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来自西洋的玻璃漏,是个稀罕物件。上下两个相对的玻璃斗装着银沙,两头浑圆,中间接口处纤如牙筷,险险要断了,像个身穿烂银衣裙的细腰美人。
玻璃本就值钱,再加上万里迢迢远道而来,异域的神秘更为它蒙上一层矜贵。深锁在夜晚的静室里,没有月光也像闪着淡淡的银辉,宝光氤氲,瑞气千条。
人们都知道,李老爷家的这件西洋宝贝轻易是不给人看的,只有贵客才能被允许观赏片刻。李老爷是位能干人,刚过三十岁已成了本地最阔气的富商,当然他祖上留有家底,但若不是天生胆识过人,也发不了大财。
想当年老爷才二十出头,就敢独自一人搭着商船漂洋过海,到什么吉利的化外之邦去啊。那儿全是黄头发高鼻子的野蛮人,眼睛是蓝的——你们见过蓝眼睛的人么?那是妖怪啊……我家老爷不发财还有天理么,换了你们,谁敢去妖怪的地盘上做买卖?
每回宴客,他家的老管家都要如此这般夸上一段。李老爷微笑着向贵客们道歉,有时还要把那无礼的老东西骂上两句,脸上可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想一个弱冠少年在丧父后能做出把家里房产变卖、全部换成绸缎运去西洋贩卖的决定,就冲这份魄力,他也有资格狂。
倘若船沉了、遇上海盗了、到了那边西洋人不认天朝丝绸了……只要中途发生任何一点小小的变故,他就将一无所有。然而他不怕这些。所以他成功了。
在城里,他是唯一一个到过那万里之外异国的人。每回宴客都少不得把当年所见的海外奇闻再向众人讲述一番,他们也总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惊叹不已。
怎能不惊叹呢。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象:英吉利的京城终年阴沉沉不见太阳,冬天雾大得看不见自己的手(老管家说:妖怪的地盘都这样);那些蓝眼睛的野蛮人喝茶竟然要加牛奶,书上的字不是竖着而是横着写;他们的女人一个个穿着袒胸露背的奇装异服,光着两条胳膊,不知羞耻地当众跟男人搂着跳舞——这些可全是良家妇女。
于是贵客们击案痛斥蛮夷不知教化,一边却又忍不住在醉眼朦胧中看见大片晃动着的雪练般白肉。有人的口水滴到盘子里了。
他从红底金花珐琅盅里抿着花雕酒,用一贯淡然的微笑等待他们平静下来,好接着讲。他知道他们还会要求下一段奇闻的,即使是在今天,他成亲的喜筵上。
新娘子是县太爷的独生女。三十岁才成婚算是很晚了,然而能娶到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就没有白等。他总是宁缺勿滥。事实证明他永远是正确的,做了父母官的爱婿,还愁往后生意不发达么?
他有点醺然,飘飘欲仙地盘算着许多事情。但宾客忽然起哄了,都问那件从西洋带回来的宝贝怎么没瞧见,他们还想再鉴赏一下。
那可是个稀罕物件啊,玻璃本来就值钱……有人啧啧称羡。
他怔了一下,说,挪到新房里了。虽只是个玩物,到底是当年万里迢迢带回来的,也算聊表心意——我辛苦经商,就是为了让夫人过上好日子,绝不敢亏待于她。
酒席上首,老泰山知县大人捻着胡须,十分满意地点头笑了。
洞房里花团锦簇,古董陈设满目琳琅。玻璃漏搁在一具紫檀小架子上,衬着红缎,内中装的银色细沙愈发耀眼。
所有的银沙都沉积在下面那个玻璃斗里,乍看如一座尖尖的小坟包。这具沙漏十年来没有人敢擅自翻动,要知道这可是全县城独一无二的奇物啊。每次都是由老爷亲自擦拭,从不假手仆人。
端坐在合欢**的新娘很是气闷,耳听外堂人语喧哗,不知夫君几时才会进房。她悄悄把盖头掀起一线,看见了那团银色。
这就是那个来自西洋的宝贝吧?是他从那遥远得不能想象的、大海另一端的国度带回来的,她在家时也听得多了,可还从来没有见过。新娘好奇地注视着它。
龙凤喜烛结了灯花,烛焰成为两小颗幽蓝幽蓝的豆粒。灯花爆了,火苗呼一下直蹿出半尺多长,跟着又矮下去。在这摇曳顿挫的光里,漏中银沙也仿佛一闪一闪,像一颗巨大的、静静哽咽着的眼泪。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西洋人浓蓝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竟也是透明的。
她的眼泪他就只见过那么一次。此前她留在他心里的只有笑。咯咯地欢笑着跳起圆舞曲,金黄卷发飞散开去像英吉利难得一见的太阳光线,在她的种满了风信子与鸢尾的小花园里,春天的芳香细细飘来。
他就是在那个花园里遇到她的。一个身穿烂银衣裙、白肤高鼻的美人,鲸骨撑的大圆摆上袅袅托出一把细腰,衬着丰满的胸与臀,如同她赠予他的玻璃漏。
伦敦郊外的乡绅遗孀已守寡五年,在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举办露天舞会,认识了来自中国的绸缎商人。她为他神秘多情的东方黑眼睛而迷醉,他惊诧于她身上天朝闺秀所没有的健康与活力。
也许那是爱也许不是,但他真的被她迷住了。这个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西洋美人会在月光下噘起淡红嘴唇,一字字地教他说什么叫罗曼蒂克。她把玻璃漏翻过来,叫他看银沙细细地漏下去,连绵成一条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一颗沙子代表一秒钟,我亲爱的。时间不过是上帝手中不停流淌的沙粒,生命只是一个沙漏。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把它翻转过来,一切又重新开始。
只要我们彼此相爱,这段时间就永远不会消亡。
她吻了他一下,蓝眼睛里充满少女般的稚气。
在中国,二十六岁的妇人不会如此天真,天真得近于疯傻,一点事也不懂。而且她还是个寡妇,比他大六岁的、化外蛮夷的寡妇。
她是个很好的情人。美丽,热情,“罗曼蒂克”。但他不能想象一个光着两条胳膊、当众对士绅商宦们笑得露出牙齿的李夫人。他的根在天朝江南县治,礼义之邦,清白人家,为这么一朵西洋野花伤了名声,划不来。就算收为侧室吧,将来谁还敢让自家女儿跟一个蓝眼睛妖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娶则已,要娶,必得是金枝玉叶。他一向是宁缺勿滥的。
但是她怒冲冲地对他说,我讨厌你们东方人娶姨太太的陋习,这是对爱情的侮辱!你是不是还打算给我缠小脚?
我不让你走,你亲口对我说过婚姻的誓言了,不能反悔。下个礼拜我们就到教堂去行婚礼。她捏着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船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撕碎了它。
……这真的不能怪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他只是出于无奈。她是个化外蛮夷,她不会懂的,天朝人落叶归根,他不可以把尸骨埋在异乡,那是大不孝。在列祖列宗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说到哪里也理直气壮。百善孝为先哪。谁叫这个西洋疯妇不讲理?是她不仁在先,就别怪他不义。
他只是自保。
那个礼拜天,一轴破旧的羊皮卷被悄悄地放在神父的告解室外,卷中夹着几张图案奇异的纸牌,一张麻纱手绢轻轻地系住卷轴,扎了个蝴蝶结。
手绢的角上,花体绣着她的姓名缩写。
他当然看不懂这从吉卜塞人手中买来的古老卷轴上写的是啥,但他知道,红墨水绘就的一个生着公羊角的狰狞脸谱,就已足够。
那些年,英吉利境内肃清女巫的活动,正如火如荼。
他在利物浦码头上了船。听得一名喝得烂醉的水手提到近日新闻,伦敦抓了个恶毒的巫婆,当她以勾结撒旦行使黑魔法的罪名被处以火刑之时,这巫婆竟然还敢亵渎圣经。
水手说柴堆已烧了起来,巫婆全身都着了火,围观的市民听见从火里传来尖利的诅咒,那女巫哈哈狂笑着背诵上帝的神谕。
她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晶莹的玻璃漏,搁在紫檀架上。夫君虽然从商,却甚知风雅,这架子是博古斋掌柜亲自打造以为新婚贺礼的,不带半点匠气,细巧的几根檀木简单交错,饶有画意。
衬着底下一方大红缎子,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好个吉兆呢。
新娘想着日子越过越红火,微微地笑了起来。到底是十八岁的小女儿,虽嫁为人妇,顽皮之心尚未脱尽。她越瞧那玻璃漏越爱,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将它翻了个个儿。
银沙细细漏下来,连绵成一条丝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门外忽有脚步声,她急忙搭好盖头,回到**端坐。漫天漫地的红霞被一只手揭了去,她娇羞地抬起眼来,看见他温柔的脸。
他递过一只小小的酒盅:“娘子,请饮合卺酒。”……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良宵如梦。洞房里静悄悄,喜烛熄灭了。只有玻璃斗里的沙,缠缠绵绵,落不完地落。
时间是上帝手中流淌的沙粒。那些逝去了的……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把沙漏翻过来,一切又,重新开始。
新妇在一阵刺鼻异味中醒来。天还未亮,她迷糊地摸到枕边人的胳膊,娇嗔忽而化作尖叫,刺穿了屋瓦。
陪嫁丫头外衣也不及披,手执明烛闯进房来,看见小姐直挺挺地坐在**双臂乱挥,在她身畔,鸳鸯被里躺着一具焦黑骨架。火烧的气味,犹自缭绕。
骷髅头歪在枕上,龇着两排牙齿,仿佛露出个讽刺的笑容。
丫头发疯般奔出房去,唤来一屋子人乱着把小姐往外抬。没有人注意到壁上那流云百蝠式的多宝格,玻璃斗里最后一粒沙子正卡在细腰处,欲坠不坠。
——似一滴,银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