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雪为竭
佳期受了凉,青瞬替她更衣时一碰她的手就知道,“呀”了一声,“有些发热,奴婢去叫太医来,娘娘先不要睡,趁着热气没有发出来,吃一剂药就好了。”
佳期心里想着药苦,嘴上还是应了,等太医来把了脉,下头的人又煎了药,她才迷迷糊糊地说:“放在这里,哀家自己喝,都去歇息吧。”
下头的人全散了,佳期爬起来,把药倒进案上栽着鹤望兰的红泥盆里。泥土漆黑,药汁也是漆黑,迅速浸下去不见了。佳期趴在桌边看了一会,才觉得又困又累,全身发酸,终于钻进被子里去睡觉。
次日王公贵族行猎,皇帝一口气猎了几只野鸭,叫人弄到厨下去料理。
下头的人惯会奉承,连朱添慢都说:“陛下的箭法一日好过一日,末将快要望尘莫及了。”
裴昭笑道:“旁人这么说倒罢了,朱师傅这么说,朕就要自得一阵。”
朱添慢笑起来,指着林中,“这时节野物肥美,末将随陛下去猎只兔子下酒。”
裴昭正勒缰拨马,摇摇头,“罢了,随行的都是姑娘,看了难免难受。朱师傅玩吧,朕回去喝茶。”
朱添慢便自向林中,却听身后拍马声近,裴昭又跟了上来,“朱师傅,带朕去逮只小兔子。活的。”
朱添慢是林猎好手,裴昭果然带了只小灰兔子回去。
佳期正睡着,忽觉怀里一暖,不知道是什么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下意识地往后躲,睁眼才发觉竟是一个长耳朵的小东西,不由一笑,“陛下弄来的?哀家还以为是大野狼进来了呢。”
裴昭正接了手巾擦汗,见她在揉那兔子,“儿臣本想洗了再给母后送来,但他们都说小兔子一洗就要生病,只好作罢。臭不臭?”
佳期有些鼻塞,但还是闻了闻,“是有点臭臭的。”
她的嗓子沙哑,裴昭不置可否,坐下来问道:“母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又病了?”
佳期脸色有些苍白,实则是腹中难受,无力地趴着,想了想,“总是没听陛下的劝,吃多了烤肉,有些积食。”
裴昭嗯了一声,又说:“太医说外感风寒,也是木兰山舒适不足,母后好好吃药,过几日回宫,好好养起来。”
大概佳期身子比从前强些,这次喝了那碗药,倒不像上次那样难受,但仍是又疼又冷,好在还有个“外感风寒”的由头拿来糊弄旁人,也再不用去广施德泽,老老实实在寝宫窝着。
不过她肯放过别人,别人未必肯放过她。
裴昭照例到她这里来用饭,女眷们便也三三两两到她这里“晨昏定省”。
连朱紫庾都来过几次,她的脚伤已经好了,笑盈盈轻巧巧的一个人,耳边垂着一对宝蓝的小宝石坠子,摇摇晃晃,非常漂亮。
小宁捏住了看,“王爷送的?”
朱紫庾不说话,把她推出去。
佳期已经不在意这个,并不难过,只是这里人来人往,她没办法,总是刚躺下又要起来,衣裳换了又换,生病比打仗还要累。
更不巧的是,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月事,虽然松了口气,但她一向虚寒,十分难熬,等到回銮长京那天,她索性床都起不来了,被青瞬拉着上了马车,一头栽进软榻,总算得了清净。
车里熏了她喜欢的佛手香,又软又甜,但佳期头痛,肚子也痛,小腹里又沉又凉,只昏昏沉沉趴着。裴昭来看过几次,她实在没力气应付,只好装睡,裴昭问青瞬几句,知道原委,立刻红了脸,他不好多待,也就下去了。
小灰兔子大概饿了,在马车里跳来跳去,先是撞翻了花樽,又是踩破了宣纸,末了跳到她跟前,狠狠咬了一口她的手指头。
佳期吃痛,轻轻“啊”的一声,偏偏兔子不肯松口,她睁开眼来,正见一只手轻弹了一下兔子头,迫使兔子松口,又拎着兔子耳朵丢到她后脑勺上去。
佳期的头被兔子蹬了一脚,头发也乱了,不由得伸手推了他一把,裴琅从善如流,顺着力道索性坐下了,抓了把松子吃,笑道:“兔子急了也咬人。”
他另一手掀开她的衣领,看了看她脖子上那道齿痕——上次他真是用了力,那甜丝丝的血气犹在齿关游**,眼下伤痕未愈,看起来可怜,可惜他是禽兽,只想再咬一口。
佳期打开他的手,拢紧领子,复又埋进枕中,疼得屏住气,一言不发。
裴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索性把手钻进被中去揉了揉她的小腹,佳期小腹里疼得一抽一抽,被他热烫的大手暖着,倒有些舒缓,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裴琅见她脸色苍白,笑嘻嘻说:“青瞬也是个大丫头了,别的没有,都不知道弄个手炉么?本王开恩,给太后找个妥帖人,太后敢不敢要?”
佳期还没有傻到让他在自己身边放眼线,不过无力回嘴,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琅“嘘”了一声,听了外面的动静,随即起身弯腰往她嘴里塞了一颗奶贝子糖,把手抽出去,重又掩好被子,顺手把她那绺乱发理好,“太后既然嫌,本王这就走。”
马车门响了一下,他闪身出去,佳期留神看了一眼,才发觉这正是车马转角的路口,前后的人都看不到,难怪他敢上来。又过一阵,外面响起朱添慢等人的笑声,随即马蹄笃笃,渐渐远了。
佳期叫青瞬拿来手炉,塞进被子里,念头转了几转,始终觉得裴琅近日行迹古怪——朱添慢等人都是主张归政的,和摄政王本是水火不容,他为什么肯跟那些人混在一起?难道就为了一个朱紫庾?
可裴琅对朱紫庾分明并非外人看来那样,她心里最清楚。
直到车入长京,佳期也没能想明白。
次日,她叫了青瞬来,“在外头找个妥帖的人,查查朱家在做什么。”
她素来器重青瞬,自然不止是要青瞬服侍,而是要青瞬做她的耳目。前些年前朝人都对她虎视眈眈,她不好做什么,但又忧心裴昭,全靠青瞬去打听了,每晚睡前无人的时候,条分缕析地告诉她。
青瞬脑子十分活络,一点就透,听她这么吩咐,立刻问道:“娘娘疑心王爷要阻挠归政?”
佳期想了想,“不管王爷要做什么,陛下还小,郑皇贵妃的余党还在朝中,眼下也不是归政的良机。”
青瞬办事利索,立刻派人去了。过了几天,仍是一无所获,青瞬拿了外头送进来的信,“朱大人只是日常上朝,得空时练武,应酬并不多。”
越是如此,佳期反而越是疑心。但她人在深宫,不好过问前朝的事,便是着急,也只能干等着,好在七年下来也习惯了,虽有风风雨雨,总都靠运气躲了过去,一时松了一口气——不管暗地里有什么关窍,既然明面上没事,至少也有三五个月的安稳日子。
裴琅果真有足足一个多月不见人影。
冬天也到了,成宜宫前银杏树上金黄的叶片掉光了,佳期捡了很小的一片叶子夹在书里,过几天再拿出来,叶片干薄金黄,十分可爱,对着光一看,脉络清晰可见,如千万条明亮的通路。
青瞬照例在夜里无人的时候把这一日前朝的事情说与她听。本来近日朝中无事,一向太平,但青瞬沉吟了一阵,“还有一件事。娘娘,朝中有人……有人结党。”
为皇权稳固,本朝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一经查实,都是大案,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先帝时顾党和郑党之争,所以到了裴昭这里更是铁腕,雷厉风行,有一点苗头,牵连人等都要打得万劫不复。
佳期本来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愣愣问道:“谁?”
青瞬有些不忍和疑惑,“有朱将军、陈主簿、李磨、马潜铁……还有摄政王。听闻今夜在城西水阁,就是他们的夜宴。”
佳期一下子坐了起来,揉了把脸。
青瞬连忙说:“也许是王爷自知这些年与陛下有隙,看陛下大了,年少有为,难免想要弥补一二,换得日后一线生机,也未可知呢?”
佳期哑声重复了一遍:“可那是结党。结党是什么下场?”
青瞬看她眼里发冷,道:“朱将军和陈主簿,您是知道的,都是最可放心的人,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归政罢了……”
佳期知道青瞬也有许多猜测不敢出口,她自己也一样,可人在后宫,就像在战场上没兵一样被动,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加上裴琅一直不露面,心里的疑虑越积越重,却无计可施。
又过了几天,青瞬小声告诉她:“朱将军今日告病没上朝。”
裴昭刚下了朝,正从门外走进来。佳期淡淡应了一声,叫青瞬自去传膳。
天已经冷了,铅灰的苍穹里笼着阴云,裴昭解了大氅,道:“母后,钦天监说要有雪。”
佳期应了,“那陛下今日不好再去骑马了。”
裴昭淡淡的,坐下夹了一筷子烫干丝,“是。那儿臣匀出半日空闲,去宫外看看朱师傅。师傅病了。”
佳期心里跳了一下,忙说:“外头乱,遣人去送些药材就好了。陛下若是想去走走,等到雪后挑个好日子,冬天西山赏雪极好,还有那个南山……”
裴昭支着下巴,听佳期把长京赏雪的好去处全说了一遍,末了微笑一下,“好,儿臣听母后的,那便不去了,等到落了雪,陪母后去西山。”
用过早膳,裴昭自去御书房看折子,佳期等到人散了,才吩咐青瞬:“去趟耆夜王府,叫王爷来一趟。”
青瞬有点惊诧。这是佳期头一次派她去做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次请摄政王进宫。
她不敢怠慢,连忙去了,直到午后才回来,“王爷说今日有事,改日得空再来。”
这样推诿,想必他也知道佳期要问什么。
佳期咬了咬牙,“再去一趟。告诉王爷,倘若如此,本宫今后便不帮他了。”
可是裴琅仍没露面。
佳期心事重重,快到子时才睡着。朦胧中,似乎觉得被子蒙上了脸,床榻摇摇晃晃。她困得厉害,偏偏那人捏了她的鼻子,她呼吸不畅,只好睁开眼睛,小声说:“……做什么?”
裴琅冲她指了指外面,小声道:“下雪了。”
佳期迷迷糊糊顺着方向一看,脸色霎时五彩纷呈,“……你怎么弄的?”
原来她早已不在成宜宫,而是在钦天监的灵台塔上。塔顶是黑玉围栏、琉璃窗,外面天幕漆黑,鹅毛大雪滚滚而落,铺尽千里。
佳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裹着被子,不知道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弄出来的——他有这个本事,想必就是把她扛出宫去卖掉都不在话下。
裴琅像会读心,笑吟吟地捏了把她的脸,“别瞎想,本王可舍不得把你卖掉。”
佳期气极了,拍开他的手——他倒还不如横眉竖眼的时候好揣度,现在这样对她和颜悦色,时不时喂一颗甜枣子,可她一点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
果然裴琅没等她开口,就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小太后娘娘,巴巴派人去叫本王做什么?想本王了?这倒稀奇,本王却之不恭,这就给你交租。”
他说着就解腰带,佳期推他的手,“谁想你……那个!你松口,别碰我,我有事要说。”
裴琅将她合身抱起,搁在一张黑玉案上,“不许瞎说,来,良辰美景,不要虚度。”
他还要解佳期的腰带,佳期又踢又打,肩膀碰到后面,被硌了一下,才发觉这地方倒有不少小格子。
她不知道里头都装的是什么东西,裴琅年少时跟那帮金吾卫在宫里四处晃,倒是熟门熟路,拉开一个匣子看看,笑道:“这宝贝还在,幸得我当时没扔,不然可又要听太后念经了。”
说着就从里头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一手挑开盒盖,将里头的一丸药捏了一半,想了想,又捏掉大半个角,将那剩下的一小角药丸往佳期口中一塞。
那药丸甜腻腻的,入口即化,佳期未及吐出去,便已经吃了下去,当即气得脸都红了,奋力挣开,“什么东西?”
裴琅揉着她小脸上的红晕,奇道:“好东西,见效这么快?”
佳期明白过来,霎时变了脸,“给我解药。”
裴琅去翻格子,没几下就把格子一合,“没有。宫里头用的东西,哪有什么解药?上次我欺负了你,你欺负回来好了,不用客气。”
这个人从来就是个流氓。佳期恼了,起身就走,裴琅拉她的手腕,她也不理,把被子往他怀里一塞,避开他的手就绕开黑玉案向外走去。
她只穿着牙白的中衣,跑得极快,他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是她沿着台阶下塔。这灵台塔有九层,是宫中至高处,琉璃窗外是泼洒天际的夜雪,吉光片羽般落下去,雪落的声音簇簇的,他方才忘了给佳期穿鞋,此刻想象着佳期赤着的脚上落上雪花。
裴琅出神看了一会,才向下走去。楼梯一层层,他不慌不忙,一层层追。原来她不过只跑了三层,就停下了步子,大概被气狠了,在楼梯上坐下着生闷气,脚趾头都冻红了。
从前他们年轻胡闹,佳期有一次耍赖不肯下墙,他顺手拍了一把,没想到她鞋袜松松,被他一把扯了下去,就露出这样的小脚趾头,像圆圆的小贝壳。
那时佳期愣了,他也愣了。佳期是害怕兼害羞,他则是惊吓。
他一直知道佳期是个小孩子,只好把她当小妹妹那样哄着玩,就算喜欢她,也告诫自己“再等等”。但看见了那圆圆小小的脚趾,他蓦地心慌了一下——这么小。
她怎么这么小?
小得像个瓷娃娃一样,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像片云一样,天一亮雨一来就会散。他要造出一间什么样的屋子,才能把这样一个人又轻又软的一辈子安心放进去?
裴琅没等到佳期长成个大姑娘。她当了“顾贵妃”在宫里那些年,到底出了些什么事,他是刻意不想知道,陶湛跟他报告,他直接把陶湛踹出去。
即便如此,他也隐约猜到那几年她大概十分难熬,多半到了缺衣少食的地步,因为佳期的脸色常年透着苍白,似乎也再没长个子。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小,像东瀛人做的白瓷娃娃,像那年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妹妹。
她那样轻易地放弃了他,他到如今都恨,与其说是恨她、恨先帝、恨这烂到了根里的世道,毋宁说是恨自己。他恨自己哪怕能补天挽狂澜,仍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琅在阶上蹲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逗你玩的,山楂丸罢了。”
佳期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大概是气裴琅总这么逗人,也大概是气自己总上套,总之胸口一团火冲上来,她猛地倾身上前,干脆咬上他的嘴唇。
男人的口中是奇妙的清苦木香,也许是抽了水烟,或者嚼了薄荷。猜不对,也没有关系,她咬着他薄薄的嘴唇发狠,裴琅起初怔愣了一瞬,不多久就揽住她的后腰,她像个雪捏的小娃娃,他力道十分小心,蜻蜓点水般轻柔地吻。
塔外也在下雪,可是已过了子时,天下人都睡着,只有这塔中台阶上有人绵绵亲缠。
裴琅轻揉着她颈侧那道伤痕,“留疤了。还疼不疼?”
佳期仰头看天,夜幕海海,雪花片片飘落。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雪,天黑透了,她推开窗,万象静谧无声。她在窗前雪中站了许久,想起白天的时候,有一个本该早已开拔前线的人穿着黑色的盔甲,在墙头笑着叫她:“笨蛋。”
铁马冰河没有入她的梦。“夜阑”两个字成了她的禁忌,可摄政王一直在这里。
他可以甩下她,任由她做太妃,像那些疯疯癫癫的女人一样老死深宫,她会比这七年难过百倍千倍,可他为什么没有走?
裴琅将她放在案上,佳期看雪,他也安静,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这样安静。
看了半晌,佳期问:“你今天高兴吗?是有什么喜事?”
裴琅后退一步,抱臂笑道:“喜事是有一件,不过不能告诉你。走,现在回去,还能睡一阵,明早才好伺候你那干儿子。”
他说完就走,佳期跳下桌子叫他,“我有话还没有说。”
裴琅头也不回,没好气,“脑袋怎么长的,怎么还记得?”
佳期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你……我知道你结党。不是好事,早些抽身。”
裴琅已经走入风雪,手指掸去眉端雪花,三心二意地应她一声,“好。天底下有什么东西不是顺着太后的?太后要太阳东升西落,他就不敢往北去。”
佳期也拢住衣领,“别掉以轻心。将来的路还长,别丢下我一个人。”
裴琅猛地站住脚回头看她,目光灼烫。
佳期对他微笑,“陛下还小,多给他两年,别釜底抽薪。”
那目光骤然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