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要表现出初生花神的神灵姿态,任何一个动作细节都要做到以力带柔,以体现灵动和飘逸。舞蹈的第二部分前半段中,群舞簇拥着花神表达敬意,花神的其中一个动作设计为单脚抓地从半蹲旋转起身伸展,后加入群舞。搭配上花神层层叠叠的舞蹈服装,转圈时裙摆散开,跑进人群中衣袂飞扬,会非常好看。
这个动作要做得稳、柔而轻快,闻小屿从开始排练到现在练了一个多月,还是偶尔会身形不稳。要转得轻快好看,脚底就不能踩实地面,要用脚尖的力量。没有其他捷径,只能重复地练习。闻小屿疼得流汗咬牙,之前还被森冉带去学校医务室按摩。
今天他没掌握好力度扭痛了筋,疼得在地上滚圈,脱了鞋一看脚,前脚掌整个通红肿起,指骨已经踩麻了。他往地板上一躺,喘一会儿气,然后费力起身去拿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不好意思,我要去医务室拿冰敷,会晚一点出来。”
司机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闻小屿想了想,说,“麻烦你把车开进来吧,我在三号教学楼这边,我的脚有点疼,走路有点费劲。”
挂了电话,闻小屿套上外套,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前关灯关门,今天他又是最晚走的一个。闻小屿扶着楼梯扶手慢吞吞下楼,好容易挨到楼下,见车就在楼梯下面停着。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露出闻臻那张微微皱着眉的脸。
“脚怎么了?”闻臻问。
闻小屿吃惊,“你怎么来了?”
“回家顺路带你一起。”
“我还要去一趟医务室......”
闻臻不耐,“上车。”
闻小屿打开车门看到座位上放着一袋冰敷袋,这才扶着车门坐进来,他挺好奇的,“这是你买的吗?”
前面司机回答:“这是闻总让我在门口药店买的。”
闻小屿挺不好意思,拿着袋子对司机说谢谢。闻臻见他不动,说,“不是要冰敷吗?”
“我......回去再敷。”闻小屿不想在车上脱鞋,觉得奇怪。
闻臻没有再说什么。车今天开得比平时快一些,提前了十分钟到家。闻小屿坐了一阵,再站起来简直浑身不利索,他拖着书包下车,关上门,站在原地扶着腰,哪都疼。
车启动离开,闻臻站在闻小屿身边,无动于衷看着他。闻小屿看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拎起书包,“帮我拿一下包。”
闻臻接过他的书包,扶他走进电梯,上楼回家。
晚上闻小屿趴在**,一边给脚冰敷,一边和李清打视频电话。闻小屿都不敢和胡春燕打电话,怕刺激到她,只能询问李清。
“等过段时间就慢慢好了。”李清在视频里安慰他,“她现在就是需要时间接受。”
闻小屿犹豫着,“有一件事情,我想......”
“小宝想问什么就问。”
闻小屿便说:“她和亲生儿子见过面了吗?”
李清那边短暂地沉默一下。闻小屿于是明白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是没有见过面的。
“小宝也知道,当生活发生巨大的改变——大多数人都是很难接受的。”李清温声解释,“你的养父母的家庭有一点复杂,家里的另一个弟弟还暂时没有做好和他们见面的准备。大家都需要时间。”
闻小屿点点头。李清说:“小宝介意康知吗?”
闻康知是那个与他被互换的男孩的名字,闻小屿听闻他的名字,不曾见过他的人。
“我不介意。”
李清温柔笑一笑,后叹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问:“小宝这周末回来吗?”
“嗯,我回来看看。”
“早一点回来可以吗?妈妈好想你。”
闻小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嗯嗯”点头。李清笑着逗了他几句,之后叮嘱他早点睡觉,挂了电话。
闻小屿往床头挪,调整姿势,把冰袋放到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这时闻臻走进来,拿着一杯牛奶。
闻小屿接过牛奶捧着,对闻臻说:“我周末要回家一趟。”
“做什么?”
“......”闻小屿喝一口牛奶,“妈妈......让我回去。”
闻臻一挑眉,闻小屿很不自在,一口气喝光了牛奶。闻臻说,“还有呢。”
“我当然要去医院看我的养母。”闻小屿知道闻臻问的就是这个。他真的想不通,明明父亲和母亲都不在意,为什么闻臻就这样不喜欢他和胡春燕见面。
闻臻冷淡看着他。闻小屿回避他的目光,说,“她养我这么多年,现在生病了,我原本应该在她身边照顾。”
“她有好好养过你?”闻臻冷冷道,“当着我们和警察的面,她也敢打你。”
“如果不是她愿意送我去舞蹈班,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闻小屿尽力解释,“学舞的钱对我们家来说很多,非常多,但是她还是答应……”
“‘我们家’。”闻臻打断他,“你到现在还不把自己当闻家的人。”
“我不是!”闻小屿不大善于言辞,一急就更笨拙,“我只是习惯这么说,你总要给时间让我接受。”
“外人给你一点好处,你念念不忘。自家人对你好,你半句不提。”闻臻漠然说,“倒是有情有义。”
他不再看闻小屿,转身离开了房间。
闻小屿握着喝干净的牛奶杯,手指紧了又紧,水光晃晃悠悠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闭眼睛,把杯子放到一边,倒进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一碰到养父母的事,他们就吵架,冷战,没完没了。
第二天闻小屿起床时,家里已经没人了。闻臻没有留下来吃早餐。闻小屿独自做自己的那一份,吃完后下楼,司机照旧在楼下等待。
“早上好。”司机和闻小屿打招呼,抬手递过来一个袋子,“这是闻总要的糕点,今早送到的,我顺路给您带来了。”
闻小屿疑惑接过袋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上次那家老字号牌的糕饼。他拿出食盒打开盖子,里面依旧是十二个口味不同的糕饼。
闻小屿拿出一枚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很好吃。
他关上盖子,抱着食盒,深深呼出一口气。
上课之前闻小屿把糕点给周围人分了几个,留下一半,下午专业课的时候分一些给老师和同学,晚上森老师的课时才把最后两个分出去。
姜河学长吃着糕饼,对闻小屿说:“你的脚肿成这样,今天就别练了。”
闻小屿穿好舞鞋,答,“没关系,练一下动作也好。”
他直起身,走到姜河面前侧身抬手搭住他的肩膀,脚绷直,那是他们双人舞中某一部分的起始动作。“来吧。”
姜河配合扶住他的腰,“好好,你不要一副想打我的样子。”
一旁森老师几口吃完糕饼,见状无奈笑道:“小屿,你的表情要放松。”
闻小屿忙揉揉脸。两人跟着音乐练了一段,森冉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出声提醒,结束后关掉音乐,示意两人到自己面前来。
“你们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感觉。”森冉说,“我让你们两个人来做主角,那么你们的基本功一定是过硬的,这一点一定要对自己有自信,小屿,知道吗?”
闻小屿点点头。
“在舞台上,舞蹈是一部分,神态和氛围同样是重要的一部分。独舞和双人舞有不同的表现方法,跳双人舞的时候,你需要注意故事的背景和人物设定,你是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神灵,那种纯粹、灵动的感觉你是有的,但是缺一点爱情的感觉。”
闻小屿求教:“要怎么样才能表现出爱情的感觉?”
“你的目光追随着他,你的身体总是朝向他,希望接近,又保持距离。”森冉说,“精神的亲密无间,肉体的欲拒还迎。”
姜河在一旁道:“老师,可以通俗一点吗。”
森冉把捣乱的姜河扔到一边,继续对闻小屿说:“你和小姜跳舞的时候,要把自己代入女性角色。”
闻小屿诚恳答:“我每一次都把自己代入女性角色。”
姜河说:“懂了,这是压根不喜欢我的意思。”
闻小屿忙说不是不是,姜河老喜欢逗他玩,在一旁乐个不停,森冉无奈,见时间不早,闻小屿也不能练太多,便让两人下了课。
闻小屿的排练进入瓶颈期,人非常苦恼。他第一次受到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的青睐,可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全国比赛,闻小屿的心理压力很大。
周末闻小屿回了趟家,与李清见过面,又去医院看了胡春燕。
被从死亡边缘拉扯回来之后,胡春燕瘦了许多,躺在病**,似乎比从前平静。见到闻小屿,也没有再一味地发泄怒火。
她的暴烈好像终于在现实面前烧了干净。情绪无法抵挡事实,唯有接受。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床边。闻小屿把切好的水果装在盒子里放在床头柜,没有人说话。
从前就是这样,一家三口,谁和谁都无法沟通,家里不是寂静,就是火爆。闻小屿小时候哭泣害怕,无法忍受的时候会请求父母不要争吵或打骂自己,长大以后失去期待,才渐渐学会平静。
可如果不是胡春燕,他学不了舞,也上不了大学。他要如何对闻臻解释自己的心情呢?这种事对闻臻来说轻而易举,甚至不在需要进行思考的范围内,因此闻臻是不能理解他的。
“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原谅爸爸吗。”闻小屿忽然开口。
胡春燕不耐烦皱眉:“因为你是他从有钱人家那里偷来的。”
“不仅是因为他犯罪。”这番话已在闻小屿的脑海里来回打过无数次稿子,现在他终于能够顺利说出口,“你有没有想过,从爸爸吸毒背上几十万外债开始,未来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几十万,还不算利息,你在食堂炒菜,我打零工,爸爸的毒瘾戒不掉,没有单位要他,这笔钱我们十几年也还不完。我或许再也读不了大学,不能跳舞,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喜欢做的事情,或许我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但是我有,”闻小屿这样说着,喉咙干涩,“所以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我没有你那么坚强。”
胡春燕冷冷道:“现在你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当然不用管我们死活。”
“如果我不知道爸爸做的事情,如果他曾经愿意对这个家负责,哪怕一点,我都不会像今天这样看待他。”闻小屿认真对胡春燕说,“但他偷换我的人生,还差点再次毁掉我的人生,包括你的。我不愿意同情他,也不想再把精力耗费在他的身上。”
胡春燕激动道:“谁同情他?要不是为了你——”
“你觉得他那种人能让我感受到父爱吗?甚至有时候从你身上,我都不能感受到你爱我!如果、如果你们不会爱人,就不要强行拼凑在我身边,那样只会让我很难受!”闻小屿一时情绪激动,“你知不知道自从他吸毒以后,变化最大的人其实是你?那时候我都感觉你变了一个人,特别暴躁,根本不听人说话。我每天都希望你和他离婚,我希望你脱离他,过你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变得正常。我想你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不用每天发脾气、吵架,不用还债,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就买,做你想做的事情。”
胡春燕喘息着,眼眶通红,泪从她布满褶皱的眼角落下。她四十五岁,却老得像快六十岁,曾经的一头乌黑长发枯萎成暗黄的杂草,无序盘踞在她的头顶。
“我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顾我的儿子,看着他长大成人,成家。”胡春燕死死捂住自己眼睛,声音沙哑哽咽,“可是我没有儿子了。”
晚上李清回到家时,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才在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闻小屿。
闻小屿穿着件白色外套,蹲在地上闷头拨弄草坪。李清走过去,闻小屿才回过神抬头,站起来,很小声唤了一声,“妈。”
李清笑着过去挽起他的胳膊,“小宝想什么呢?来,和妈妈说说话。”
李清把闻小屿牵到旁边吊椅上坐下。吊椅旁的小白桌上放着阿姨特地给闻小屿端来的果汁和小点心,闻小屿一口没动。李清把果汁拿过来,放到闻小屿手里,“去过医院了?”
闻小屿点头。他摩挲着玻璃杯的杯壁,喃喃,“她说,她没有儿子了。”
李清沉默。闻小屿问:“康知以后会和我的养母见面吗?”
李清微微叹一口气,“我想,有一天会的。但不是现在。”
她转头看向闻小屿,认真问:“小宝,妈妈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和你爸爸也谈过了。关于另一个弟弟,我想了很久,考虑还是继续抚养他,如果他愿意,就让他留在我们家。”李清轻轻握住闻小屿的手,“如果就这样突然让他回到他的亲生父母那边,我想这无论对他还是对你的养母都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康知从小身体不大好,这些年也一直在养病。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你说呢?”
闻小屿愣住,“这样你和爸爸会不会很辛苦?”
李清顿时笑起来:“有什么辛苦的?你们都大了,不需要我们老人家多操心了。”
多养一个或是好几个小孩,对闻家来说也都无区别。闻小屿差点又没转换过来思维,点头:“那就好。”
“小宝不介意吧?”
“不介意。”闻小屿想了想,对李清说:“谢谢你......不、不是,谢谢妈妈。”
他差点咬了舌头,对着李清叫妈妈,还是不大习惯。李清却温柔摸一摸他的头发,“乖......妈妈还怕你会不高兴。”
闻小屿不会不高兴,他已经非常感激闻家,给予了他想要的和不曾想象的一切。与他互换的那个男孩在闻家生活了二十年,母亲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这样的处理方式在闻小屿看来,甚至称得上完美。谁都不愿从高处走向低处,若要那个孩子立刻回到胡春燕身边生活,或许对他们母子二人都是煎熬。
闻小屿抬头看着夜空。空气清朗,夜幕星光闪烁,坐在这样一个美丽静谧的小花园里抬头仰望星空,身边围绕扑鼻的花香和夜风的清爽,也是闻小屿不曾想过的体验。
如今看来,父亲和母亲也很疼爱那个孩子。闻小屿没有表现出来,心中却不能控制地感到点点失落和不安。
他想,闻臻对那个弟弟也是这样心疼和放不下吗?
是否比起他,对待那个弟弟更温和,更体贴,不会莫名就冷下脸,也不会那般专制不容抗拒。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是否早已培养出一种根深蒂固、无可取代的感情。
那是闻小屿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的二十年。
飞机抵达首都后,来接闻小屿的是乔乔。前一天晚上乔乔就发消息询问他的飞机抵达时间。
闻臻让她来接人,这几天却不曾与闻小屿说过一句话。白天的时候不在家,晚上回家后,闻小屿要么在楼上练舞,要么已睡熟。同住一个屋檐下,竟是半点交集没有。
乔乔毫不知情,只觉得闻臻这样关心一个人很稀奇。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闻小屿这样的弟弟,或许也会想要去细心爱护。
乔乔接到闻小屿,领着人出机场上车,“弟弟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吧。”
闻小屿系好安全带,闻言说,“不用了,我回家自己弄着吃就好。”
“偶尔也吃点丰盛的嘛,而且闻总已经给我们订好餐厅了,是一个很棒的粤菜馆,你会喜欢的。”
闻小屿停顿片刻,才说,“好的......谢谢。”
乔乔带闻小屿去了粤菜馆,表面平淡矜持,内心欢天喜地。这家餐厅不面向她这种工薪阶层,还是沾了闻小屿的光,她才终于能尝一口这里的招牌焗龙虾。
乔乔吃得心满意足,吃完后还包了一份木瓜雪冻提走。她见闻小屿吃得多,却半点不见胖,好奇问:“弟弟,你是怎么保持不胖的呀?”
“我是舞蹈生,运动量比较大。”
乔乔恍然大悟,难怪身条这么漂亮,又白净,竟然是学跳舞的。她好奇问:“那你以后想往演艺圈发展吗?”
“什么?”闻小屿有点懵,“没有,我只会跳舞。”
乔乔笑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以为你会去做明星呢。”
闻小屿一被夸奖就不好意思,礼貌地回应:“谢谢,乔乔姐也很漂亮。”
乔乔很喜欢闻小屿,也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一路与他闲聊,直到安全把人送到家楼下。
与乔乔告别后,闻小屿回到家。家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客厅的沙发上多了两个风格迥异的动物图案枕头,空无一物的茶几摆上了一个小花盆,一个装零食和杂物的收纳盒,几包粗粮饼干,一瓶维生素含片。厨房更是全然不似从前,料理台放齐厨具、餐具和调料,冰箱更是塞满食物。闻小屿的食量大,吃的东西种类也多,无论食材还是水果,只要他喜欢,冰箱里就不会断上供应。
闻小屿从冰箱拿出一盒大樱桃,一根香蕉,抱着上二楼舞蹈室。家里没有人,他不想呆在楼下。
天已入凉,夜里有些冷,闻小屿套着平时在家穿的棉白外套,盘腿坐在落地窗边,边吃水果边看窗下的城市夜景。
从二十层的窗往外看,城市仿佛一览无余。俯视繁华的霓虹与身处高楼之中的感受截然不同,过去闻小屿从未在这样的高处去观望他生活的城市,他是街上人群中的一员,忙忙碌碌,为生活奔波。
闻小屿轻轻拿额头抵着玻璃,一边慢吞吞吃香蕉,一边出神望着远处街道与天桥纵横交错,无数流动的光线交汇又离开,在高低错落的楼宇之间明灭。
他坐在自己的家里,却感到孤单。
当听到母亲说要继续抚养那个孩子的时候,那种最初的陌生感再次充盈他对这个家的印象。
闻小屿能够平静地接受父母的选择,他对遗憾早已习惯,也从不断的失去中学会放弃念想,好让生活好过。
无论是亲生父母还是兄长纯粹的爱,他知道自己都再也得不到了。谁都没有做错,只是二十年的时光太久,他不能奢望自己空着那个位置,还要别人全都只看着自己。如今的生活已经足够他感恩,能够专心跳舞,钱也够用,不愁吃穿。还要奢求什么呢?
城市的夜空有种冰冷的美感,降低心跳速率和身体温度,让看着它的人也逐渐安静下来。
一阵钥匙轻响,舞蹈室的门被打开。闻小屿坐起身,回头看到闻臻站在门口。
闻臻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西服正装,头发也整齐梳起,露出英挺俊逸的五官。他皱眉看着闻小屿,“还不休息?”
闻小屿拿起地上的水果盒子和叉子,起身扔进垃圾桶,跟着闻臻一前一后下了楼。这回他没有再嘀咕“管这么多”,只不作声回到家,拿衣服洗澡。
两天没见,加上好几天没说话,两人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见面。闻小屿在浴室里洗澡,闻臻回房换上家居服,坐在床边打开笔电回了封邮件,关上电脑思索了会儿,起身离开卧室。
闻小屿洗完澡出来往自己房间走,他叫住闻小屿,状似无意问:“晚饭吃得如何?”
闻小屿洗得热腾腾的,习惯揉一揉耳朵里的水,答,“很好。”
随后说,“谢谢你,我知道是你订的餐厅。”
闻臻看着闻小屿走进房间,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闻小屿起床时,就看见闻臻已经坐在厨房里,开着笔电似乎在工作。他有些不确定,走过去问:“在家吃早餐吗?”
闻臻只看着电脑屏幕,“嗯”一声。
闻小屿就转身去准备早餐。闻臻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闻小屿把煎好的牛肉片装盘转身端到桌上,才收回视线。
吃过早饭,两人下楼。两辆车等在楼下,上车前,闻臻出声叫住闻小屿。
“我有事,今晚不回。”
闻小屿顿一下,点头说:“好。”然后坐进了车里。
闻臻在车边站了片刻,才拉开车门坐进去。司机照例道早上好,无意从后视镜瞥到自家老板冷冰冰的脸色,顿时板直腰身,噤声。
闻小屿照例上课,吃饭,练舞。《花神》班的同学都待他很好,闻小屿也慢慢融入群体,休息的时候也会坐在一旁听大家聊天,而不是一个人呆在角落。
姜河是个很好的舞伴。非常优秀,同时性格也好,对闻小屿很有耐心。有时候闻小屿都练得钻牛角尖了,他也能不厌其烦陪着一遍又一遍重复。
有一群同龄人在一旁说说闹闹,闻小屿的心情好了一点。下课的时候,姜河特地走在闻小屿身边,“今天怎么情绪不高?”
“……这么明显吗?”
“看你休息的时候都在发呆。”姜河笑着说,“怎么,还琢磨爱情的感觉呢?”
闻小屿被逗笑,却没有解释。姜河便继续道,“你也不用刻意去想这种感受,也可以想一想平时让你开心的事情,然后代入进去就好了。”
“或者你这么想。”姜河煞有介事勾住闻小屿的肩膀,“你就暗示自己,‘小姜学长好帅,好优秀,能和他一起跳舞,我好幸福!’这样你说不定就找着感觉了。”
闻小屿忍不住笑。姜河乐呵呵摸摸他的脑袋,把人逗开心就算完成任务,大摇大摆挥手走了。闻小屿与人道别后,到学校门口坐上车离开。
他回到家,想起今晚一个人睡。洗完澡后,闻小屿回到卧室,、半个身子趴在熊身上。
家一大,如果只有一个人,就显得空****。闻小屿抓着熊的爪子,闭上眼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专心入睡。
凌晨一点,闻臻关闭与某个外国企业高层的远程视频会谈,看一眼时间,再拿出手机打开看了看,关屏扔到一边。
他在公司里有一间休息室,可以洗浴、休息和工作,非常忙的时候,闻臻有时会睡在那里。原本今晚也是如此,因为第二天早上还有会议要开。
闻臻坐在沙发椅上,点燃了一根烟。城市的夜光从他的身后流走,勾勒他的轮廓。烟雾缓慢缭起,散开。
一根烟结束,闻臻起身走到门口,从衣架拿起外套,离开了办公室。
门铃毫无征兆响起。闻小屿正趴在被窝里开外放看电影,闻声忙关掉电影,合上平板电脑。门铃还在响,闻小屿从**爬起来,拖鞋也忘记穿,光着脚小跑玄关,打开猫眼往外看。
他看到一个清秀的男生站在门外,手边放着一个行李箱。
闻小屿一愣,接着立刻关上猫眼,手放在门上,低头轻轻深呼吸。他的心脏猛一下跳得很快,咚咚地撞得胸腔疼。强迫自己平复片刻后,闻小屿调整表情,打开门。
男生懒懒把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见门开了,看向门里的闻小屿。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男生比闻小屿要矮些,骨架也显小,穿着黑色大衣,衣着亮眼,衬得他皮肤白皙好看。
“闻小屿。”男生率先开口,冲闻小屿笑,“你好啊,我是闻康知。”
闻小屿一瞬间生出好像呼吸困难的错觉。他呆了两秒,才忙往旁边让,“你好......请进。”
闻康知就拖着行李箱进来了。他随意脱了鞋,站在客厅中间往四周环顾,看看沙发和茶几,又远远瞥一眼厨房,最后转过身,看着闻小屿。
“你和我哥住一块呢?”闻康知笑眯眯地,看上去很随性,还有些吊儿郎当。
闻小屿点头,“我在这边上学。”
“你应该认识我吧?”闻康知随手把行李箱放在一边,晃到沙发边坐下,“爸妈没和你提起过我吗?”
“提起过。”
“是吗?好奇怪,爸妈都不和我提你的。要不是我问起来,我都不知道家里多了个人呢。”
闻小屿偏过视线,不愿意接这句话。
他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被掉包了二十年人生的人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并且在这短短一照面的时间里,没有感受到丝毫善意。
“怎么这么晚过来?”闻小屿平静下来,问。
“我怕自己白天跑过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那我不就扑空了。”闻康知笑的表情已经渐渐淡了,只直直盯着闻小屿,“我哥不在家?怎么,这边是你一个人睡啊。”
他一口一个“我哥”,喊得闻小屿内心酸涩又火起,却无法开口反驳,只能回答:“他今晚不回家睡。”
“是吗?我还以为他让你和他住一块,还挺关心你呢。”闻康知看着闻小屿,说,“看来是妈妈让我哥这么照顾你的,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你,心里也挺愧疚。可惜我哥压根不爱和别人住,不然他怎么家都不回呢?”
闻小屿深吸一口气。他的脾气算不上好,只是许多事尽量不去在意。闻康知半夜闯进他住的地方,打扰他的休息,上来不是明里暗里地嘲,就是攥着劲宣示主权,令他非常烦躁。
“如果你来这里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请离开。”闻小屿忍着不耐,“我要睡觉了。你可以白天的时候再过来。”
闻康知也早已冷淡了表情,“没看我拎了行李箱过来?”
闻小屿生硬道:“家里没有多的房间。”
闻康知笑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转了一圈,闻小屿皱眉看着他的身影,感觉闻康知的步伐之间透露着一股不知名的焦虑和烦躁。
接着闻康知拿出一包烟,抖出一根,点燃抽起来。闻小屿无言看着他:“你不要在家里抽烟。”
“这里是我哥的家,我想抽就抽。”闻康知转过身,呼出一口烟雾,那眼神分明带着挑衅,“我哥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
闻小屿再按捺不住火气,“你来就是找我吵架的?”
闻康知又笑起来:“没有,怎么会呢,我哪敢和你吵架?你才是这个家的正主,我是个假的,偷了二十年好日子过,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过呢。这不特地从家里跑到首都来和你搭关系么。”
“你不需要这么做。”闻小屿冷声说,“爸爸和妈妈已经决定继续把你留在身边,往后你还是能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闻康知乐了:“不是吧闻小屿,我听说我亲生爸妈家里挺穷的啊,你从小生活在那种家庭,怎么还能这么天真烂漫?你这个亲生的回来了,我就算还留在闻家,我算什么?我还不就是个外人?”
“你说这种话,把爸妈这么多年养你的感情放到哪里?”闻小屿怒道,“在一起生活二十年,怎么可能把你当外人?如果你是来炫耀的,就不必再说这种话了!”
“二十年又怎么样?一听说我不是亲生的,还不是说不认就不认?”闻康知霍然发起脾气,“这才刚把你认回来几个月,就把我的房产和股份全都转走,还不就是打算都转给你?你真以为他们想继续养我?!”
闻小屿乍一听说这种事,半晌说不出话。闻康知却情绪愈发激动,“反正我就是个假的,这么多年人生统统都是假的,从此以后也没有人会管我!”
“你的亲生妈妈会管你!”
“放屁!”
闻康知狠狠抽一口烟,在窗前走来走去,“你一回来,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我算什么东西?自己家门都进不去,哈哈!把我送到灵香山那种鬼地方住,说什么让我养病,不就是不想让我找到你?笑死人了,说谎,都在对我说谎!”
他的面色很白,嘴唇呈现不正常的淡紫,夹着烟的手指也一直在生理性地发着抖,并越发明显。闻小屿差点要和他吵起来,却不经意注意到他的古怪状态,疑惑不定看着他:“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听李清说过闻康知的身体不大好,想起这件事,闻小屿开始有些紧张。闻康知一直在深深地喘息,闻小屿起初以为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现在看来,竟然像是某种病症发作的前兆。
闻康知竟然笑起来:“你猜啊。”
他脚步不稳,扶住玻璃窗,嘴唇颜色愈发变深,不停抽气。闻小屿朝他靠近几步,看清他的脸色,脑海里猛地闪过记忆。
闻小屿难以置信看着他:“是冠心病吗?”
闻康知喘息着笑:“真聪明,不愧是闻家的小宝贝。”
闻小屿并没有多聪明,他能迅速猜到闻康知的病,只是因为杜晓东也有冠心病。他见过杜晓东发病的模样,和闻康知的状态简直一模一样,那时他才上小学,对杜晓东乌青着嘴唇瘫在沙发上往嘴里倒药的画面印象极为深刻。也因此当妈妈得知他吸毒的时候,才在家中发了疯般大吵大闹,尖叫杜晓东你疯了吗,你想死吗?!
他不知道杜晓东这样消耗自己,是否哪一天就会在某个地方暴毙。更不知道这样的心脏疾病,竟然遗传到了闻康知的身上。
“你有冠心病还抽烟?”闻小屿上前夺过闻康知手里的烟,发怒,“你不想活了?!”
闻康知已经站不住,跌跌撞撞坐进沙发,漠然道:“反正没人要我,我活不活有什么区别?”
闻小屿半句话不想与他多说,扔了烟后转身去翻他的衣服口袋,“药放在哪里?快点!”
闻康知盯着他,声音低哑,“行李箱。”
闻小屿立刻去拿他的行李箱,但箱子有密码,闻小屿急坏了,“密码!”
“我哥的生日。”
闻小屿的动作停顿半秒,后快速滑动密码轴,打开行李箱,从侧边的网袋里翻出药瓶。他匆忙从厨房倒来温水,把药和水拿到闻康知面前。
就在这时,门锁响了。两人同时看向大门,门从外面打开,闻臻裹着一身夜风的气息,走进这个家。
他一眼就看到客厅的场景,看着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闻康知,然后把视线转向闻小屿。闻康知望着闻臻,温软着嗓音喊,“哥,你回来了。”
闻小屿转过头。他下意识回避这样的画面,不看闻臻,只把药递给闻康知,“快吃。”
闻康知却只看着闻臻,固执地说,“哥,你来。”
闻小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身后传来稳定的脚步声,闻臻的气息靠近过来,接着他手上的药和水被拿走。闻臻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闻小屿,把水杯放进闻康知手里,从药瓶里倒出药丸,闻康知吃下药,乖乖喝水。他流露出病弱苍白的模样,脸色依然十分惨淡,“哥,我心脏好难受。”
闻小屿站在一旁,看着闻臻转身抬手把闻康知背起来。闻康知纤瘦,人也轻,软绵绵抱着闻臻的肩膀,陷在男人的背上。
“我带他去医院。”闻臻终于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对着闻小屿,“你就在家里。”
然后就带着闻康知离开了。
闹剧过后,安静变得更安静。闻小屿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面前沙发垫凌乱,茶几上放着水杯,淡淡的烟味还没有完全散去。闻康知的行李箱摊开放在脚边,里面只有简单几套衣物,或许是匆忙赶来,或许是不打算再走。
夜晚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阵阵往家里涌,吹得人一身凉意。闻小屿握住自己冰凉的手指,蹲下来,脑袋埋进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