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幽居北宫
1
秋日的天空,飘着几丝细雨,胡容筝沿着崇训宫的后院步道,向小皇帝元诩所住的西林园显阳殿方向走去。
一阵笑语喧哗声传来,随着年龄增长、性格越来越严刻的胡容筝不禁皱起了眉头,冷冷地自问道:“是谁敢在深宫中这么肆无忌惮地调笑?”
显阳殿里,四个守门的宫人见了她,连忙要进去禀报皇帝,胡容筝厉声喝止了她们:“住着!朕要见皇上,还须经通报吗?”
她带着大群女官、内侍、侍卫,掀帘往殿内走去。
显阳殿原是先皇元恪最常住的地方,胡容筝唯一的儿子、当今皇帝元诩就位以后,一直住在这里。显阳殿前年刚经扩建,前后一共六进,每进十间,堂宇宏丽,周殿四注,复殿重敞,宏壮高显,美轮美奂。
胡容筝因为政务繁忙,一年中也到不了这里两次,平日她与儿子见面说话也少,小皇帝元诩入宫请安时,胡容筝大多时候只顺口问问他的功课和身体,便让他回去了。
临朝专政四年,胡容筝几乎没让小皇帝过问政事,一来是儿子太小了,书本还没有读破几本,哪里有什么治国能力?二来胡容筝长期以来处理政务以果断、快速、雷厉风行闻名,素有“捷才”之称,但另一方面,也养成了她刚愎自用、擅断独行的风格。
有一次,小皇帝在修建太学的奏折后批上了自己的意见,竟被胡容筝割去了纸面,将他叫到崇训宫面责了一番,甚至怀疑小皇帝是受别人唆使,将太子少傅削夺了三个月的俸禄,这让元诩更不敢在母后面前发表意见了。
刚刚走到显阳殿正中的一间暖阁,胡容筝已经听见了儿子元诩的声音:“众爱卿平身,赵爱卿所见高明,着晋爵一等,加三百封邑。诸位爱卿,还有本奏吗?”
胡容筝大惊失色,这是谁敢越过她向小皇帝奏事?难道说,真如外界传说,小皇帝已经向大臣们表达了自己想亲政的愿望,并且得到了大臣们的拥护?
她心念电转之际,却听到一个娇媚清脆的声音含笑奏道:“皇上,臣有本奏……”一语未毕,这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胡容筝听出来,这人竟是小皇帝元诩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潘彤云,今年十四岁,相貌甜美动人,做事极为伶俐。
胡容筝满腹狐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隔窗向屋子里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胡容筝不禁双目喷火,愤怒莫名。
屋子里,小皇帝元诩高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下面,一大群宫女、小内侍和侍卫分站成两排,手中捧着各色玉笏、象牙笏,举动进退,完全按照朝礼,看来,这里绝非第一次做临朝听政的“游戏”!
小皇帝元诩虽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面容端肃,大约因为天天要注意临朝听政的礼仪,看上去已隐隐现出帝王气概,他威严地扫视了一眼潘彤云,制止道:“潘卿家,不得在朝廷上喧笑,否则,朕将以失仪之罪,将卿家逐出朝堂!”
语音虽稚嫩,却有一种不可辩驳的意味,令站在窗外静听的胡容筝心下悚然,这个在她面前永远沉默寡言、言笑不苟的孩子,竟有这么大的气派!真是不可小觑!
不知道为什么,胡容筝心中不但没有升起一种母亲的骄傲和惊喜,反而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竟然在自己的显阳殿中排班听政!这件事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它绝不是一个游戏,而是……而是一种隐有极大敌意的反抗。
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挑战,是一个傀儡皇帝对摄政者的示威,是一种隐性的挑战和争夺!
当有一天元诩羽翼丰满,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夺去母后的权柄,会将她幽禁,甚至送入瑶光寺落发!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早已经遗传了她的冷血和凶狠。
靠着窗边默然思索的胡容筝,不禁感到一阵绝望。
从前,她曾经想过,等儿子元诩年满十六岁时,她会归政给元诩,然后,就像前朝的文明太后一样,能够与元诩共治朝事、分享皇权。
而元诩,也会像孝文帝对待文明太后那样,对她孝爱恭敬、百依百顺,现在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由于元诩一生下来就被迫与她分离,由保姆女官抚养,母子二人,在元诩六岁时,才第一次见面,彼此感觉都像陌生人。
这四年,胡容筝忙着打击政敌、料理宫事,仅有的一点闲暇,又都与杨白花或元怿在一起,几乎无暇照料儿子。
母子俩虽然天天在太极殿见面,却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元诩见了母亲,常会木木讷讷,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这么疏淡的亲情,这样隐隐对峙的关系,教胡容筝怎能指望儿子将来能像孝文帝对文明太后那样心怀一片纯孝、敬若天人,并与她共享皇权呢?
胡容筝心下一阵茫然和急痛,不能自控地一脚踹开了屋门,站在雕花描漆的暖阁门前,扫视了一眼众人。
小皇帝元诩猛然看见母亲,不禁惊恐惶急,脸色大变。他不敢与母亲威严愤怒的目光对视,低下了头,一声不响。
那些宫女内侍,也顿时噤若寒蝉,悄然扔掉手中的笏板,纷纷伏在地下。暖阁的地面,跪满了黑压压一片人。
门外,秋雨在回廊下飘洒着,窸窸窣窣,传来了无边的寒意,两只黑色的水鸟,划着长而薄的双翼,飞过了宫室的顶空。
“皇上!”胡容筝语带激愤,高高地仰起脸,恨恨说道,“皇上竟如此迫不及待吗?”
小皇帝元诩的脸色一片灰白,他仍然沉默着,既不辩解,也不回驳。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隐隐含有敌意。
胡容筝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越发心中气恨。
她扫视了一眼殿中跪着的诸人,冷冷道:“你们都出去!下一次,再瞒着朕的眼睛,弄这些花样,朕叫你们一个个都死!”
殿中几十个宫女、内侍、侍卫,都不敢作声,站起来,从屋门边侧身鱼贯而出。
“潘彤云和李嬷嬷留下!”胡容筝冷冷地喝道,“李嬷嬷,你是掌宫女官,不但不阻止他们,还由着他们胡闹,是不是仗着皇上吃过你两天奶,你自以为也是老封君了?”
年近四旬的李嬷嬷吓得膝头一软,跪在地下,哭着说道:“老奴何尝不劝来?现在皇上已经大了,什么事都自己做主,老奴的话何尝有用?”
“呸!”胡容筝往她饱含惧意的脸上猛然啐了一口,“朕听说,你和皇上背后以母子相称,有这事没有?”
2
李嬷嬷本是一名太守夫人,因丈夫贪污入狱,她被株连,没入宫中为奴。当时她恰好怀有身孕,女儿潘彤云也才四岁,母女二人一同沦为宫奴后,她分娩生下的儿子被送到宫外一个百姓家,至今下落不明。
因此之故,李嬷嬷对交由自己哺乳的太子元诩分外疼爱。
十年来,她夜夜值守在元诩的外床,到现在还是每夜睡不稳,要给元诩端茶送水、添衣加被,元诩也十分依恋她,两人情同母子。
背后互以母子相称之事,确实有之,但极隐秘,知情者仅二三人而已。李嬷嬷不明白是谁出卖了她。
事已至此,她不敢再自辩,在地下叩了三个头,含泪道:“太后陛下圣明,老奴保姆皇上十年,实有母子之情,偶尔情不能禁,故有此称呼。但老奴深知贵贱有别,绝不敢居功,亦不敢以帝母以命,陛下可恕则恕,如不能恕,老奴愿以死当之!陛下,老奴恳请陛下万勿以此责备皇上!”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称皇上为‘我儿’?”胡容筝大怒,冷笑几声,斥道,“死奴才,你是不是听说前朝出过两个‘保太后’,也在做这样的梦?”
“太后陛下!”李嬷嬷仰起了那张惨白色的脸,“陛下若出此言,老奴实不知道自己的死所!”
“先给朕出去!”胡容筝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母女二人,野心勃勃,把持这里的宫政已久,当朕全不知道吗?朕非无目,亦非无耳,之所以勉强容忍你们这些年,就是看在你抚育皇上有功的份上。你们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朕还听说,彤云与皇上隐隐有情,皇上曾向她许诺过,将来束发成年之后,要立彤云为皇后,可有此事?”
她陡然将话锋指向了小皇帝,小皇帝元诩的脸变得苍白如纸,他走下座位,向胡容筝身边走了两步,勉强开口说道:“皇……皇儿只……只是一时戏……戏言,不……不知谁……谁拿此事当做话……话柄,秘……秘奏母后?”
“一时戏言?”胡容筝勃然大怒,转身到元诩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拍着椅子扶手喝道:“历朝皇上身边,都有群小窥伺!皇上务必自己圣明睿智,能排斥奸佞!如今皇上竟以一国之尊,与群小狎昵,体统何在?庄严何在?威仪何在?”
“那……那……那依母后之见呢?”小皇帝的声音发着抖,几乎轻不可闻。
“将显阳殿侍候的人等全部换过,换成一批老成有德的宫女和内侍,以后三年一换,一旦闻有过失,或皇上有言行逾越处,朕当痛责掌宫宦官和掌宫女官!”
“李嬷嬷和彤云如何发落?”也许是最恐惧的事情变成现实,小皇帝的腔调反而变得平静,说话也流利起来。
“统统打入洗衣监!”胡容筝其实早起了杀心,只是碍于儿子元诩,不愿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她不想儿子看见自己性格上冷酷血腥的一面。
没有恳求,没有回护,显阳殿中一片沉寂。
沉默中,只听得细雨在庭院中变得又急又密,其间夹着无数花叶缓缓坠落的声音,偶尔间,有长风穿院而入,留下短促的呼啸声。
胡容筝不禁也感觉了一种凄凉,十岁的元诩,虽然贵为天子,也还毕竟是个儿童,生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深宫中,又缺乏母亲的照料,想必因此才容易与那些贱役们接近吧?
胡容筝暗中下了决心,今后,无论政事多繁忙,每夜务须到显阳殿来一次,一来,可以杜绝这种与内侍、宫女亲昵狎笑的事件再次发生;二来,可以借此增进母子感情,以防元诩情寄他人。
“诩儿,你认为是否妥当?”因着这一丝怜惜,胡容筝主动打破了静寂,温和地问道。
殿内除了他们母子,已经空无一人,元诩却依然沉默不语。
“诩儿!”胡容筝又催促了一声。
元诩慢慢抬起了那张肤色微黑的脸,在那一瞬间,胡容筝觉得,元诩和已故的宣武帝元恪,从相貌到神情都是如此相像。
“母后!”元诩的声音痛苦而抑郁,“皇儿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历朝皇帝中,都有人抱怨说不愿生在帝王家。”
“诩儿何出此言?”胡容筝微觉惶然,连元诩那种抑郁的眼神,也让她想起了元诩的父亲,那沉默聪颖的元恪。
“母后,皇儿实不明白,皇儿只在自己的宫室里与几个贴身侍役说几句玩话,也能被母后知道,更让母后因此大动肝火……”元诩扭过脸去,不愿再看胡容筝一眼。
胡容筝觉出,她和儿子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并且越来越厚。
“李嬷嬷和彤云,多年侍候皇儿,情逾骨肉,她们也绝不是有野心的人,可却如此不见容于母后,皇儿实不明白是何缘故。”元诩侃侃而言,声音有一种隐隐的轻蔑和敌意,“母后知道吗?皇儿多年来心情郁积,多靠了她们,才能够勉强看见一丝亮色,才能偶尔稍解心中郁闷,离开了她们,皇儿必将如离水之鱼,枯渴欲死……”
“你还有国家大事要料理!”尽管胡容筝感觉到元诩的每句都像铁锤敲击在她心上,她还是勉强劝说着。
“国家大事?”元诩的唇角不禁泛出了一丝苦笑,“国家大事都由太后陛下处置,皇儿安享清闲,承恩已久。”
元诩的答话中饱含着讥刺和埋怨,让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胡容筝也无法回答,她只能报之以沉默。
“母后!”元诩走到窗前,抬脸仰看那一窗冷雨,含泪说道,“孩儿不能只是您争权夺利的一件砝码,皇儿也有感情,也有思虑,母后却一直未加重视……”
他的眼泪,唤醒了胡容筝心中沉睡已久的母性,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元诩揽入怀中:“诩儿,一切都是娘的错,娘以后会好好补过……诩儿!”
元诩不相信地抬起眼睛,望着她,这个一向威严得让他感觉到强大压力的母后,竟也有落泪的时候?
“母后!”他心中有一丝感动,但更多的却是别扭感,母后在他的眼中,从来都像个陌生人,而此时,她却紧紧地抱着他,那炽热的体温和浓郁名贵的香料味,都让他觉得生疏异样。
胡容筝却完全体会不了元诩的感受,她将自己的脸贴住元诩的脸,喃喃道:“叫我娘!叫我娘!从今以后,你要叫我娘,而不能这样叫别的任何人!”
元诩迟疑片刻,才低声唤道:“娘……”
“好儿子!”胡容筝泪盈于睫,欣喜万分。
“能不能免去李嬷嬷和彤云的罪过,不将她们打入洗衣监?”元诩又恢复了一贯在胡容筝面前的木讷和胆怯,试探地问道。
胡容筝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元诩,她缓缓站直了身体,向窗外一庭白茫茫的秋雨深深注视着,答道:“好……不去洗衣监,命她二人去瑶光寺落发为尼。”
“呵……”元诩倒吸一口冷气,直到此时,他才领略了母亲的冷酷无情,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有“胡罗刹”这样可怕的绰号,她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
3
又到了在西海池上泛舟赏荷的时令,偌大的凤船上,除了三四名侍役外,只有胡容筝和清河王元怿二人在舷窗前专心对弈。
饱含荷香的风从窗外吹进,令元怿想起十年前在西海池边遇见胡容筝的那个夏日。那一刻,她穿着浅绿色水靠,游鱼一般滑行在琉璃水面上,只那一瞬间凝固住的如诗如梦如幻境的美妙画图,便令元恪与元怿哥儿俩万劫不复。
元恪最后郁郁而终,元怿呢,他虽如愿以偿地日日陪伴在胡容筝身侧,却深知自己早就永远失去了她。
这无情的可怕的充满野心的女人,她有一张嫦娥般秀丽的脸,却偏偏会为政权和国事狂热!她一生仅仅爱过那么一次,心就永远托付给了小她八岁的杨白花、如今挂单同泰寺的本空和尚。
呵,他们这些人的今生一定早就在三生石上写好了,没有一个人能够快乐,没有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相爱的人白头偕老、好合百年,在他们的情爱纠葛中,充满了机谋、利用、欺骗和怨恨,最终,没有一个人不感觉到孤独。
“元怿,”精明敏感的胡容筝忽然发觉了元怿的走神,趁机在盘中疾落一子,杀了一条大龙,才掩口笑道,“你在想什么?”
发现自己的败势无可挽回,元怿索性推盘而起:“我认输了。太后,你弈棋的风格如同处理政事,虽然棋风峻烈、气势逼人,但后盘不稳,胸腹空虚,易致敌可乘之机,太后当谨慎从事!”
胡容筝一边得意洋洋地数着棋子,一边老大地不服气:“你既如此说,今天又怎么会输在我手里?就会教训人!”
她微鼓起粉腮,有些撒娇作嗔的姿态,元怿不禁微微皱眉,觉得她常有些与年龄、身份不相衬的邻家女儿作态,看起来生硬无比,远不如她平时那种成熟女人的光芒四射的气度令人欣赏佩服。
“容筝,”元怿换用了一种更亲昵的称呼,“我问你,你有没有发现如今的朝事有一点异样?”
“什么异样?”胡容筝走出船舱外,探手在池中摘了一枝红色的萏菡,持在手中把玩。
以前,她是那么强烈地渴望着皇权,今天,当她大权在握,可以君临天下,她却渐渐有些淡漠了,连过去桂殿批折的日常功课都懒得做,案上早积了一堆奏章本子,连上个月进的还没有批好发下。
内心深处,她甚至隐隐渴望儿子元诩早点长大,好脱下这副总令人忧心忡忡的担子,安享清福。
元怿深深凝视她微微发福、失去了往日窈窕的背影,忽然冲口说道:“容筝,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一个人疼你敬你爱你如我一样……没有了,容筝,这茫茫的世上,只有我是你最亲的人。”
胡容筝震惊地回过头来,她不得不承认,元怿说的是实话。
渐渐进入中年的胡容筝,早就在巨大的妆台镜中发现了自己的容颜在逐年凋谢,比起身边那些正当青春年少的宫女们,她看起来如此憔悴沧桑。
蜡黄的脸上,一双曾打动过无数人的明眸,因长年熬夜而变得色泽黯淡、密布血丝,失去了那动人的亮泽。
由于多年来临朝听政,习惯养成了一脸的威严肃穆之气,面部线条也变得十分僵硬严刻,更大大有损于那种女性的妩媚。
年轻时并不十分注意容貌打扮的胡容筝,在高踞大魏第一人的位置后,反而开始看重修饰,尽管每天子时才能入睡、卯时又要起床听朝,她也没有一次不是打扮得十分精致和艳丽,盛装临朝。
以至于有一次,黄门侍郎元顺竟在太极殿上跪下奏道:“陛下,按照礼法,妇人在夫殁后,自称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太后如今母仪天下,年垂不惑,修饰过甚,何以仪型后世?”
气得胡容筝霍地从八宝金**站起来,当即拂袖而去。
元顺是个敢于直言的人,胡容筝并不真生他的气,她只是为自己而悲哀,倾国倾城的一代佳人,就这样老去了、凋谢了、枯萎了,而并没有一个人为此怜惜?哦不,有的,她还有元怿,那唯一的对她痴情不渝的了不起的男子。
想到这一点,胡容筝心下不由得一阵迷痛。
见胡容筝倚着船舷久久不语,元怿定了定心神,站在她身后说道:“领军将军元叉早就存了异志,难道你一直就没看出来?”
元叉当年虽因擅抢民女为妾,被胡容筝严加斥责,但他毕竟是胡容筝的妹夫,又是当朝亲王之子,很有武干。
自犯事后,他一直小心收敛,屡次在边关立功,胡容筝还未加以封赏,但对元叉的改过从善,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教化之功,此刻听了元怿的说话,胡容筝既有些不快,又很不相信,淡淡答道:“哦?我怎么没看出来?元叉这些年也算小心了。”
见胡容筝竟不相信自己的话,元怿心中又怒又愁。
怒的是他深爱她十年,为她的晋升和把握朝纲鞍前马后效劳多年,痴心不改、忠诚有加,并且两人定情也已两年,她却从不曾对他言听计从。
愁的是元叉异志已萌,必然会在不久后作乱,胡容筝却蒙在鼓里,不肯削夺元叉手中雄厚的兵权,只怕终难遏止元叉。
“容筝,元叉多年来私交大臣,明蓄府兵,拉帮结党,其志不小!”元怿不甘放弃自己的努力,接着劝说道,“你若不早为之断,只怕终被其祸!元叉曾在酒后向来他府上赴宴的大臣们笑着骂道:牝鸡岂能司晨?胡太后怎配听政?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将皇权交回给元家,你听听,这话……”
“元怿!”胡容筝打断了他,“醉后之话怎能当真?这些私室之语,何必到处宣扬?我实告诉你,也曾有人在我面前告发你有叛逆之谋,并且送呈了人证和物证。”
“是不是元叉那贼?”一向态度温文尔雅、注重仪表的元怿,也禁不住怒目圆睁,咬牙询问道。
“你休问是谁告发了你。”胡容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脸去欣赏西海池上的满天晚霞和一池风荷,叹道,“我总是不信的。且不论你我有今日之情,即使无此私情,我也知道,满朝王公大臣中,论忠心,无人堪与你比。你若有反志,胡容筝母子早已不存,还用等到今天!”
元怿并没有因她的温言抚慰而平静下来,他仰天长叹:“容筝,知我如你,也从不肯相信我的话。你既然知道满朝文武中,元怿最忠,却为什么不细想一想,元叉那贼因何要诬攀我,并能凭空捏造出人证、物证呢?他无非是想先除去我,然后,就好对付失去羽翼的你了!这些年来,我早看出元叉狡诈贪婪、面谀腹诽,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奸臣!因之,我屡次压制他的晋封,元叉恨我入骨,所以才会像疯狗一样咬住我不放!容筝,你不能为了怕堵塞言路,就不治元叉的诬陷之罪!”
胡容筝似乎对这番话置若罔闻,临朝专政多年,她早习惯了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听不得臣属的半点谏议。今年以来,六十七份言官进的折子,她只批过三本,其他言折,甚至有的连翻都没翻,就被丢在了一边。
“元怿,我累了。”她缓缓地回过脸来,映着此刻满池的红莲碧荷、从西天边拖过来的晚霞,她的容颜现出一种沧桑感人的美,“我已经倦于政事……现在,我已乐于将政权交回到元诩手中。一旦等他年满十八岁,生下皇嗣,能够亲政,我会撤去太极殿上的皇太后座床,在崇训宫永宁寺闭门静修,我想过了,十二年权力之争,宫廷沉浮,令我的心过早变得粗糙、生硬、冷酷、残忍……我希望余生可以在永宁寺毗卢阁闭门读经,忏悔我今生所有的过失……”
元怿既怜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渐渐靠岸,他不再多说什么,只喃喃叹息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谁?”胡容筝情不自禁地问道。
“杨白花。”元怿的声音中饱含着悲哀和恼怒。
连胡容筝自己也没想到,隔了几年,这个名字竟然还能让她的心底有剧痛感,她用力拉紧胸前的纱衣,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鼻酸心痛。
那首《杨白花歌》,据说已经传遍了北朝和南朝,连高句丽国、吐谷浑国等外邦,都风传着这首曲调低沉、词意婉转的《杨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丝绸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经不在红尘,旧日的情,旧日的爱,都化为无边的烟云,渐渐消散。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熟悉的曲调在胡容筝心底低徘着,她的眼前迷离起来,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众的武艺,有一张单纯明净的笑脸,如果不是遇见了她,杨白花本来完全可能成为北朝的第一名将,封公开府。
然而,这些前程和功业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正在云游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愿他能悟得佛经中的三昧真义,真正得到超度。
船渐渐靠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涌入了魏宫,景物一片模糊。
除了高高耸立在崇训宫边的“天下第一寺”永宁寺,和那高达九层千尺的“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黯淡的黄昏中,站在船头的元怿,紧紧握住了胡容筝的手,虽然已至中年,但他觉得,心底涌动的那种惆怅甜蜜,那种又喜又悲的情绪,与少年时并无区别。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红颜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轻柔地打动他的心。
魏宫西海池上,夜色已经降临,这对中年情侣,在这一刻的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经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隔他们相爱相守。
宫中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他们却毫无下船离开的意思。
良久,胡容筝轻轻挣开元怿的手,叹道:“今夕何夕?元怿,点灯,我要为你弹琴一首,愿我二人永如今日这般相守……呵,下半生,只要能这样无欲无求、平淡欢愉地度过,我已心满意足。”
她单手引着箜篌,轻轻唱起了一首随着故事广为流传的鬼诗《宛转歌》:
月既明,
西轩琴复清。
寸心寸酒争芳夜,
千秋万岁同一情。
歌宛转,
宛转凄以哀。
愿为星与汉,
形影共徘徊。
元怿以手扣着羯鼓,两人在月色反复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一笑中,他们越发感觉到彼此的绵绵情意。
而此时,元怿和胡容筝无法预料的是,这已经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他们已无法再重拾这份历经坎坷的深情,因为,当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后,上天不再允许这份孽情再纠缠下去。
4
元诩以一种令人畏惧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自那个秋日下午以后,胡容筝果然风雨无阻,每天一次,前往西林园显阳殿探视自己的儿子,她语气和蔼、态度温文,尽可能以一种母亲的体贴姿态出现在元诩的面前,母子俩在显阳殿从不谈论政事,而只是说说家常。
为了培养元诩处理内外政事的能力,胡容筝命他每天下午前往桂殿批半个时辰的折子。
虽说元诩批过的折子,最后还是要经胡容筝核准,但毕竟,一直以傀儡身份出现在朝廷上的元诩,能够贴近皇权,能够尝到发号施令的滋味,他似乎也很满足。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如此,即使这样天天见面、交谈,胡容筝还是有些担心。
表面上看,元诩对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敌意,胡容筝为了和他缓和关系,几个月后,还特地赦免了潘彤云母女的罪名,令她二人每月从瑶光寺回宫与元诩相伴,元诩对此感激不尽。
但她还是觉得,相貌神态都与其父亲元恪一模一样的元诩,连性格也像元恪一样沉静,城府甚深,不过十一岁的年纪,其深沉和冷静却不在她之下。
元诩越来越朝气蓬勃、成熟能干,而她却在渐渐老去……
在元诩表面唯唯诺诺的顺从和恭敬下,是否也埋伏着与宣武帝一样的重大心机呢?
一个帝王的真正个性,要在他掌握到皇权之后,才能最后显现出来。
其实,年近四十岁的胡容筝,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对政事的热衷了。
她的心里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害怕失去权力,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儿子能够快点长大亲政,自己索性与元怿携手同游天下,过起平常百姓般的安宁生活。
这些年,朝野一直批评她过于崇尚佛教,在北朝各地,修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寺院,以至于洛阳城里的百姓,有四分之一都已落发出家,而整个大魏国中,据元顺奏章,已有僧侣两百多万人,寺庙三万多所。
洛阳城外的龙门一带,胡容筝又命人开凿了许多佛像和藏经壁洞,言官们认为这都是浪费民力,徒劳无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底的无限抑郁、惆怅,需要通过这数不清的石刻经书、壁画和庙宇,来寄托抒发?
如今,只有在暮色中,在洛阳城千寺钟磬的合奏声中,胡容筝才能感到仅有的一点宁静。
但另一方面,胡容筝也在害怕,是否自己交出权力之日,就会是自己失意被囚之时?
她始终弄不清元诩的真心,也许在他心里,李嬷嬷和潘彤云才是真正的亲人,而胡容筝,她不过是一个华丽无比的神像木偶,威严、遥远、令人畏惧,却毫不亲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失去了皇权,她也就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力量。
暮色中,胡容筝捻着手里长长的佛珠,心思烦乱。
殿中虽已半黑,但她仍不许点灯,只独自坐在黑暗的殿角,想着这些理不清的关系和种种微妙的关节,深有身心俱疲之感。
这几天,元怿的王妃尔朱秀容病亡,元怿料理丧事,数日没有入宫。
尔朱秀容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元怿的感情,但毕竟是他世子元亶的母亲。
生前,出身北方藩王的她一直郁郁地守候在元怿的清河王府里,每天吃斋念佛,从未对元怿的薄情和背叛有半句怨言。
但胡容筝听说,尔朱秀容的小弟弟,也是当今北方最强大的部落酋长、大魏的讨虏大部都督尔朱荣对此似乎心存不满,认为皇家虐待了尔朱家的女儿,既没有给她一个荣耀的名分,也没有给她应有的尊严。
考虑到尔朱秀容的家族背景,也许还出于别的什么心理,胡容筝给尔朱秀容赐了一个“静”字谥号,并命人送去了一千匹绫绢、一百万钱,让尔朱氏以皇妃的礼节下葬,大约这也是她对自己侵犯了尔朱秀容的家庭、夺走元怿所做的一点补偿。
可惜,尔朱秀容以一个女人的本能,早已觉察到了她的这番心意,坚决拒绝了这种虚假的荣耀。
在死前三天,当着儿子元亶的面,这个性格倔强而内敛的北方女人,要求身后归葬六镇旁尔朱川的祖墓,将来不与元怿合葬。
临终前,她不肯注视元怿的眼睛,背对着房中众人,一个人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元怿用手轻轻为她合上那双不肯闭紧的眼睛,对着名义上的妻子,最后生出一点负疚之情……然而他又有何办法?世间孽情牵扯,本来让人身不由己。
深夜的崇训宫,阒静无人,面对案上摊开的《华严经》,胡容筝却心不在焉。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来那个夏日,年轻的自己如何在西海池边**了宣武帝元恪,如何令他为自己废去施行了一百多年的魏宫“留犊去母”祖制,想起元怿多年来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背后,想起杨白花与自己那无奈而绝望的情感纠缠……
这三个男子中,宣武帝令她觉得压抑,杨百花令她觉得痛楚,唯有元怿,能让她感到一种至大而包容、静美、安乐的境界,就像近年来,不少下午,他们都会并肩坐在永宁寺里读佛经,一种老年将至的宁静,一种灵历尽沧桑的平和,让他们心心相通,然而这并非是爱,更不是情欲,只是一种应共同经历过风雨而无法分割的患难之情。
一念至此,她将经书抛在旁边,一边沉思,一边自己磨好一池浓浓的墨汁,接着写起那份自前天开始亲自草拟的诏书。
前天,她已向崔光和元怿分别示意,叫他们各进奏章,奏请将高太后葬在瑶光寺后的棺木起出来,与宣武帝合葬在景陵。
本来她曾打算自己百年之后,与已故的宣武帝合葬,但这些年来的经历,似乎让胡容筝有些愧于面对地下的宣武帝——他待她是这样的纵容和宠溺,而她却总回报以冷漠和背叛。
身后与谁合葬呢?杨百花?呵,他飘游天下,早不知浪迹到了哪里。这么多年了,她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更不曾见过他的片言只字。如果他愿意,她是宁愿不顾天下人的讥嘲,也要和他在一起同棺共枕,一如汉武帝朝的窦太主和董偃,然而,是他不愿意,他摇身一变,成了南朝僧人。
只有元怿。
上天的安排是多么微妙而富有机巧,尔朱氏拒绝与元怿合葬,这恰好成全了她。
她打算在一个月后向元怿提出来,将来,他们二人就在北邙山下选一处林深木茂的地方,合棺并冢,让两个孤魂野鬼葬在一起,坟前分别树立起两面最简朴的石碑。
管他们说什么合不合礼法,说什么叔嫂情悖理灭法,生前既是孽情纠葛,将来,就在地下偿了这一段宿缘罢……
满怀凄楚情思的胡容筝,忽然发现自己的眼前模糊一片,有什么潮湿的东西,一颗颗滴落在刚写下的字行上,墨迹洇了开来。
5
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初秋的深夜,整个魏宫都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崇训宫的门外,还有两队各二十人的侍卫队伍在来回巡逻。
一队是铁衣神武队,由宫中的侍卫长元爪带领,元爪是元叉之弟,和乃兄的才貌不相上下,精明强干、剽悍异常,双眸里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情。
另一队是崇训宫卫,大多是世家亲贵子弟,入宫是为了应个差事、挣个前程,领头的是胡太后的本家侄儿、都统胡僧敬,他们的步伐远不如铁衣神武队整齐,一边随意巡视着,一边小声聊天,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两队交错之时,崇训宫卫喝道:“口令,泛彼柏舟!”
“在彼中河!”元爪一边回答,一边啐了一口,“奶奶的,没认出是你元二爷,问什么问?”
崇训宫口令每夜都由胡太后亲制,不过魏宫一向防守严密,数十年来从未出过事。
都统胡僧敬打了个哈哈,接着向永宁寺方向巡检过去。
一阵微凉的风吹来,年青的黑脸汉子胡僧敬,觉得晚上多喝了的那几杯酒涌了上来,一时内急,站在一株丹桂花影下小解。他一抬头,猛然发现崇训宫西边人影幢幢,似乎有一支数百上千人的军队。
胡僧敬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支队伍已经点起火把,将崇训宫的朱红色大门照得一片雪亮,火把照耀下,隐隐可见领头的正是领军将军兼侍中元叉。
胡僧敬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冲出树影,大声叫喊道:“快来人啊!元叉造反了!元叉逼宫造反了!”
随着他的喊声,铁衣神武队已经抽出腰间悬着的长剑,猝不及防地刺入崇训宫卫们的胸膛,转眼间,十九名崇训宫卫便横尸在地。
看见面前这月色中血肉横飞的景象,胡僧敬吓得拔腿便往永宁寺方向跑去。
元爪挥了挥手,止住了铁衣神武队的追赶,通往永宁寺的路上,一路都有崇训宫卫的尸体,这场暴乱,早已静悄悄地发生了。
胡僧敬的喊声,惊醒了崇训宫内的侍卫和内侍、宫女们,也惊醒了在清凉殿内熟睡的胡容筝。
她还不及唤人,已经听见崇训宫门被人踹开的声音,在多年的深宫生涯中,胡容筝还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但她一向遇事不惊的气概,令她仍是沉着地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坐在妆台前等候叛军进来。
“大胆!外臣怎敢擅自闯宫?”胡容筝身边的女官在外面责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那女官一眼看见这队身为元叉、元爪心腹的宫中卫士,每一个人手持的刀剑上,都沾满了猩红的血迹,不禁吓得倒退一步。
元叉、元爪兄弟走进清凉殿的殿门时,一击得手的狂喜之情骤然减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张皇失措的胡太后,而是一个持刀引弓、满面威仪的女人。
她正静静坐在妆台旁边,虽已中年,仍然眉目如画、清秀婉丽,一手引着青铜雕花长弓的弓弦,妆台上,放着一把出鞘的雪亮腰刀。
“太后陛下!”元叉有些无礼地拱了拱手。
“跪下!”胡容筝瞪着愤怒的双眼,喝道。
“臣……”元叉又走近了两步,想说出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一番话。
“给朕跪下!”胡容筝的声音近乎咆哮。
元叉和元爪对视一眼,在离胡容筝五步远的地方跪了下来,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失势女人的命令,仍然能在他们身上产生如斯响应。
“臣等久慑于清河王元怿之威,元怿长期把持朝政,有功不赏,有罪不罚,拉帮结党,居心不良……”元叉说到这里,抬眼偷偷看了一下胡容筝的脸色,“臣恐我朝有以叔篡侄之事发生,逼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胡容筝听他说完,才冷冷地道:“原来是元怿逼着你们造反,朕明白了。朕问你们,是要朕引刀自刎,死在你们面前,让你们兄弟搏一个谋弑太后的名声,还是你们就此退出宫去,与朕释兵成欢?朕答应你们,若肯就此停手,朕前事一概不究!”
“这……”元叉和元爪再次对视,却未作答。
蓄谋一年多时间,才一击而中,元叉怎么可能被胡容筝的几句话所动?他虽然不敢篡夺帝位,却对大魏皇权垂涎已久,绝不会轻易罢手。
但他深知,胡容筝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如果逼死了她,天下各镇军队都会以“擒叛逆、复君仇”的名义蜂拥而至,那就不再是他元叉驾驭得住的了。
最好是能令胡容筝和小皇帝乖乖束手就缚,住入他派重兵看守的宫室,让他元叉能够正式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天子的名义在北朝发号施令。
“皇上怎么样了?”听着殿外的人喊马嘶声,胡容筝催问道。
“陛下放心,皇上无恙,即将前来与陛下相见。”元叉回答。
“唔。”胡容筝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清河王元怿呢?”
侍卫长元爪看了一眼兄长元叉,顿了顿,答道:“清河王府被我大军包围,元怿纵兵抵抗,兵败……重伤。”
他没敢告诉胡容筝真相,事实上,元怿虽对元叉早有提防,却也料不到元叉竟会挥兵入宫,得到密报后,刚从尔朱川送王妃入葬归来、还没休息到一天时间的元怿引兵冲入魏宫,与元叉厮杀,但兵微将寡,终至不敌,被元叉手下抓住。
元叉为防夜长梦多,当即奏告已被他控制的小皇帝元诩,说清河王元怿起叛军欲夺皇位,还想下毒害死元诩与胡太后母子,元诩毕竟只有十岁,听得元叉这么惶急地禀告,便信以为真,下诏赐死元怿。
元叉一拿到元诩诏书,便迫不及待地让司徒崔光前去赐死元怿,元怿被关在门下省,尚对胡容筝能拨乱反正存一线希望,可听到诏书,居然要未经审讯以叛乱之名杀了自己,大是惊疑,问崔光道:“这是太后亲笔下的诏书?”
崔光当然知道胡太后还蒙在鼓里,但望着面前这个才干出众、却将一生浪费在荒唐无望情爱里的清河王,却不愿出言安慰,只淡淡地道:“事已如此,太后也只能明哲保身,四王爷,你上路吧。”
元怿心底剧痛,虽然未必是她下的诏书,但胡容筝为了保住他们母子俩的权力地位,是有可能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元怿怔怔地望着面前盘子上放的短刀,瞪着崔光道:“崔太傅,你师傅皇上多年,明知元叉有野心,这些年来,却为了保自己的官位,自己的家业,自己的性命,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年推荐你当太子少傅,将大魏天子托付你这种老滑头教诲,我真是看走了眼!”
白须白发的崔光冷笑一声道:“至少我现在好端端地活着,历经四朝仍是宰辅!以我之见,四王爷根本是妇人之仁,不配做孝文帝的儿子,更不配当宣武帝身后的顾命大臣。当初宣武帝身后,宗室诸王唯四王爷马首是瞻,四王爷手握重兵数十万,却不应命而起,驱除胡氏外戚,登基为帝,守护住这大魏的万里锦绣江山,甘做那妖后的裙下之臣,卑躬屈膝,俯首称臣,是四王爷太糊涂,被那个妖媚妇人迷了心志,不但丢了天下,还丢了性命,将来地下就是见了两位先帝,先帝也会说你是元家的不肖儿孙!”
“不许你这么说她!”元怿怒视着崔光。
“事到如今,是四王爷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崔光冷淡地道,“旁观者清,这些年来,胡太后根本就没真心对过你,只是利用你、玩弄你,到了这生死关头,四王爷也该看明白她的心了。”
元怿的两行冷泪夺眶而出,崔光的话,像刀一样,刀刀命中他的要害,这么多年,他的痴情与执念就这么付之流水,甚至未曾在她的心底打起一个涟漪。
他的真心算什么?他的守护算什么?他这么多年的陪伴又算什么?他用一生也温暖不了那颗冷酷的心……
既然付出了一生的心和力,你还要我的命,那么,你一起拿去吧,容筝!元怿再不说话,拾起短刀,向项间用力一抹……
隔着牢栏站在元怿面前的崔光看见,死时,元怿双目圆睁,俊美的脸庞上仍残留着一丝缱绻和不放心。
三十四岁的北朝第一王,一生被情所伤,似乎从来没快乐过一天,他爱的女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元怿为她付出的,除了这三十四岁的高贵生命,还有十二年的青春、十二年的鞠躬尽瘁,以及一片锦绣前程和被天下人敬重的声望。
凌晨时,元怿的死讯刚刚传出,京城大悲,不少百姓和外国使臣,都痛哭失声,元怿清正能干的官声、威望和形象,整个洛阳,不,整个北魏,也无出其右者。
胡容筝的眼睛被泪水弥漫了,从元爪迟疑的回答中,她感到了不祥之气。
仅在几天前,元怿刚刚向她说过,这世上最后一个深情痴爱她的人,就是元怿。现在,这唯一的人竟也身负重伤、命在垂危。
“太后陛下!”见天色微明,元叉又厉声催促道,“皇上已经在北宫等候陛下,请陛下速去!”
“朕若不去呢?”胡容筝的眼中射出逼人的光芒。
“陛下何必与臣相持?”元叉的声音中毫无退让之意,“陛下,臣如今带甲十万,严密控制着整个洛阳城。洛阳胡司徒府、清河王府、永乐宫显阳殿,现在统统在臣手中!”
见元叉竟然以自己娘家、元怿和小皇帝元诩的性命相要挟,胡容筝心中悚然,她深知元叉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如果自己再不退一步,恐怕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做出一些出格的反常举动。
胡容筝颓然站起,举起手中腰刀,猛地向元叉掷去,骂道:“逆贼!这些年来,朕待你不薄,不但将同胞妹妹嫁给了你,而且将你一路提升,提拔至领军将军的高位!你平素在洛阳城的薄行过失,都由言官们奏入,朕却只是将你叫来训责了事,从未加以深责,你不但不心存感激,还恩将仇报,带兵逼宫……”
“陛下!”元叉避过了刀锋,冷笑道,“陛下错了,元叉若不是念着陛下的旧恩,今日太后陛下和皇上的性命早已不保!”
“哈!那朕还要多谢你的活命大恩了?”胡容筝咬牙切齿地讽刺道。
“陛下,臣并未夺宫篡位,臣只是想除去把持朝政、素有谋反之心的元怿!”元叉一挥手,清凉殿门前顿时站满了铁衣神武队的佩刀侍卫,用威胁的口气说道,“现在,臣已经骑虎难下,为了保全自己,臣已经横了心不顾一切了!”
“元怿怎么了?”胡容筝似乎已经闻见了一股血腥气。
“他死了!”元叉索性告诉她真相,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胡容筝眼前一黑,向后倒退了两步,跌坐在妆台边的软凳上。
在这一刻,她才真实地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一切危难的时刻,都有元怿和她在一起共同面对,共进退、同担当。而现在,连元怿也无法自存,她又如何来面对凶残狡诈的元叉呢?
平生第一次,胡容筝尝到了既痛又悔的滋味,元叉早有异志,元怿劝诫过她们那么多次,她却都置之不理。
事态发展到今天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她胡容筝责无旁贷。多年独权专政,养成了她刚愎自用的性格,如今,她完全是自作自受。
“你想怎么样?”胡容筝的声音中不由得闪出了一丝惊恐。
“臣别无奢求,请太后陛下速颁诏命,任臣为执政大臣!”元叉志在必得,毫无滞涩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胡容筝睁开眼睛,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可!”
殿外的喧腾声音已渐渐平息,几名侍女被推了进来,她们拥着脚步踉跄的胡容筝,向僻在一角的北宫走去。
刚刚进入北宫的大门,门外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胡容筝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余生,将会在这幽森的北宫中度过了。
她缓缓回过头来,恰好看见脸色苍白的元诩正支颐坐在一张黑檀木桌边,他的神情、姿态,酷似已故的宣武帝元恪。
一种极度的悲痛和愤怒充塞了她的心,她紧紧握住椅背,在满殿黯淡的光线中,从心底爆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叫:“不!一切远未结束……朕将会尽诛元叉等人,为你复仇!呵,元怿,你本来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安慰,我却会一夜之间就毫无防备地失去了你……而这都是我的错……”
天将亮了,窗外的风声却忽然转急,胡容筝怔忡地看着空****的大殿,恍惚地想着,这么多年,大魏的朝纲由她一手把持,天下却兵祸频连,自己又被元叉逼迫如此……自己,到底是不是个成功的能胜任国事的专政者,还只是个过分自傲的女人?
元怿之死,自己难辞其咎,可事情到底是怎么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曾经,年少时的胡容筝,自负精通经史、才干出众、冷静沉稳、深思熟虑,而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这么一个自私冷酷、刚愎自用的人?她到底是专于旧情、神志恍惚,还是天生冷血、吝于付出?她到底是为情所伤、行为无法自控,还是极度自恋,以致一个接一个地伤害了生命中那些善良多情的男子?
没有人能告诉她。
殿外,潇潇夜雨落得正急,永宁寺的铃铎正随着急雨摇**,声音响亮而悠长,凄凉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