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番外:明宇水星
秋日,海面风平浪静,是下海打鱼的好时候。
一艘船上,站着一对男女。那女子穿着红衣,脸上有一道凤凰疤痕,腰间别着一条鞭。她是江湖上有名的红衣岛帮主,名唤红凤凰。她身旁站着的男人,便是她的夫婿,菜头。
红凤凰对菜头说:“莫让明宇哥再偷偷上了船,阿姐该担心了。”菜头笑了笑,道:“明宇那性子,恐是闷不得。”
果然,船行至江心,一个身穿绿衫的单腿汉子从一堆渔网中钻出来,促狭地向船头的那对男女笑着。渔网是绿色的,他的衣服也是绿色的,隐于其中,难以发现。
“明宇哥,上回你跟我们一起出海,阿姐将我一通好骂呢。这回,你竟又跟来了。”红凤凰将鞭子抽在水中。那虎虎生风的长鞭入了水,溅起几许浪花来,终剩下一份清清凉凉的无奈。
“我只是缺了条腿,并不是真的废了。芯姐姐总是想着保护我。可我是个大男人啊。大男人,风里浪里,刀林剑雨,都不该退缩。”单腿汉子那张明朗的脸上,满是倔强。
菜头走过来,拍了拍单腿汉子的肩膀。以男子的角度,菜头理解他的这份要强。
这一趟出海,他们在船上足足待了半月。海上的天气变幻无常,时而狂风,时而骤雨,时而暖阳,但船上的人们心是齐的。
这一趟收获颇丰。
返航。船停在红衣岛,单腿汉子快步往一处木屋走去。他走得是那样急,每三步一跃,仿佛积攒了半月的眷念要从胸腔里溢出来,泼洒到这绵软的风里。
那座木屋里有他爱了半生的人。
“星儿,星儿——”
木屋里没人。窗边那青色的竹凳上,没有那个倚在窗边的人。小桌子上的一卷《归田赋》是摊开着的。
“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这归田赋宛然就是她的心境啊。乐于山川,丢开污浊,与那纷扰的世事别离。
呵。谁又能想到,曾经在朝堂上执掌风云,号令生杀,令无数人胆寒的祈安太后,现时,在这一处小小的木屋内,粗茶淡饭,恬淡度日呢?
床榻边的妆奁里,一枚水滴状的星辰耳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床榻边的花瓶里,还插着半月前他采来的花。那花开得如碗口般大,正吐着芬芳。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但是,没有她在,却又那么空。
隔壁的大牛嫂笑道:“水阿姐去了西头李三伯家了。李三伯的那头母牛下牛犊了。”
单腿汉子点了个头,往寨子的西边走去。
李三伯的牛栏里,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正挽起袖子给牛上草药。她满头细细密密的汗,好一会儿功夫,才忙完。
抬头,她看见单腿汉子站在一旁,欲开口喊他,却又似想起什么,皱着眉:“来了多会子了?”
单腿汉子在女子面前似变了一个人,坚硬中带着孩子气。
“半个时辰了。”
“怎生不叫我?”
“我……星儿,我错了……”
李三伯笑呵呵地端来一碗酒,递给粗布衣裳的女子:“水阿姐,有劳啦。”
这女子叫作水星,整个红衣岛上的人都知道她是他们帮主红凤凰失散多年的姐姐,姓水,故而他们都叫她“水阿姐”。
做了半辈子“陆芯儿”的她,终于有机会回到“水星”的身份,回到最初的模样。仿佛在宫廷中的二十多年如烟一般消散,仿佛她从未进宫过。
岛上的习俗,帮了人,会得一碗酒。水星今日给李三伯的牛接生,是而得了一碗李三伯的酒。
她喝了一大口,脸上起了些许红晕。她瞧着那单腿汉子:“你说你错了,那你跟我说,你错哪儿了?”
单腿汉子道:“我不该让你担心……”他走近她,轻声道:“可是,自从上了岛,你总把我看作是孩子一般,不许我干活,不许我吃苦,把我看得如孩子一般,不,是如娇嫩的花朵一般。这样的滋味儿不好受啊。余生漫长,我总要做些什么的。星儿,让我像男人一样生活好吗?”
水星又低头喝了口酒,依稀有泪跌入那酒碗中。她叹了口气,道:“明宇,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你南征北讨,吃尽了苦。从前,你是多么英武的陆将军,如今,每逢看着你的腿,我心中总不是滋味儿……”
被她唤作“明宇”的单腿男人接过她手中的酒碗,将里头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揽着水星的肩膀,笑道:“失了一条腿,能退隐来这海岛,过现在的生活,算是幸事吧。这叫因祸得福。别说是失去一条腿,便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也认了。”
水星骂道:“尽胡说。余生都是平安了。”“好,平安。”明宇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儿,递给水星。“这是此次出海捞起的贝壳,我打磨了,做成链子,送你。”
那贝壳甚为精巧,是花了大心思的。
上次他出来,给她做了一把鱼骨梳。
每次他出去,人虽离了她,但心是一刻也不曾离了的。
两人往木屋走去。李三伯的一碗酒,两人各喝了一半,都有些微醺。
他们的步子迈得很慢。岛上的秋日,天上浮动着红云,海风吹拂着花草树木,夕阳一点点落下,一切美好得如梦境一般。
明宇跟水星讲着出海的趣事,说到凶险处,他笑言,梦到在军营里的时候,他穿着铠甲奋力厮杀,醒来发现船被鲨鱼攻击,那一霎感慨极了,仿佛金戈铁马的年月又回来了。
听到此处,水星问他:“明宇,你喜欢从前的日子,还是现在的日子?”
“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这句话,从他年幼时,一直说到现在,从未变过。
“星儿,我不愿你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你只需记得,能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便是我最好的日子。”
夕阳缓缓褪尽,夜色一寸寸铺满了海岛。梦摇星辰,满眼如画。
明宇说:“星儿,我离圆满还差一步——”水星侧过脸:“还差什么?”
“娶你。”
水星愣了愣,她眼里里似乎有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火:“我……能再嫁吗?”
明宇道:“陆芯儿不可,但水星可。水星这一生,从未嫁过。”
是啊。她已经选择了做水星,将陆芯儿留在皇陵中了。
两人站在花前,海上的明月升起。水星不知道,明宇为了说出这句“娶你”下了多大的决心、鼓起多大的勇气。
这个夜晚,因为这两个字而格外温柔动人。那种温柔,不是乍然热烈的欢好,而是许许多多的岁月沉淀下来的,暮云收尽后,如酒一般醇厚的相知。
他们相识快三十年。他从一个幼童变成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久到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历经磨难的妇人。但两人都没变的是明宇的那份纯净、水星的那份善良。
数日后,他们在红衣岛上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以花为媒,以鸟为客,以云做绸,以树为宾。
是夜,晚风吹开了窗棂。水星轻轻起身,赤着脚走至窗前。一地月光,九天之上星河璀璨。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点点亮色中,漆黑的天空瑰丽如长梦。她仿佛在那星河中看到了她所有的过往,水府的大小姐,街边的乞女,宫中的合贵妃,金銮殿上的陆太后。
过了许久,夜色变幻间浓云渐起,雨丝风片裹着轻柔的花瓣,飘飞入室,一瞬间有些凉。
“星儿。”温纯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睡梦中感知到她离去的明宇醒了。
“你还好吗?”
“好。”水星转过身看他,沉静的眸子里有岁月长存的暖意。她很好,前半生跌宕岁月中,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好的。而余生的数十年,因为有他在,也都会好的。
她轻轻走回**,依偎着对她来说这人间最踏实的暖意,继续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