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该死的命运

1.不周山

不周山上,阴雨连绵。

传说许多年前,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相斗,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乃至天河水泄,洪浪滔天。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可江河泛滥倒是真的。从我记事起,似乎就没有什么好天气。天气不好的时候,人的心情也很差,部落间的争斗从来没有止息。眼看着我们部落的老大尧帝头发从黑变白,从多变少,我忧心忡忡。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尽快找到治理洪水的方法。

曾经有一条小路通往不周山的山顶,但是由于连年阴雨,山体崩塌,小路早就被掩埋了。要想上山,只能从北边一处陡峭的悬崖上去。

我必须爬上去。我的手脚被锋利的石头划出一道道伤口,但我不敢有丝毫放松。比手脚更疼的是我的后背,那种烈火灼烧的痛楚让我几近不能呼吸。

雨落在悬崖的石头上,很滑。有几次,我差点掉下去,但还是勉强扒住了,手上新添了几道伤口。

我爬了一天一夜,终于隐隐看到了悬崖的边缘。就在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身前的岩石在雨水的冲刷下整个翻滚了下来。

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见耳边有人说话。

“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他的伤可以治好。”

“摔伤当然没问题,可是他的背上……”

“背上的伤……”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也治得好。”

“你疯了!”

我睁开眼,发现雨已经停了。手脚上的伤已经敷了药,不那么疼了,而背上的伤也大大缓解。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虽然简陋,但是布置的十分整洁干净,看得出是女子的居所。眼前站着两个女孩,一个十七八的样子,面容清丽,却微微蹙眉,看起来隐隐有些怒气。当我转头看向另一个女孩的时候,心口猛地一跳,感觉一束光瞬间刺穿了阴霾,世界瞬间明亮起来,她的肌肤皓如白雪,头发像漆黑的瀑布一样披在两肩,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星,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美丽,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

女孩看出了我的失神,自我介绍道:“我叫羽灵,这个是我的侍女清风,你怎么称呼?”声音如美玉相击一般悦耳。

“我叫……呃……文命,姒文命。”我有些局促地回答道。

清风在一旁冷笑道:“好普通的名字啊,配不上你大名鼎鼎的伤。”

羽灵横了她一眼,我尴尬地解释道:“这道伤我一出生就有了,那会儿伤口比较小,还不太感觉到疼,可是这几年,伤口似乎越来越大了。”

“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伤?”羽灵问道。

“你知道吗?”我反问道。

“这是……”羽灵犹豫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你一定会好的,好好休息吧。”

两人起身离开,临走之前,清风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勉强爬起身来,感觉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到洞口,看见两人一路远去。一只黑色的乌鸦从草丛中惊起,怪叫着飞向远方。我这才发现,其实雨一直都没有停,只是在两人方圆一丈的范围之内,雨并不会落下来。

我知道,她们绝不是普通人,因为她们身上有一件宝贝——驭水珠。

当年我的父亲鲧奉命治水,历时九年,甚至动用了神土息壤,却依然无法成功。所以,若要治水,须得驭水,唯有驭水,方能解决天下水患,救黎民于水火。

而只有解决了水患,才能……

一念及此,背上的伤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岩壁上。

2.驭水珠

羽灵是传说中的水神共工的后裔,当年共工战死,其族人被火神祝融追杀,流离失所。一小撮共工族人躲在不周山的废墟中,侥幸逃过性命。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抛头露面,更不敢与外族通婚,因此族人愈见凋零,父母死后,现在还留在不周山的,便只有羽灵和侍女清风了。

那几天,我和羽灵并肩坐在洞口的石头上,看着洞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和灰蒙蒙的天空,听她讲起部落间的那些爱恨情仇。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什么也不想,单纯地享受两个人相处时的简单快乐。我多想自己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偶遇自己心爱的女子,就此长相厮守,安稳平淡地过完一生。

可惜我不是。

羽灵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她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隐瞒,倒是清风在一旁,不停地使眼色。

我琢磨着怎么拿到她身上的驭水珠。驭水珠的传说,世人听说的不少,但是从没有外族的人真正见过,更别说得到它了。

该怎样谈起这个话题而不显得唐突呢?

就在这时,一团火球飞速从洞外冲进来,直扑羽灵。羽灵吓得花容失色,一下摔倒在地,堪堪躲过了这团火球,没想到火球掠过她的脸颊之后,转了个弯,又一次扑了过来。

我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只火鸦。火鸦不是普通的乌鸦,它是祝融族的神物,通体带着祝融之火,这种火永不熄灭,一旦被烧到,必死无疑。

火鸦在此,想必祝融族的人也不远了。我想到那天在洞口惊起的乌鸦,想必就是它报的信。果然,祝融还是跟踪了我。

没错,我背上的伤就是祝融之火烧灼的,伤疤在缓慢地扩大,是因为祝融之火永不熄灭,直到把我焚为灰烬。

而这,是我和祝融定下的苦肉计。其实很早,祝融便知道共工还有一支苗裔藏在不周山中,只是不周山被共工撞塌之后,地形十分复杂,中间又间杂着河泽湖泊,火族行动不便,因此一直未能找到。倘若能有一个人,不惜性命,以祝融之火的伤口前去引诱,或许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我们赌赢了。

祝融是为了将水族斩草除根,而我,则是为了治水的大业。

羽灵在山洞里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清风在一旁大喊:“快用驭水珠!”水虽然不能扑灭祝融之火,但却可以阻止它的蔓延。

羽灵红着脸看了我一眼:“驭水珠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什么?我愣了片刻,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伤疤还在,但已经不再疼痛。她把驭水珠给了我?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祝融派人追杀羽灵,我本可以袖手旁边,待她死后再在她身上搜寻驭水珠,却没想到,她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驭水珠塞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得到了想要的,或许我该走了。我不是普通人,我肩负着治水的大业,我的生命并不属于自己,就这样离开,为了天下,为了苍生,有何不可呢?

我站在洞口,发现更多的火鸦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转过身,看到羽灵已经被火鸦逼到了角落,清风举着一根木棍奋力替她抵挡,可是很快,她就被火鸦啄伤了手,祝融之火一沾染到人的皮肤,立刻发出蓝绿色的火焰,火势“腾”的一下起来,刹那间清风已经化作一团灰烬。

火鸦朝羽灵扑过去,羽灵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我深吸一口气,刹那间,一股水柱自我手中喷出,击中了火鸦。火鸦愤怒地嚎叫着向我扑来,我动用驭水珠,在身体周围形成三尺水墙使得火鸦无法逼近,而后飞快地拽过羽灵的手,冲出洞外。

洞外的火鸦群也在逼近,我们走投无路,从山崖上跳了下去。所幸下面是一条河,我用一个气泡包裹住两人,沿着河流一路飘去。

3.刺杀

离开不周山之后,就仿佛离开了可以不问世事的世外桃源,我和羽灵都没有亲人,唯有相依为命。虽然我还是不知道当初她为何肯将驭水珠交给我,但我很感激她,驭水珠和祝融之火在我的体内取得了微妙的平衡,使我的生命得以延续。

我把时间全部投入到了治水大业中。虽然有了驭水珠的帮助,洪水乖乖驯服,但是天下何其广大,地形又何其复杂,若要成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那一天,羽灵跟我说:“文命,我想找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无奈地笑笑:“我何尝不想这样。可是现在,治水未成,我怎能半途而废?”

羽灵叹了口气,美丽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哀:“如果……如果治水和我只能二选其一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人生并不总是需要选择,相信我,我可以治理好洪水,也可以保护你。”

羽灵笑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笑得有些凄凉。

我后来明白,人生,总是难以两全,而选择,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治水工作进行地越来越顺利,洪水缓慢地退却,雨也变小了,天空渐渐明亮起来。

尧帝很高兴,他为我举办了规模浩大的庆功宴,不但族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来参加,甚至声势浩大的百姓队伍也杀鸡宰羊,载歌载舞,远远地在山下为我举杯喝彩,的确,水患二十二年,大家已经太久太久没这么高兴了。

眼见河清海晏,一个盛世即将开启。酒过三巡,尧帝已经不胜酒力,他向我敬酒,我举起酒杯:“恭祝大王万寿无疆!”话音刚落,我把杯中酒狠狠地朝尧帝甩过去,酒水在驭水珠的操纵下化作一道冰刃,刺穿了他的心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为了安全,进入宴会之前,大家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上缴了,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在驭水珠的操纵下,所有的水都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

羽灵看着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垂下眼睛,心中充满愧疚,是的,杀了尧帝,就等于毁了我和羽灵一生的安稳生活,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当年我的父亲鲧因为治水失败,被尧帝流放于羽山而死,那时我便立下誓言,一要继承父亲的遗志,为天下治水,二要手刃尧帝,为父亲报仇。

我做到了。我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和祝融合作,让他在我的身上种下祝融之火。

我也知道,尧帝素以仁义著称,杀了他,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愿意杀人偿命。

侍卫向我涌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反抗。然而那群虎背熊腰的侍卫还没等冲到我跟前就一一倒下,在他们的背上,插着一根根火箭。

山上,祝融族的大旗猎猎作响。

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我们群龙无首、手无寸铁而又毫无准备,利箭带着祝融之火向人群飞来,宴会的现场一片火海。我无法顾及更多人,只能用一个巨大的水球包裹住我和羽灵,趁乱朝最近的大河跑去。

祝融发现了我们,几十匹快马向我们追来。我不敢怠慢,发动驭水珠,连续调来几道水墙阻挡他们的行进速度。一直跑了一天一夜,才将追兵甩开。

那天晚上,天罕见的放晴了,满天繁星。但是我的心情很差,我治水成功了,大仇也得报了,按理说,我应该很开心才对,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感觉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可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对是错。

羽灵的脸色漠然,眼神像一泓深潭,深不见底。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我做了很多梦,梦见父亲被尧帝一刀砍下了头,父亲满脸是血地看着我说:“你杀错了人!”

我是被雨淋醒的,天空又变成了灰蒙蒙的样子,羽灵也不见了。我沿着山间的小路高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迎接我的却只有沙沙的雨声。

与此同时,我发现脖子上的吊坠不见了。那是一块通体黝黑的小石头,打磨得很光滑,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却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完了,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爱我的人。我希望背上的祝融之火现在就发作,将我化作飞灰,了却一生。但事实上,自从羽灵将驭水珠送入我的体内之后,伤口就慢慢愈合了,祝融之火仍在,但驭水珠将它控制住了。它们在我的体内共同存在,而又彼此制约,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我站在悬崖边上,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西北方涌起一团巨大的火光,那是不周山的方向。

我猛然惊醒,不周山,正是羽灵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她会不会出事?

4.息壤

我御水而行,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不周山。

眼前正在进行一场恶战。祝融族的七大长老围成一个圆圈,双手平举,掌心吐出祝融之火,将羽灵围困在中间。

羽灵失去了驭水珠,只能依靠仅有的一点灵力苦苦支撑。

领头的长老说道:“羽灵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想好了没有?你可不要以为,我们七个老头子的功力就只有这么一点,我们只是不舍得伤害你。”

还没等羽灵开口,我唤起一条水龙,朝领头的长老直扑过去。长老未及防备,被水龙撞得连退几步,他转头看见我,恼羞成怒:“原来这个丫头拖来拖去,就是等你这个小毛孩。”长老当即唤起一条火龙,和我的水龙纠缠在一起,我们两个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操纵着两条巨龙,令天地都淹没在这水火之间。

长老的法力很强,我拼尽全力也仅能和他打个平手,更别提还有其他六个长老并未参战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羽灵脖子上有个东西亮了起来,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吊坠?

那块黑色的石头在祝融之火的炼化下越变跃红,体积也开始膨胀起来,慢慢地从羽灵的脖子上升起来,向天上飞去。

长老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良久良久,才有人喃喃道:“这个是……这个是……息壤?”

息壤?我大吃一惊,息壤是一种神土,可以无穷无尽地生长而永不耗减,当年父亲以此治水,最终却无功而返。被杀于羽山之后,息壤的下落也就成了谜。难道父亲早就偷偷将神土封印,留给了我?

息壤不停地向上延伸,变成一根柱子的形状,顶天立地。雨停了。

七大长老看了羽灵一眼,摇摇头,叹着气走了。我无暇追究他们那意味深长的叹息,径自跑过去,抱住羽灵,尽管长老们并未出全力,但她已经筋疲力尽。

羽灵看着我,微微一笑:“天,补上了。”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年共工与祝融相争,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这个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点点头:“这个故事连三岁的小孩都听过。”

“可你有没有发现其中的不通之处呢?”羽灵问,“共工与祝融相争,他就算撞,也应该去撞祝融,或者按着祝融的脑袋去撞石头,可他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头去撞山呢?”

“这个……我没想过。”我挠挠头,“也许他是想撞祝融,但扑了个空,也许他只是很生气,想要发泄一下……”

“不!”羽灵打断了我,“他是想把天河的水放出来,淹没整片洪荒大陆。”

的确,不周山并非一座普通的山,它是八根天柱之一,不周山倒,天柱折断,乃至苍天破开一个巨大的洞,天河水倾泻而出,洒落空中变成连绵不绝的雨,落到地上又变成汹涌的洪水。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当年父亲以息壤治水,大家都笑他傻,说息壤虽为神土,但洪水根本是挡不住的,只有疏导才是根本。可是,如果天空中的洞不填上,雨水便会连绵不绝,纵使疏导,也绝非釜底抽薪的良策。我怀疑父亲当初带来息壤,根本就不是为了筑坝挡水,而是立柱补天,可是,他为何最终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呢?

无论如何,现在事情都已经解决了,我看着羽灵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羽灵,我承认,最初来不周山就是为了接近你,拿到驭水珠,可是后来,我慢慢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和你哭,和你笑,和你在风雨中跋涉,习惯了你在身边的日子,我觉得我们已经是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可我知道,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羽灵惨然一笑,低头沉吟片刻,最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我:“其实,你也不用太过认真,我接近你,也只是为了得到息壤。你父亲对它的伪装并不算太高明,很容易就能发现你脖子上这块扎眼的石头,但是,他给它加持的封印实在太过强大,若不是祝融族七大长老同时用祝融之火炼化,我恐怕现在也无法打开封印。”

是的,我早该想到,驭水珠这种神物,羽灵当初怎会随随便便就送给我来抵御祝融之火,现在想来,天真的不是她,而是我。她步步为营,我却渐渐动了真情。

我笑笑:“补天也好,治水也罢,我们不都是为了黎民百姓?既然皆大欢喜,我们为何不能放下这些心机,好好在一起呢?”

羽灵摇摇头:“你有你的宿命,我有我的宿命,我们谁都不能放弃。”

明知无望,我还是试探着说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尽我所能地帮你。”

羽灵轻轻一笑:“我未来的计划里,已经没有你。”

我呆住了。这句话像匕首一样直直地戳进我的心窝。明知她接近我是别有用心,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在她未来的日子里占有一席之地,哪怕只是被利用,也好。最怕的是,你心爱的人,连被利用的机会,也不再给你。

乌云散去,烈日当空,照得我的心底一片惨白。

5.祝融

我在不周山上坐了一天一夜。脑子里似乎想起了很多事,而又好像一片空白。到了后半夜,终于一阵困意袭来,我裹紧衣服,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文命,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长袍的黑衣人,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楚样子,只是下巴上的白胡子老长老长。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乳名?”当初我告诉羽灵自己名叫姒文命的时候并不是在骗她,只是这个名字自己很少用罢了,却没想到,她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

“你不用管我是谁,但你要知道自己是谁。”黑衣人的声音虽轻,语气却很严厉。

我神情黯然:“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该做的事情我已经都做了。”

“你忘了一个人。”

“谁?”

“祝融!”

话音刚落,我的心头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顿时一片雪亮。这些年来周围发生的一切,隐隐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操纵,从祝融与共工相斗的传说,到设计取得驭水珠,从尧帝被刺后的乘虚而入,到羽灵被祝融族七长老围攻,这一切,都是祝融的阴谋。

这些年来,祝融族虽表面上臣服于尧帝,但一直觊觎尧帝的部落盟主之位,暗地里吞并一些小部落,不断扩大势力。

当初祝融找到我,要助我拿到驭水珠的时候,我就清楚他的目的并不在治水。只是我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并未深思而已。既是互相利用,又何必穷根究底。

猛然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飞也似的朝山下跑。黑衣人在背后轻声道:“御水而行。”

这一下提醒了我,我用驭水珠唤来水龙,驾龙直朝南方祝融族的地盘飞去。心念一动,忽然想到这个黑衣人对我也太过了如指掌了些,扭头一看,兜帽下的白胡子似曾相识。

祝融族位于南方,远远望见祝融族巨大的火焰图腾时。身下的水龙忽然焦躁起来,我奋力用驭水珠控制它,水龙却却变越小,渐渐降下云头。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没看清楚身处何地,就听见周围一阵嘈杂。

我站起来,看见祝融族的人穿着火红色的衣服,步履匆匆地朝一个方向跑去,没有注意到我一个外族人的闯入。我跟着他们爬到山顶,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祭坛,应该是祝融族祭拜火神的地方。

祭坛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是当大家跪倒在地,拜服下去的时候,我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脑门上。羽灵被绑在祭坛中间的石柱上,在她的四周,围着祝融族的七大长老。不远处,身穿火红色长袍,红须红发的,正是火神祝融。

我不敢贸然现身,也混在人群中跪下。

“我没想到你会用息壤补天。”祝融缓缓地开口,“那可是共工牺牲性命,用头撞开的缺口。”

羽灵的脸色有些惨白,她笑笑:“天破了,总是有人要补的,否则,治水总是治标不治本。”

“水治好了,你可就完了。”祝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以为大家都是傻瓜吗,你虽一直对外声称是共工后人,可我知道,你其实是天河的水灵圣女,你思凡下界,却不能像常人一样生活,须得时时有雨水浸润才能活下去。共工为了你,不惜撞断不周山,打开天河水。可现在,你为了一个臭小子,竟然把天补上了。”

“那是他毕生的梦想……”

“梦想?”祝融狂笑一声,“他有什么梦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他治水,也只是为了接近尧帝,杀死他而已。哈哈,傻瓜,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傻瓜。”

羽灵垂下眼睛:“我知道他也有很多无奈,为父报仇并不能算错……”

祝融冷哼一声:“那你知道,尧帝当初并非想要杀死鲧吗?”

“什么?”

“当年尧帝将息壤交给鲧,本是让他补天的,没想到他遇到你之后,动了恻隐之心,不愿将天河堵死,只是用它筑堤修道,最终自然是治水无功,息壤也不知下落。尧帝龙颜大怒,却也只是将其流放羽山。”祝融的眼神里放出光芒,“押解鲧的任务就交给了我,我在羽山杀了鲧,砍下了他的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羽灵怒视他。

“因为尧帝太得民心了,我总得找一些人来恨他啊。”祝融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再也忍不住了,愤怒的火焰冲昏了头脑,我扬手甩出十几道冰刃,直刺祝融的脑袋。可是,冰刃在离他还有三尺的地方就蒸发成了水汽。

“刚才的这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呢,傻孩子。当初七长老见羽灵用息壤补天,知道她时日无多,本想多给你们一点时间,却没想到她这么不懂珍惜,竟然想来杀我。”祝融看了我一眼,又转向羽灵,“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将驭水珠取出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羽灵冷笑:“火族的族长要我这驭水珠做什么?”

“天下能抵抗我祝融之火的,只有这驭水珠,我当然不介意自己再多一种法力,但是如果得不到的话……”祝融看我的眼神里露出寒光,“我也不介意毁了他。”

祝融轻描淡写地挥手,一个火球立刻向我飞来,我下意识地唤出水墙抵挡,却不料祝融发出的火球丝毫不受抵挡,径直穿透水墙朝我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羽灵纤弱的身影挣脱绳子,飞扑过来,用双手挡住了火球。虽然她的灵力并未完全消失,但失去了驭水珠的力量,我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水分在被一丝一丝抽干。

“快住手!”我抱住她吼道,“羽灵,把驭水珠从我身体里取出来。”

“不行,傻瓜!”羽灵大口地喘着气,“你身体里残存着祝融之火,取出驭水珠,你就死定了。”

“我宁愿死!”

“你不能死!”羽灵扭头看着我,“听着,你治水有功,是千万百姓心目中的盖世英雄,你会成为天下之主,你的使命,是令黎民苍生安居乐业,不再颠沛流离。”

“我不要天下,我只要你!”

“傻瓜!”羽灵不停地摇着头,满脸泪水。

祝融冷笑道:“你们还在妄想拥有天下?你杀了尧帝,天下人恨不能将你食肉寝皮!”

“谁说我死了?”一个声音如黄钟大吕般响彻山谷。远处,尧帝的杏黄大旗高高竖起,四周呐喊声响成一片。

“什么?你……”祝融大惊失色。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挥手甩出一排冰刃,祝融仓促之间无暇应对,一根冰刃刺穿了他的胸口。

祝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想不到我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布下的局,还是功亏一篑。”

那个我在不周山上遇到过的黑衣人大步走上前来,拉下了兜帽——不是别人,正是尧帝,他看着祝融道:“你这么多年苦心布局,没想到自己也在局中吧。”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尧帝叹了口气:“死的是许由。”

“许由?”祝融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答案,“当初听说你要禅让天下给他,他不是坚辞不就,还到颖水洗耳,说你的话玷污了他的耳朵吗?”

“许由担心不能服众,而我也怕退位后难以清净,就编造了那个故事,将他易容成了我的模样。”尧帝笑得很无奈,“可现在他死了,只有我再次出山,才能收拾这个残局。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宿命吧。”

祝融长叹一声:“尧帝,我争位不成,愿赌服输,只希望你能善待我的族人。”

尧帝点点头:“你安心去吧,愿追随我者,都是我的子民。”

6.尾声

祝融已死,七长老率先归降,尧帝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祝融部落,他没有被我杀死,令我的愧疚少了许多,可心里对他也说不上什么感激,毕竟,我也在他的棋局之中。人群渐渐散去,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我和羽灵两个人。

我抱着她,骑在唤来的水龙身上,向不周山飞去。月朗星稀,天河横亘在天空之中,是难得的好天气,可是我却怀念起以前阴雨连绵的日子来。羽灵说,雨是无根水,只有浸润在来自天河的雨水中,她才能够在人间活下来。

我时常想起当初她问我的那个问题,如果治水和羽灵让我二选其一的话,我会怎么做?一边是天下黎民父仇家恨,一边是一生最爱百身莫赎,两边都重若泰山。羽灵太聪明也太善良了,她当初并没有告诉我真相,不忍心让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如果能回到当初,我会放弃吗?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尧帝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躲不开,逃不掉。

羽灵最终还是离我而去了。在阳光普照,天下太平的时候,她躺在我的怀里,化作一团水汽,消失在空气中。

很多年以后,我像尧帝一样,成为了部落的首领,姒文命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提起,我有了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字——大禹。

这么多年以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下雨的天气,我都会独坐在雨中,说很多话给羽灵听。人们都说,这是那十三年治水养成的坏毛病。他们不知道,每一滴雨水中,都有羽灵的影子。

我们相见时漫天细雨,我们分别时烈日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