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大乱

沈昼到萱瑞殿向我禀告这些事的时候,我正在用金簪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火。越拨弄越旺,越拨弄越旺。一股股的热气从手炉往外涌。

沈昼道:“太后怎么看这件事?”我没抬眼:“中宫那边有什么动静?”沈昼道:“中宫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沉吟道:“现在看来,邹家那丫头跟邹伏并不是一条心。”顿了顿,我仰头笑道:“或许,那丫头从来都跟邹伏不是一条心。她比哀家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沈昼微微怔了怔,低下了头,似是在想着什么。这宫墙里,历朝历代,年年岁岁,风波几时平息过呢?没有过人的智谋,在这风波中,恐怕连保全自身都很难,更别提光耀门楣了。

中宫,是耀眼辉煌的所在,亦是风波的中心。

云归端了盏无量茶递给我。我接过,瞧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威远将军可有什么不光彩的暗底子?”

沈昼叹道:“太后真是料事如神。威远将军素来驻兵云贵,云贵与南境接壤。自陆将军失踪以后,微臣一直命玄离阁的兄弟们找寻其踪迹。他们没找到陆将军,却查出点意外。早先阿罗伽还未跟圣朝开战的时候,曾暗中送了大量银钱到向府,只要求威远将军对边境的屯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后来,酿成祸患。太后您想想,若非有内鬼,圣朝与南境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何至于两败俱伤?陆将军在玉门关外都尚能保全,何以在南境就折了一条腿?”

我握紧了茶盏,手上起了青筋。“原来如此。看来,灏儿并非白白选了他做炮灰。原本,哀家还觉得有些可惜。现在看来,他跟邹伏一样,自作孽,不可活。”

沈昼道:“阿罗伽此前休养生息十数载,南境很是有些实力,故而出手颇为大方。这老向虽然打仗很有两把刷子,但骨子里是个贪财的人。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字便能看出来。那向家的公子叫向显荣,可不就是显赫发达、荣华富贵吗?想来老向入军营并非是为保家卫国,而是为出人头地。”“想出人头地,无可厚非。但武将失了大义,乃国之耻辱。”我喝了口茶,面色冷然道。

沈昼道:“威远将军与阿罗伽勾结的事,做得极隐蔽,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近旁的副将和跟他一起戍边的袍泽。微臣不得不佩服圣上,他年纪尚轻,情报获取得竟比玄离阁还快,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培植的势力?微臣想不通。”

“情报这些,倒也罢了。沈卿,你想想,灏儿刚刚掌政,若是抖搂出威远将军与敌军暗通款曲,岂不是让众番邦笑话?难道少主天命不佑,才有此叛臣?军营有失,乃江山不稳。总归是伤着圣上的体面、圣朝的体面。灏儿如此做,一举三得,既可借武将之手除去邹伏,亦可让武将们警醒,又顾全了体统。这是大局之观啊。”

我舒了口气。

沈昼俯身道:“得子如此,太后亦感欣慰。”

我眼前似乎浮现当日诞下灏儿的情景。有紫云现于乾坤殿,花香袭来。或许,这个儿子,是我此生身为皇家妇,对太宗皇帝、对成筠河、对圣朝,最妥帖圆满的交代。

顺康十四年正月初八,太师朱启卒于京西府中,享年八十有一,寿终正寝。天子以“尊师”故,亲自前往朱府,扶棺叹曰:“朱先生一生效忠皇家,谥号文忠,厚葬之。”

他在朱先生的灵堂见到了奔丧而来的平王和平王妃。在平王向他行礼前,他先开口道:“七皇叔,这一向里在封地可好啊?”安平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圣上关心,还好,还好。”灏儿温和道:“血脉至亲,七皇叔不必如此拘谨。”

灏儿对朱先生的追封,以及在朱先生灵堂对平王的礼遇很快就传遍了上京。人人皆道天子知礼数,尊师重道,且待长辈有礼。少年天子,赞誉日盛。

顺康十四年元宵,收到威远将军耳朵的武将们给邹伏下了个帖子,其中满是恭维和赔礼,说在上京最好的酒楼花满楼置了一桌酒席,请其无论如何要赏光前来。

是日晚,上京灯火如昼。街道上百姓摩肩接踵,人声鼎沸。邹伏大摇大摆走入花满楼。他以为武将们是畏惧他身后的圣上,真的向他低头了。他享受着入仕数十年来未曾享受过的虚荣。可谁知:富贵末路入黄泉,花满楼是阎罗殿。

筵席非常丰盛。武将们特意为邹伏准备了许多禹杭菜。他们甚至亲自起身,充当仆役,为清平公布菜。

镇南将军笑道:“此前是吾等失礼,望清平公莫怪。”邹伏瞟了他一眼,摆摆手:“罢了罢了,本官大人不记小人过,恕了尔等。日后有眼色一些,朝堂不是战场,不是刀枪直来直去。本官知道你们都颇有战功,可现在不是太后执政的时候。太后还政给了圣上。那金銮殿上坐着的,是新主子。你们哪,得有眼色!”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吾等胸无点墨,不识时务,日后必唯清平公马首是瞻。”武将们点头哈腰。

突然,邹伏捂着肚子,问家丁道:“茅坑在哪儿?本官要如厕!”说完,便急匆匆地小跑出去。

他刚一走,武将们哈哈大笑。镇南将军道:“老小子!贼囊球!欺人太甚!割了老向的耳朵,还要向我们示威。当我们这些武人是好欺的?这下子看他不拉个十天半月,拉虚了他,最好是拉得他半个月下不来床!”一旁的另一个武将略有些忧心道:“这泻药不会伤了他的性命吧?若果真是,咱们在圣上那儿不好交代啊。”

镇南将军道:“放心吧,药是我亲自去胡人那里配的,我肚里有分寸,肯定不会给咱们找麻烦。那药只会让他不停地腹泻,但不会要他的命。就算圣上追究起来,咱们只说,邹大人见了故乡美味,一时贪嘴,伤了肠胃。咱们反正是好意请他来赴宴的。”

这厢,武将们继续吃喝。

然而,过去了一个时辰,还不见邹伏回来。武将们心里开始有点犯虚。镇南将军吩咐手下:“去茅坑里瞧瞧那老小子如何了?”

手下答应着便去了。不多时,茅坑里传来尖叫声“啊——”

手下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回禀:“将军,大事不好了!”镇南将军见手下那副样子,厉声呵斥道:“跟着老子这么久,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出了什么事,直接说就是!”

手下道:“清平公双目紫胀,死在茅坑了——”“什么?!”在场的所有武将都坐起身来,齐声惊道。

完了,人死了,出了大乱子了。

“老胡,你可把我们坑惨了!他好歹是个公爵,半个国丈,咱们原本是玩玩闹闹,捉弄他一下就行了,怎么能让他死呢!宴席是咱们一起设的,帖子是咱们一起下的,这下子咱们一个都跑不掉了!”武将们跺着脚。

镇南将军摇头道:“老子也没想让他死啊!那药我是亲眼看着胡人配的啊,我叮嘱了好几遍,说剂量要稳,别伤了性命。谁知道会这样啊!”

花满楼出了人命,且不是寻常的人命。酒楼商贾不敢担责,连忙着人报了官。不多时,京兆官兵层层围住了花满楼。

邹伏的尸体摆在地上,口吐白沫,面目狰狞,明显是中毒之状。

消息传到宫廷。圣上得知后,大惊:“哦?竟有此事?”遂伏案泣之:“孤的心腹重臣,孤的半个国丈啊。”

众人见此,皆叹君王重情重义。

“孤要亲往京兆府审理此案。”

一炷香的工夫,圣驾到了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