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成之怀之

夏日的雨敲打窗,窗外的黑云压树梢,树梢上的鸟雀扑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去寻屋檐避雨。

御书房的门开了,梁瑞压低声音呵斥着门口的侍卫:“鸟儿这么叫着,还不快赶走,吵了陛下和两位殿下,小心你的脑袋!”

侍卫忙点头哈腰,找着长杆子赶紧将躲进檐下的鸟儿赶走。

梁瑞叫人换了几盏茶,再进去,将越武帝和晋王、临安王已经半凉的茶换走,躬身退了出去。

孟钦将茶饮了大半杯,咂咂嘴说:“父皇的茶煮得真香,儿臣就算照着一样的方子也煮不出这样的味道。”

越武帝笑了笑,道:“梁瑞在伺候朕之前在尚茶局做事,当初啊,也是朕看他煮茶实在是好吃,才叫父皇将他赐给朕的,不然你们现在哪有这样好的口福。”

孟钦笑吟吟道:“那该多谢皇祖父了。”

孟云客低头吹了吹茶的浮沫,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孟钦看着他,随口道:“四弟仿佛不怎么喜欢这茶。”

孟云客的脸僵了僵,叹气道:“臣弟少时身体虚弱,不适宜饮茶,年岁渐长这习惯就一直没养成,总觉得苦涩。”

“四弟还像个孩子似的。”

“云客比你年纪小,在你面前自然还是孩子。”越武帝放下茶盏,沉吟道,“去年朕让云客到外面历练,回来之后成熟多了。如今夏日雨水大,两江之地的堤坝最是要紧。”

两江之地一旦决堤,百姓流离失所,颗粒无收。

每年这个时节,朝廷都要派大臣到两江之地巡视,加固堤坝,防洪抗灾。

而这派去的人,就是陛下的心腹之臣,这些年数位从两江回来的臣子入主中枢,平步青云,去两江赈灾的差事也慢慢地被当成是晋升的最大跳板。眼下黄现刚入兵部方一个月,便里里外外地查,上上下下地改革,孟钦之前苦心孤诣安插进兵部的人手就这么被黄现给剪除殆尽。

朝上的人大多见风使舵,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如果这次去两江的人是孟云客,他立功回来,风头更盛,朝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孟钦听这话的前后,先一步起身,道:“儿臣领兵时曾在两江周边待过数年,对那儿极熟,儿臣愿意替父皇分忧,定会办好此事。”

越武帝沉默不语,孟钦的手指抠进掌心,有些忐忑。

良久后,越武帝再端起茶杯,含了一口,摇头道:“有些凉了。”

再抬头,他看向孟钦,道:“你有此心,父皇很是欣慰。你去两江要多看多思,裴昭也在两江,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去找他商议。”

孟钦长声道:“儿臣领旨。”

孟钦和孟云客没有多留。出了御书房,孟云客恭敬道:“三皇兄还要去见嘉贵妃吧,臣弟这便出宫了,三皇兄去两江前,臣弟带窖里的好酒给皇兄送行。”

“那就先谢过四弟了。”

孟云客笑了笑,也没用梁瑞找人送,自己撑着一把伞,转身走入雨中。

萸嘉宫在御花园西角,是整个皇宫离乾元宫最近的一处宫宇,足见嘉贵妃在越武帝心中的地位。

嘉贵妃是卫国公老来女,从小就极受宠,卫国公一门鼎盛,嘉贵妃的长兄卫启正是如今的当朝丞相。

嘉贵妃保养得宜,雍容华贵,只眼角处有细细的纹路泄露出她的年纪。

听孟钦说起要去两江一事,嘉贵妃眼角的纹路又深了些许,眸带担忧:“要出去?这个时候出去,长安万一生变……”

“父皇圣心难测,我不去,就是四弟去。”孟钦眯着眼,笑里透出几分阴冷,“他那么卑微的出身,若非是命大,早就和他娘一起去见阎王了。这么多年他谨小慎微,处处恭敬,没想到他竟然存了这个心思!裴家亦是装模作样,如果不是吉祥坊的事情没得手,我竟不知道他们裴家私下竟然有如此家底。想来,是为四弟登基做准备呢!”

孟钦在殿中踱步,越想越气恼,伸手拂掉一个白瓷花瓶,有宫女要上来收拾,被他一个瞪眼吓得连连后退。

“滚出去!”

“是,是。”小宫女大汗淋漓,跪在地上飞快捡着碎瓷片又退出去,割破了手也浑然不知。

闻到那股血腥味,孟钦眼睛都红了,神思越发激动,道:“他悄无声息地爬到和我平起平坐的位置,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势力,若是再得了两江的功劳……再者舅父年事已高,病在家中,裴昭马上就要从两江回来,他那个傻弟弟一贯和四弟交好,裴昭做丞相,到那个时候,我们才是真的要看四弟的脸色讨生活了。”

嘉贵妃美目一转,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九凤金钗,温声道:“你去两江,不只是为了赈灾的功劳吧?”

“母妃想得没错。”孟钦哼笑,眼露锋芒,“这半年四弟的风头如此之高,裴家可是功不可没。裴缓封王,靠的不过也是父皇对裴昭的器重。裴缓人在长安,这些日子儿臣杀他只能找刺客杀手,几次没得手,便不好再下手了。可裴昭在两江,儿臣在两江手下众多,只要我去,稍做谋划,想要除一个裴昭,那还是可行的。之前不动手,是怕太显眼,让父皇起疑心,可如今父皇心思难测,儿臣不能不兵行险着。只要裴昭一死,裴缓就是酒囊饭袋不足为虑,四弟便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到时候我大功回朝,朝堂声望正盛,内有母妃把持宫禁,外有两江众将,而四弟靠山倒下,就算兵部在手,可他在军中无声望无功绩,想做什么也没人会听他的。那时父皇再不想传位给我,怕是连安享晚年都难。父皇是一代明君,自然会懂这个道理。”

嘉贵妃细细地听着,笑意盈盈道:“我儿想得很是周全。如今陛下年事已高,不怎么往后宫里来,皇后那个病秧子一直吊着一口气,连起床都费劲儿,这宫里实实在在是在我手里。你走之后,我会盯着乾元宫的一举一动,若是有什么不好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说罢,她叹了一口气,无不惋惜地道:“若不是你舅父病倒,哪里轮得到那个贱人的儿子和咱们叫嚣!如今这时候,你应该是稳稳当当的太子殿下了。”

“左炎也是,因分财不均被罗利给杀了,若是他还在我如今也不会这么被动……”孟钦摇摇头,坐在嘉贵妃身侧,低声道,“母妃放心,儿臣都已安排好。儿臣会留下几个解忧帮带回来的人,母妃留在身边,不到最后不要用,免得被人发现什么。”

“解忧帮能安然存世这么久,多亏你我母子全力资助,上下打点,如今也是他们回报的时候了。”

“母妃,若是宫内有变,记得留谢相思个活口,把她交给我。”一想起谢相思倔强不服输的模样,他的眼便更热,上一次在御花园没能把她带回来,还折损了淮安,是他小瞧了她。

孟钦蓦然想起那一年他亲自去解忧帮的地界挑人,绿树红花间,她清清冷冷,孑然立在那儿,日光将她的脖颈儿照亮,似雪花,似珍珠,似世上所有的求而不得。

他手指着她,南长老却说,她刚及笄,已经领了别的任务马上就要下山。

这世上从来没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那一瞥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底,时间长了他倒也忘了。

直到那一日刑部大牢再遇,她仍旧雪白修长的脖颈儿伸长,扬着下巴冷冷直视着他,他心里那根刺突然就被剜了出来。

他想把她锁在深牢里,让她日日夜夜谁也看不到,让她在他手下哭,在他膝下笑。

让她的眼不敢再那么直直地盯着他。

他会是这天下的主人,也会是她的主人。

孟钦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嘉贵妃倚在榻间,素手拨着用颗颗圆润的珍珠做成的帘子,珍珠碰撞在一起,又被她伸手拉开。

外面雨声如注,这一场透亮的大雨之后,会有一个崭新的明天。

嘉贵妃笑了笑,眸中温柔的光消亡殆尽。

“裴家的人怎么会是酒囊饭袋,若不是裴家那小子,孟云客也活不到今日。那小子也是命大,左炎拼了一条命都没能除掉他……不过他死或不死都不要紧了。

“算算日子,钦儿去两江之后,陛下就该病倒了……本宫受陛下恩宠多年,自然要为陛下着想,让他免受痛苦,早登极乐。”

一场雨直下到黄昏时,之后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天都被洗得透亮,这些日子的闷热一扫而空。

怀王府后院也有个凉亭,裴缓邀请谢相思来赏雨。

“王爷可真有兴致,这么多事在前,还能有心思赏雨。”

裴缓摇着一把羽扇,闻言遮住半张脸,只露一双笑眼,瞧着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嘛,过了今日,就算是有心思,也没有时间赏雨了。”

裴缓今日只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右肩和左衣袂绣着墨绿的翠竹,穿得很素净……

谢相思默默地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和平日里比。

素净打扮的裴缓拿着羽扇,很像江左的文人,连坐下时的脊背都比平日里更加挺拔。

真是人靠衣装,人模狗样。

“你骂我呢?”

谢相思:“我、我没有。”

这人怎么坐在她面前,都像是远在一个院之外能听到她心声一样。

裴缓翘着嘴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你这么盯着我一言不发的时候,不是心里在骂我,就是沉溺在我的魅力中无法自拔……既然你说你没骂我,好吧,你在沉迷我。”

谢相思愣了片刻,很坦诚地一点头,道:“也算是吧!”

裴缓没料到谢相思的反应,怔了怔,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发愣。

裴缓先一步缓过神来,笑意更深,眼睛明明亮亮。谢相思也被这笑感染,一晃神,他的手来到她面前,长指轻轻戳着她颊边的小酒窝。

谢相思的眼神呆滞下来,随后鼓着嘴,将他那根手指一下弹出去。

裴缓顺势欺过来,双手点着她酒窝的位置,声音凉凉地威胁道:“你把我的小酒窝藏哪里了,还不快交出来?不然我就断了你的夜宵,和你晚饭的油焖蹄髈。”

王府的油焖蹄髈那可是一绝,浓油赤酱,是白照倾情推荐的,谢相思第一次吃的时候惊为天人,一口气干了两个,肚皮差点儿撑破。

这威胁可是非常到位,谢相思乖乖地扬起嘴角,将自己的小酒窝“拱手让人”。

裴缓戳了几下,动作一下比一下温柔。

雨停风住,夕阳糊成一片,不成个形状,颜色格外橙红,像是一团火色。

人住在火里,笑意都热烈。

不远处的廊下,桑明看着这一对璧人,笑得一脸欣慰,外加慈爱。

“慈爱”这是白照说的,他说桑明的表情,很像东街卖樱桃煎的邓老翁在看他小孙子。

桑明转头看着白照,表情更加慈爱,摸摸他的头,看得白照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声“桑爷爷”。

昨晚,王爷从左炎坟上回来,在地下室静坐了一夜。

他坐了一夜,谢护卫就在旁边陪了一夜。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

那种气氛,桑明形容不出来,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有别人不知道的一种东西存在。这种东西,会让他们的联系紧密,永永远远也分不开。

今日一早,天光大亮。王爷和谢护卫一起从地下室走出去,两个人说说笑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希望时光永远地留在这一刻……”桑明喃喃自语,余光里见小郑侍卫从外面小跑进来:“桑大哥,外面有人要见王爷,有两个,领头的是一个嬉皮笑脸的小白脸,说自己姓李。后面那个脸色阴沉沉的,不过长得比小白脸还白。”

桑明哀叹了一声:“希望,就是被用来打破的。”

时间在无情地向前,谁都不能把它暂停。

李之昂和傅清明来地下室,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谢相思,和更加面无表情的裴缓。

裴缓的眼神凉丝丝的,从上到下轻轻一扫,傅清明脚底都开始生凉。

李之昂像是根本看不到,笑眼眯起来:“下官担心王爷身体,特来府上拜望。正巧在门口碰上傅大夫,很是有缘。”

“来看本王,空手来?”

李之昂道:“下官带着一颗希望王爷安然无恙的诚心而来,王爷面色红润,想来是下官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傅清明嘴巴微张,目瞪口呆,这天下怎么会有李之昂这种没皮没脸的人啊?

裴缓点点头:“既然李大人的诚心这么灵,那本王伤口没有愈合,你现在就开始用你的诚心祈祷,什么时候好了你什么时候离开王府。”

傅清明:“哈哈哈!”

李之昂的笑脸破碎。

裴缓挽起衣袖,手臂光洁,一丝伤口也没有,他故作讶异地道:“这么快就好了,李大人果然是有好好地在祈祷,本王真是要谢谢你。”

傅清明:“哈哈哈哈哈!”

李之昂呵呵地笑:“王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相思只是轻轻莞尔,面对这种好笑的场面,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经过裴缓这一通操作,李之昂不敢再卖弄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将来意表明。

那日裴缓回府,李之昂拉着不甘不愿的傅清明埋首在刑部卷宗里一泡三天,在第三日的晚上,赵猛扭送了个人上门。

是从前凤阳山山匪的二当家,叫崔十。

崔十和几个兄弟从凤阳山离开之后,本来想按原定计划投奔到左炎门下,却不想一下山就遭到截杀,几个兄弟陆续都死了,崔十只能乔装成乞丐,整日乞讨,想找时机去找左炎,却不想这时左炎被杀,他无处可去,打算离开长安城地界。

赵猛是托了几个丐帮兄弟,才辗转找到了崔十,在他离开长安前夕将他扣住。

崔十听说大哥罗利已死,自觉没有什么出路,就将事情和盘托出了。

李之昂对照着卷宗,和傅清明查出来的左炎尸体的异样,推断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凤阳山的山匪作恶多端,在城内城外四处打劫,搜刮财产。左炎身为兵部尚书,每次调兵平叛之前都会给罗利他们风声让他们先撤离,是以才会次次剿匪都找不到人,最终无功而返。凤阳山劫来的那些银子进了左炎的腰包,罗利和崔十等头目也都分了一些。

“去年年底,左炎下令再次剿匪,并给罗利传信,说这次必须得剿灭凤阳山山匪,否则他的官位不保。罗利和崔十出卖其余的兄弟,自己带着家眷亲信顺着地道离开,一开始二人是在一起的,后来罗利说接到左炎的消息,让他在主题盛会那夜去吉祥坊,之后左炎会给他们一笔钱安排他们出城,罗利就一个人去见了左炎,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李之昂的手搭在傅清明肩膀上,傅清明很自然地接口说:“罗利尸身已经腐坏,不过还是可以根据他的骨骼判断出他是个左撇子,而左炎肩膀上剑的位置,和正常右手刺入的相反,也就是说罗利确实去过吉祥坊,刺过那一剑,且距离之精准,出手之迅疾,罗利并不是高手,很难那么准。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左炎授意他做的。他们的位置方向都提前算好了。左炎在那一剑刺出之前,就已经筋脉扭曲,濒临死亡,那众目睽睽的一剑,为的不是要他的性命,那是为了什么呢?”

此言一出,一室沉寂。

谢相思陡然间想到什么,倏地转头,看向裴缓。

其他人也都看向裴缓。

裴缓弯唇,漫不经心道:“左炎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既然一定会死,那用自己的死去完成主上的心愿,他也死得其所。本王那夜受伤昏迷,早早回府,他们只能把心思放在被刑部衙门抓到并带走的,我的护卫身上。后来这个碰瓷也没能成行,那等着罗利的就只有杀人灭口了。”

谢相思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沉,她默默站到裴缓后面,站到角落里,左手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右臂胳膊。

左炎的筋脉扭曲,淮安的也是。

而她的……也是。

左炎和淮安,竟然都是解忧帮的人。

刺杀裴缓这件事,陈大帅和慕云,不过是幌子。最后真正下手的,是左炎。

淮安,她不知道,可左炎在朝堂做官已有二十年。可那时的晋王,也就只有五六岁,哪里能谋划出这样的事情?

这步棋,是从嘉贵妃、卫丞相开始,便逐步在下了。

那她呢?同样是解忧帮出来的她,究竟在这场局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也是对裴缓有害的吗?

还是说像陈大帅与慕云一样,只是幌子,只是棋子。

那解忧帮呢?解忧帮在黑与白之间游走,到底是站在哪一方?

谢相思越想越心惊,汗毛倒竖,连呼吸都粗重了许多。此时一只有力的手,精准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试图驱走她内心的不安。

——“我不管解忧帮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既来了我身边,就是我的人。”

——“我既能护你这么久,自然也能护你一辈子。”

“怀之……”她的声音轻轻的。他的手顺着向上,将她的口掩了掩。

——“你这么叫我,我很想转头去亲你。”

——“这么多人在,要不还是留着等回家吧?”

谢相思唇抿紧,往旁边撤一步,她温润的唇摩挲着他的掌心,似触非触,像只蝴蝶在亲吻他,然后毫不犹豫地展翅离开。

真的好想把她抓回来……

“咳咳,王爷真是英明神武。”谢相思脚步一拐,又绕回来,将裴缓那心声打断。

裴缓盯着她,笑而不语。

谢相思面皮发热,在他了然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话:“事情已然明了,那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唉……”李之昂叹了口气,一副挫败苦恼的样子,身体往前一栽,栽到傅清明身上,差点儿把傅清明撞倒。

李之昂声音闷闷道:“虽然我们接近了真相,可罗利已经死了,崔十的证词顶多能说左炎为非作歹,敛财贪污。可左炎死后,左炎府上,他最亲近的二夫人自尽,之后府内起了一把火,将能烧的都烧光了。如今所有的证据到左炎这儿就掐断了,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就算我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大越律法层面这事也只能到此为止。”

叔父极力反对他再查下去,那时李之昂就能感觉到后面道路艰难。

走到如今,真相天知地知,他知道,眼前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没有用。

裴缓坐在圈椅中,羽扇的扇坠在指尖绕了一圈:“陛下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派大臣到两江去做赈灾使,为了这个职位,朝上风起云涌,暗斗不断,最终陛下选了晋王。这两日,晋王就要赴任了。”

李之昂抬起头,眉心褶皱挤出个深深的“川”字:“他一走,这事就更难办了。”

“不。”裴缓扔下一个字,掷地有声,“既然国法层面办不了,那总能有别的办法办。长安是天子脚下,晋王行事还能有所收敛。等到离开长安,去了他心腹众多的两江,他就顾不上遮掩了。只要能抓住他的错处,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些事情就都藏不住了。”

谢相思投去欣赏的目光。

裴缓的进步用一日千里形容都不够,以前她觉得他没脑子真是瞎得可以。

李之昂思忖片刻,问:“王爷可是已经有什么打算了?若是用得上下官的地方,王爷尽管说。”

“启禀王爷。”此时,桑明进来,手上拿着一封帖子,呈给裴缓,“临安王的亲随送来一封拜帖,临安王邀王爷到府上一叙。”

裴缓接过帖子摩挲良久,手指一扣,轻轻合上。

“我也好久没和临安王一起喝过酒了,桑明,把窖里埋着的梨花酒起出来两坛,本王今夜要和临安王不醉不归。”

裴缓去临安王府没有带谢相思一起去。

傅清明要留在地下室研究机扩,李之昂要等裴缓回来商量对策也执意留下。裴缓便让谢相思也留下,招呼这两个人。

“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总要在,这才是待客之道嘛!”裴缓说得自然,走时不带走一片清风,只留下谢相思闹了个脸红心跳。

“王爷把谢护卫留下,不怕谢护卫和那个姓傅的看对眼?”马车徐徐,行在长安下过雨后的街上。

裴缓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不疾不徐,带着一丝笑意:“相思心里只有我,从前我不知道所以在意,现在我知道了,自然是不用分眼神给不相干的人。”

桑明很欣慰,二公子真是成长了,已经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了。

马车在临安王府停下,临安王府和晋王府都曾经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前住过的地方,陛下行武,府内只是简单装点,临安王住进来之后,也只是修了几处庭院,添置了些东西,并没有大动。不像晋王府富丽堂皇,尊贵逼人。

裴缓不用别人带,一路从廊下穿过,这里他来过许多遍,曾经陛下住时他经常被父亲抱着来,后来孟云客封王住了进来,他亦是来过。

孟云客在君子阁等他,屋内已经置办了一桌席面,都是素日他爱吃的。

“我只带了两坛酒来,不够喝就把你藏着的酒都拿出来。”裴缓坐在孟云客对面,毫不客气地说。

桑明将酒坛放下,孟云客身边的心腹护卫冲他点了点头,两人退了出去,好好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接近。

孟云客启开酒盖,浓重的梨香扑面而来,裴缓道:“我让人试了好多个方子做梨酒,不是太酸就是太涩,最后才找到这个方子,酸甜清凉,虽然才埋了不久,酒味不重,但味道却很好,算起来你还是第一个喝到我这梨花酒的。”

“梨花酒配梨花杯才好。”君子阁内室里有一侧架子,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十个形状各异的杯子,孟云客挑了两只通体雪白的琉璃杯,杯沿处各雕着一朵小小的梨花,栩栩如生,像是人在梨树下坐,梨花飘着落下来,正落在酒杯上。

酒入杯中,溅起一点涟漪。

两只杯子碰到一起,随后一饮而尽。

酒入吼中,先是一点点酸,再是甜,甜味厚重,回味时,那股还没酿好的涩意涌上来,酸甜苦三味混杂,最后舌尖残留的,只有淡淡的,梨花的香。

“果然是好酒。”孟云客又倒了一杯,轻轻地嘬饮,“从小你就喜欢梨花,想在府里都种满梨树,可裴伯母却不让。沙场上拼命的将军家眷,都格外虔诚,梨与‘离’同音,不吉利,伯母关切伯父,不许你在府里种梨树。后来你长大了,裴昭大哥给你在外面买了偌大的院子,种满了梨树。你封怀王也不愿意走,那儿就成了怀王府。”

那酒不烈,却很让人醉,孟云客一双眼雾茫茫的,笑得失了神:“我记得……怀王府的梨树都是你亲手种的,你说等花好了,你要酿梨花酒,第一个就送给我,裴昭大哥只能做第二个。裴昭大哥听到,三天没有理你,你急得上蹿下跳,来找我想办法,在他生辰那日亲手做一顿饭,给他赔罪,后来……”

裴缓失笑,接着道:“后来厨房整个被烧了,你的裴昭大哥被气得够呛,可看到自家弟弟一脸灰,突然又生不起来气。”

“你看裴昭大哥面色松动,急忙说,到时候酒好了我们一起喝。”孟云客眼泛泪光,举起酒杯,“我敬你,裴昭大哥。”

孟云客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他那惯来挑起的眼尾慢慢地放下来,嘴角轻抿,清冷无极。

他的眸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开,可他控制力极强能将其好好地压住,只泄露一星半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猛……曾给过我一封信,是成之留给我的,那时我便知道成之已经不在了。我进宫去见父皇,父皇告诉我,裴成之中毒身亡,而父皇自己也中了毒。为了不引起朝堂纷争,他只能压下消息。”

孟云客看他,道:“成之被人害死,我是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交代,才不辜负我与他相交一场。父皇不让我大肆调查,我便只能暗地里行事。也是我无用,至今也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

“裴缓”举高酒杯,琉璃透明,映出一双眼。

那双眼形状和他的一样,却总是弯弯带着笑,像是讨好他的可怜小狗。

那个人总说,他就是兄长的小狗,一辈子跟在兄长身后,什么也不怕,兄长会庇护他一生。

可就是这样的小狗,怕疼怕伤娇气的小狗,割开自己的手臂,将全身的血换给了兄长。

那该有多疼。

赴死的他该有多怕。

“裴昭大哥……你为何会以为自己是成之?”起先孟云客还觉得裴昭像是故意为之,后来旁观他种种行为,确信他不是装的,裴昭是真的以为自己就是裴缓,就是成之。

裴昭摇头:“我也不清楚,我也是最近几日才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吉祥坊里,左炎坟边,他的血流了那么多,一次一次地勾起他内心深处关于失血的记忆。他被掩盖、被模糊的过去,也逐渐清晰。

他是裴昭,字怀之。

是青云直上的状元郎,是裴家引以为傲的长子,是长安最明媚的月亮。

是裴缓,裴成之的兄长。

所有人都说他是裴缓,一层一层的迷雾在他身上遮挡,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是裴缓。

可偏偏有人穿过层层的迷雾,看清了他的心是谁。

——“怀之,你在哪儿?”

那轻柔的声音在耳边盘桓,裴昭笑了笑,将杯倒满酒,举起来敬眼前人:“子毅,我替成之谢谢你。”

孟云客被这一句话震得落下泪来,他咬咬牙,反手抹去眼泪,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三皇兄马上就要启程去两江,机会只有这一次。”

若是让孟钦就这么去了两江,裴昭、裴缓的事情就兜不住了。一切一触即发,孟云客也是没法,才在这个关键时刻找上裴昭。

裴昭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来找我之前,见过陛下是吧?”

孟云客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是裴缓不喜欢的,却是裴昭喜欢的。

陛下给他赐香时,赐了一味龙涎香在里面。

裴昭陡然想起在乾元宫时陛下说起裴缓不喜欢龙涎香的过往,那时陛下其实就在点着他的身份,也在引导他想起自己。

陛下需要裴昭归来,却又不敢说得太直白刺激他,想来那些有关于裴昭、裴缓中毒的事情,都是陛下编来安抚他的。

孟云客愣了一下,点头:“是。

“昨日父皇让三皇兄去两江,离开宫后,我一个人来了怀王府,站在后院的墙角,看了很久的梨树。三皇兄若从两江回来,等着他的就是太子之位,那时我再想给成之讨回公道,也很难逆天而行。唯一的机会,就是让他在两江犯错,罪无可赦的那种错。我心里有了几个计划,正想来找你,不过还是有些犹豫。这时父皇身边的梁公公亲自来了我府上,带我去城郊的一处极隐秘的庄子,在那儿,我见到了父皇。

“父皇没有和我多说,只让我有什么想做的,都来找你商量,不用再回他,父皇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孟云客拿出一枚白玉龙佩,赤色龙佩调动暗影营,白玉龙佩则是用来调动长安城外各州府的府兵。

陛下对世事洞若观火,只是外有卫相,内有嘉贵妃,晋王又军功赫赫,无人能及。他的棋不能走错一步,撑到今天,怕也是在等这一日吧!

裴昭握住龙佩,小心地收好。

梨花酒又倒一杯,孟云客手一倾,酒洋洋洒洒,倒在地上。

“成之,等明年梨花开,我和裴昭大哥一起接你回家。”

夜深到浓时,蝉鸣声一声连着一声。

谢相思第一百零三次飞身上房顶,踮着脚眺望回怀王府必经的那一条路。

屋檐上悬着灯,路上只有三三两两行色匆匆的赶路人,并没有要回来的他。

眼看着快到子时,谢相思没再回去,屈腿坐在房顶上。穹顶之下,星光璀璨。

她四下乱看着,看到旁边那条幽静的小巷,就是在那儿,她第一次看到裴缓。

“那天皇历上说,诸事不宜。”谢相思闭上眼,摇了摇头道,“根本就不准,看来连鬼神都害怕裴缓。”

这几日谢相思把之前裴缓珍藏着的话本子都翻了出来,恶补了一下关于男女情爱的知识。话本子的种类太多且杂,她学得有点儿乱。

不过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话本子,当女主在深夜里等待男主,苦苦地熬着每一刻时,都证明了一件事。

女主心里有了男主。

这种等待,是担心,是惦记,是牵挂,是想念。

就好像……裴缓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说,他好想她。

她一直在想着裴缓,探着自己的脉搏,数着数,比平时的快了许多。

再睁开眼,前面大路熟悉的马车赫然出现。桑明扶着裴缓下车,看样子裴缓像是喝了不少的酒,他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桑明喊来守门的几个侍卫,那几个侍卫匆匆跑回来,往谢相思住的院子里去,又匆匆地跑出去,扯着嗓子喊人。

“谢护卫呢,怎么不见了?谁看到谢护卫了,王爷在找她!”

“刚才我还看见了,这么一眨眼怎么不见了。”

谢相思模仿着看到的裴缓的口型,一张一合。

——相思呢?

相思在房顶呢!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苦巴巴地在房顶上守着他回来,那多丢人呀!

谢相思捂着脸要从房顶上飞下去,外面刚才还迷迷糊糊的裴缓一下抬起头,将她要逃未逃的身影逮了个正着。

谢相思的腿尴尬地顿在半空中,有时候心有灵犀,真的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裴缓伸手,打了个响指,这时几道黑影从墙内墙外蹿出去,落到裴缓身边。裴缓说了句什么,几人架着裴缓,飞上房顶。谢相思眼一花,身边就多了个笑吟吟看着她的裴缓。

谢相思:“如今这时候,你在这上面坐着不就和活靶子一样?还是赶紧下去吧!”

裴缓喝了酒,呼吸间都是梨花的香气:“怀王的命如今可不值钱了。你那帮师兄弟,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今晚,可能是属于裴缓,最安全的一夜。”

他说得虽然有理,可谢相思还是没全放下心,左手按在刀把上,耳朵抻长,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静。

裴缓在她耳畔嘟囔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谢相思立时冷声道:“都喝了这么多了还喝什么?!”

裴缓失笑,故意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是想喝些酒罢了,夫人是不是家风太严了些?”

谢相思的脸被雨后的风吹得红了又红,却没像寻常害羞的姑娘家啐一声“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谁是你夫人”,而是低下头,看了一会儿瓦片上的纹路,又抬起头看他,认真地道:“解忧帮的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算我赚够了钱从解忧帮赎身离开,也没有户籍,没有户籍就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能和你成婚。”

裴缓的表情先是有些愣,随即眼底的裂痕逐渐扩大,冰封的河解冻化开,水潺潺流过暖春和烈夏。

“若是不能成婚,那你怎么办?”

谢相思想了想,说:“解忧帮没教过这个,不过我在话本子里都看过,若是喜欢,但是不能在一起共度白首,要么就放手,成全对方,这个是伤痛类的话本。要么就不择手段,把对方抢到自己身边,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这个是霸道王爷类的话本子……”

谢相思上下扫了一眼裴缓,分析道:“王爷自然是比较符合后者,不过和王爷比我没钱没势,估计也抢不来。那,我应该会天天守在王爷的房梁上,装鬼吓人,保证别的女人谁也不敢靠近王爷。”

“哈哈哈!”裴缓朗声大笑,笑得畅快无比,这些日子里心中的隐痛压抑,似是都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

谢相思不满地嘟囔:“我又没有说笑话……”

她的尾音被碾碎在梨花酒的醇香气味间。

他勾着那细腰,将她拥抱,两颗心,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谢相思的睫毛颤了颤,眼睛睁得圆圆的。

裴缓微微离开,微凉的手捻着她湿润的唇,气息不稳道:“我教你,亲你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梨花酒,醉人魂。

谢相思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可心里,却有一弯明月高悬。

他的吻,不像他的人,格外细致温柔,一点一点夺走她的空气,待她有些气闷时又缓缓后退,引她依依不舍,自己凑上去。

他在引诱她。

谢相思在解忧帮学的第一课,就是拒绝一切**,培养定力,人会渐渐变得冷漠而麻木。

可在裴缓身边,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个吻绵长,他离开时,她的眼睛里一片水茫茫的雾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没有犹豫道:“你是怀之。”

他目光幽暗,在她面上睃视:“你不记得临安王叫我什么吗?他叫我‘成之’。”

谢相思耳边嗡嗡地响,脑中眼前都混沌一片,她用力地睁开眼,可不知道怎么思考,只轻声说:“可你说你叫怀之。”

他说他是谁,她就认定他是谁,不管之前别人怎么叫他,怎么说他。

她和他一样,都遵从他自己的心。

裴昭抚着她的脸,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不一会儿,她气息均匀绵长,昏睡过去。

刚才从门口进府中的几个侍卫里有一个侍卫,去的不是谢相思的院子,而是地下室,问傅清明要一味药。

一味不伤害人身体,化开之后会致人昏迷的药。

在梨花酒气味的掩盖下,那药进入谢相思的身体。她会睡上长长的一觉,等她醒来,他已经离开长安城。

没有人会告诉她,他去了哪儿,她不用再跟着他一起犯险。

“我入仕那一年,便立誓要肃清朝堂积弊,做顶天立地之臣,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如今我初心未改,不过我不想粉身碎骨了。

“为了你,我会让自己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这是她曾想为他豁出性命找陛下时的承诺。

亦是他此刻的承诺。

有了心上人,谁也不甘等不到白首共度时便早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