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唯一

阿南看着我,她似乎在静静地分辨着我话里的真假。圣上对清欢的心,我对清欢的心,她素来知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中宫之位,原本属于清欢。她得到得有多蹊跷,如今就有多忐忑。

今日,在圣上刚纳进宫两个新人之际,我问她这样的话,她一时拿捏不好,我到底是不是试探她。她低头,道:“母后说笑了,圣上是天子,想纳谁入宫,便纳谁入宫。儿臣岂有出面拦阻之理?善妒,是女子的七出之过。何况儿臣身为中宫,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圣上青春年少,多添几个妃嫔,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着想,为圣朝江山万年考量,儿臣理解。”

我笑了笑。云归将茶递给我。我轻轻呷了一口,似笑非笑道:“哀家并没有说让你明着拦阻,圣上的脾气禀性,你我都知道,岂是拦阻得了的?旁人越要拦阻,他倒是越想得到。哀家问的是,你可有暗中之法?”

“儿臣不明白母后之意。”

“是吗?”我放下茶盏,瞧着她,这丫头是不准备与我交心了。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不做出点暗示,她是要跟我迂回到底了。

“皇后,你可知沈昼是何人哪?”

“沈昼沈大人是玄离阁的阁主。”

“那,你可知道玄离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办案子的地方。”

我笑笑:“说得对。玄离阁是办案子的地方。玄衣郎遍布大江南北的角角落落。有些事,纵是瞒得了玄离阁一时,却瞒不了玄离阁一世。你可还记得沈大人曾经吃漠北进贡的奶糕中毒?”

阿南在竭力镇定,她转移话题,想分散我的注意。“毒奶糕之事,不是已经破案了吗?是南境之人的手笔,意在挑起两邦争执。说到这里,儿臣顶佩服二皇姊,她真不愧是圣朝的公主、先帝的血脉、母后您教养出来的人。她嫁给了漠北王子,彻底绝了南境与漠北联手的可能,保北境太平。可见有时,女儿之身,亦可抵千军万马……”

我打断她:“玄离阁的人找到陆将军曾给哀家写过一封密函,只是那密函没来得及送回上京,陆将军便出了事。密函上写,陆将军在南境跟阿罗伽交手之时,无意中得知,毒奶糕其实并非南境所为。阿罗伽已经与圣朝开战,撕破了脸,这等事便没有必要再撒谎。若非南境,便另有其人。皇后,那奶糕是从乾坤殿送出的,你说会是何人偷偷下的毒?奶糕本是送给清欢的,什么人想置清欢于死地?”

她的面色微微有些异样,但气度犹稳。

“皇后有没有听闻一句话,谁得利最大,谁的嫌疑便最大。”

其实,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没有证据,查无可查,玄离阁的人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密函,我不过是在诈她。若是旁的事,阿南或许能扛得住这一套。可涉及清欢,她却有些慌。她和清欢多年来情同姐妹,若下毒的事真的与她有关,她心里怎会没有一丝波澜?

我捕捉到她那些许的慌乱,趁势攻心。“如今,是沈大人不想让女儿进宫。皇后,你仔细琢磨琢磨。想清楚了,再回哀家的话。设若哀家把陆将军这封密函交给圣上,圣上知道毒奶糕另有隐情,会如何做呢?让哀家想想。”我轻轻用手指叩了叩额头,“中宫这位置,不好做啊。太宗一朝的赵皇后,早早便因病崩逝。骆皇后么,凄惨被废……啧啧……”

阿南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了:“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母后放心。”我笑了笑,再度端起茶盏:“甚好。”阿南缓缓道:“那封密函,母后您打算……”

“哀家是个只会往前看的人。事情已经发生了,且过去了那么久,如今你怀有龙裔……”我瞧了瞧她的腹部:“那信函,哀家会烧掉。这件事,依旧是南境所为。”

阿南俯身:“母后宽仁。”我瞧着她:“阿南,你不是赵皇后,也不是骆皇后,这深宫凶险,但愿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天长地久。”阿南起身:“儿臣谢母后良言。”

她跪了安,行至门口。想了想,又退回几步,俯身在我面前道:“母后,不管您相不相信,儿臣都想告诉您。儿臣从来没有过要害清欢的心。叔祖说,若清欢不出事,儿臣入住中宫难。万般事,由不得自己。儿臣有过一刹那的错念。但得知清欢无碍时,儿臣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

我未出声。她怔怔道:“清欢,是儿臣最羡慕的人。”她兀自笑了笑:“也许一开始都是注定好的。清欢,是欢喜的。而儿臣,是难的。邹阿南,南就是磨难,这一生,难为。”说完这句话,她的神色恢复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出门的一刹那,她又是那个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

黄昏的时候,小内侍跟我说,沈家小姐的马车进宫了。是圣上传她进的宫。沈家小姐一路从宫门到乾坤殿。

清欢仍旧是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素颊黄心破晓寒,在这萧然的正月,她就像水仙花的花蕊般,明亮清丽。

司乐楼的宫人们排着新曲:岁芳兮婉冉悲,江空兮兰枻归。歌声悠扬,裹挟着一阵一阵的风,在宫廷的角角落落飘**。

清欢路过御湖,一个小宫人不小心迎头撞上她,连忙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冲撞了沈小姐,望沈小姐饶恕……”清欢温和道:“没关系。莫要跑得那么慌张,当心再摔着。”那小宫人道:“奴婢赶着往凤鸾殿送补汤,怕凉了,故而步子急了些。”

“原来是去往阿南姐姐处。”

小宫人道:“是。皇后娘娘怀着身孕,圣上格外看顾,每日命御膳房做了补汤送去。补汤不能凉了,会伤着皇后娘娘的胃口。”清欢低下头,轻声道:“灏哥哥对阿南姐姐如此看顾,想来他们感情是极好的。”

小宫人忙道:“沈小姐说得是。就是宫中的妃嫔越来越多,许多事,不让皇后娘娘省心。少不得撑着有孕的身子去打理。那绮澜院的澜贵仪,仗着圣上在她那儿多宿了几晚,便恃宠而骄,对新入宫的胡婕妤不敬,那会子在御花园里闹了起来。胡婕妤出自将门,还会些拳脚,一个巴掌就打到了澜贵仪的脸上……哎,这些事,都要皇后娘娘裁夺……”正说着,她身旁拿着拂尘的小内侍打断她:“跟沈小姐说这些做什么!当心惊扰了沈小姐!”小宫人忙磕头:“是奴婢多言了。”

清欢摇摇头:“你去送汤吧。”小宫人和小内侍走后,清欢环顾了一下这个宫廷,喃喃自语道:“原来,他的后宫,是这般的多。原来,他并不是非我不可。”

乾坤殿。灏儿坐在龙书案前,龙涎香燃着。门开了,清欢走进去。灏儿看见她,起身,又坐下。两人沉默良久。半晌,灏儿说了句:“清欢妹妹,你来了。”清欢似乎猛然从一场泥潭一样的臆想中抽离,跪在地上,行礼道:“圣上安康。”

灏儿看着她眼中的疏离之色,怅然道:“孤说过,等前朝的事情办完,会接你入宫。”清欢浅浅地笑笑:“入宫做什么?圣上身边的人还不够多吗?”灏儿道:“清欢妹妹,孤曾经答应过你,会永远护着你。无论孤身边的人再多,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圣上答应清欢的事不止这一桩,若清欢都记在心里,徒增苦恼,不如都忘掉,反倒快乐。清欢不久前病了一场,该忘却的,全都忘却了。”她笑得很讽刺:“圣上难道不知道吗?清欢要的不是最重要,清欢要的是唯一。既然圣上给不了我,便自有能给我的人。”

灏儿握紧拳头,青筋凸起。他起身,走到清欢面前:“谁若有胆量娶你,孤便杀了他。孤能做得出来。”清欢并不畏惧,迎上他的目光。她无须谄媚,无须邀宠,她亦不想从他那里获得什么。她的眼神清澈干净。

“你纵便杀光天下的好男儿,我也不会嫁给你,到宫中来蹚这浑水。你若逼急了我,我便死在这乾坤殿。我要让你夜夜诛心。”她仰头笑起来:“那样的话也好。我生于乾坤殿,死在乾坤殿,这才不枉旁人说我与皇家有缘啊。是不是?圣上。”

这时,突然出现异象。乾坤殿庭院中的内侍慌忙来报:“圣上,不好了!红梅死了!从枝到根,全枯萎了!”灏儿慌忙地冲了出去:“怎么可能?”乾坤殿的红梅,仿佛是在刹那间,全都失去了生气。腐烂的味道刺人鼻孔。

宫人们皆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前不久花还开得好好的……”灏儿失神道。

清欢的眼里流下泪来。“灏哥哥,红梅死了,你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