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充华世妇
1
“冯润,你见了本宫,怎么还不跪下!”智音忽然挥掌向胡容筝脸上掴来,幸好胡容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智音的手。
碰触中,胡容筝感觉到那双洁白如雪的手掌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和活力,多么可怜,这个曾经权倾天下、如今却被所有人忘却了的老妇,容颜和灵魂,统统消亡在深邃幽秘的魏宫中了。
“老婢无礼!来人,按倒冯润,在宫门前重责六十宫杖!”智音尖锐地叫着,挥舞着双手,“你仗着皇上的宠爱,敢把本宫不放在眼里吗?你需知道,本宫是天子亲手册封的大魏皇后,生死之权在握,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侍候智音的两名青衣小尼冷眼看着她,大约她们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片刻后,智音终于平静了下来,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再次凝看了胡容筝一眼,夺回手来,低头拂了拂自己布袍的下摆,动作轻柔而利落,带着一种特殊的风韵。
“您今年多少岁了?”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胡容筝轻声问道。
智音已经恢复了常态,声调冷静,却饱含一种强烈的嘲意:“多少岁?我出宫的那一年,还不到三十。”
还不足四十岁的年纪!胡容筝看着那张皱纹深密、容色黯淡的脸,惊讶万分,她本以为智音已经年过半百。
从没有见过这么苍老的中年妇人,即使是整日劳作的民妇,也不会有这样空洞的眼神、这样苍凉的冷笑。
“我不算最惨的,我只不过输在自己姐姐的手里,到瑶光寺出家……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孝文皇后,她姓林,在她儿子被立为皇太子的那一天,文明太后命人赐给她一个黄金托盘,托盘上,有一盅毒酒、一把精钢腰刀、一条十丈白绫,让她自己选择……她死了以后,我才被封为皇后。”智音的眼神变得凄婉而柔和,惨然一笑,伸手摸了摸胡容筝黑滑光亮的发髻,温和地说道,“冯润呢,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自以为从此成了大魏国最高贵的女人,谁知道我放得过她,别的对头放不过她,彭城公主、太子还有其他嫔妃们,和外臣联手,将她的风流故事秘奏给孝文帝听,孝文帝杀了她的情郎,命人用腰带勒死了冯润……我们冯氏三姐妹同时入宫侍候孝文帝,两个册封为皇后,一个立为昭仪,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而当年,皇上的恩宠曾让我误以为,我已经得到了天下女人们向往的一切……”
智音的话语缓缓消散在满院的暮色中,竹叶声窸窸窣窣,显得清冷。晚风渐凉,二僧一俗三个女人坐在廊下的蒲团上,各怀心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胡容筝心中只觉无限惊讶骇异,虽然一直生活在洛阳城里,虽然也曾目睹两代皇后的凄惨下场,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魏宫中有这么多秘事。那些看上去纤弱美丽的后妃,竟会有这样厉害的手段和计谋,和这样冷酷的心。
胡容筝不禁默然自问,自己入宫后,也能够做到这么残忍刻薄吗?
越想,心下越觉得一片白茫茫,她站起身来,往院外走去。
“筝儿……”妙通唤了一声,转身向智音施礼,“智音师父,弟子告辞了。”
“贫尼不远送了。”智音在她身后长叹一声,拾起念珠,重新站回了那竹影深暗的廊下,“妙通,劝劝她,一个女人,能嫁作平常士人妇,两情相悦,才是人生大幸。入宫……太多凶险,太少安宁;太多勾心斗角,太少温情。富贵荣华皆为空幻,哪里及得上平常人家白头老夫妻含饴弄孙之乐……”
她的声音中饱含悔恨和向往,让渐渐走远的胡容筝听得心中有些酸楚。
想当年,冯家的两代女人中,先后出过三个皇后、一个昭仪,满门公侯,贵宠盛极天下,而冯氏后妃们的命运,一个个却这么凄凉,大约是她们的父兄所始料未及、也是漠不关心的。
北邙山的万壑松林之上,已经可以看见一轮浅淡的上弦月。月下,邙山西谷的大片梨树林显出模糊的轮廓,游动的清香、雪白的花影,以及苍苔小道上缓步行走的少女身姿,让紧随其后的妙通觉得,人世间仍然美好。
“筝儿!”一直走到半山,妙通才看见胡容筝在路边的大石上坐着等她,“天黑了,你还要上哪儿?”
“姑姑,陪我到山顶看一看。”月色之中,胡容筝的面目朦胧不清。
夜色已经落了下来,山谷的风声如浪涛,如大潮。
“瑶光寺中,像智音这样的宫廷弃妇还有很多。”妙通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倚树独立的胡容筝,有些悲伤地说道,“筝儿,我不想你重蹈她们的命运。冯废后其实毫无过失,却会被同胞姐姐陷害,废为庶人。在宫中,若有幸生下皇嗣,依着前朝‘留犊去母’的旧例,太子满三岁时,母妃就要赐死,只能在身后享受虚名和祭祀,这有何幸运可言?若无法生育孩子,皇上身故后,没有子息的嫔妃又要全数送到瑶光寺出家。你有没有听人说过,瑶光寺是‘美女渊薮’?然而美貌又有何用,只能和这北邙山上的花树一样,寂寞地美,寂寞地凋谢……每一次看着满堂老老少少的光头美人,我就禁不住悲从中来……”
胡容筝将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忽然低声道:“嘘……姑姑,你来看。”
“看什么?”妙通纳罕地走到胡容筝身边,看见山下的洛河奔腾着,河对岸,是大魏的都城洛阳。
曾经是东汉和西晋故都的洛阳,自从十几年前大魏迁都后,又变得繁华鼎盛,每座城门都是双楼朱阙,店铺和豪宅众多,从邙山顶上极目望去,便能看见满城灯火,璀璨耀眼。
“最亮的那处,是什么所在?”胡容筝问道。
“当然是皇宫。”
“姑姑,那是我最向往的去处。”
“为什么?”
“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姑姑。”胡容筝握住妙通纤瘦的胳膊,轻声叹息道,“我们大魏国的开国皇帝、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本来是没鹿回部大人窦宾的部下。神元皇帝样貌雄壮而英俊,在一次大战中,救了窦宾的性命。窦宾十分欣赏神元皇帝,将爱女、没鹿回部的第一美人窦莲嫁给了他,并将国土分了一半,作为神元皇帝的封地。窦宾临终前,对自己的儿子窦速侯、窦回题说,他要将首领的位子传给神元皇帝,窦氏二子大怒,准备合兵去打神元皇帝。神元皇帝得到密报后,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妙通正出神地听着,忽见胡容筝有此一问,笑道:“那神元皇帝当然会提兵和窦家的儿子们打仗,神元皇帝武功赫赫,神力过人,窦家的儿子不是对手。”
胡容筝冷笑道:“他若真的提兵与窦家的儿子交手,也还算一条汉子。神元皇帝第二天早晨起来,在房中用佩刀杀死了温柔美貌、爱他至深的妻子窦莲,命人赶紧去报告窦家的儿子们,说他们的妹妹暴病死亡。窦氏二子骑快马赶来,却被隐身在帐子后面的神元皇帝突然现身,挥刀杀死了。从此以后,神元皇帝才真正征服了没鹿回部,接着开拓疆土,最终建立了大魏国。”
“阿弥陀佛,神元皇帝的心真狠。然而,这与你决意入宫有何关系?”妙通合掌称佛,心中却越发不明白了。
“在读到这篇由汉人记录的故事之前,我一直沉浸在《诗经》、《乐府》、《女诫》、《玉台新咏》这些书中,幼小的我以为,夫妻之爱,是人间至尊至贵的东西,但读完此书,我只觉得心中痛苦惆怅、闷闷不已。窦莲后来被追封为神元皇后,身后虚荣,要来何用?神元皇帝一直到七十八岁,还在不断地挑选少女入宫。神元皇后不过是他无数爱幸中的一个,一旦有更重要的目的,夫妻情爱,还不如一块土地更让神元皇帝珍惜……”
“所以,姑姑才希望你能够嫁为平常士人的妻子,清河王元怿,真的是一个好丈夫。”妙通满怀希望地劝道。
“姑姑,你还没有听完。”胡容筝的脸上,现出一种超出年龄的冷静,“读完这篇故事后,我心中烦躁,正想去你的青州王府中,和你谈话,听听你的开导。可是我一进门,就看见你披头散发地呆坐在卧室里,脸色白得怕人,地下,到处都是破碎的琴弦、檀板、茶杯、纸屑,侍女告诉我,你倾心爱着的那个南朝书生,前日弃你而去,连一封诀别信也没留下。你已经痛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劝你,你便平静地站起来吩咐道:‘备车,送我去报恩寺……’姑姑,你就是在那天晚上落发的,我站在你身后,看见你秀丽的青丝一缕缕无声地落在寺庙的地下,顿时悲不可抑,姑姑,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对婚姻绝望,我开始明白,情是人间最大的幻觉。”
“呵……”妙通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情事竟会带来这样一种后果,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些伤心往事,她早已不愿再提起,但此刻听见,心中还是狂痛如潮。
胡容筝没有对姑母说出口的是,因为宫妃们长期出入报恩寺和清缘寺,她也见多了那些宫中的廷争恶斗,而史书上那一千多年秦汉三国两晋的记载,更让她早就对“情”这个字彻底看破。
于皇后的死,流言说的其实有三分根据,那件血衣碎片还在胡容筝手中,于皇后的死多半与高夫人有关,而面对满城流言,皇上元恪却仍打算册封高夫人为皇后,对于皇后之死毫不追究,那他对结发的于皇后又有几分真情?
当年冯润之死,更是她亲眼所见,孝文帝或许深爱幽皇后,可他既不能守护冯润,也不能陪伴冯润,冯润说得对,元宏不过是用嘴上的几句甜蜜许诺,骗得她半世沉沦。
只有文明冯太后,那个一辈子牢牢攫取权力的女人,不但成就了自己“千古贤后”之名,也成功地守护了家族。
“姑姑,现在的我,只相信并尊崇权力。”胡容筝的声音渐渐变得狂热,“我不愿去做一个要看人脸色的清河王次妃,而想成为后宫中权势最大的女人。姑姑,你相信吗?有朝一日,我要成为让众人匍匐在地、山呼万岁的大魏皇后。”
“我……相信。”
“那么,姑姑,请你帮助我。”
“我?”
“是的,姑姑,你一向懂得权术、拥有智慧。”
妙通苦笑道:“不要打趣我,我只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像冯废后一样,在瑶光寺里苦捱日月。”
“你说过,明天,高夫人会来瑶光寺还愿。”
“她是为她的儿子元俞祈福。”
“替我说服她,告诉她,胡尚书的女儿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愿意像个女奴一样侍候她。”黑暗之中,胡容筝的双眼灼灼发亮。
“她不会相信。”
“姑姑,我知道你有办法让她相信。”胡容筝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山下,洛河的涛声变得有些急,瑶光寺里忽然响起激昂的钟钹声,诵经声齐作,隐隐传到邙山顶上,不久之后,洛阳城里的一千多座寺院也同时钟磬声大作,到处都亮起了点点灯火,诵经之声,覆盖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妙通连忙低头合掌,轻声诵念着《楞严经》:
“阿难,汝犹未明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了然自知获本妙心,常往不灭……”
“是谁死了?”胡容筝喃喃地问着,忽然间她明白了过来,也轻轻合掌,向魏宫方向叹道,“元俞,你逝去之后,皇太子的位置岂不是再无人问津?”
2
春天的晚上,瑶光寺里水陆道场的景象十分壮观,一千多名尼姑身披法衣,合声诵经,到处香烛缭绕,烟云氤氲。
身穿着素色绫裙的高夫人在大雄殿里跪下来,合掌叩头后,慢慢站起身来。仅仅从她的侧脸上,就能看出这是个性格锐利而傲慢的女人。
她表情哀戚,双眼红肿,走到殿前,注视了一会庭下那盛大热闹的道场,向妙通叹道:“生死之事,冥冥中到底由谁主管?昨夜我抱着三岁的元俞,呼天抢地,槌心出血,却没有一个神灵能听见这母亲的悲伤……”
妙通也觉惨然,合什叹道:“夫人节哀顺变,寿命在天,凡人无力挽回。”
高夫人又怔怔地落下了眼泪,说道:“这下好了,她们不用再背后造谣中伤了……那些宫中的女人,她们说,前两年皇上连着死了两个不足三岁的儿子,都是我高华下的毒……呵,这一回,我可是下了亲生儿子的毒!”
她的声音有些阴恻恻的,让妙通背上打了个冷战。
“元俞,他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勉强睁开来,看着我,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母亲,又看了一眼他痛绝无言的父皇,殿下站满了束手无策的太医,接着,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呵,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的爱子就永远合上了眼睛……皇上已经命人将太医们统统打入天牢,这些食君之禄却不能分君之忧的蠢材,他们只会反复向我说,元俞脾肾俱虚、气血两亏,却没有一个人能查出病因。还是清河王元怿说得对,孩子整天收在深宫里养,哪里能够强壮!是我误了他,是我误了他!如果不是整天面对珍馐美食、滋补贡品,整天被大群保姆侍女殷勤环绕,他也会像民间孩儿一样聪明活泼、好玩好闹……我的元俞,他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自己走过十尺远的路……”
高夫人越说越悲,泪水充盈了她的双眼,原本明丽的脸色,因为哀恸过度变得憔悴蜡黄,她现在和平常女人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了。
妙通满怀同情地望着她,有着“高观音”之称的贵嫔高华,素来以冷酷著名。据说,皇上的于皇后就是死在她的手中。
上个月,内庭传出消息来,要大臣们联名进折,奏请册封高华为皇后。
畏于她娘家的权势,公卿王侯们都在折子上署了姓名,若不是因为皇子元俞突然病死,本来,这个月高华就应该晋位为大魏皇后了。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高夫人扶着殿下高大的廊柱,喃喃念着王羲之的《兰亭序》,眼望星空。
晶莹灿烂的群星中,是不是有元俞的一双稚气的眼睛呢?妙通陪着高夫人沿着青石甬道走到待客的大观堂,四下阒静无人,侍女们都站在堂外侍候。
“妙通,你有什么事情对我说吗?”为人伶俐的高夫人,即使在丧子的悲痛中,也没有神志糊涂,她看着妙通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发问。
“不敢,贫尼在想,人之夭丧,多半是天意。”
“此话怎讲?”
“贫尼不敢讲。”
“恕你无罪,玉姬,当年你我曾情同手足。”高夫人少年时,在平城与青州王府做过邻居,与当时的青州王妃胡玉姬十分友睦。虽说高肇与胡国珍向来不睦,可两个女人并无利害冲突,至今相处得不错。
当时在胡玉姬眼中,高夫人不过是邻家一个身份低微的漂亮少女,如今高夫人已成皇妃,指日会册封皇后,再提当年之事,不但让高夫人不痛快,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所以,已经剃度为尼的妙通,如今不敢也不愿在高夫人面前再提起这层关系,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岔开话题道:“贫尼偶然闪念,夫人不必再追问。请用这杯茶,此乃南梁名品,建邺城的仕女们新出的花样,以六种奇花草:粤州香茅、咸宁桂花、亳州白芍、平阴玫瑰、普陀青竹、湖州**为臣,以上好祁门茶为君,层层熏制,泡出水来,汤色艳红、异香扑鼻,名为‘红颜’。”
高夫人捧着那杯红茶,沉吟不语,只怔怔地看着妙通,忽然开口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夫人睿智明达,诚非常人能及。”
“你是说,元俞还有半年就要满三岁,一满三岁,便要正式立为皇太子……”高夫人猛然打了个寒战,不再说下去。
这件事,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仗着皇上的宠爱,她一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而且两年多来,元俞一直体弱多病,她只担心爱子早夭,哪里还能顾得上立嗣之事。
魏宫旧制,皇太子之母必须赐死,而皇嗣又是立长不立幼,所以后妃们人人都怕生下皇长子,遭到杀身之祸。
元俞本来就聪明过人,是元恪十分欣赏的皇子,于皇后所生的元昌病故后,宫中只剩下元俞一个皇子,太子人选别无他人。
如果元俞不是在昨夜病重死去的话,高夫人将会在半年之后、元俞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接到一个放着毒酒、腰刀和白绫的托盘,被迫自杀。
这种不合人情的旧制,全天下也只有北魏才有,拓跋珪熟读《汉书》,崇拜汉武帝的政治智慧,从而模仿汉武帝赐死太子刘弗陵之母钩弋夫人的手段,定下祖制,世世代代,要将大魏太子之母赐死,他自己首先带头,即日将自己的太子生母刘夫人赐死。
儿为天子,母落黄泉,从自定此古怪规矩的道武帝拓跋珪的儿子明元帝开始,历朝的魏帝都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高夫人不敢妄想自己是个例外。
她颓然注视着妙通的眼睛,听见堂外激烈的春风,如万马嘶鸣,如大江潮回,如怨女呜咽,更添了心头的烦乱。
虽然深爱儿子,但自出生就在绮罗丛中长大的高华,更看重自己的性命。
“玉姬,你说得有理,这是天意。”高夫人长叹一声。
“贫尼出家无家,法名妙通。”
“妙通,你这样聪明练达,怎么会两次遇人不淑?”高夫人的眼泪渐渐干涸,她低头啜饮了一口芳香扑鼻的“红颜”。
妙通低垂眼帘,叹道:“世事如棋,旁观者明,当局者迷。”
“既然旁观者明,请法师为弟子指点迷津,”高夫人微微一皱眉,说道,“今上已经二十六岁,我也已经二十七岁了,唯一的皇子元俞已死,我今年还有封后之望吗?”
3
果然是个心冷意冷的女人,妙通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深深的厌恶感,爱子昨夜身亡,不过一天时间,她的心思却又回到了她虎视眈眈已久的皇后玺绶上。
“夫人必然会成为大魏皇后。”妙通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点异常,仍然平静地回答,“内庭事务繁杂,久乏领袖。放眼魏宫,除了夫人,还有谁具备母仪天下的才德?”
高夫人忍不住面带喜容,红肿的双目里,闪烁着逼人的芒彩:“诚如法师所言,本宫当为你这位瑶光寺住持再上尊号,赐给邙山脚下的三百顷良田为庙产。”
“谢夫人厚赐。”
“即使是当了皇后,我也无法令皇上专情……”高夫人的欣喜转瞬即逝,又转得阴郁,拧起了长入双鬓的画眉,“如今,宗室们议论纷纷,说皇上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生下皇嗣,几个皇子全都早夭,只怕身后无人……今早竟有几个老王爷一起进了具名折子,要皇上在冀州、徐州大举选秀,选取一百名有宜子之相的少女入宫!我这个皇后的位子,可一点也不稳。”
她怒气冲冲地一拍椅子扶手,恨道:“历来的皇帝,要数魏国皇帝最荒**,竟然设了一百多名嫔妃的名份,此外又有才人、采女无数!这些女人,人人觊觎皇后之位,宫中到处都是阴谋诡计、机关、毒药和暗杀,鬼影幢幢,令人生畏……”
这说的不就是她自己吗?妙通有些愕然地看了高夫人一眼,见她的眼中焰彩黑亮灼热,一双美目在灯烛下竟像野狼般充满了吞噬的欲望。
“我听说下个月宫中要在洛阳名门闺秀里选取四名女官,是夫人的旨意吗?”妙通小心翼翼地问。
高夫人摇了摇头:“人言可畏,我不过借此塞责人口。”
妙通早料到是这么一回事,她淡淡一笑:“夫人入宫已经十三年,难道你从没有为自己的将来认真打算过?”
“你是说……”高夫人抬起了头,一身素白的绫裙,配着那张凝玉般的圆脸,果然有着观世音般的端庄和美。
“前朝的文明太后才是魏宫中最聪明的女人,”妙通笑道,“夫人虽然也有城府机心,却终究比不得文明太后。夫人,既然有留犊去母的便利,夫人为什么不愿去恩抚一个没有母亲的太子?这样,夫人毫发无损,却仍然能得到皇太后的名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夫人,你若有幸再次为皇上生下皇长子,只会招来杀身大祸,虽然身后能享庙祭,但这种虚名对自己有何用处?”妙通的态度很诚恳,她像个长者一样向高夫人谆谆教诲,“文明太后从没有为皇上生过孩子,却能安享三朝富贵,夫人知道是何缘故?”
高夫人听得心动,忙追问道:“我们家女孩子大多跟着高丽师傅读书,对前朝事情知道得极少,还请法师明示。”
“文明太后虽然自己没有孩子,但对于失去母亲的皇太子却结以厚恩,从三岁起便亲手抚养。皇孙生下来之后,她索性将皇孙抱至自己的殿中,日夜爱护养育,所以两朝天子都对她有一种至深的骨肉之情。文明太后一生安享荣华,临朝专政,母仪天下,威权极重。太后驾崩之日,她的皇孙孝文皇帝为之绝食五日,三年不进酒肉,三年不亲近后宫女色,哀恸过度,形销骨立。至于孝文皇帝的生身母亲,除了得到一条白绫和一个尊贵的谥号外,还得到了什么?直到文明太后身故,孝文皇帝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
高夫人久久不语,背对着妙通,负手看着窗外,显然,这番话让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多谢法师指点,只是,还有一桩事,法师只怕不知道……”良久,高夫人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宫之事,唉,不提也罢……”
“夫人若放心,可对贫尼一个人说。”妙通静静地看着高夫人,“贫尼在洛阳城里住过许多年,深知宫事幽秘,不可外泄。”
高夫人看着妙通沉吟片刻,俯耳过去,轻声说道:“宫里这两年打胎药盛行,凡是有孕在身的嫔妃和才人,因为害怕生下皇长子,纷纷饮药堕胎!法师让我学文明冯太后,可你知道吗,冯家女儿入宫五人,竟然一个孩子也不生,都说她们家有秘制的古方,服一剂就终生不育!”
妙通也不禁一惊,笑道:“竟有此事!委实难以置信。”
“真的!”高夫人急切地说道,“外面都说我刻薄妒忌,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处,皇上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子嗣,其实最急的是我!何况后宫佳丽三千,我还真的能专宠不成?她们怕死,打掉了肚子里的胎儿,那几个皇子又都病弱而死,结果恶名倒归在我头上,我上哪儿喊冤去?后宫里已经两年没有孩子出生了,皇上和我都心急如焚……”
妙通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这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要找一个生儿子的女人,还不容易吗?”
“法师难道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这……贫尼不知道。”
“还请法师相助,本宫若有得意之日,决不会忘记法师今日耳提面授之恩!”高夫人恳求道,“我本来想在娘家找一个心腹姐妹,来为皇上诞下麟儿,谁知她们都不肯入宫,更不肯为皇上生养儿子……这也是无可奈何了。”
替死鬼有谁愿意当?亏高夫人想得出来,竟然会生出让本家姐妹为她捱那一刀的念头。天下至大者性命,谁又是白痴,会自告奋勇为她献身了?
妙通心下冷哼一声,嘴角浮起了一层捉摸不透的微笑:“我的侄女胡容筝倒有宜子之相,只是……”
“胡容筝?”高夫人想起了一个月前在马球场上看见的绿衣女子,那的确是个美人,她忽然起了点疑心,“清河王元怿不是想娶她做次王妃吗?”
“正是,容筝如今千方百计想逃婚,皇上若诏选她入宫,只怕她求之不得。”
“这是何故?”高夫人十分纳闷,“清河王才德相貌都是上选,又是次妃,比当一个名位极低的后宫妃子不强吗?”
“我也是这么说,谁知容筝十分倔强,说她只愿入宫为妃,宁为天子妇,不为藩王妾。”
高夫人心头疑念大起:“胡容筝的志气不小啊!这样的女子,只怕……”
“夫人是真傻假傻?”妙通清楚地看见了高夫人眼底的狐疑之色,笑道,“非这等女子,不肯生下皇太子!她志气这么刚强,心这么高,那是宁愿少活几年,也要舍身报国,以生诞未来的大魏天子为无上荣耀。若是平常女子,自然爱惜自己性命甚于虚荣,惜命如金,哪里会看得上这种身外之物?”
高夫人沉吟未决,太子的生母必定会赐死,开国一百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例外,胡容筝即使刚强,又能抗得过这血淋淋的天条吗?
片刻后,高夫人终于点头道:“好,就这样定了。”
高夫人虽然语气平淡,妙通却一眼就瞥见了高夫人衣袖下半掩着的那只纤长莹白的右手,正搁在桌上,紧紧攥着细瓷的小茶盅。
她捏得是那样紧,握成半拳的右手,有种蓄势待发的凶狠,像是一头正守伺着猎物的猛兽的前掌,但那五只纤细的指尖,涂着淡青莲色晶莹的蔻丹,有种空谷幽兰般的细腻和优雅。
道场的钟磬声透过花窗传了进来,妙通心中长吁一口气,魏宫中,等待着二十一岁的胡容筝的,会是怎么样的命运呢?
4
夏天的清晨,洛阳郊外的太庙中明亮清新,汉白玉甬道上纤尘不染。
刚刚被选为魏宫“充华世妇”的胡容筝,站在大群盛装嫔妃的最后面,忐忑不安地站在太庙门前,等待皇后册封大典开始。
“高华这回总算如愿以偿。”两个贵人在她身前窃窃私语,“十三年了,总算美梦成真。这十三年来,高华恐怕夜夜都在梦想着身加皇后冠冕的这一天。”
“她能到这个大魏皇后的位子,可也真是不容易。”另一个女人冷笑道,“手上沾了那么人的多血,她就不怕报应?”
“高华的胆子素来大。”去年病故的于皇后的堂妹于贵人,凑过脸去,附和着说道,“听说,连这一回皇子元俞病死,也和她大有关系。”
这些喜欢造谣生事的宫中贵妇们!
胡容筝在心底苦笑了一声,虎毒不食子,高华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可女人们的嫉妒心,竟使宫中时时散布着这种满怀恶意的荒唐流言。
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的魏宫嫔妃们,却宁可相信高华和元俞之死有关,唧唧喳喳地低声说道:“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元俞不死,高华活不过今年——眼见着元俞就要满三岁,一封了太子,高华难免被赐死,高家的荣华富贵都会付之流水,她哪有不害怕先下手的?到底保自己的命要紧。”
“这就是高华的过人之处了。”没有人责备这想法的残忍,却有人佩服高华的毒辣。
宫女和宦官们成行成对地排列着,手举饰有龙凤图案的羽扇、旌旗、销金香炉走过,后面簇拥着一辆六匹白色骏马牵引的天子玉路车,停在了太庙正殿的阶下。
胡容筝和几十名嫔妃一起跪倒在地,她大胆地仰起脸,看见一个身材瘦削、脸色微黑的青年走了下来,那就是皇帝了!胡容筝的心里一阵狂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皇上,没想到他长得这么普通,除了举止雍容外,再没有别的特点。
当年在报恩寺、擒章苑,她也曾见过旧日的二皇子元恪。
那时他们都还是情窦未开的孩子,印象中他是个肤色微黑、说话不多、做事沉稳的少年,写的文章四平八稳,不会太标新立异。
但对他的面貌形象,胡容筝却无深刻记忆。
看来,当年的二皇子只有气度出众,若非身为帝王,站在人群中也算不得太出色,更算不得风流潇洒。
这是她千挑万选给自己找到的夫君,或许,她根本不在乎他年纪多大、长成什么模样,她嫁的,是他身份的显赫尊崇,是他手中的无上皇权。
但即使如此,胡容筝还是仔细看了元恪几眼,好认清楚她托付终身的男人。
紧随元恪身后的,就是魏宫中最令人羡慕的女人、即将成为皇后的高华。
今天,她精心梳妆,头上堆着繁琐复杂的朝天髻,髻上插着一枝饰满翡翠毛羽、长达一尺的凤凰爵黄金簪,身穿绛红色绢衣、青黑色拖地绫绸长裙,步态高雅庄重,神情端庄凝肃,胡容筝觉得,此时的高华,美得异样灿烂,却有一种即将凋谢的感觉。
太庙外侍立的王侯大臣、侍卫、宦官、嫔妃和宫女同时双膝跪下,匍匐在地,跪迎这对君临天下的夫妻。
在这个瞬间,胡容筝忽然感到,一种刻骨的仇恨充塞了她的心,令她胸中像被咬噬了一般痛苦,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深厌高华。
“皇上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响彻太庙。
有“黑面天子”之称的元恪,神情严肃地环视着匍匐在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间,他看见了一张凝脂般的精致面孔,看见了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那眼睛中,微含笑意,深黑幽亮,让他觉得动人心魄。
刹那间,元恪竟然在满殿公卿面前怔住了,他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视线,她是个多么清新的女子,这就是刚刚入宫的“充华世妇”胡容筝吗?
他见过她,在几个月前的马球场上。那一天,她显得英气勃勃、明媚动人,现在,她是他名下的嫔妃了,虽然他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抚摸过。
他也记得当年在报恩寺的初逢,那时候她还是相貌甜美而自信的小姑娘,没想到终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女人。
元恪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失态,举起双手,一任来自洛河上的南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大声说道:“邙山为证,朕将要在太庙中亲手为夫人高华加上皇后的冠冕,高皇后容德俱全,伴朕十三年,深有《关睢》之风……”
在元恪洪亮的声音里,高华骄傲地扬起有些尖锐的下巴,她是如此尊贵、美丽、傲慢,那独立殿前的绝美姿仪,刹那间烫痛了殿下所有女人的眼睛。
正准备在一众人前为高华加冕的元恪,似乎听见了一声隐隐的浅笑。
是谁?元恪用眼角寻觅着,很快他看见了那双有些不羁的眼睛,是她吗?她在嘲笑什么?是这个盛大的仪式,还是他身边意气风发、满足于权欲和虚荣的高华?
皇后册封大典的一个月后,便是炎炎七月,烈日树荫下,元恪和自己的四皇弟元怿沿着永乐宫西林园的西海池边散步。
他一向很喜欢元怿,这个弟弟看上去温文儒雅,却有大将之才,是他父亲孝文帝生前最喜欢的儿子,当初元恪被册封太子之前,孝文帝就曾在这二人之间犹豫过很久。
“四皇弟,你近来似乎瘦了许多。”元恪看了看元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有些怜惜,“公务繁忙吗?”
元怿不仅是亲王,而且出任朝中的尚书仆射,事务众多,他又比较勤于理事,平时睡眠很少,更没有什么时间娱乐。
不过,他心知自己的消瘦完全与政务无关。
多奇怪,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倾慕一个女人,是因为得不到才觉得珍贵吗?元怿的眼前,隐隐闪现着她纵马挥杆的身姿,那种气韵和姿态,洛阳城里没有第二个女人比得上。早在童年相遇时,或许她的身影已经深植他的心中,而重逢之日,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求婚。
他长叹了一口气,如今胡容筝已经是皇妃了,再不克制自己的思念,便有盗嫂之嫌。
这个容色卓绝、性格强悍的女人呵,如果她不愿意嫁给他,为什么她不能嫁给一个外镇的藩王,远离洛阳城,也远离他的眼睛和耳朵呢?
她偏偏要嫁入魏宫,偏要经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三个月来,每一次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他的胸前都如遭雷殛。元怿第一次知道了心碎的滋味,那种酸痛,要有极强大的生命力才能够承担。
元怿深深地呼出胸前那口浑浊而郁闷的气,面色凝重地说道:“陛下,昨天夜里,尚书李平在小校场连夜阅兵,轰动一城,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观看,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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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恪一阵沉默,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走了一里路远,他才闷闷不乐地说道:“昨夜,朕加封李平为镇北将军,领十万军去冀州平叛。”
“平叛?”元怿的心中怦怦乱跳,一种恐惧感充塞了他的心,“冀州那里,不是三皇兄京兆王元愉在当刺史吗?难道州里出了强盗?”
“强盗哪里能造出那么大声势!”元恪扭过了脸,不愿与元怿对视,“昨夜朕得了三百里加急密报,元愉在冀州树旗造反,杀了冀州长史和司马,设坛告天,自称为大魏皇帝。朕连夜在太极殿召了高肇、胡国珍、李平几个老臣入见,商量之后,派兵出城,刚才有使臣返京回报,说镇北将军李平跋涉两百里,今天夜里就可以与叛军扎营对垒了。”
“三皇兄是个书生,怎么会……”元怿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他和元愉的感情,比和元恪还要亲近些,因为两人年龄相近,自小一起读书嬉游,分外亲密。
“你还称他作三皇兄!”元恪的脸上带了几分怒色。
“是,臣想着,元愉本来柔弱,只喜欢读书写诗赋,似乎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元怿一头是汗,讷讷地辩解着。
元恪长叹一声:“高肇从前对朕说,元愉上次被朕责打五十杖,发放冀州后,有不臣之色,朕也不肯信,哪知道……”
又是高肇!
元怿心中恨得咬牙切齿,这个恶毒的野心膨胀的高丽人,他仗着是元恪的舅父,在朝中为所欲为,先是谮杀了元恪的两个叔父、前朝的老王爷,现在又向他们兄弟身上伸出魔爪了!
高肇由于来自外国,在大魏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所以热心于拉帮结派,门下奔走之徒极多。
他自己是当今皇上的嫡亲母舅、渤海公,妻子高平公主又是皇姑,侄女儿高华是皇上的宠妃,一门三公,已是极为贵信,但仍然不断陷害宗室,其心可诛!
“陛下!陛下为什么只肯相信高肇的话?上一次,陛下信了高肇的话,说三哥和五弟奢靡,杖责京兆王元愉,软禁广平王元怀,其中,广平王元怀还是陛下的同母弟,也是高肇的亲外甥,高肇如此心狠手辣,他……”
“元怿!”元恪的脸色气得发黑,“你知不知道昨夜朕为什么没有召你入宫?”
元怿猛然惊悟,正是,为什么冀州兵乱,元恪连夜召见了尚书令高肇、尚书李平和尚书胡国珍,却独独没有召见他尚书左仆射元怿呢?他不是朝里兵权最大的亲王吗?调兵居然越过了他,直接由李平号令!
元怿不由得背上发冷。
“昨夜,密报中说,元愉造反,是借用了你的名义。”元恪眺望着远处的莲花池,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元怿满背都是冷汗,颤声道:“什么?他……他这样害我?”
元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仍然不疾不徐地说道:“元愉声称收到了你的密信,说朕已经被高肇毒死,所以他才在冀州树起‘清君侧,灭高肇’的义旗,设坛告天,自己代朕做了大魏皇帝,又封了李氏为大魏皇后。”
现在既然已经将这话告诉了元怿,自然是不再有疑心了,元怿擦了擦额上的汗粒,心下还是觉得有些恐慌,掩饰地问道:“李氏?是那个歌女吗?”
“不是她是谁?”元恪曾经在瑶光寺与李氏见过一面,并未觉得她有多出色,可见情欲迷人,令人智昏,京兆王元愉在冀州扯旗造反,十之八九倒是为了这个女人。
元怿也嘿然,良久叹道:“情这个字,误人最深,当初若不强迫元愉娶于皇后的妹妹,也许他不至于有今天。”
兄弟二人说话间,已经转过了园子的北角,后面的内侍远远地跟随着,被一圃深密的花树隔了开来。
前面是一处占地十顷的莲花池,池边停着船,莲叶莲花直铺往天边,这里培植的莲花与寻常不同,是从南梁的京城建康城重金买来的花种。
这些名种莲荷不但花朵肥硕洁白、摇曳飘逸,而且花叶长成后,高出水面十几尺,泛舟其中,但觉浓荫蔽日、暑气全消,放眼望去,船底是碧绿的水波,船外是森林般的莲枝,上下一绿,幽香浮动,真有不染人间纤尘之感。
这莲花今年是第二次开,元恪深喜这里的清幽,预备下午与元怿在船上饮茶听琴。
忽然间,前面传来一阵拨水的“扑剌”声,兄弟二人一愣,同时住了脚步。
却见离岸百尺的地方,正有人在水中潜泳。
那人穿一身浅绿色水靠,身段婀娜而灵活,面目却看不清楚,谁这么大胆放肆,竟敢在御花园的水池里游泳?
嬉水的女子兴致正高,曼妙的身影像鱼一样在水波中出入,露出来的脸和手都洁白如莲花,波浪上,隐隐有歌声传来:
我念欢的的,
子行由豫情。
雾露隐芙蓉,
见莲不分明。
真是个尤物。
元恪没想到自己的宫里竟有这等活泼亮丽的少女,一时也被吸引住了。听罢歌声,他才转脸向元怿叹道:“深宫埋没了多少可人,朕辜负了她们!不知这是谁家的女子,何时入宫,竟有这般深厚的幽怨……”
“皇上不认得她吗?她是刚刚入宫的充华世妇胡容筝。”元怿脸色阴郁,冷淡地回答道。
“胡充华?”元恪一怔,一个月中,这是她第二次留给他极度深刻的印象了。
皇后册封那日,元恪便想召胡容筝侍寝,担心高皇后不快,他便没有派小内侍去叫。
后来的一个月,他每天晚上接过内侍递来的侍寝名册时,都很留心,却一直没有在皇妃的名册里看见她。
他不知道是高皇后没有将新人登记上去,还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性格柔和宽大的元恪,不愿为这件事去追问高皇后。
内侍们已经有人将船撑了过来,人声船声惊动了流连在莲影湖波中的胡容筝,她双手一分水,向岸边游来,脚刚沾地,便急忙去找挂在岸柳上的纱衣。
“衣裳在朕这里。”倚立在湖石边的元恪,含笑说道。
胡容筝大惊失色,向元恪转过脸来。
站得近了,元恪看见胡容筝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坠到腰间,浅绿色的短袖水靠,衬得她肌肤洁白、眉目如画,潮湿的脸颊上,是一种洇开了的粉红,眼神扑朔迷离,腰肢似乎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柔软,元恪一生都没见过比她还迷人的女子。
元恪听见自己的呼吸加重,他手中托着的绿色纱衣,变得有些沉重。
“皇上恕罪!”胡充华的声音这样清脆好听,“天热了,臣妾贪图凉快,偷偷违禁入池游泳,还请皇上宽贷……”
元恪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只是带着情不自禁的微笑,凝神看着她,这世间罕见的丽人。
多少年了,他没有再这样快乐地沉醉过,高皇后,自从他发现她是一个不懂得感情、只追求权势的女人后,元恪便开始深深地失望。
湖石边站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当他们开始用眼睛柔情蜜意地交谈时,一个瘦削的人影缓慢而坚决地转过身子,大步向园外走去。
离开的人是清河王元怿,就在这个下午,他忽然比别的人更深刻地了解了胡容筝。
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二十一岁的胡充华,有的不仅仅是卓绝的美貌,还有着高明的权术、计谋和狂热的追求,为了达到目的,也许她愿意不惜一切。
多么可怕,一个看上去单纯明朗、心地却复杂深沉的年轻妃子,这个曾令他一见倾心的女人,在这么美丽的莲花池边,在一个这么宁静的下午,为他的哥哥、大魏的皇帝设下一个如此精巧如此美轮美奂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