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算数
菜头想飞身去将月儿从藤条上解开,抱下来。突然从旗子后面飞出两名武士,武士手持东海镖局的七星弯刀,大力地劈过来。
菜头左右手齐发,但那武士刀刀凶猛。菜头担忧着月儿,她面目灰白,双眼紧闭,被挂在旗子上,到底是生是死?心乱,使不上十分的力来。
左边的武士趁势一刀朝菜头的胳膊砍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船桨迅疾地打在他身上。
明宇“噌”地从小舟上跳起来,冲上去助菜头打斗。招式胶着之际,从后方又袭来两个人。明宇悄声说与他:“你去解救水月,这几个人交给我!”菜头虽然非常焦急,但他此时有一丝犹豫:“可陆将军你……”
“不相干。”明宇道,“跟战场上的厮杀比,这些不算什么,我能应付得了,你放心。快去!水月的性命要紧。若她有事,姐姐一定难安。”
说起“姐姐”二字,他的脸上涌上片刻的哀伤,可在这风声如同狼嚎的龙潭虎穴,那哀伤瞬间即逝了,余下的,只有杀敌的刚毅。
“快去!你们在红衣岛等我!”
有明宇顶着,菜头终于可以抽身离去,他飞到粗壮的旗杆上,将月儿四肢上的藤条解开。
大黑飞过来,张开翅膀,那翅膀厚实有力,羽毛油亮。菜头把月儿轻轻放置在大黑的羽毛上,仿佛他抱着的是一件极易碎的东西。
大海今夜沉郁极了。每一片波涛似乎都在拍打着无尽的心事。菜头将手探到月儿的鼻息上,那气息十分微弱,若有似无。他的心像在万丈深渊边起落。逍遥了半世的人,突然仿佛身戴枷锁。“月儿,你千万不要有事……”大黑仿佛能懂得主人的心情,它一声声叫着,仿佛是安慰。
“月儿,你知道吗?我惧怕失去的感觉,我曾经眼睁睁地、一次又一次地亲历失去。所以我怯懦,我不敢面对。跟失去相比,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我不怕掉脑袋,我去抢太子,我想买一座大院子,我想给大小姐安稳的生活。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成筠河的马车。原来那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自以为。她进了宫,我放心不下,在她受委屈的时候,我想带她离开,可她宁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也不愿跟我走。”
“南飞,她总是叫我菜头大侠。每逢我坐在合心殿的屋顶或是树梢,她都会羞涩地来与我说话。她一针一线地做鞋子给我。她从来没有量过我的脚,给我做的鞋子却刚刚好。她说她是拿眼睛量的。我跟她是一类人,忠仆。南飞的爱,其实跟我是一样的,卑微,热烈。可我意识到的时候,便又一次面临失去。她死了,我将她带到江南,将她葬在西湖的湖心。我的心又一次空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我想,这一生我或许就不应有一份情。大黑、酒、耳边的风、天上的月亮,这些陪着我就够了。自由自在,孑然一身,多么快活。”
“可是,月儿,我现在竟再一次地渴望拥有。求你好好儿的,我求你好好儿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不会再逃避,我想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月儿。”
他什么都说不下去了,一行清泪落在月儿的衣襟上。耳边唯余风声。
天涯鱼书雁难渡,愁云惊风锁日暮。都道侠士能忍悲,不过未到伤心处。
大黑熟门熟路地飞到了红衣岛,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大而急,砸得树木和花草晃动着。大黑的翅膀忽然抖了抖。月儿和菜头猛地往下掉落!菜头连忙裹起了月儿。月儿突然笑起来。
菜头猛地一凛,紧紧抱住她。雨把月儿脸上涂抹的灰白的一层粉冲刷下来,露出她原本红润的面庞。她仰头笑了几声,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又不好意思起来:“菜头阿哥,对不起,我骗了你,吓着你了……”菜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什么话也不说。仿佛至为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了。
“菜头阿哥,你不怪我吧?”
菜头摇摇头。
“对了,菜头阿哥,你那会儿说的,还算数吧?什么都听我的。”
一向洒脱爽朗的月儿难得露出羞怯之色,脸上那半面展翅欲飞的凤凰愈发赤红起来,如同凤凰在燃烧,在面颊上呼之欲出。
菜头搂着她,不肯松手。他重重地点了个头。“都听你的。”
月儿欢喜起来。她使劲儿挣脱了菜头,从腰间摸出鞭子,举起来,跳跃着。
菜头看着她,忽然一拍脑袋:“忘了陆将军了!想来他此刻甚为凶险!”
他转头要跑。月儿忙拉住他,再也忍不住,将实情一一告知。
太后如何下令,沈昼如何谋划,东海镖局如何配合。
“本来没想瞒你的,可沈大人说,瞒着你更好。做得更真实,陆将军更容易相信。还有……嘿,他是想推我们一把。沈大人是个脑子至为清白的人。他不爱说话。可他啥也明白,啥也能洞察得到。”
菜头恍然大悟。
月儿道:“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东海镖局的人会适时败退的,不用担心。我们在这里等陆将军就好。他不是说了嘛,让咱们在红衣岛等他。”
首领议事厅。月儿命人抱上一坛酒来。她与菜头边饮边谈,等到子夜,却犹不见明宇的身影。月儿摸出腰间的芦笙吹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子,悄悄在海域放哨的两个小兄弟跑了回来。月儿问道:“可有看见陆将军?”小兄弟道:“回首领的话,似乎东海镖局的人被打退后,陆将军就走了。”月儿站起身来:“走了?他去哪儿了?”
小兄弟道:“陆将军轻功了得,眨眼的工夫就不见影了。再加上夜里海上起了雾,我们没看清……”菜头道:“他到底还是走了。”
厅中的大铜盆中燃着火。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月儿道:“或许只有等姐姐过来,才能找到他了。”
宫中,沈昼向我禀告着外头的情况。我一边为月儿和菜头欢喜,一边又为明宇惆怅。想到明宇单腿立于舟上,拼命想要保护我所在乎的人的样子,就心痛不已。
我告诉沈昼:“不可操之过急。逼紧了他,倒适得其反。此一战后,暂时不要有别的动作。”
“是。”
今晚我似乎是有预感,看着沈昼的黑袍消失在殿外的时候,唤了一声:“沈卿——”他又退了回来:“太后,怎么了?”
“哀家在这宫廷里头,多少年了?”
“回太后,二十六年了。”
“竟这么久了。”
“是。您历经三朝。”
更漏的声音响着。二月里的早杏打了苞,还未全开,小小的白色骨朵,挂在枝头,柔媚清芬,如同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树梢。
“沈卿,有时候觉得,一生甚苦。可要是一一回头来过,可以重新选择。哀家那年秋天还是会进宫,把这所有路再重新走一遍。哀家还会遇见先帝,遇见那些对手们,遇见你,遇见南飞,与明宇重逢,遇见如雪,遇见云归,养育那些孩子们,找到月儿……”
沈昼沉默地听着。
我笑了笑:“这每一步,哀家都不觉得遗憾。可是,这每一步,哀家都没有舍不得。好像一切都是庭院中的花,天上的云,一切都有它自然而然的开落,一切都有它自然而然的去处。”半晌,沈昼说道:“太后是大智之人。这一生,谋一个敢爱敢恨,拼一个敢做敢当,得到得水到渠成,失去得顺理成章。”
我轻声道:“沈卿,你素来是懂我的。”我站起身来,从袖内掏出一封信函,递给他:“哀家写了一封信,恰当的时候,你记得交给灏儿。此等大事,除了你,哀家谁也不放心。”他跪在地上:“是。”
沈昼走后,云归陪着我去了趟奉先殿。一排又一排的烛火在庄严肃穆的皇家牌位前时不时地晃动着。我在太宗皇帝的画像面前跪下,头深深地磕下去:“父皇,芯儿没有辜负您的托付,芯儿一生感激您的信任。”抬起头,他似乎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笑而不语。
我复又来到成筠河的画像前。画中的成筠河,优柔寡断地坐在龙椅上。他眉间仿佛永远都带着深秋傍晚,一层薄薄的雾气。
“筠河,去岁,我让灏儿给我做了一口棺,放在你的身边。你知道吗?”
画中的他凝视着我。
“南巡途中,你曾托梦给我,说你的头疾已经不犯了,你说凌桃蹊在下面照顾你,她通些医理,会烧药汤。你说,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筠河,这些年我尽力了。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画中的成筠河,眼神与生前一样温和。我与他的画像两两相对。
“筠河,我的前半生和那棺,一起,留给皇家,留给你。我的后半生和躯体,便留给我自己吧。”
此时,灵位前的蜡烛晃动得猛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