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有喜
在炘儿嫁去漠北之前,边民常常听闻异族凶蛮,胆战心惊,每到黄昏,都躲进家里不敢出门,生恐异族来烧杀掠夺。炘儿嫁去漠北之后,边民们知道有圣朝的公主与大漠王子这桩姻缘,踏实多了。夜晚敢在道旁生起篝火了。看见穿着异族服饰的商旅,亦不再躲躲闪闪了。互市繁荣,两族融合。史书载“北境久安,民不知兵”是也。
灏儿为阿南挑选的川陕名医进了宫,那人名叫酆陌。原以为,如此盛名之下,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不想,竟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如许。他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裳,仿佛从山林中走来。他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步子均匀而缓慢,言语、行动之间,就像山林里细细绵绵的落雨。
酆陌没有住在医官署,也没有住在内侍们住的司礼监,而是住在了安平观。他初次给阿南把过脉后,我命云归传他来萱瑞殿。酆陌见了我,行罢礼,并不多语,沉默地立于殿前。
我笑笑:“先生如此年轻,便成杏林圣手,想来家学渊源。圣上选先生进宫为中宫侍胎,先生的本事,恐非寻常人所及。”
“太后过誉了。名声是他人给的,不过浮名罢了。草民家世世代代行医,传到如今,十七辈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蝼蚁小民,在草民眼里,只有病痛的区别,没有身份的区别。中宫,与乡野妇人,草民都会一样尽全力。”他微笑道。
我颔首道:“先生医者仁心。”遂,赐座。
云归端上茶来。我命她给酆陌斟的是一盏庐山云雾。叶厚,香凛。酆陌喝了一口,道:“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千山烟霭,万象鸿蒙,草民曾去庐山采药。那里仿佛是云之故乡一般,云雾千姿百态,变幻无穷。时而似浩瀚波涛,时而又似轻盈薄絮。那里的云雾茶极难得,据说是由鸟雀衔种而来,传播于岩隙石罅,故而又叫钻林茶。”
云归笑道:“酆大夫说得甚是,这茶极难得,江右太守去年只贡了二十两。这满天下,您除了在太后的宫里,再也喝不到如此好的云雾了。”酆陌俯身告谢。我用手轻轻转动着茶盏,慢悠悠问道:“哀家想问先生,中宫的胎象如何?”
“回太后的话,皇后娘娘胎象稳健,甚好。”
我吹了吹盏中的茶,盏中似升腾起云雾一般,朦胧了视线。
“先生可知腹中男女?”
酆陌想了想,笑笑:“太后想是男是女?”
“哀家只想知道实情。”
他沉吟道:“中宫将有弄瓦之喜。”
我的一颗心放下来。《诗·小雅·斯干》中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百,载弄之瓦。”弄瓦之喜,说明阿南腹中怀的,是公主。如此一来,此胎便可得落地。我不愿灏儿的手上有此杀孽,亦不愿未出世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消失。
这样的结果,是最好不过的了。
二月在匆匆的流云偷换中,来了。后宫之中,又添两喜。医官署诊出胡婕妤和孔贵仪都有孕了。胡婕妤自不必说,从入宫以来,盛宠在身,得以有孕,情理之中。可孔贵仪恩宠稀薄,从入宫以来,圣上不过去了三回,竟也有这样的好福气。
龙裔如雨后的笋,一个接着一个。圣上认为是莫大的吉兆,故而带着皇后与有孕的妃嫔一起去了奉先殿叩谢列祖列宗。
只除了澜贵仪,她没有身孕,没有她的份。她坐在绮澜院中,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不久前,圣上还给了她隆恩圣宠,几乎是每晚,他都会来绮澜院,他说他喜欢圆脸女子,圆润有福。他跟她一起看歌舞,汉宫秋月。
明明不久前,她几乎与中宫平分秋色。圣上看着她僭越中宫,欢欣默许。难道不是说明在圣上眼中,她比中宫重要吗?若说因为邹伏的罪行败露,连累了她,可为什么作为邹家的女儿、跟邹伏关系更亲的邹阿南却丝毫不受牵连呢?
宫里的妇人越来越多。那个胡宛迟,简直就是个狐狸精,还是个半夷半蛮的东西,圣上到底欢喜她什么?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到圣上的翻脸。圣上忽然就不肯见她了。她连被翻脸的资格都没有吗?凭什么。
她思来想去,决定让自己的贴身丫头芍药去勾引御膳房的小内侍刘二刀。让芍药趁刘二刀不注意,偷偷往安胎补汤中下药。
她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可就在她自以为得逞之时,胡婕妤大摇大摆地走进绮澜院。芍药竟然跟在她身后。
胡婕妤那双带着夷人血统的眼睛摇曳着得偿所愿的笑容。“小贱人,本宫正愁你不犯大过,杀不得你,你便迎头来作死了。眼下人证物证俱在,看你如何抵赖!安胎补汤乃圣上赐给皇后和有孕妃嫔的隆恩,你居然往里投毒,谋害龙裔,你是有几条狗命,敢做此胆大包天之事!”
澜贵仪指着胡婕妤,又指着芍药,气得一张圆脸面皮紫涨:“你!你!原来你这狗奴背叛了本宫!”芍药低着头,后退几步。胡婕妤冷笑几声:“你的奴才,比你有眼力见儿。这绮澜院眼瞅着便如冰窟一般了,怎么?不另择明主,跟着你等死吗?”
就如同胡谟与邹伏,胡婕妤与澜贵仪的较量,胡婕妤占了上风。胡婕妤将人证、物证皆交与了内廷监。圣上听说澜贵仪的罪行后,勃然大怒,赐了绮澜院一杯鸩酒。
胡婕妤捧着鸩酒从绮澜院出来,跟身旁的小宫人说道:“先帝时,这座殿宇叫作云梦阁,里头住的是麒美人,后来麒美人失宠,死了。现时,澜贵仪亦失宠,死了。可见,这是个晦气的地方。”小宫人忙附和道:“娘娘说得是。”
死了的澜贵仪被一张白布裹着,抬出了宫。抬尸体的两个小内侍晃晃悠悠的,满脸嫌弃,仿佛手中抬着的是毒物一般。
阿南的凤辇路过,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似是自言道:“都说本宫当日隐忍,不与她计较。可是,命薄之人,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
她不是忍。她是真的不在意。
沈昼告诉我,一切计划都按照我吩咐的进行着。
东海镖局的人趁着火族人出海,前去骚扰。东海镖局在沿海八个郡皆有分号,势力甚大,亦曾经跟红衣岛有些龃龉。故而,痕迹做得很自然。甚至,为了让久战的明宇看不出破绽,沈昼自作主张,只告诉月儿,没有告诉菜头。
因为明宇知道菜头与水家的渊源,红衣岛有难,菜头的急切方是点睛之笔。实则,东海镖局的人已被沈昼买通,什么时候挑衅,什么时候跟火族打斗,什么时候占上风,什么时候跟菜头打斗,用几分实力与明宇打斗,什么时候落下风,都是设计好的事。
大黑在海域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月儿被东海镖局的人掳去了,不见影踪。菜头不知实情,急得如身置热油之中。我没有想到,因为沈昼的这次“擅作主张”,竟成全了一桩十几年都未能成就的姻缘。
菜头奔入龙潭虎穴,找寻月儿。海风拍打着巨浪。苍茫的海域上一团又一团的雾气。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二小姐!二小姐!”一个浪头打过来,东海镖局粗大的旗子被海风吹得呼啦呼啦的。月儿的手脚皆被藤条捆住,悬在旗子上,远远看去,难辨生死。
菜头的意识一霎便崩溃了:“月儿!”明宇单腿站在一条孤舟上,那舟如箭一般,穿行在水上。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