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躲藏
我的手一霎时有些抖。从十月到如今,三个多月了,我似乎胸中一直埋着一团乌云似的苦闷。这苦闷让我犹如秋冬灰败的草木。
我对灏儿的彻底撒手,对前朝诸事的不经意,都是从明宇失踪后开始的。我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却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在尘世半辈子的心犹如被砍裂了一条缝,从外头呼呼地吹进来刺骨的寒风。
我知道,我对明宇除了担忧,还有无尽的愧疚。那愧疚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我。这么多年,他对我所有的付出都像水中倒影一般,浮浮沉沉地在我脑海中漾着。
一日三更,我梦见他拖着一条残腿被凶悍的蛮人欺侮,醒来泪落满襟。“明宇,明宇!”我捂着胸口,仿佛生命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从身体里抽离。他被假水月的同伙、那些西境杀手袖中的毒蛇咬伤之时,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芯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他从来没有对我要求什么。他亦不觉得我做错过什么。
我跟成筠河风雨十年,成筠河爱我,但他从未了解过我。他一次又一次地防备我、试探我。他到死都劝我别那么厉害,劝我驭下宽和,劝我善待他的孩子们。他只看到了我满身的刺。他眼中只有杀伐决断的陆芯儿。
唯有明宇,他眼中没有贵妃、没有太后,只有14岁时在陆府的花园里眉宇间暗藏惆怅的少女。从始至终,明宇都只是希望我能过得快乐。难道这世上的感情竟从不平等。成筠河亏欠我,我亏欠明宇。那些无从琢磨的心底事都像是江南傍晚的炊烟,飘飘****,没有归处。
“明宇他……”我看着沈昼,本来以为自己会非常急切地问出,但话到嘴边,却十分的缓慢。害怕是不好的消息。害怕连那一丝不确定的期待都失去了。沈昼明白我的担忧,郑重道:“太后放心,陆将军他还活着。”
炽儿听着这话,忙笑着安慰我:“母后您听,沈大人说,舅父还活着。儿就知道,舅父如此骁勇之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满腹词句,化成嘴角一丝浅笑。
明宇还活着。那吹进寒风的缝隙总算是倾泻进些许慰藉。
“他在何处?”
沈昼答:“陆将军是刻意躲起来了。他在军营里待过很久,懂得许多战术。他若想自己隐藏起来,旁人是难以察觉的。这正是众人久久找寻不到他的原因。昨日,微臣手下的一个兄弟在郁洲一家茶肆饮茶,茶肆中的说书人讲太后与陆将军的艳史,讲着讲着,一股水流从远处袭来,如巴掌一般打在说书人的嘴上。此人内功极其深厚。我那兄弟一下子就警觉起来,顺着水流袭来的方向追过去,隐约见到一个单腿汉子在眼前一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从背影、身量、身手来看,与陆将军很是相像。微臣接到飞鸽传书,立刻来告知太后了。依微臣揣测,那人定是陆将军。”
“郁洲……”我喃喃道。他独自拖着一条残腿,从南境躲到了郁洲。月儿的红衣岛就在郁洲。我曾经带他一起去红衣岛时,跟他说过,红衣岛就是我理想中避世的桃花源。
炽儿道:“母后,儿猜测,舅父那般英勇的汉子,一定不能接受自己失去一条腿、变残了的事实。他可是让蛮夷闻风丧胆的玉面飞将,他有他的自尊与骄傲。宁愿马革裹尸,亦不愿身残苟活。”
我站起身来,在屋内踱了几步。
沈昼道:“也许,陆将军只是不愿意那副样子被您看到。”这句话如同绵密的绣花针一般,从我心口的罅隙钻进来。
我站在窗边,看着正月底的萱瑞殿,从前高红袖在时种的一棵石榴树,在冷风中抽枝。
明宇,他知道灏儿一直介怀我与他的关系。若他身残还朝,我必因为心中的愧疚而加倍对他好。他不要我的愧疚,亦不想成为我的“拖累”。他了解灏儿的心性。更不想因为他,让我们母子关系恶化,让我在其中摇摆,左右为难。他什么都替我想到了,就是没替自己想。
“沈卿,哀家知道该怎么做了。你让你在郁洲的手下若下次碰到了他,不要前去惊扰,要佯装不见。另,找几个民间的高手,趁火族人出海之时,骚扰红衣岛的海域。虚张声势。”我思量一番,吩咐道。
沈昼领悟了,点头道:“是。”
“还有,告诉菜头和月儿这件事,让他们配合。”
“是。”
“明宇目光如炬,务必做得真实些。”
“是。”
我料,明宇为何在郁洲,还有一个原因。若不能护着我,便护着我的家人。月儿是我民间唯一的血脉至亲。有人对红衣岛动手,能让明宇现身。
如炽儿所说,明宇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他一定是万般不想让众人怜悯他、收容他。他是渴望被需要的。我想让他恢复信心,让他知道,他完全可以如从前般英武。哪怕失去一条腿,他仍然是可以保护所有人、力挽狂澜的玉面飞将。不管是在庙堂,还是在民间。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在江湖,他都是能守护姐姐的英雄。
炽儿和沈昼离开后,我踱到庭院中。
“我这一生真正想得到的,从未得到。”去岁,明宇说的这句话,在庭院的风声中飘**。原来很多事情,要等失去,方知。原来很多决断,如新生草木一般,要在一番寒彻骨后,方有。
翌日,我接到漠北的来函。是炘儿写来的。她说她在漠北生活得很好。大漠跟宫廷很不一样。宫廷到处都是殿宇,巍峨耸立,庄严肃穆。宫人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就连脚步声都需守规矩。宫廷最常出现的,就是“规矩”二字。而大漠是空旷的,一望无际的。每个人都可以大声说话,大声欢笑,笑声可以如牛羊一般,跑得很远。那里没有规矩。长生天是最包容、最深邃的。下过雨后,草青气扑鼻。天启会骑着马,带她去大漠中的泉边。他们一起饮酒,一起谈着书中的某处词句。天启给她唱着雄浑的大漠情歌。
“母后,他的歌声常常让儿落泪。儿觉得,儿从前如同一块瘦石,如今,瘦石上覆满了厚而柔软的青苔。那青苔熨帖在每一处沟沟壑壑上。儿觉得,稚时所有的遗憾都不遗憾了。”
喝醉了,他们会躺在泉边睡下。大漠的繁星硕大又明亮。繁星照着她的脸。她宽宥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儿在此处一切都好,唯有母后,让儿魂牵梦挂。每逢月圆之时,儿向南磕头,求长生天佑母后康健,福寿双全。听闻族中人言,雪域之花,可葆女子容颜。儿与天启,亲上雪山,得圣花数朵,奉与母后,愿母后永葆春秋。不孝女炘拜上。”
云归抚摸着快马从漠北运来的雪域圣花,长叹道:“太后,二公主真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
她瘦小的身躯穿着不合体的宽大袍子,哆哆嗦嗦跟着老五进宫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我心酸道:“炘儿是最不容易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