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年三十还没到,闻家已陆陆续续有人登门来拜年。闻小屿这才知道闻家亲戚众多,父亲下有两位弟弟、一位妹妹,爷爷更是有六位兄弟姐妹;母亲这边则有一位姐姐、一位哥哥,奶奶有两位姐妹和一位弟弟,可想两家往下开枝散叶甚众。

闻小屿这才见识到富裕人家的所谓灯火彻夜不灭,来往络绎不绝。每当有人上家里拜访见到闻小屿,听闻过一点风声的就装作吃惊问这漂亮孩子是谁,不知情的在得知他是闻家小儿子后,才是真吃惊。闻家良和李清都特意让闻小屿和所有亲戚见过一面,只说是自家小孩,不解释更多,旁人也不敢多问。

闻小屿知道父母一片苦心,虽然他不习惯应付这类场面。李清知道他不自在,特意把花园里的暖房收拾一下当作他的练舞房,闻小屿平时没事就呆在里头,李清也不让外人去打扰。

家里每天都热闹,闻小屿却仿佛与世无关。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却始终感到像隔着雾看对岸的灯火。闻小屿甚至会想,如果闻康知在这里,应该比他要自在开心得多。

闻家的另一个小儿子闻康知不在家,有人问起,闻家良只是说他到亲戚家玩去了。事实上闻康知被送去了李清的大哥家。闻家良的意思,是小宝在主家这些天,就不要让康知到这边来住了。而李清不想太委屈小孩,便托打小关系好的大哥一家照顾康知。

家里的人一多,闻小屿就想去找闻臻。然而闻臻才是这个场合的主角,闻小屿只好也不去打扰这个家里自己唯一想要占用一下的人。

没过几天,闻小屿找到李清和闻家良,坦言,“过几天我想去看看养母。”

闻家良说:“当然。我们备了一些礼物,麻烦小宝到时候一起带去。”

“这个就不用了……”

“还是要的。”

“我自己买吧。”闻小屿还是想拒绝,“不用太贵重的礼物。”

李清在一旁劝,“没关系,我们自己家里人送东西出去,都是心意,小宝不要太见外了呀。”

闻小屿怔一下,闻家良说:“什么叫见外?小宝节俭,这是好事。”

李清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忙和闻小屿道歉,反倒是闻小屿不好意思起来,只说没事。

他走后,闻家良对李清说:“你看你,惹得小宝不高兴。”

李清有些委屈:“我总觉得都大半年了,小宝还和我们这么客客气气的,倒是把他的养母看得更像自己人。”

“你要给他时间嘛。”

“我真的心里着急,有时候我会有一种......明明是我自己的小孩,可我却再也不能把他牵在手里的感觉。”李清这大半年也常常发愁,她的情绪来得快,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你说胡春燕他们家是个什么家庭呀,那样对待小孩,小宝还往她那里跑,就是因为那二十年的养育,我就半点地位没有了......”

妻子一掉眼泪,闻家良就没辙,只得安慰:“好好,什么叫半点地位没有了?你既然这么疼小宝,就再多多对他好就是,你是亲生母亲,在小宝心目中和旁的人都不一样。等再过一段时间,小宝就能体会到了。”

李清听了一会儿哄,缓过来了,叹一口气,“家良,我想今天过后就不要让家里来人了,小宝喜欢安静,不喜欢人多吵闹。我看他这几天都情绪不高。”

闻家良答应下来。李清振作精神,挨个去给人打电话贺新年,委婉提到老闻做完手术不久,这阵子要静养。之后几天,闻家门前便清净下来。

年三十的晚上,闻小屿跟着父母和闻臻出门赴宴。一大家子在望山湖边的一家酒楼顶层聚会,酒楼特地空出一整层为他们布了古典风的景,楼阁悬台外便是一望无际的湖景和远处连缀的城市灯火,楼下热闹非凡。

闻小屿还是头一次见吃个年夜饭竟然几十号人一起吃的,老的少的幼的,也不是一大桌坐在一起,而是分许多个小桌,大人和年轻小孩分开,边吃边喝酒聊天。闻小屿被李清挽着在闻家良这桌坐着,亲戚们都很热情,但闻小屿看着这些陌生的脸,有些尴尬。

“闻小屿。”

闻小屿转头,见闻臻一个人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小桌旁,朝他一勾手,“过来。”

一旁李清松开他的手,“你去和哥哥一块吃吧,咱们这桌人多。”

闻小屿忙过去找闻臻。兄弟俩坐在桌子同边,闻臻把碗筷放在他面前,“快吃。”

刚才他就没怎么吃东西,闻小屿赶紧拿筷子吃饭,一边好奇:“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闻臻漫不经心答:“看你什么时候饿得受不了过来找我。”

“......”闻小屿夹起一个水晶虾尾塞进嘴里,不想搭理他。

闻臻说,“明天如果不想和爸妈出门,我带你出去玩。”

闻小屿心中小小一喜,刚要说好,却忽地想起什么,目光又黯下来。

“我明天去养母那边。”他想来想去,还是对闻臻说实话,“过年去看看她。”

闻臻果然冷下了脸。闻小屿及时提醒,“你不要又和我吵架。”

“你觉得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闻小屿不吭声抱着碗吃饭,不想接闻臻的话。闻臻却显然变得不耐,“他们家有什么让你这么念念不忘,你不如找出一点告诉我。”

“这种事不能简单说清楚。”闻小屿觉得闻臻有时候的脾气简直像个小孩,“我知道你对她第一印象很差,但事情不是只有一面。”

“你的意思是她打你、骂你,但她爱你。”闻臻冷冷道,“你想说这种话?”

“我没有这个意思。”闻小屿也生气了,“你对她偏见很大,我们不用再聊了。”

满宴和睦的欢声笑语,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气氛降到冰点。闻臻放下餐巾纸,漠然说:“好坏不分。随你。”

然后起身把闻小屿一个人扔在身后,走了。很快有人围上闻臻交谈,将他带入人群。

闻小屿孤零零坐在桌前,半晌重新拿起筷子,不吭声继续吃自己的饭。

第二天一早他就独自出了门。从家门口走到街上拦一辆车,车开了十五分钟,从宁静的别墅湖区一路进入他曾经住的街道。天刚亮,街上还蒙一层雾,通往住宅小区的长街两旁的早餐店已香气袅袅。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自离开这个家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首都,这大半年来再没回来过,如今重新站在这条充满市井气息的老旧街道上,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闻小屿找到自己从前常光顾的那家牛肉面馆,要了碗牛肉面,坐在油腻腻的桌边稀里呼噜吃完,付过钱,提着自己买的东西往小区里走。

小区的环保工作做得随意,过年进出人员多,路边堆了不少垃圾还没清理。灰扑扑的水泥地,墙边盘满杂乱的枯枝,早雾散去,阳光浅淡,落在地上还是冷。闻小屿捂捂围巾,走进楼道。

楼里依旧常年充斥油烟和猫狗在角落标记地盘的气味,楼梯狭窄,闻小屿上楼,敲响那扇熟悉的门。

门从里面打开,胡春燕扎着头发,围条围裙。她把门推开,瞧一眼闻小屿:“怎么来这么早。”

闻小屿进屋换鞋,“没什么事情就过来了。”

胡春燕拿过靠在墙边的拖把,继续麻利拖地,“自己去倒水喝。”

闻小屿有个习惯,每次从外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他走进厨房,见家里都打扫过了一遍,平时似乎也一直在收拾,比之前要干净了许多。闻小屿再四处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杜晓东的东西都没有了,才显得每一处都整洁起来。

他出去问胡春燕:“你把那个人的东西都扔了吗?”

胡春燕使劲拖着地,没好气道:“人都要关进去了,还把东西留着做什么?晦气。”

“之前你在医院的时候,还问我管不管他坐牢。”

“谁还真指望你管了!”

“那你打算离婚吗?”

“我发现你这小孩真是怪,净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胡春燕不耐烦道,“离婚离婚,你当离婚是扔个垃圾甩手就没的?到时候你爸进去了,哦,我说我不过了,你信不信他那死不要脸的妈和姐能砸了我们家的门骂死我?说得轻松!”

闻小屿小声嘀咕一句:“谁骂得过你啊。”

胡春燕横眉竖眼,“杜越,你要是来找不痛快的你就赶紧走!”

闻小屿只得不再说这件事。他把带来的盒子拆开,“我给你买了一个扫地机器人,听说很好用。”

胡春燕嘲道:“回了有钱人家里,买的东西都新奇了。”

闻小屿把盒子往腿上一放:“你非要这样和我说话吗?把我气走了你就好过了?”

胡春燕不说话了,背对着他拖半天地,之后去厕所洗拖把,洗得哗啦哗啦响。闻小屿把扫地机器人拆开,拿着说明书研究半天,试了试性能,觉得还不错。

中午闻小屿留在胡春燕这边吃饭。胡春燕之前在食堂做厨子,手艺很好,从小闻小屿就爱吃她做的饭菜。胡春燕做了三菜一汤,都是闻小屿喜欢吃的家常菜。

两人坐在桌前吃饭,胡春燕看上去晒黑了,一张脸消去浮肿后瘦了些,一头倔强的硬头发毛躁依然盘在头顶。闻小屿问,“你做什么去了?晒得这么黑。”

“送快递。”胡春燕答。

闻小屿一愣。胡春燕竟然没有接受闻家给她的工作,再一想,这个选择也符合她倔得要命的性格。或许接受闻家帮忙还款已经耗尽了她的自尊,让她在现实面前彻底低下了头。

“噢。”闻小屿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是胡春燕提起一件事,“你的演出我去看了。”

“你去了?”闻小屿吃惊,又装作不经意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胡春燕含糊哼一声,“算你对得起我给你交这么多年学费。”

闻小屿低下头,笑了笑。

那年他哭着求着,抓着胡春燕的手说要学跳舞。最后胡春燕捱不住他求,把他牵到文化宫,一张一张数着钱给他交了第一笔学费,后把他拖到走廊上没好气训:“花我这么多钱,你要是学不出点名堂来,看我不揍死你!”

那是闻小屿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刻之一,以至胡春燕那个时候一脸凶巴巴地瞪着他,他都觉得胡春燕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而之后那一方小小的练舞房更是成了他躲避一切痛苦的安宁港湾,一心一意地专注一件事情,旁的苦恼也就远去了。

胡春燕说:“你是出息了,以后上舞台跳舞,住有钱人的房子,哪还管得了我。”

闻小屿认真道:“我每年放假回家都来看你,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只要你别再让杜晓东和他家里人进这个家的门,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

胡春燕瞪他:“你还敢威胁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你自己说他都做多少糟心事了,你数的过来吗?”闻小屿在胡春燕面前说话很直接,因为胡春燕也向来如此,“我从小就讨厌他,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而且他犯法了好吗?你能不能有一点法律意识。”

胡春燕险些又要骂人。然而她憋一口气缓解情绪,看着闻小屿坐在自己面前拿着碗乖乖吃饭的样子,就像从前。可小时候的闻小屿在家里的饭桌上吃饭的时候总是又急又小心,吃完就飞快抱着碗去厨房洗干净,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因为她和杜晓东总是在饭桌上吵架。

直到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吃饭的闻小屿,白净的脸,下巴线条圆润了不少,比从前太瘦的模样好看太多,胡春燕才去想,是不是因为他从前在饭桌上吃得太不安心,才总也长不胖。

也是当她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熠熠生辉的闻小屿,才终于从无尽的混沌、愤怒、焦躁和极度孤独中窥见了一点光。

一味糟糕的人生麻痹了她的大脑,令她在挣扎生存上耗尽心力,忘了爱的方式。她倒了八辈子大霉,孩子不是自己亲生,而她的悲哀却是孩子的幸运。

胡春燕还记得有人之前劝她问她你是不是想你儿子好?你要是想他好,就不要到他面前去闹。人家是注定要去过好日子,都是命,你拦不住的!如果他还愿意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你,你就好好陪人吃个饭,说说话,说不定人照旧喊你一声妈,那这儿子也不算白养了。

胡春燕闷头吃饭,过会儿才说:“我的事你不用管。”

闻小屿觉得这一趟回来,胡春燕的脾气正常多了,那感觉就像从前杜晓东还没沾上毒瘾的时候,胡春燕虽然嗓门大,说话凶,却能让他感受到来自母亲的爱,而不是家里欠上巨额债款的时候那个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的人,也不是在刚刚得知自己的孩子并非亲生时,发了疯试图抓住他的人。

闻小屿吃着饭,忽然莫名地又理解起闻康知来。若要人生换掉至为重要的父母角色,除非连同记忆也一同置换,否则连血缘也无法即刻奏效。他不能适应,闻康知更不能适应。

没关系。闻小屿天马行空地想心事,等自己以后毕业,工作了好好赚钱,养胡春燕就好。

下午闻小屿去精品超市买了大包小包,去他小时候的舞蹈老师家里拜年。

老师名叫孙惠儿,是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古典舞老师。当年闻小屿眼巴巴扒在舞蹈教室外面看里面的小孩学舞时,孙惠儿出来问他是谁家的小孩,又问要不要进来看看?可惜闻小屿一溜烟跑了。

后来孙惠儿有一次下课后回家,半路想起落下东西在教室,回到教室的时候,只见小小的闻小屿还一个人呆在空****的练舞房里独自压腿。她上去问半天,才知道小孩是不愿意回家。

于是孙惠儿把闻小屿带回自己家,给他煮晚饭。此后十年,闻小屿成为她家的常客,直到闻小屿考入首都舞蹈大学,远赴首都。

孙惠儿打开门看到闻小屿,笑眯眯地,“老早就在家等着你了,快进来。”

孙惠儿年近四十,依旧肤白美丽,身材保养得标志,仪态优雅。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接过闻小屿手里的东西,“买这么多,怪浪费的。”

闻小屿到她家里来还挺习惯,换了拖鞋帮着一起放东西,问,“叔叔和小圆呢?”

“还在亲戚家玩呢,我提前回来的。”

孙惠儿坐在茶几前悠哉泡茶,笑道:“小明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

“......老师,您不要打趣我了。”

之前闻小屿邀请孙惠儿去看自己的演出,可惜孙惠儿实在抽不出时间,后来和家人一起在电视上看完了他的《花神》。孙惠儿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实力就要大大方方,让大家都知道你最棒。”

她教小孩教得太多,对二十岁的闻小屿说话还像在对七岁的闻小屿说话,连哄带夸。孙惠儿询问他在学校的近况,两人之间自然得仿佛一对母子。闻小屿剥茶几上的橘子吃,一边说:“挺忙的,过几天还要去给《花神》拍宣传视频。”

“忙才好呢。”孙惠儿仔细端详闻小屿,欣慰道:“你可终于长胖了一点,现在这样可好看了。是不是上大学以后吃了不少好吃的?”

闻小屿“嗯”一生,吃下橘子,低头思考一阵,说:“老师,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孙惠儿在闻小屿心目中的地位,无异于另一种形式而言的母亲。孙惠儿教他跳舞,教他仪态,教他身体要动,心要静;还督促他好好念书。小小的闻小屿练舞累得摔在地上,孙惠儿蹲下来给他揉腿;当他在外面哭着不愿意回家,孙惠儿把他牵回自己家,给他做饭,在暖黄的台灯下温声教他写作业,让他以后受委屈了就来找她,不要一个人在街上徘徊。

身世一事,闻小屿没有与任何曾经认识的人说过,只等到今天和老师见了面,才简单与她提起。

孙惠儿听完,半天缓不过来,“是你爸爸当年把你们偷换的?”

“嗯。”

“这造的什么孽呀。”孙惠儿难以置信,“警察抓他没有?”

闻小屿说:“已经要判刑坐牢了。”

“你妈妈还好吗?”

“最近还好,找了份新工作。”

孙惠儿斟酌着询问:“那你的亲生父母,对你应该还不错吧?”

“他们很好。”

孙惠儿也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她拿出手机搜索,感叹:“你的亲生父亲是闻家良?哎呀,他好有钱的,我们这儿的步行街和玫瑰时代广场都是他的地呢。”

闻小屿没想到她的思维这么跳脱,笑起来:“是挺有钱的。”

“你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没法接受。一般人想和你打成一片,那可太难了。”孙惠儿还算了解闻小屿,说,“不过还好你已经长大了,咱们成年人不管外界如何变动,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我看你也没有受影响嘛,第一次大型演出就表现得这么好,你看你的台风,多稳多亮眼呀。”

闻小屿想起这段日子自己住在那栋大别墅里的生活,出神道:“老师,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小孩就算找回亲生父母,也再不能像大多数普通的家庭那样相处了?双方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再要合到一起,谁都不自在。”

孙惠儿说:“可亲生的总归还是不一样吧?你没有结婚成家,对这方面的理解或许还不深,但你要知道,父母对自己的小孩那可是爱得不行呢。你现在找不到那种家的感觉,或许还是和你的亲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够久有关,感情都是慢慢养起来的。你可以试着多和他们相处,交流,说不定慢慢地就适应下来了。”

从老师家离开后,闻小屿回到家。天色已深,家门前的小路上亮着灯,照得草坪一片绒绒。闻小屿开门进屋,客厅亮着灯,李清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

闻小屿走过去,李清笑着拉他坐下。她穿着居家服,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相册,“你看,你演出的照片都洗出来了,我让人做成了相册。哎呀,我们小宝真是好看。”

看自己的舞蹈照片,闻小屿感觉有点羞耻。李清还津津有味一张一张翻照片,一边不停夸赞,之后又想起什么,眼前一亮:“要么过两天我们去影楼拍点艺术照吧?小宝!我们还没有一起拍过亲子照呢。”

闻小屿看她兴致勃勃很开心的样子,也笑起来,“好。要叫上爸爸和哥哥一起吗?”

“才不叫他爷俩,你爸爸最不会拍照,你哥哥更是一点不配合,笑都不爱笑一下的。就我们俩拍,拍得美美的。”

闻小屿回家有一会儿了,也没看到闻臻出现。昨天闻臻把他一个人丢下后就再没回来,闻小屿也气,不愿意和闻臻讲话。

李清询问闻小屿养母的状况,两人聊了一会儿,李清特地去端来热牛奶给闻小屿喝。直到九点多,闻小屿才上楼休息。

拍摄宣传视频的计划被安排在年初七开始,导演把拍摄的第一站先定在首都取景,机票也早已为外地的演员们准备好。这几天闻小屿就在花园暖房临时改的练舞房里复习动作,几乎不怎么出门。

他和闻臻也几乎没有交流。一是家太大了,上下三层,一个地下室,前后两个花园,两人就是闲逛也不定能碰到一起。而且每次闻小屿去找胡春燕,闻臻的脾气就变得很差。

闻小屿讨厌别人吵架,但同样讨厌冷战。闻臻不理会他,他又生气又委屈,也犟着脾气不去理闻臻。细数下来,两人闹脾气次数还不少,连闻家良和李清都快习惯了,只能随他们俩去。

年初六一大早,李清和闻小屿就出门拍照去。李清约好一家影楼,对方拿出相册集给李清和闻小屿挑选模板,李清兴致很高,挑来挑去,一副想把所有风格都试一遍的架势。闻小屿本想早点回家练会儿舞,但想起孙惠儿之前与他说的一番话,想了想还是答应李清,陪她拍个够。

这一拍就是到傍晚。闻小屿算是见识到女人拍起照来的旺盛精力,眼见着李清又是换衣服又是换发型,十几套下来半点不见累,自己在一旁陪着拍都快累坏。难怪家里另外两个男人不来,敢情是早就被折腾过有经验的。

他们刚换完最后一个景,李清的手机响起来。

李清看手机来电,接起来:“哥,有什么事?”

她听了一会儿,脸色变了。李清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好,我现在就去医院,麻烦你们了哥。”

她挂断电话,对工作人员说“抱歉,今天就拍到这里”,然后自己拿了卸妆巾简单把脸一擦,对一旁闻小屿说:“康知心脏不舒服住院了,妈妈现在过去看看。”

闻小屿便帮她一起收拾东西,换好衣服陪着她离开影楼。他本不想跟着一起去,但李清一个人,又很着急的模样,闻小屿怕她一个人路上不安全,还是陪着一路到了医院。

路上闻小屿的手机也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闻臻打来的。

闻小屿接起来,闻臻在电话里问,“这么晚还不回家?”

时间刚过六点,闻小屿也不知道哪里晚,只答:“闻康知心脏不舒服,我和妈妈现在到医院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闻臻开口:“我现在过来。”

电话挂断,李清问:“是哥哥吗?”

“嗯。”

“要不把哥哥也叫过来吧。”李清特地提起轻松的话题想活跃一下气氛,“康知最听哥哥的话了,要是闻臻过来,他指定不敢闹脾气。”

他为什么这么听闻臻的话?闻小屿在心中无声地问。他只知道人在得到回应后才会有更多的热情,那么闻臻也这样对待闻康知的吗?

闻小屿甚至开始荒谬地心想,是否是自己的出现,分走了闻臻原本对闻康知的宠爱,才让闻康知对他有这样的敌意。

因天生患有心脏疾病,闻康知在仁心医院心内科有一间专门的病房,以便随时为他提供最好的医治。仁心医院是著名的私立医院,设备好,各项费用昂贵,院长与闻家良私交甚好,为闻康知配备最好的医资力量,只要闻康知进医院,无论什么时候,心血管内科主任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李清到医院以后,她的大哥李明丰一家便暂时先回去放行李休整。兄妹二人交谈一番,原本李明丰带着一家子和闻康知在海南度假过年,然而闻康知始终兴致不高,李明丰找他谈心,闻康知就哭着说想妈妈。一家子便也不度假了,带着孩子回了首都。

谁知刚下飞机,闻康知就说不舒服。一行人忙把他送到医院,李清不来,大家也不敢回家。

走之前,李明丰和李清还在走廊边聊了会儿。李明丰低声问,“那孩子就是小屿?”

李清点头:“嗯,今天一直陪着我呢。”

“长得确实像我们家里人。”李明丰叹一口气,“委屈他了。”

李清也跟着叹气,“哥,我现在也是好为难。小屿终于回了家,我是肯定不愿意他再受一点委屈的。康知是个少爷脾气,小屿性子软,把康知送到你家过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没有和亲生父母见面吗?”

“见什么面呀?那种父母,我都不想再提。”李清十分头痛,“难道把小孩送回去给他们糟蹋?一个吸毒欠债,一个动辄打骂小孩,小屿能平平安安长大,我真是要感谢老天爷。”

李明丰只好安慰自家妹妹:“好了,孩子回来就好,别的事情以后都能慢慢来。好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病房里,闻小屿坐在沙发上,闻康知盘腿坐在**,大眼瞪小眼。

闻小屿本没想进来,他就在门外走廊坐着等李清,然而护士路过看见他,知道他是与李清同行的人,便礼貌问他要不要进去坐,说里面有沙发,还有纯净水和电视。护士很热心,闻小屿只好进了门,在沙发坐下。

闻康知吃着盘子里切好的苹果块,瞅着闻小屿,一笑:“少爷赏脸来看我啦。”

闻小屿真是一听他开口就没好气,忍着恼火面无表情答:“嗯。”

闻康知一张脸差点气扭了。但他很快调整回来,说,“你说你这一回来,闹得我大过年的家都回不了在外头流浪,刚下飞机就被送医院,我也太惨了吧?”

“这些话你对我说没用。”

闻康知看着闻小屿,忽然说:“闻小屿,我听我妈说你很乖的啊。”

他掰着手指数,“她说你又可爱又善良,赚钱给家里补贴,还学跳舞,说连我哥都好喜欢你呢,她还要我好好和你相处——可我怎么看你有两幅面孔啊?”

这话算是聊不下去了。闻康知压根就是来和他找不痛快的,闻小屿看出来了。他起身要往门外走,就听闻康知在他身后说:“闻小屿,你少在我面前演戏了,你这种人我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表面上装成可怜兮兮的小绵羊,背地里就想着巴结这个赖上那个,明眼人说你一句,你比谁都生气委屈,别人都是坏人,就你一个是好人是吗?”

闻小屿气得握紧拳头,转过身怒视闻康知:“我从来没有演戏,我喜欢谁就对谁好,讨厌谁就没有好脸色,就是这样而已!”

“哦?那你是天生菩萨心肠了?”闻康知冷笑,“一个瘾君子和一个素质低下的女人能养出什么样的人,我妈不知道,我哥不知道,我可没那么好骗。你想要什么,你以为我猜不出来?”

“你什么意思?”

“你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可怜你,心疼你!”闻康知说,“穷了二十年,一下子知道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觉得自己马上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假的,在这个家里就压根没有地位了?我告诉你闻小屿,我妈爱了我二十年,闻臻也是我哥,这么多年都是!你再想博同情博喜欢你也抢不走!”

闻小屿忍无可忍,终于爆发:“我没有想得到任何人的喜欢,实话告诉你,我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你们家的人!你那么喜欢自己家你就呆在这里,没人想和你抢!”

他心想真是悲哀,他觉得闻康知才是闻家的主人,而闻康知却害怕他会抢走他的位置。可李清爱他,关心他,闻臻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也会背着他去医院,听他病了就挂掉电话赶过来,他有什么好害怕?

他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害怕自己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闻小屿想起闻臻在年三十晚上把自己一个人丢在饭桌上,高兴了就哄一哄他,不高兴了就冷着脸丢下他,现在想来,真是自在随意。

“你那么喜欢闻家就喜欢好了。”闻小屿平静下来,“反正是你家,与我无关。”

闻康知显然被他一通脾气唬愣了。他古怪看着闻小屿,目光又转向他的身后。

闻小屿若有所觉,转头看去。只见李清和闻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李清呆呆看着他,闻臻则满面沉沉黑云,冷得像一座雕像。

闻小屿下意识回避目光,知道自己把事情全都搞砸了。方才他说的半是气话半是真话,连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被李清和闻臻听去,意义就变得全然不一样。

太糟糕了。闻小屿心累。他就不该听护士的话进这个门,都是他的错。

闻小屿贴着墙站一会儿,小声说了句“抱歉”,然后飞快往门边走,想穿过那二人离开。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被闻臻抓住手臂。闻小屿吓一跳想挣,然而闻臻竟一言不发嵌紧他的手,转身直接往门外拖。

李清这才回过神来,忙追上去,“闻臻,闻臻!你不要对弟弟发脾气!”

闻小屿被拽得踉跄,骨头被捏得生疼,“你放开!”

病房隔壁不远就是一间私人的会谈室,里头无人,闻臻抓着闻小屿大步走进去,砰一声关上门,上锁。

李清被关在门外,慌忙拍门,“闻臻!你做什么呀,你怎么能对弟弟这个样子?快点把门打开!”

会谈室内,闻臻把闻小屿拉到自己面前,闻小屿差点被他拽得摔倒。

“和你无关?”闻臻的声音低冷无情,让闻小屿感到非常紧张,“我们都和你无关是吗?”

闻小屿犟着站在原地不说话,闻臻侧过头深吸一口气,转而继续看着闻小屿,“辛辛苦苦把你找回来,你要什么给什么,什么要求都答应你,到头来你从来没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闻小屿?还是说我叫你杜越你会更高兴?”

闻小屿低着头拼命忍着眼泪,闻臻却已经被闻小屿那“与我无关”四个字气到彻底失去理智,“胡春燕和杜晓东除了打骂你,让你给他们做饭拖地,不让你上学,还会做什么?你就这么喜欢挨骂挨打,就要一天到晚跑去胡春燕那里受虐是吗?!”

闻小屿的指尖都在发抖,来自闻臻的怒火和羞辱终于击溃他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换走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当然不会明白,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那你就滚去他们家再也别回来了!”

会议室霍地安静下来。

争吵顷刻消失,只剩李清在门外焦急的呼喊。闻臻呼吸偏重,理智回笼。他向来冷静,极少因怒火而口不择言,方才在门口听到闻小屿说的那一番话不知烧到了理智线上的哪一段脆弱点,轰一下就熔断了所有。

他看到闻小屿站在自己面前,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接着闻小屿推开他大步走向会谈室的门,闻臻的心跳猛地提速,手已下意识抬起想把人拦住。

可闻小屿已经用力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