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翠羽
为了描绘一个女子的美,人类的语言似乎从不会匮乏。从草原上飘**的牧歌“姑娘好像天上的月亮”,一直到《洛神赋》妙笔生花——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然而一切典丽词藻,穷尽了文采溢美,最终都敌不过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美若天仙。
是的。美若天仙,这便是一个女子所能抵达的美的巅峰了。之上太虚浩渺,之下众生如蚁,美人高高立在云端,衣带随天风飘飞,飞到无穷远,那空白距离的尽头,展开了凡人的想象与意**。
传说中的仙子总是美丽而善良,单纯而寂寞的。她们厌倦了不老的容颜与孤独的永生,为了追寻一点人间温暖,舍弃仙宫偷偷下界,嫁给她们遇见的第一个男人。不管那男人有多平凡,义无反顾,矢志不渝,任劳任怨,从不后悔。
传说中的仙子在嫁人后一如任何寻常妇人般日夜操劳,并且比她们都勤快得多。对丈夫举案齐眉,敬之如神——显然她忘记了自己原本是神。
传说中的仙子个个都是人间绝色,这样的女子倘若是人,非绝代英雄、帝王公侯不能染指。倾城的传奇为她们而写,连天的烽火为她们而燃。但仙子的丈夫,不是怀才不遇的穷书生便是木讷老实的放牛郎。她们无一例外地满足于困窘平淡的生活,无论丈夫何等无能,对她们来说似乎都是值得衷心相许的美德。
传说中的仙子,忠贞不二,死心塌地。没有一个故事提到她们会和丈夫争吵,会为了任何事情离弃丈夫。即使被背弃,她们也只会痴心地独守着当年相遇的地方,而从不报复。她们就像是一些十全十美面目模糊的画像,每个男人美梦里最终极的妻子画像。
传说中的仙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也许什么也不为。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祖母不是这么说的。
祖母说:仙子爱上放牛郎,因为放牛郎是好人。
人的善心啊比什么都贵重,在神仙眼里,一个人没有坏心眼儿,本本分分的,那可比什么大财主大官儿都值钱多了。神仙看重这样的人,所以连仙子都会下凡嫁给他呀。这就叫善有善报。
他一直记得年幼时,祖母在夏夜的庭院里摇着蒲扇讲仙子传说的声音。每一次她都以这段话为结尾,每一次她讲的其实都是同样的故事,然而他百听不厌。
是因为祖母是这世上唯一疼爱他的人么?
三岁上死了娘,无钱续弦的爹每日看见他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无动于衷,从未给予过一个父亲应有的关怀。只有老祖母趔趄着小脚烧饭洗衣,手把手地把他带大。
夏夜里还会给他讲仙子的故事。从三岁,讲到十二岁。
十二岁,祖母也撒手西归了。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喃喃念叨:可怜我这乖孙,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受了那么多的苦啊……
神仙心疼受苦的好人,乖孙,你要做个好人,本本分分的,不要惹事……
神仙会给你后福的……善有……善报……
那一天他哭不出来,呆呆地攥着祖母冷却的手,直到爹推开他,抱起祖母瘦小的身子,放进了一口薄皮棺材。
葬了祖母不久,爹就续娶了。娶的是同村一个寡妇,带了三个孩子嫁过来。
是卖了家中老宅凑钱娶的。祖母讲故事的庭院被夷为平地,造起了财主家的大瓦房。
爹带着后娘、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和他,搬到了一间小草屋。
又一年,爹忽然也死了。是在修补漏雨的屋顶时不小心跌下来,当场摔断了脖子。不过在那之前,总算是把屋顶修补完了。
于是后娘把他赶出了那间暂时不再漏雨的小房子。
那年他十三岁。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他开始自食其力。
替财主家放牛,很显然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但好歹能挣够自己吃的窝窝头。
每到新春、端午、中秋三节,东家还会赏一吊钱呢。
每次去领赏时,他总是自告奋勇帮东家干点儿杂活,跑前跑后,不要一文工钱。
这样就可以在东家平整光滑的青石板地上多停留一会儿,轻手轻脚,怕踩脏了地似的走上几圈,猜想着,哪一处是当年祖母讲故事的地方呢?
东家的宅院是这样大,房子是这样金碧辉煌,他从没见过这么富贵的气派。
认不出从前的一切了。
以前的扁豆架拆了,种上了丰满怒放的芍药花。以前的水井填了,搭起了红漆秋千架。而以前自家的堂屋,如今也许只是茅厕。他真的再也找不到曾放置过祖母那张老藤椅的地方。
不过没关系。祖母的话他还记得。
祖母叫他不要记恨,不要惹事,不要偷懒,要做个好人。他从未忘却。东家所有的雇工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勤恳老实的人了。也许他除了放牛一无所长,但至少他能把牛喂得膘肥体壮。他长了这么大没有怨恨过任何一个人,包括他的后娘。他永远只会低了头憨憨笑着,尽心去做人家叫他做的事。
他让全村人提起来都叹息夸赞。人都说,这样苦命的好小伙子,神仙看见,也会垂怜吧?
祖母说:终有一天,天会开眼,善有善报。
于是他遇到了她。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毫不怀疑,她是一位仙子。
她从湖中站起来,浅浅的湖水没到她脐下,那颀长白润的躯体活生生就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当然他没读过洛神赋,一个大字不识的放牛郎,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是这样一具连皇帝也没见识过的、只应天上有的造物。这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灾祸。
他唯一的反应是他要死了。仿佛心脏深处点燃了一千只碗口粗的炮仗,轰隆的雷,燃烧的火,将全身血液连同神智炸成猩红碎片。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碎了,空气里有一万个一亿个他,每个他都绕着她呼啸飞舞,像一场血雨打在她身上,钻进那莹白如玉的肌体里去。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在几丈之外,隔着随风起伏的长草与龙蛇般纠葛的藤蔓,有一双讷讷的狠狠的眼睛,把她烧成了赤红。
一个老实人的认真,是可怕的。
她只觉得盛夏的戏水令她十分清凉舒服,并且快乐。她没有笑出声,然而当她掠起长发于水中洗沐时,那低垂的侧脸镀了日色,无数细细金光仿佛沿着她美好的线条一路滑落绽放。
即使是泥金菩萨像,也不能表现如此无限无邪的欢喜、丰盛圆满的自在。
她仰起脸庞,她深深呼吸,她指尖弹落天国花朵般晶莹的水珠。天地之间,似有光芒流转,无穷无尽。
是一个生命最灿烂的一刻。这样的青春,和自由。
她双掌合拢,掬起一捧水高高地扬到天上去,像一个幼儿,为那些坠落的流光所迷醉,追着它们的轨迹,转过脸——
看到了他。
从龙蛇般纠葛的藤蔓里钻出的男人,脸膛红涨,直勾勾地盯着她,走过来。
他的胸前,怀抱一袭翠色羽衣。
祖母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原来那不是故事,真的会发生。
偷偷下凡的仙子来到人间,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一面湖水洗澡,洗澡时就会脱下她的羽衣。见到她的男子要偷走这件仙衣。没有了羽衣,她就不能飞了。
就会跟着男子回家,做他的妻。
放牛郎以前从没想过,就在这面他每天都赶牛来饮的、貌不惊人的小湖中,也会有仙子降临。直到十八岁这年夏天,他在脚下的草丛里发现了那抹翠色。
由几千支翠羽织成的一袭披风,从上到下没有一根线头,那些修长的羽毛以不为人知的神秘方式联结在一起,光色幻变,流丽空灵。每根羽毛无风也轻颤,似有生命呼吸。
这就是无缝的天衣,仙子霓裳。
他拾起这件羽衣,紧攥在手。如同捕到了一个梦,要拼尽全身气力全部灵魂,牢牢将它挽住。
几根翠羽在生满老茧、沾染着泥土与牛粪的手指间折断了,像一些枯萎的花,轻轻随风飘落。
生满老茧、沾染着泥土与牛粪的手指**着洁白肌肤,毫不留情地压挤揉捏,留下了乌青的淤痕。
从他自湖水中将她抱回家那天开始。
直到他抓住她之前,她始终没有任何害怕的表现。就那样**身体站在湖中央,微微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一步步涉水向她走来的男人。当他粗重的呼吸喷到她脸上,她甚至还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触了触他的面颊,就好像人们对待一只美丽而脆弱的小动物。
是没有见过的东西呢,那是什么啊?很想摸一摸,可又怕碰伤了它——她轻柔的指尖与明亮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他突然抓住她手腕,双手一抄,她来不及逃脱,已被横抱在男人的臂弯里。
真的,她为什么要逃呢?他一直不明白。故事不是这么讲的。传说中的仙子难道不都是看到男人拿着羽衣,就知道他便是命中注定的丈夫,就会自己跟他回家的吗?
一定是她太害羞了,或者她孤独了太久,一时不习惯和凡人肌肤相亲,或者她还不知道他是她要找的人。一定是这样。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仙子都会嫁给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仙子都会喜欢老实本分的好人。不会错的。因为她是仙子,因为……仙子就应该是这样的啊……
她应该是他的妻,这断然无疑。如果她抗拒,那只是因为她还不明白。总有一天她会服从这天命的安排,深深地爱上他,赶都赶不走。
他从没怀疑过这一点,祖母是这样说的,别的老人也是这样说的,那一定是真的。像他这样受过这么多苦、这么本分的好人,和传说中的牛郎、董永一模一样。
受过这么多苦、这么本分的好人遇上了下凡的仙子,得到了羽衣,仙子却不跟他走?这怎么可能?
即使她拼命地挣扎,即使她眼里流露出极大的恐惧与仇恨,他也坚信不疑。
她拼命地挣扎也没有用。她的身子是那么轻,他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抱不牢,她会像一片羽毛似的随风飘走,至于她拼尽全力的蹬踢与撕扯,对他来说都只像鸟儿轻轻的啄咬,根本无关痛痒。
他自小干惯了粗活,一只手能够拉住最强壮的公牛。
而她失去了羽衣,毫无半点法力可言。
失去羽衣的仙子在男人的粗壮身躯与蛮暴武力之下,也不过是个无力反抗的女人。飞翔的仙子坠入了尘世,这里没有天空。这是四足与两足走兽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法则,只是弱肉强食。
那夜,后来她放弃了抵抗,安静地躺在他身下,大而黑的眼睛凝望着窗外。
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天空。
她眼里的光熄灭了,比天更黑。
那夜他在汗水与喘息中瞥到夜空,仿佛有道灿烂流光划过天际,一闪即逝。也许是流星。
有颗星星死了,陨落了。
天空黑得令人窒息。他不知道那种颜色叫做绝望。
她成为村里最漂亮、最神秘、最孤独的女人。
都说那老实本分的小伙子熬了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娶了个全村最美的老婆。
你看,还以为他到死也攒不起娶亲钱了,谁能想到就真有个漂亮姑娘一文不要嫁给他。这就是善有善报,老天也怜苦命人啊。
全村老少如此地啧啧称羡着。没有一个人问过,那无人识得的小媳妇是从哪儿来的。
有人疑心她是个哑子,不单哑,好像还聋。因为在喜宴上,无论任何人和她说话,她永远呆木木地,眼角也不向人瞟一下。
也许她是外乡人,听不懂本地口音,有人这么猜测着。但是仍然无人问起她的故乡在哪里,她为了什么,来到这村庄。
没有人关心这个。
全村老少只知道她是放牛郎的老婆。嫁鸡随鸡,她注定是他们村的人,他家的媳妇。
更何况放牛郎对她是多么好啊。他从不让她下田,甚至连饭也是他收工后才烧。即使家境比他宽裕十倍的汉子也没这么宠老婆的。开玩笑,讨个老婆不干活儿,你以为咱们是大财主,娶了美人灯儿放屋里当摆设吗?
放牛郎的左邻右舍言之凿凿地保证。他们说白天从没见过小媳妇走出家门,她不干农活,不洗衣服,不做饭,也不和婶子大娘们来往。她家的两扇柴扉总是紧紧拴着,就好像小媳妇一天到晚都在家里睡大觉。要等到黄昏,她丈夫回了家,才会看到袅袅炊烟——该不会是把饭端到她嘴边吧?岂有此理,三纲五常何在,一家之主的颜面何存?
村里的老人和婆娘们如此这般地义愤着。但也有些光棍私下里说:这样的大美人儿,莫说沾身,咱见都没见过啊!要是给了老子,老子也得当观音娘娘供起来,那么白的皮色,那么俊的眉眼,真真和水做的骨肉一样,谁舍得让她风吹日晒?爷们讨个女人,不就为了**快活、传宗接代?那穷小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享了八辈子的艳福……
她听不见这一切善意恶意的、**的议论。或者她听见了,但她不懂得。谁知道。
没有人知道一个终日被锁在低矮屋顶下、脚上系着绳索的女人心里会想些什么。
她的身子是这么轻,甚至不比拴在她足踝上的草绳更重一点。她使尽全身气力也解不开那个随手打成的绳结。曾经呼龙耕烟、将漫天云雾捋成丝线的十指,在尘世没有任何价值。
失去了羽衣的仙子,并不比一只折翼的飞鸟拥有更多自由。
她安静地缩在炕角。眼里的黑,深过深海。
她总是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长发从两侧倾泻下来,将她的脸完全遮住。这样一坐便是一整天,光洁的裸背上,偶尔看到两块瘦削而优美的肩胛骨微微耸动,仿佛在哭泣,又仿佛要从那里,生长出什么看不见的力量。
灰泥胡乱抹成的墙壁上有一方小小窗口,风从那儿吹进来。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会照到土炕。碗口大的一束金色光,明亮得令人目眩。
有一次他提前下工回来,在日头还没沉落时推开家门。那一瞬间他真觉得是在做梦——令全村羡妒的艳遇,这场姻缘本身,其实只不过是穷小子睡昏了头,做了一个美梦,梦醒来,依旧是破败空屋。
金色光辉照耀着他的妻,她整个人也仿佛发出光来。这样的女子,不可能是人间所有。
一切因过于完美而不真实,而令人恐惧。他呆呆站在门口,不敢靠前,不敢相信这女子已陪他度过了三个年头,就在这土炕上其实他已无数次地占有过她。
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死人,或者一尊鎏金飞天。死亡的深渊,飞升的极乐,同时蕴藏在她体内。他几乎想要扭头逃走,抑或跪倒膜拜。
但她忽然动了,在一堆稻草与破棉絮中挪动身体,拖着长长黑发,像一具尸体笨拙地从坟墓里往外爬,又可笑又可怕。
她爬得很慢很慢,移动几寸便停下来。他看了很久才明白——她在追那束光。
从窄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炕上只是碗口大的一小块。她固执地要让身体沐浴在那光里。可是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
光影西斜,渐弱渐偏,渐渐超越了她能追赶的距离。拴在女人纤细脚踝上的草绳一端钉进墙壁,绷得笔直。
分明是那么朽脆的绳索,小孩子用点劲也能拉断的,但对于她,已是不可撼动的铁牢。她的身子太轻,魂魄太空灵,这样的生命,只适合飞翔在风中。无法与尘世的重量对抗。
她俯伏着,手臂长长地伸展。那只手浴在余晖里轻轻颤抖,宛若透明。光芒仿佛能穿透肌肤,黑褐的泥地,印下了淡淡金色。
光芒从掌心溜到手指。最后一线,自指尖无声滑落。终于熄灭。
他忽然流下泪来。茅屋那么逼仄,两步就跨到炕前,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比牛还壮的汉子哭得像个小孩。
“我也不想拴着你啊,你为什么总是想逃呢?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你是我老婆,将来生了孩儿,就是孩儿的娘,我们要白头到老,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你不明白吗?”
他拨开女人披垂的黑发,把她的脸捧在手心,像一个信徒捧着神像。
“为什么你总想飞回天上去?你已经嫁给我了,嫁给我三年了!这儿才是你的家。我知道家里穷,但我以后会更努力挣钱的,我有力气,能养活你和孩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保证……”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啊,给自己的老婆下跪,是不可想象的。她静静看着,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泪。
也许神仙没有人的感情。
“神仙都会垂怜老实人,祖母说的。你是仙子,那天你下凡去湖里洗澡,我拾到你的羽衣,上天注定你要做我老婆。这是……命啊……就算你是仙子,也不能不信命……”
他哭着亲吻她的嘴。她没有躲闪,只是她的嘴唇,是冰冷的。
冷得像冰,像铁。像心脏深处早已死去的血液,为了什么不甘心的愿望——对生命的执念,或者复仇的欲望——依然奔涌在周身。女人驯顺地承受着一切,然而在她柔弱躯体内,仿佛埋着一场黑暗无边的暴风雨。
他的吸吮与啃噬陡然停止。感觉似有一股阴气,透过舌尖钻进他的脏腑。
秀才说:一切修炼未成的精怪,都属阴类。这些精怪可能是花草树木,可能是飞禽走兽,甚至可能是无生命的器物。物类修行乃逆天行事,艰难无比,有些精怪虽然修得了人身,却无法开口说话,便是未归人道,阴气还重之故。
秀才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很久以前赴京赶考,据说落第了,不知在外头怎么混了几年,上个月刚回来。因此全村只有他还没见过放牛郎家的小媳妇。
秀才在湖水之畔遇到放牛郎,他对他说:听说你是在这里见到你妻子的。这片湖,在县志里有记载。辛未年六月,渔人某甲见巨大翠鸟翔于水上,其形倍于鹰鹫。某甲惊异,欲以鱼贝投之,神光离合,惊鸿已逝,疑为灵禽也。
上一个辛未年,到今天有九十多年了吧。倘若那只翠鸟真是灵物,应该早已修成人形。他们都说你妻子美逾天人,而成亲三载,从未说过一句话。秀才悠悠地说,我无意坏人姻缘,然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许……还是小心些好。
可能我只是杞人忧天。但书上写得明白,恶死乐生,乃众生天性。于已有灵性的禽兽而言,囚禁了它们的自由,与剥夺它们的生命无异,那是酷刑。在怨恨中它们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料想不到。佛以大慈悲度世,亦不能逆众生天性而为,况乎凡人?
小哥,你好自为之。
“我求求你,说句话好么?就一句,哪怕你骂我……”他怔怔瞪视那双绝美而冷漠的眼睛,再次吻她,拼命地、紧紧地拥抱着她,他的泪流淌在她脸上,“求你说句话,让我知道你不是妖精!今天有人说你是妖,可我不信,我不信……”
冷漠的眼眸里没有怨恨,没有一丝感情。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瞳孔一忽儿放大一忽儿缩小,好像淹没了整个宇宙,又像是将漫天星光凝注为两根针尖细的银线。
他所抱住的只是一具躯壳。她的心不在这儿。在哪里,他看不见,摸不着,找不到。
他暴怒起来。
“你到今天还想飞吗?”
放牛郎抄起锄头,大步奔出门去。他在屋后挖掘,挖出一袭羽衣。
这衣裳深埋土中三载。沾满泥尘,虫蠹蚁噬,曾经鲜明如雨后山岚、氤氲如霓虹瑞气的光彩不复可寻,和一块破布没什么两样。只是每根修长翠羽无风也轻颤,似有生命呼吸。
像一个不甘心的、沉沉喘息着的灵魂。
“死心了吗?我告诉你——你再也飞不走了!”
茅屋门前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焚烧毛发的气味刺入肺腑。那些羽毛好似在火中跃动、挣扎、嘶喊。最终化为灰烬。
她俯伏着,从披散的长发间注视这一切。她始终静若止水,连发丝也不曾颤动一下。
那真是很奇怪的。后来他一直记得,那天晚上起了风,风吹得火焰呼啦啦贴地斜掠,吹进了房子,吹倒了那张三条腿的木桌和桌上的灯盏。
吹起了炕上的稻草与破棉絮,像无数断翅的蝴蝶,满屋里飞转乱舞。
这样猛的风,吹不动她一根头发。她像一尊天荒地老的雕像,石头刻的,金子铸的,冷冰冰的。
披散的长发间,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切。
明亮的眼睛,黑暗的光。
传说中的仙子,不该有这样的眼睛。
他跨过满地灰烬扑到她身上。
“我以后会对你好,真的。你不能离开我。”他哭着说。
“你想走也走不了了,你的羽衣被我烧了。你回不到天上去了。”他狂乱地撕扯着那些碍事的破棉絮。
“给我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会知道人间的日子有多好。给我……生个孩子……我要让你生个男孩!”他的喘息在最后变成了嘶吼。这一次他格外用力。
也许神仙真的垂怜老实人,上天也不忍让这贫苦本分的家族绝后。就在那天晚上,放牛郎的哑巴媳妇有了孕。
三个月之后他终于确信。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他的反应。第一件事,是奔到村东头秀才家。
——老婆肚里有了娃,她怀了我的种!她不是妖精,不是什么鸟!这下你还有什么说的,鸟能怀人的娃娃吗?你们这些读书人就会乱放狗屁!
砰砰的敲门声没有他心里狂喊的声音响。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几句话砸到秀才脸上。
然而只有隔壁的老婆婆开门出来,告诉他,秀才早就走了,再一次地离开了家乡,不知道又漂泊到哪里去。
因为秀才走时把家里所有什物都送给了老婆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所以她记得很清楚,秀才走的那个清晨,正是在湖边遇到放牛郎的第二天。也就是离放牛郎媳妇怀上娃那夜,不过几个时辰。
“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呀,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古怪,满口里尽是些叫人听不懂的话。”老婆婆拉着他絮絮埋怨,“跟我说,让我赶紧搬家,最好去他乡外县——这可不是疯了?我儿子孙子一大群,世世代代都在这村,历代祖宗的坟在这里,往哪儿去呢?又为啥要走呢?如今又不是战乱荒年,难道放着日子不过,全家跑出去讨口么?可惜啊,多好的一个孩子,怕是念书念得疯魔了罢……后生,你是有福的,莫跟着那起神神道道的学,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本分做人,养妻活儿,传宗接代,比啥都实在。后生,记着婆婆的话,老人说的话是不会错的……”
老婆婆半辈子替人接生,最是个善心妇人,一肚子妈妈经和老规矩。放牛郎的媳妇临盆那天,便是她亲手接了娃娃落地。
两个胖娃娃,先后啼哭着来到了人世。一男一女,龙凤胎。
这罕见的喜事连事不关己的老婆婆都乐得合不拢嘴,何况当爹的人呢。
后生,往后可得待你媳妇好啊,女人生产的艰难男人家不知道,老话说,儿诞时便是母难日,你媳妇这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哪。
后生,你成了儿女双全之人了,多大的福气,祖宗积德啊!
后生,我活了六十岁,接了多少的娃娃,龙凤胎,这是头一例啊!你媳妇定是个大福大财的旺夫命,准没错儿。这么大的喜事,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絮絮叨叨的老婆婆还没说完,手里已被塞了一封红包,她睁着昏花老眼到处寻,那个初为人父的后生早不见了踪影。
村里每一家都收到了喜蛋。一篮子一篮子的新鲜鸡蛋,在媳妇生产前三天就各处买了来,细心煮熟,再买颜料,白天黑夜不睡地忙碌,将两只手都染得通红。
这一天的花销怕是倾尽了放牛郎这几年辛苦攒下的积蓄。但是没关系,男人一辈子的光荣,男人一辈子尽情挥洒豪迈与钱财的机会,不也就这一回么?
状元公的荣耀是金榜题名。大将军的荣耀是得胜还朝。他只是个文不能提笔书一字、武不能上马杀一敌的放牛郎,这辈子守着黄土地与牛屁股,早成定局。
可是全村几百口人,几十户人家,有谁娶到了像他的那么美的、皇帝老子也没见过的媳妇?有谁家的媳妇肚皮那么争气,头胎就给生了龙凤胎?
原来果然连老天都厚待老实人啊。真会有仙子一般的姑娘,一文钱不要,替这穷小伙子传宗接代。
他跪在祖坟,将最后一篮喜蛋恭恭敬敬地供在祖母和爹娘墓前,磕了四个头。仿佛能看见这些羡妒悔恨交杂的窃窃流言,化作扭曲、透明的蛇虫,从眼前流过。
这一刻他无比满足——或许是掺了一些报复快感的满足——然而他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个。
祖母说过,为人不要记恨,不要惹事,本分人从不和人结仇,这样的人才会后福无穷。他始终深信不疑。
即使分明地感觉到后娘的目光隔着许多草木与坟包,怅然地、芒刺般地钉在背上。
即使他知道后娘的三个儿子,他那无血缘关系的三个兄弟因为穷,至今还没有讨到媳妇。眼看着那一家的血脉,就要绝了后。
他从小到大是个厚道人,不愿跟任何人结仇,哪怕是他们曾经如此待他绝情。
他只是重重放下篮子,哽咽着大声说:祖母,爹,娘!儿也当爹了!今天媳妇生了——八斤重,带把儿的,咱家有后了!
他跪着磕了又磕,额头沾满了祖坟上的泥土。那带着哭音、悲欢莫名的男人的声音随着晚风飘散开来,笼罩了全村,如同狼嚎。
狂喜到了极处,总是喊成悲哀。那或许也不过是人类的错觉。
晚风吹走了篮子上的盖布,似鸟儿振翅飞远,消失在云天尽头。那些高高垒起的血红的喜蛋也像个坟头,和沉落的太阳一个颜色。
天全黑了之后他才回家。
对日落而息的农户来说,真的是很晚了。接生的老婆婆早已走了。
推开两扇柴扉,土炕上只有刚刚生产的妻,**着身体坐在星光里,两个孩子一手一个,被抱在胸前起劲地吃着奶。
他无法分辨儿子和女儿。两个小生命有着一模一样的红通通的皮肤,皱巴巴的猴子似的脸,贪婪的永不餮足的表情。他们以相同的姿势叼住**,恶狠狠地吸吮,吸吮,吸吮。
似要把母亲的血肉吸尽。
而做母亲的,只是白与冷。
身体的线条如此瘦削流畅,完美如玉石琢成。一个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容颜没有一丝苍老,眼神里,没有一丝喜怒。
也许神仙,没有人的感情。
她静静坐在那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轻盈而矫捷,仿佛天风鼓**在她胁下,能随时飞去。如果不是抱在手里的活生生的证据,他无法相信她在他身边度过了四个年头。这是真正的同甘共苦,结发夫妻。
她听到他进门,没有抬眼看一下。她怀抱着一双儿女,下巴搁在膝盖,长发从两侧倾泻下来,将她的脸完全遮住。
这悠悠四载流光,从人妻到人母的岁月在她身上流淌过去,没有改变一丝一毫。仙子坠入了人间,被囚禁在尘世,而她的心,依旧在他无法触及的高处飞舞。
也许妖怪,没有人的感情。
她始终生存在他的世界之外。那是他与他的祖宗八代永远干涉不了的地方。那是无法用任何三纲五常节孝忠义限定的领域。是“老实本分人,神仙也会垂怜赐福”的规则失效的所在。
其实自从天地开辟之始,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条规则。或许有,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不懂。
他上炕接过婴儿,抱住他的妻给予安抚。说着她受苦了,说着以后会好好疼她,说着子孙满堂的将来……
说着她所听不懂的一切。
也就是在那一夜,他再一次注意到,在妻子光洁的裸背上,两块瘦削而优美的肩胛骨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又仿佛要从那里,生长出什么看不见的力量。
那天清早他挑着扁担,赤脚踩过了荒草荆棘。
一双儿女躺在扁担两头的竹筐里,颠簸于父亲肩上,就像牛郎追赶着织女。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真的会逃走,在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给她解除束缚的夜晚。
他为她解开了脚踝上的绳索,因为他相信孩子是世上最牢靠的枷锁,能把一个女人一生紧紧拴住。因为她才刚生产,需要躺得更舒服些。
因为她的脊背血肉模糊,令最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不忍,何况是疼她怜她、视她如天上仙子的丈夫。
那天晚上他眼睁睁看到,妻子光洁的裸背上,两块瘦削而优美的肩胛骨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又仿佛要从那里……
从洁白的肌肤之下,生长出了密密羽毛。一根根翠色鲜明,如纤幼的草木顶破冻土,迅速伸展、壮大、猎猎颤抖,发出弹动刀刃般的银质的声音……似有生命呼吸。
一双来不及展开的羽翼。
婴儿滚在炕角,他们刚刚出生,还没有睁开眼睛。看不见亲生母亲背上长出了鸟的翅膀,而父亲粗壮的大手毫不迟疑地抓住她,一根一根,活生生拔掉了那些羽毛。
带着血的翠羽零乱飘落,一双生满老茧的脚狠狠地将它们碾入泥土。
他在村外的高崖上找到妻子,那时他双脚已经血迹遍布,鲜赤暗赭,不忍卒睹。分不清哪些是荆棘刺伤,哪些是昨夜沾染。
已为人母的女人一丝不挂,就这样不知羞耻地跑过了十几里山路,穿过半个村子。他连妻子这等模样是否被人看见过都顾不得想,孩子的哭嚎加上他自己的,震碎了清晨薄雾、寂寂荒山。
“老婆,你跑到哪里去啊!你疯了吗,光着个腚,还不给我回来!”他大声斥责。
“就算我对不住你,也看在孩子面上……刚生下一天啊!离了娘,叫他们怎么活?哪里有这样狠心的女人,他们可是你亲生的骨肉——亲生的啊!要是还有一点儿人心,我不信你舍得下孩子!”他愤怒地号叫。
“翅膀没长出来……看看清楚,你没有翅膀啊!你会死的——老婆,求你回来,不要——不要——”
他哀哀乞求,但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条声若洪钟的大嗓门忽然哑了,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是极大的不相信扼住了他的咽喉。
不能相信她真会这样做。也许他是对的,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人——会这样做。
妻子**的背影,笔直地朝着悬崖边上走。他的怒骂与哀求,一双儿女撕心裂肺的啼哭,不能牵扯她一下脚步。好像她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切嘈杂、她的整个家庭她在人世的根断裂时发出的巨响很远很远地飘过去了,甚至不比缭绕于她身边的雾气更亲近。
那些稀薄的晨雾绕着她,笼着她,像一双没有伤痕的洁白翅膀展开在她背后。掩不住鲜血的底色。
她不曾回一下头。
她在悬崖边,轻盈矫捷地跃起,展开双臂,姿势如同飞鸟。但她没有翅膀。
于是她坠落下去,没入深谷云海。那滔滔滚滚的云雾,温柔地吞噬了她。
最后的一刹那,放牛郎看到妻子的身体被风吹转,坠落之前他看见她的脸。
她眼里竟然没有悲哀,只有欢喜。
太阳分明还没出来,可是天地间怎么会有无数细细光芒,沿着她美好的线条一路滑落绽放。
是一个生命最灿烂的那一刻。这样的自由。
坠入尘世的仙子这一次坠入了深渊。然而她的眼睛望着天空。
她的眼睛明亮无邪,像一个幼儿,狂喜地呼喊——她回家了。
传说中,人若本本分分的,不惹事,不偷懒,就是最大的善行。连上天都要赐福给他,在某一天派一个仙子下凡,给他传宗接代。
传说中,贫苦的放牛郎如果能趁仙子洗澡时偷到她的羽衣,她就会跟他回家,做他的妻。
传说中的仙子贪恋着人间的温暖,为此舍弃天宫,爱上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传说中的仙子死心塌地,忠贞不二,不会为任何事情离弃丈夫。
传说中的仙子十全十美,百依百顺,是每个男人梦里最终极的妻子画像。
传说中,终有一天,天会开眼,善有,善报。
祖母是这样说的。别的老人也是这样说的。世世代代的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传说,是假的。
放牛郎失去妻子的第七天,不知道为什么,平地起了飓风。风卷着怒啸的暴雨抽打肆虐,摧毁了房屋,碾平了农田,拔起了一切庄稼与树木,将它们撕扯成无数淌着辛辣汁液的、浓绿逾于磷火的碎片。
于是在幸存者的回忆中,那一场瞬间夷平了村庄的风暴,看起来好似一双横扫过天空大地的翠色羽翼。
县志载:已丑年九月初九,丁家村飓风骤起,豪雨成灾。仅半日,屋舍田稼夷为平地,人口伤亡无算,失踪者不能全其名册。死者枕藉,惨不忍睹,合村人户十去其九。遂废保甲,视同荒地。
村东旧有湖名仙踪,灾后竟涓滴无存,化为深坑。其土赤色,长年龟裂如大旱,寸草不生,至今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