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消失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与兵部诸人商讨日后与南境接壤处的屯兵机制。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掉落在地。茶水流了一地。侍茶的宫人慌不迭地磕头请罪。
我站起身来,问那禀告的人:“混账东西!说什么糊涂话?消失了是何意?陆将军一个大活人能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那人叫俞潇,是明宇的副将,从玉门关行军时就跟着明宇的小兄弟,一向跟明宇颇为亲近。此次出兵南境,他亦跟在身旁,与明宇可谓是形影不离。他跪在地上,神情哀伤道:“回禀太后,微臣倒情愿自个儿说的是糊涂话。可陆将军的的确确是凭空消失了。还有一件事,之前写奏报的时候,陆将军不让我们写,他……他……”
“你一个行军打仗的人,吞吞吐吐做什么!直说便是!”
“陆将军说,谁若将此事告诉太后,必军法处置……”
他表情很矛盾。须臾,咬牙道:“不管了,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与太后知道,陆将军他受了重伤。南境那些蛮子好生狡猾,引我们在水泽处打仗,以有毒的水草做绳索,想缚住陆将军。陆将军纵轻功了得,在水泽处亦颇受影响,蚊虫如雨一般逼过来,让人难以睁开双眼。那是一场死战。从黎明打到天黑。两方将士的鲜血把水泽染得红通通的。陆将军的左腿被缚住了。他为了快速脱身,便……便拔出腰间的剑,将腿斩断了……”
我踉跄后退几步。原来梦境中的竟是真的。明宇受了重伤。
他英武的战袍上染满了血渍。
“姐姐,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留在你身边做甚。”梦境中明宇的话在我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忽高忽低。我顿觉天昏地转。
议事的官员们见状,连忙说着“太后保重贵体”,便纷纷跪安了。
俞潇继续说着:“陆将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阿罗伽斩落马下。他失去了一条腿,便用胳膊,死死勒住阿罗伽的脖子,终将阿罗伽擒获。南境同意,签降书,国界再退三百里,不再相扰。”
三百里。没了三百里,南境越发蜷缩到湿瘴之地,成了弹丸之国了。阿罗伽苦心孤诣十数载的国力、兵力皆毁于一旦。南境怕是连昔日他王父在世时的境况都不如了。彻彻底底,不会再成为圣朝的威胁。那个犹如鬣狗一般的番邦国主,被打断了反骨。
明宇,他做了一件功在社稷的事情。我眼前浮现在蚊虫密集的南境,他断了一条腿,仍在奋勇厮杀的模样,心痛难当。他原本该顶着荣耀还朝,被朝廷极尽优待,封王封侯都不为过。可他却在大军拔营之际便消失了。他拖着一条残腿能去哪里?他的消失究竟是什么原因、何人所为?
云归见我这般模样,亦慌了起来。她递上热帕子:“太后您稍安,陆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我胡乱擦了把脸,问道:“圣上何在?”云归低头:“圣上跟邹大人在内廷监商议立后大典的事宜。”
我冷笑一声,疾步往内廷监走去。“圣上!”我高喊了一声。
邹伏连忙跪地请安。灏儿亦拱手道:“母后安好。”我向众人吩咐道:“哀家有话与圣上说,你们都出去吧!”
我冷冷地盯着他。今日,我一丝弯子都不想绕。
待众人散尽后,我坐在一张红木大椅上,说道:“母后有你这等好儿子,恐难以安好。”
灏儿一愣,忙俯身问道:“母后何以如此说?”
“你舅父沾巾堕睫,披肝沥胆,为圣朝誓死效忠。你如今见王师大胜,边境无患,怕你舅父还朝之后,威名日盛,便生烹狗藏弓之念,对你舅父暗下杀手。哀家想问你一句,你良心何在?”我说着说着,心梗起来,捂着心口,喘息着。
灏儿走过来,欲伸手扶我,我一把将他甩开。“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原以为不过是狭隘之君才有此所为。哀家大章二十七年入宫,身历三朝,你皇祖父、你父皇皆驭下清明,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哀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那黄泉之下的父皇亦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字字皆哀,泪如雨下。
灏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母后,儿臣对舅父确实心怀芥蒂,多有不满,只因他武人心性、行事粗犷,往来宫闱,不知避讳,有污您的名声。但儿臣从无杀他之念啊。您方才所说的暗下杀手,儿臣深感莫名。舅父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他眼中茫然的样子不像撒谎。
得知明宇失踪的消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灏儿。有这个能耐让打了胜仗的大将凭空消失的,除了君王,还能有谁?可见此情状,倒不好下断言了。
还朝的大营尚在城外,俞潇是私自回来向我禀报这个消息的。由于之前的奏报里没有说这件事,灏儿真的是有可能不知情的。
我沉默了一会子,方开口道:“军中出了事。现今大营在城外,你舅父却不见了。”灏儿仍跪在地上没起来,他举手对天道:“孤以皇室血脉、天子之身,向母后起誓,此事非孤所为,与孤无关。”
我胸中闷的一口气,稍稍缓了些。但乌云仍积压在心头。“灏儿,你舅父在这场血战中失去了一条腿,他能去哪里呢?连他最亲近的俞潇都不知道他的去向,究竟是谁能下这样的歹手?”
灏儿凝神道:“母后切勿如此悲痛。您如今有了春秋,不宜忧虑过度。孤想着,会不会是阿罗伽搞的鬼?南境不忿此番大败,找人动了手脚,将舅父掳了去……”
“俞潇说了,那阿罗伽伤得比你舅父还重,手筋、脚筋俱被挑断,南境的军队受损严重,他们刚签的降书,应不敢如此做。难道他们想亡族灭种不成?”
灏儿沉吟道:“舅父可有私仇之人?”我叹道:“他从不将钱财放心上,被人蒙骗也不计较,仗义疏财,义薄云天,上至朝臣权贵,下至贩夫走卒,皆喜与他为友。他不近女色,不好赌钱,不酗酒,不闹事,能与人有何私仇呢?”他唯一对不住的人,是天启母子,但有了天启与炘儿的这桩姻缘,漠北断不会如此做。
我扶起灏儿。“母后此番气急,冤了你了。”
灏儿道:“母后如何说儿臣,乃小事。舅父的下落,乃大事。”转而,他又道:“母后,立后大典在即,儿臣希望,舅父失踪一事勿要昭告天下,徒惹天下人猜疑,于事无助。”
我点了点头。明宇现今身体有伤,若他失踪一事被民间盗匪、流寇知晓,妄图绑架生财,倒非益事。不动声色,暗中找寻,方最相宜。
云归扶着我回到乾坤殿。倦极了的落叶从枝头吹下,铺在地上,柔软的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宫人们提着灯,来来回回地穿梭着。我仰头看天。最后一片晚霞一点点消弭于天际。断雁叫着秋风,那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攫住我。如同攫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
“姐姐!姐姐!”明宇似乎在叫我。我转身,十七岁的少年郎从岁月中向我走来,走着走着,变成二十几岁,又变成三十几岁,再到最后,他拖着一条残腿,笑着跟我说:“姐姐,保重。”“明宇,你为什么要走。”我伸手想抓住什么,他却一眨眼便消失了。
原来一切只是我的幻觉。我回到寝殿,倚在榻上。
安息香的味道在殿内浮动着。明宇在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他如今失踪了,我的心像是那窗花,被剪去了一半,零碎不成型。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他硬朗、干净的笑容,习惯了他威武中那难得的稚气。
他到底去了哪里?
残梦三更醒。深秋的月色满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