是蹲在海岸边等船,就是在岛上找诗中提到的乌猪。
阿贵对寻宝是一点兴趣没有,从早到晚就是赶海做饭,摘果子做饭,打鸟做饭,深刻贯彻履行他作为一名厨子的职责。
每次苏宝儿灰头土脸地回到海边后,阿贵一般都已吃饱喝足,靠着礁石拿叶根剔牙。
“别白费力气了。这岛就这么大,早被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大家普遍认为,乌猪指的是月牙湾附近的猪仔洲头。”
“月牙湾在哪儿?”
“临安城外十几里,就是你被抓上船的地方。”
“那猪仔洲呢?”
“月牙湾往南,大概几十里,也不远。”
苏宝儿掰着阿贵留给她的小螃蟹,正啃得欢,抬眼忽然发现海面上一丝光亮:“船!阿贵叔,你看,是船!”
阿贵看到后,仿若久旱逢甘霖,当即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在海岸边上又喊又跳,他见船没有靠岸的迹象,竟直接脱下外裤,裹在木棍上,点了火堆里的火,光着两条毛腿挥着火棒大喊:“多谢娘娘保佑!前面的,救命啊啊啊啊啊——”
在阿贵喊破嗓子,差点被海风吹成干海草的努力下,大船终于朝他们驶来。
***
苏宝儿他们很幸运。
这次经过的大船是一艘来往于大梁和琉球的商船,不是海盗船也不是走私船,船身较大,舱内有两层,而且和知闲山庄有生意往来。
起初,船上的吴老板还不信苏宝儿和莫鹤生真是熟识,非得苏宝儿亮出凤归,然后又使了一套震寰斩,吴老板才将信将疑。
“看这刀身铁的成色,还有剑鞘上所铸的图案,的确是知闲山庄才有的工艺。”
吴老板虽然看出了苏宝儿的刀出自知闲山庄,但毕竟是普通的从商人家,压根没看出苏宝儿使的刀法是震寰斩,偌大一艘商船上,竟没一个懂行的江湖人。
但没看出她的震寰斩也有一个好处,正当吴老板犹犹豫豫间,苏宝儿说道:“你若不信,把我捎到月牙海湾,我让知闲山庄的莫少庄主亲自向您酬谢。”
好处就是可以把自己当作是知闲山庄的人,继续在坑莫鹤生银子的康庄大道上取得辉煌成绩。
吴老板人很厚道,说是不管苏宝儿是不是知闲山庄的人,他都会出手相助。
人在这世上,就得多多积善行德,方能对得起天后娘娘的保佑。
苏宝儿和阿贵便恬不知耻地在船上安心住下,与船员们同吃同住,风平浪静时常与大家唠闲打牌嗑瓜子,很快就混熟了。
苏宝儿没有料到,她被海浪一晚上拍到雾西岛的距离,竟然需要三天的航程才能回去,她翘着腿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两手枕着脑袋,嘴里叼着阿贵给她卤的鱿鱼脚。
在吴老板的船上,阿贵操起了老本行,正好补了船上之前患热疾去世的厨子的缺,在厨房里大展厨艺,掳获了一船人的胃,也就再没人对吴老板收了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有异议了。
据苏宝儿了解,吴老板做海外生意已有十个年头了,在越州只能说是小本生意,每次漂越重洋,所面临的苦难,难以对外人道焉。
也正因为是小本生意,所以船上连个江湖道上的护卫都雇不起,每次出洋吴老板都亲力亲为。
“吴老板,你船上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海上那么危险,就不怕遇见海盗洋匪嘛?”
苏宝儿还在晒太阳,她发完问后,一只海鸥飞过,一团白色的糊状物从天而降,苏宝儿眼疾手快,赶紧往一边打了个滚,才免遭天降鸟屎的尴尬。
吴老板拿了块抹布,将甲板上的鸟屎擦干净,回道:“以前有六旗帮管着,没人敢在七海上劫大梁的船。”
“以前?”苏宝儿翻了个身,双手撑着下巴,两条腿在后面踢来踢去,“那现在呢?”
“虽然前几年听闻赵军爷——就是那个六旗帮的大帮主死了,但好像也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吴老板叹了口气,“可是,我前些日子在琉球那边听闻,大梁海域有些不太平。”
“来,油爆八爪鱼。”
系着围裙的阿贵正好端着盘菜从船舱里走出来,他一出来,四周闲着的船员便一拥而上,阿贵挤出人群,走到苏宝儿和吴老板身边,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面色一沉。
苏宝儿还在问:“怎么个不太平法?”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有倭人为寇,在海上肆虐。”
“不是有六旗帮吗?他们不是被安插到各水师营效力去了?他们不管?”
“有种说法是,六旗帮和倭寇联手了。”
苏宝儿摇摇晃晃的腿一顿。
这时,瞭望台上有船员大喊道:“吴老板,快到尚裕关了!”
吴老板闻言,止住话头,他朝手底下还在抢食的船员们使了个颜色,船员们便四散开来,有的冲进船舱,有的开始撬船板,冲进船舱的船员复又跑回夹板,个个手中拿着小包袱,往敲开的船板里塞。
“苏姑娘,你和阿贵可有贵重物品,一齐藏起来吧。”
苏宝儿不明所以:“为何?”
“到时你就知道了。”
苏宝儿和阿贵身上的值钱东西,就是之前在李潮波船上搜刮的金银珠宝,一直绑在身上没落下过,她见吴老板坚持,便将信将疑地将宝物塞进一个不太显眼的船板夹层里。
不一会儿,船便被喊停了。
过关的时候,一艘巡航船驶至商船边上,吴老板命人放了垂梯下去,四个水师官兵爬上船来。
“谁是管事的?姓什么叫什么,船上几个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其中为首的水师官兵腰佩令牌和大刀,拽得犹如大爷,上来还未经过吴老板的同意,便让人进船舱里赶人收东西。
吴老板却是见怪不怪的模样,早从怀中交出一叠银票,悄悄塞到官兵袖中,毕恭毕敬又带了些讨好地说道:“回这位军爷的话,小的友兴商号吴长友,来往大梁与琉球的茶米商人,这是小的的关牒,还请军爷过目。”
这官兵面不改色地收了贿赂,装模作样地展开关牒,船上的水手船员和杂役等等被赶上甲板,挨个点人数。
吴老板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兵点完人数报道:“一共二十六人!不多不少!”
吴老板本还准备了一套多出人来的说辞,听闻小兵的报告,心中也微有诧异,不着痕迹地往人群里看了看,并没有看见阿贵的身影。
“你这船上怎还有娘们,不怕天后不佑在海上翻船?”
为首的官兵眼神不善,上上下下地打量苏宝儿,好在苏宝儿这几天在泥沙大海里打滚,身上脸上皆污不可耐,容色未显。
“厨娘,这是我们船上的厨娘,她做饭好吃。”
官兵咂舌舔唇,忽地出手在苏宝儿臀上猛掐了一把,苏宝儿登时眼中冒了杀气,手已搭在了刀柄上,但吴长友似乎早有预料,提前按住了她。
“平板无味。”他揩完油,似乎还有些嫌弃,苏宝儿心中暴怒,若非顾及船上二十来人,她怕是早已横刀砍死这色痞了,“怎的,一个厨娘还佩刀?”
官兵看见了苏宝儿拿刀的架势,越发横了起来,吴长友连忙找补:“这是我们厨娘的绝技,大刀雕花,哈哈大刀雕花。”
“哦?那小丫头展示一下。”
“啊,这……”吴长友本是随口胡诌,没想到这人收了钱竟然还不依不饶,他正为难,苏宝儿却已暗暗咬牙,把怀中没啃完的半根萝卜朝那官兵的门面抛去。
官兵还未反应过来,苏宝儿大刀已出,横劈竖砍,却并不笨重,似是剑一般挽出花来,凌冽的刀气朝那官兵扑面而去,但是每每又在他皮肤的咫尺之处止住,吓得官兵汗流浃背,面露惊恐。
苏宝儿动作一停,官兵终于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似是要大发雷霆,一朵栩栩如生的萝卜雕花却突然伸至官兵面前,只见她甜甜一笑,两眼晶亮:“小女子不才,在军爷面前献丑了。”
苏宝儿的每一刀似乎都要置他于死地,但刚才那灿烂一笑,又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官兵不好发作,只好收下精美的萝卜花,咬了一口,嘎吱嘎吱地嚼。
苏宝儿面上还带着笑,但眼神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