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歌舞厅
我们离开革吉县的时间比较晚,两个原因:一是旺久师傅在县上的朋友请他们捎带些货物到阿里首府所在地噶尔县狮泉河镇;二是从革吉到狮泉河的路程只有一百二十公里,三个小时左右即可赶到,时间非常宽裕,我们没有必要匆忙上路。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在这座西部县城里四处逛逛了。
显得空旷的县城规模依然很小,半小时不到就走过一遍。留下印象的还是那些设立在一条土街两旁的茶馆。从街上走过的人,整天都能听到茶馆里面潮水般的麻将声。午饭以后我们正准备上路,一阵带着邪劲的狂风突然自天而降,太阳瞬间隐去了,天地之间昏暗模糊。空寂的街道上艰难地走着两个穿藏袍的老人,远远望去,他们如同在原地迈动着脚步,身体被风沙扭曲,仿佛隔着不平整的毛玻璃看到的一样。世界忧郁、苍凉、遥远,我想到沈从文说过的话:美丽是愁人的。
我们继续向西,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风还在刮着,可是太阳又露了脸,天空湛蓝透明。我们转向南行,砂土道路左侧出现了一条河流,这便是著名的森格藏布——狮泉河。我知道,沿着这条青色的河流走,不久便能到达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河流与我们逆行,是西北走向,流到境外的克什米尔地区,它的名字就变成了印度河。现在,河岸两边滩地上长满了低矮的红柳。越过一大片一大片红柳滩,在我们正前方目所终极的地方,恍恍惚惚地隐现着一些闪亮的细碎光点,那是玻璃的反照。再往前走,一座小城好像在暗房里冲洗着的照片渐渐现出了影像。狮泉河啊狮泉河,我们到了。我们原本计划五六天,可最后却经过了八天漫长的行程,每个人脸上,尤其鼻梁上都晒脱着黑色的皮子,我们到了。在我们的寂寞已经接近临界点的时刻,西藏西部这座新兴的高原小城,终于用它平均四千二百米以上的海拔,用它午后特有的风沙和煞白的阳光迎接了我们。
开始还以为我们到的那天,狮泉河起了大风,其实那并不是一件巧合的事情。后来我们才知道,现在的狮泉河镇早先是河流两岸的一大片红柳滩。在城镇早期兴建的时候,因为缺乏燃料,人们便把那些红柳连根挖掉当柴火烧了个精光。从此,广大的红柳滩逐渐变成一片沙化滩地。一年四季每天中午过后,这个地方就会莫名其妙地刮起狂风,沙尘蔽日,天地惨淡,或许这就是大自然对人类破坏环境最直接的报复。不过,狮泉河这个城镇的兴建,所付出的代价又何止于一个环境。设想,若没有那一大片红柳滩的毁坏,也许这个城镇在当时根本就建立不起来。红柳作出了贡献,环境也以牺牲自己作出了贡献,于是才有了这个西部边陲小城。通往这座小城的道路还有两条,一条从拉萨走南线经萨嘎、仲巴和冈仁波齐山下到达狮泉河镇;另一条从新疆南部叶城经阿里的日土县到狮泉河。这个小城同时作为噶尔县和阿里地区的政府所在地出现在中国地图上。城镇所需一切建材、粮食、蔬菜、肉禽、油炭燃料和日用百货,几乎全部由新疆经叶城或由青海经那曲、拉萨长途运来。因此,这个地方的物价比较内地,甚至比拉萨和新疆叶城都要昂贵,菜油肉蛋等食品及日用品,一般价格都要翻倍。物质的相对匮乏和生存环境的艰苦,造成这个地方人的重感情,少算计,意气用事,生活粗犷。另外,城镇的人口组成,不管哪一个民族,几乎都是外来移民,人们聚集在这里工作、生活,可是除了农牧区来的多数人,其他人或许迟早都要离开这个气候恶劣、环境艰苦的地方。所以,一批又一批的开拓者、成功者与失败者,大家都怀着一颗漂泊的心,梦想在这个地方获取到个人渴望的权力、金钱或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然后便永远地同它告别。自然,这个地方还将经常光顾到任何一个离别者的梦境,但那已经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