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溪02
集市在午后不久便散尽了,空****的街市,遗留下一片片的狼藉。
“夫人若是要寻亲,也不当是这种寻法,如大海捞针般,”蒙云望了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集市尽头,长风扬起阵阵迷人眼的沙尘,不由地叹息了一回,“夫人请上马车,今日天黑前务必回府,夫人若是信得过蒙云,可否将这位姑娘的画像交予卑职,卑职定会替夫人寻了出来。”
“虞姑娘的画像不用画,你照着咱们玉姑娘的模样找便是了,虞姑娘和玉姑娘长得相似极了,若是穿上一样的衣裳,梳了一样的发式,不熟识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一直啃着烧鸡的阿九插了一句嘴。
“属下知道了,属下定当尽力,”蒙云微微一怔,可身后数丈远套着车辕的两匹马却是兀地长嘶鸣起来,而那街市的尽头,也隐隐传来马嘶鸣的声音。
“踏雪?”蒙云在心底惊呼一声,跳到马车上向远处张望了一番,便反手抽出背上的剑囊,踏过马背疾奔了出去,只留下半句消散在风中的话语,“阿九,扶了夫人上马车!记着千万别下来,我去去便回。”
那微扬起的沙尘里,那长街的尽头,便是兀地转出一匹黑色的马来,马上的人依旧一袭黑衣,头戴一项斗笠,就那么端坐在马背上,在空旷的街头,遗世而独立。
手下的士卒前来回禀时,项羽正在操练着兵马,一丈有余的长矛在士卒手中摆成矩形方阵,长矛尖利的白刃在阳光下闪着一片寒光。
士卒说,街市上来了两人并一孩童,正挨家挨铺地打听着上溪村姓姜氏族女的下落,那男子随身携带一柄长约三尺的青铜剑,驾着辆车马,那女子瞧着穿戴定是身份贵重,且貌若天仙。
项羽扔下手中的令剑,跨上乌骓马便绝尘而去,他已然猜测到了来人是谁,只是他从不曾想,他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她。
那一日清早醒来后,他已经绝望了,他项羽,堂堂一介八尺的男儿,竟然连直面一介弱女子的勇气都没有,那一日他骑着马,独自一人在后山的山峦下坐了良久,直到太阳西下,方一个人落寞地下了山。
可是今天,一听到她的消息,他还是那样的期盼着、盼望着,想看上她一眼,远远地看上一眼,此刻他就站在街角,隐在一株槐树下远远地看着她站在风沙走尘的街头,灰绿色底暗云纹的朱红缘深衣,袖口满镶金丝绣纹,高高盘起的九鬟髻角微插一只步摇,就那么回眸的一刹那,身下的乌骓马陡然长啸了一声。
他从树后转了出来,便看到她的一名侍卫拔了剑便拔腿冲了上来,他认得出,那是子婴身边的一名侍卫,一手长剑使得出神入化,而**的乌骓马似是也认出了旧识,就那么在原地刨蹄嘶鸣着。
他扫视了一眼已然空****的街市,和街市上她孤单的身影,他盼望着多看她几眼,可他又担心侍卫离去后,她一个人的安危,乱世纷争,他又何尝忍心?
他强硬地调转马头,一抽马鞭,马鞭一声脆响,乌骓马便狂奔起来,他在乌骓马跑过一株遮天的榕树时跳了下来,狠狠一拍马的后臀部,由着乌骓马疾驰而去,而他便躲在树后,看着那名侍卫傻傻地追着马儿而去,转身再奔回到那株槐树上,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守护着她。
他看着她让那名侍童上了车,而自己却取下了车上的一包吃食,一一地分给了从街角小心翼翼蹿出来的一群小乞儿,瞧着他们抢食完了,又将侍童抱在怀里的另一方荷叶包取了出来,再次分了下去,末了更是伸手便取下发髻上的步摇,递给了乞儿中年纪最长的一位,然后微笑着看着他们一哄而散。
而那名傻傻的侍卫直到一炷香后方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急地掠了回来,再一次如一阵风一般刮过他隐身的树侧。
项羽从树上轻跃下来,远远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飞身跃进街巷里,拦下了那一群闹哄哄的小乞儿,掏尽了身上所有的银两,将那只发簪换了回来。
那是一只碧玉瓜头簪,细碎地雕刻着丝缕的花纹,三两珠排从瓜体簪头一泻而下,在手中随风轻舞,隐隐的,仿若残留着她的发香。
项羽紧紧地将发簪握在了手心里,又恐使惯了粗壮兵器的手控制不好力道,而折断了它,至无人处撂起衣袍的下摆,咬牙撕下一片,将那发簪细细地裹了,再小心地收进怀里,方撮唇清啸一声,唤回了乌骓马。
而那辆公孙王府的马车,也已踏尘而去。
项羽返身踏马奔得最高处,一如她归宁的那一日,遥遥地望着那辆马车一路转进官道,消失在那一片丛林的尽头,方从山坡上下来。
可不及回到营地,便有手下的士卒匆匆踏马而寻了来。
姜玉姬返回王府时,已是日落黄昏时分,落日如蒙了尘般陷进茫茫地云海里,平地里长风四起。
蒙云沉着脸跳下车来,躬身于车前,请罪般地请姜玉姬踏背下车,“云向夫人请罪,因云一时疏忽,中了他人奸计,险些陷夫人于囹圄之境。”
姜玉姬依旧扶了阿九的手跳下马车,让阿九咬着牙拼死拼活地拽了蒙云起来,宽慰道,“眼下我好端端的,你又何罪之有?都说兵不厌诈,下回当心些便是,”末了又轻笑着加了一句,“别说殿下这两日不在府里,就算他在府中,我不与殿下说便是了。”
尚不及转过影壁,便见子婴已然从厅堂迎了出来,见到姜玉姬,上下打量了一番,便上前握了手,“一回府便听说你出了门,听着车马声,便知是你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蒙云呢?”
姜玉姬笑而不语,拉了阿九的手,指了指身后依旧耷拉着脑袋、沉着脸的蒙云,“阿九把他买的一只烧鸡给偷吃了,眼下正落寂伤怀着呢。”
子婴扫了一侧的蒙云一眼,抿唇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蒙云离去,便宠溺地伸手把玩了下姜玉姬肩上的几丝发梢,叮嘱着,“好生歇息去,晚些时候来书房,本殿有东西要与你看。”
姜玉姬回寝殿歇息着喝过一杯茶,便见阿九抱着肚子缩在角落里直皱眉,问了两句,阿九的小脸便皱巴巴的,眼泪汪汪,灵珠在一侧见了,递了帕子给阿九,“怕是出府吃坏了肚子,吃了不干净的?还是吃撑着了?一会儿婢子请卫管家来看脉,可得说清楚了。”
阿九只落泪不语,捂着肚子哼哼。
姜玉姬探了探阿九的额角温度,嘱咐着灵珠多喂些温水,又恐婢子前去,说不清道不明,便急急地亲赴前院寻卫管家,一踏进前院,便有小厮在廊下应着,言卫管家与云侍卫皆在殿下书房里。
姜玉姬提了裙角便向书房奔去,依旧是那一排细碎的竹林下,子婴的声音便不疾不徐地传来,“不到一月有余,先是沛人刘邦起兵于沛,接着下相人项梁起兵于吴,就在今日午后,狄人田儋起兵于齐。卫伯,北狄之人皆善战,这田儋,你可熟悉?较之项羽,谁更能搅起天下大乱?”
姜玉姬住了脚,生知此刻不是打扰的良机,可阿九的性命,她不能不放在心里,索性退后了两步,朗声问道,“殿下,卫管家可在?阿九怕是出门吃坏了肚子,正疼得厉害,可否前去一探?”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卫管家急急地下得台阶,“老夫这就去,回府时便见她一身衣袖尽是油污,还抓着只烤鸡腿不肯放手,想来,估计是吃撑着了些。”
姜玉姬致了谢,转身欲随之而去,便听子婴笑道,“夫人留步,蒙云跟去便是。”
书房里燃着数盏小灯,烛火在从门缝窗棂挤进来的细风中左摇右晃,姜玉姬一抬眼便看到了桌上铺着的地图,那地图上,数柄小飞刀清晰地标误着沛县、吴地、狄县、渔阳、咸阳的位置。
“殿下恕罪,玉姬也是情不得已,扰了殿下的大事,”姜玉姬别过视线去,瞬间便想起白日里一路见到的光景。
“那便罚你替本殿斟壶茶来,”子婴已笑着拥了姜玉姬入怀,轻叹后细语,“其实本殿也不喜战争。”
“我姜氏一族原是吴越人,只因连年烽烟四起,才不得已搬迁至楚国,可楚国也亡了,幸好家园俱在,尚有半亩薄田以栖身,可倘若再起纷争,家园不保,又能去何处安身立命?”
子婴闻言不语,只是轻抚着姜玉姬的发梢,长叹一声,“可眼下已然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玉姬,本殿总要做些什么,即便不能一统天下,可也要保我大秦的子民,不再遭受战火的荼毒。”
“今日前往五原郡,一路上百姓皆是衣衫褴褛,半地里一片村落俱毁,良田数顷,却是俱毁于马蹄的践踏之下,殿下,百姓何其无辜,要承受这些苦楚?”
“本殿又何尝不知,十八叔下令重修阿房宫城,各地征丁征粮,各处官吏强取豪夺、搜刮民脂民膏,天下百姓已是民不聊生,他们为了生计,为了寻一条活路,不得不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玉姬,本殿期盼着这战事早日结束,若有那一日,本殿会废除了一切刑罚,鼓励耕织,本殿定要挽救天下苍生。”
庭院很静,秋虫呢喃,弦月高悬。
子婴在姜玉姬着急着阿九的病情匆匆离去后,方取过地图旁的一卷粗绸来,那是一片宅院的布局图,是他倚仗着自己的身份,找了大秦最妙的工匠,所描绘出的庭院,有着曲房小苑、椒兰大宅,有着幽轩宫室、九转回廊,甚至于位于苍梧郡青山下的那一处所在,已然开挖了地基。
“玉姬,原本我更想和你一生一世都住在这里,远离战乱、远离朝堂,远离一切事非,这世间,只有我们彼此的存在,”子婴默然地收起画卷,在心底默念着这一句尚不及说出的话去。
当她温软的身子就倚在身侧时,当她温暖的对他一笑时,就那么一刹那,他就要忘记一切了,忘记父亲在雨夜里对苍天悲怆的呐喊、忘记了蒙云在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带着一身的烧伤痕跪在自己的面前,忘记了莲若在走向巡游天下的胡亥时那凄凉悲绝的转身,忘记了自己是大秦赢氏的一名公孙,忘记了所有……
可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梦打碎,一次一次地在他的愿望上浇着凉透的雪水。
项羽是被项梁差人唤回营地的,项梁站在大帐内,指着墙上的羊皮地图,情绪有着掩饰不住的动,“你瞧瞧,你看看人家田儋,杀了县令,自立为齐王,占领了整个齐地……”
而项羽只是懒懒地站着,低了头,看着衣袖上沾着一根漆黑发亮的马鬃毛,他的脑海里便陡然闪现出那名驾车侍卫拔剑的姿势来,就那么电光火石间,似乎所有的猜测都在刹那间有了结果。
原来,那抹目光的主人,是他。
难怪她归宁时,公孙殿下府驾车的马遇到他的踏雪会止步不前;难怪那一日他偷偷潜到王府,踏雪停在公孙府邸后院几百丈外,死活都不肯再往前一步;难怪今日当他出现在长街的尽头时,踏雪再一次不安的刨蹄嘶鸣,如同遇见故人般;难怪那名侍卫一见到他,便如同见到了如有雪海深仇的敌人……
不过是夺马之恨而已,况且这匹踏雪,亦不真正属于他。
原来他就是当日里蒙了面,与他比试的剑客,而他身后的车轿里,那个用一抹审视、嘲讽、探究神色看着自己的,就是公孙子婴。
他不由地冷笑了一声。
许是他的冷笑声惹怒了项梁,项梁一步跃了过来,强有力的臂膀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推了他一掌,他便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地扎了他一下,刺得他腰腹间瞬间一片生疼。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腹部,项梁已是粗声粗气地扔下了句话,转身便走了,“一与你说正经事,就闹着要上茅厕,瞧你那点出息!”
他伸手便拉开腰带,取出了那一支被他精心收在怀里的发簪,发簪依旧带着他的体温,混合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气息,而长簪的另一端,已是隐隐带着斑斑血迹。
他好不容易换来的她的发簪,竟然伤了他。
晚间的时候,虞姬替他料理着伤口,一边抱怨着,“定时排兵布阵时被伤的是不是?你堂堂一个将军,指挥下阵式便好,何苦还偏要策马去那阵中央去,都说刀剑无眼,你这尚好是与自己人过招,下手也都有所保留,若是碰到那冥顽不化的,或是脑子里缺根筋的,不知轻重的,下手稍微重了些,就不单单是敷点药膏这般简单了。”
项羽只听着,用略带歉疚的眼神看着美人蹙眉,一字不语。
“后几日便是下元节了,虞姬本还盘算着,往年里这个光景,都会与府上众姊妹前往禹祠祭拜一番,今日瞧着,怕是不大可能了,”虞姬收拾着药膏纱帛,隐隐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还想着妹妹定会去,哪怕是偷偷见上一面,知道些家里的情形,也是好的。”
“你与妹妹,关系这样地好?”项羽下意识地问道。
虞姬“嗯”了一声,替他披上外袍,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地回忆着,“妹妹只比我小一岁,她的娘亲原本是母亲的侍婢,母亲怜其写得一手好字,又懂些诗书,便打发了在父亲的书房里侍候笔墨,谁想,日长月久,她却瞒着母亲怀了玉姬。母亲素来是眼睛里进不得一粒沙子的人,哪里容得下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这般的事情,故而瞒着父亲对她们母女俩百般刁难。妹妹的娘亲原本身子就弱,生下妹妹后又不曾好生休养,生病期间还被母亲私底下克扣药材,故而不久便去世了。”
“府里的老妈妈们原本就都是听从一家主母的,自此也就从不曾悉心照料过妹妹,可妹妹却是命大,几次三番生了病,都自己熬了过来。可母亲的怒气不但没有就此消停,反而越发地大了起来,她甚至趁着没人的时候将妹妹推到了府里后院的锦鲤池子里,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刚刚下了雪,我原本是被老妈妈守着在屋子里绣花,可我趁着老妈妈打瞌睡的空当里跑了出来,本想去寻妹妹玩雪,偏偏看到了整个过程。”
“我当时不敢大声叫嚷,我甚至害怕自己也会被母亲一怒之下推进那结了薄水的池子里,我飞快地跑了回去,叫醒了老妈妈,依仗着半个主子的身份吩咐她去救人。后来妹妹被救了起来,生了一场大病,整整烧了几天几夜,也因此惊动了阖府上下。我害怕极了,便将此事偷偷告诉了祖母,祖母于是派人将妹妹接进了自己住的院子里,命下人悉心照顾着。后来,我们便一起读书习字做绣工、一起玩闹一起长大,母亲也时常告诫我说嫡庶有云泥之别,可我却因母亲曾经做下的种种,对妹妹满怀愧疚。”
“那你这般私下里逃了出来,可曾想过……”项羽顿了顿,轻声问道。
可他的话不曾说完,便被虞姬打断了,虞姬的声音带着一丝的愠怒,嘟着嘴,“项郎可是又想着要打发了虞姬回去?虞姬哪儿都不去,这辈子跟定项郎了。下元节的禹祠我也不去了,那禹祠就在会稽郡,离上溪村可不远,要是妹妹没见着,却被族里其他人碰到了,我可真正是要被父亲来人给带了回去,受族规处置了。”
项羽轻笑道,“当真不去?我还打算着,你若想去,我陪你去便是,反正营地里有叔父照应着,再者,我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不去了,”虞姬嘟了嘟嘴,佯怒地将身子调转了方向。
项羽在虞姬熟睡后从榻上起了身,披上外袍去了营地的军帐,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他仔细地察看着从五原郡到会稽郡的路线,尽管这半年来打打杀杀,整个大秦的江山版图他早已了如指掌,可他依旧细细地沿着山川河流在心底盘算着最佳的路程。
他想,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带她来见虞姬一面,又或者是,他是存了一己之私心的,只不过,借了助虞姬姐妹相见的幌子。
他想见她,他想和她在一起,他不想再隔着层层叠叠的人海远远地望着她,他想将那枚珍藏的羽觞白玉璧当面送予她,告诉她他曾经所有的想法。
一连数日,他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着下元节的临近,然后,在深夜里不辞而别。
入冬的天气,夜里的风如同刮骨的利刀,可他的心却是暖的。
途径咸阳的时候,他再一次去了清溪,笔墨阁的老掌柜远远地看到他,特意遣了阁中伙计前来请他进阁小叙。
依旧是那一坛醉九仙,老掌柜的取了青铜炉,又取来一只白玉的细颈广口酒樽,将酒香四溢的醉九仙小心翼翼的用酒勺舀进酒樽里,置于青铜炉的热水中,方抬眼瞅着项羽,“看你年纪轻轻的,穿戴也不像是穷苦家的孩子,怎么,是不是府上、还是家族里有兄弟姊妹被卖进了那公孙殿下府?你那天小心翼翼的,怕是也没寻见想寻的人吧?这几日,殿下府上新纳的夫人正在西林渡口施粥,你要是有兴趣,可前去一观,那几小侍婢可都长得水灵灵的,仿佛有一个瞧着眉眼间倒是跟与你有几分相似。”
掌柜的边说着话,边斟着已烫得热气腾腾的醉九仙至两只小杯中,小抿了一口,回味了一番,方又说到,“这公孙殿下素来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与他英年早逝的父亲公子扶苏比,那可是差得远了。这些年整日里骑马狩猎,泛舟戏猴,也就是娶了这一房妻室,方稍稍收敛了些。老夫瞧着啊,怕与咱们寻常百姓一样,也是个惧内的主儿。”
“他不是,”项羽下意识的插了一句嘴,手中的酒泛着扑鼻的酒香,红漆小杯握在掌心里,透着酒的热度,他便想起,这酒,这醉九仙,原本是他所赠。
原来他早已洞察了他的心思。
原来他早已知道那一日自己要来清溪。
原来,他才是那个真正深藏不漏的人。
项羽终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下去,重重地掷下杯子,起身便掀帘而去,只留老掌柜提着长柄黑漆的酒勺在他身后嚷着,“我说,酒还没喝完呢。”
他早已对醉九仙没了兴趣,甚至于,开始厌恶这原本浓香辛辣的醉九仙的气息,可堪堪转出笔墨阁,偏偏一个转角,便逢上毫酿酒庄的两名伙计正抬着一大坛酒往一辆马车上搬。
偏那驾车的马许是等得时间久了些,天气又着实寒凉了些,便一直发着倔脾气,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踢踏,马车便不停的左右晃**着,两名伙计费力的搬着酒坛,被马这般一折腾,险些失了手,生生打翻了正搬着的酒。
一名伙计上前踢了正闹腾的马一脚,叫骂道,“好个没眼力的畜生,这可是要送到公孙殿下府上的酒,你也敢这般瞎折腾!看小爷今日送完了酒,不把你大卸八块,煮了来下酒!”
项羽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把便抓住了那匹不安分的马的缰绳,再由不得那马来回仰脖踢踏,两名伙计似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将酒坛安置在马车上,方来与项羽致谢。
两名酒庄的伙计中,偏巧有一位就是上回奉子婴之命赠项羽醉九仙的酒保,一眼便认了出来,喜笑颜开,“这位小哥我认得,上回那坛醉九仙可尝过了,味道如何?那可是仅存的几坛了。今日多谢仗义相助,如若不嫌弃,可愿进来尝尝今年的新酿?虽比不得醉九仙陈年的洌香,可也入喉甘醇。”
项羽本极其在意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那坛让他大为恼火的醉九仙,可尚不急推辞了去,身边的马儿已然被另一名店伙计强行拉了去后院,他也只得随了那酒保前去小坐片刻。
正值午后,太阳尚不曾西去,整个酒肆略显空****,项羽依旧择了上次子婴所坐的位置,隔着半开的窗棱,看着灰色的天幕下集市上的人来人往,他便再次确认了,那一日他的所有举止,全然都被他人瞧在了眼底。
他微微有着几分懊恼,懊恼自己的一时大意,可却不好发作,只得强咽下去,而那店伙计已然抱了一坛酒过来,在桌上掼下两只黑漆海碗,“我最瞧不得用那小杯小口小口的喝酒,一杯下去,连塞牙缝都不够。来,今日我请客,你我大醉一场,也不枉在这街市上几次三番相遇。”
项羽推辞了番,问道,“那公孙殿下府可是有什么喜事,我瞧着那马车上可置办了好些东西。”
“后日下元节,听说府里的女主子原本就是会稽郡人,今年又是新嫁,说不定要回去祭个祖、求个签什么的,就着人置办了东西。你也知道的,现如今的世道,咱们穷苦老百姓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他们那些皇子皇孙皇亲国戚们,又哪一个不是银子多得没地方花。”店伙计自斟自饮着,“听说啊,前两天,连狄人都反了,占了山头,自立为王,这世道啊,官逼得百姓不得不反啊。”
“你少说这些,也不怕掉了脑袋,”项羽冷冷地回了一句。
“掉脑袋?”酒保又海饮了一碗,笑道,“恐怕要掉脑袋的,是那什么沛人刘邦,还有那下相的项梁项羽,还有那谁?在渔阳犯事的陈胜……他原本还是我本族的远亲……不过啊,你也知道,这酒肆里一天到晚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各个道上的消息数不胜数,我就听说啊,朝廷还养着一支秘密军队,足足十万之众,个个身怀绝技,就等着这些反贼义军们自投罗网……”
项羽冷笑了一声,起身丢了几枚钱,便告辞而去。
西林渡口在这个时辰正人来人往,许是公孙殿下府施粥的消息传将了出去,渡口的乞丐、流浪儿、游侠们较往日里多了些,个个举着个千奇百怪的陶罐,争先恐后地往那台阶上的粥锅前拥挤着。
项羽站在粥铺的斜对面,透过拥挤不堪的人群和高举在半空里的森森林立的陶罐,他只能看到一抹模糊的、若影若现的莲花紫的身影,甚至于因为拥挤,粥锅前掌勺的一名家奴几欲挤丢了手中的长柄汤勺。
项羽从街角转了出来,四下里瞅了眼,一把便抓住了一名正急匆匆赶往粥铺的中年乞丐,绷着脸,将自己的银袋在他眼前抛了抛,“爷不管你是不是个头儿,你带着你的弟兄们去那粥铺前看着点,让小的老的先济粥,然后是女人和病人,再然后,才是你们。若是你们这些人哄抢着一拥而上,别说爷砸了这粥铺,让你们谁也喝不上一口热粥,就是爷一把火烧了这整个渡口都有可能。不过,倘若你若是办到了,别说这一大袋银子,就连这马背着的一坛好酒,爷都赏给你。”
姜玉姬已被卫璃吩咐花奴强行着拉进了粥铺的里间休息,花奴递给姜玉姬一块热手巾,嘟囔道,“夫人也是,这兵荒马乱的,偏偏要出府邸来施粥。您瞧瞧他们,若真是饿得吃不上一口薄粥,那还有力气这般挤来挤去。夫人就是心太善,婢子在宫里呆的这几年可都瞧得一清二楚,但凡那拔得头筹爬上了高位的,可都不是心善的主儿!”
姜玉姬浅淡一笑,反问道,“那照你这样说,羽阳宫的莲夫人就不是心善的主儿了?她若不心善,何苦当年要从死人堆里救你一命?”
花奴嘟了嘟嘴,辩解道,“婢子只是觉得这儿太危险,殿下这时日都不在,就是云侍卫今儿也没来。”
“给穷苦人施碗热粥是好事,天上的神仙会保佑我们的,”姜玉姬笑着劝慰道。
“可夫人您也瞧过了,这几日,一日两顿粟米粥,来吃吃喝喝的,又有几个是真正需要接济的?”花奴依旧不解气,“都长着胳膊长着腿,哪儿刨不到一口吃食?”
“这些我都知道,可这些人群里,十个里面,总有四五个是饥肠辘辘,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因为天灾人祸、因为战乱,他们不得不四下里背井离乡而出来逃难,寻个活路。昨日里一位大叔领了粥,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可是却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陶罐碎了,粥洒了一地,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让云侍卫去瞧了一眼,方知道他一家六口逃难而来,上有白发苍苍的父亲,腿脚不便的老母亲,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儿。”
“那汉子说他们已经三日没吃东西了,逃难的路上,他妻子生了病,就丧命在荒郊野岭,他连置办一口薄棺都没有办法去做到,只得用双手连夜在一株柳树下挖了个坑,草草给埋了。云侍卫告诉我,说那汉子十个指头,因为刨坑葬亲人,指甲全都落了。可他有什么办法,老的小的,还不都得依仗他。我让云侍卫后来端了一瓮的粥去,又替他们找了个安身之处免受那天寒地冻之苦。可我自己都知道,我能替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花奴半晌不曾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去,再抬眼时,就见卫璃半挑着风雪帘子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脸的惊诧神色,“回,回夫人,您快瞧瞧去,果真是老天爷显灵了,外面那些人,那些人都不挤了,还排着队呢。”
透过半开的风雪帘子,姜玉姬看到粥锅前整整齐齐地排着两列队伍,最前面是老人和孩子,然后是妇人,然后才是那些荒了田地、没了生计的青壮年,而队伍两侧,明显有几名同样揣着陶罐的青壮年乞丐叫嚷着挥舞着胳膊维持着秩序。
“夫人,定是天上的神仙显灵了,太好了,卫伯前日亲自施粥,胳膊都被破碎的陶罐给划伤了,至今都还敷着药呢,昨日里云侍卫的佩剑都差点被人浑水摸鱼偷了去,可夫人瞧瞧今日,这真是省了不少费心事,”花奴欢喜地拍着巴掌。
“天上哪有什么神仙,”姜玉姬笑道,抬手指向那几个青壮年乞丐,“定是有人为之,卫璃,你一会儿去问一下那维持秩序的几名汉子,可是有什么人吩咐他们做的?吩咐给他们多留两罐粥,再多添几张面饼,算是作为答谢。”
日落西山的时候,一名小乞儿端着一陶罐粟米粥颤歪歪地来到项羽的面前,“阿叔,帮主吩咐将这罐粥给您,他说您在这儿站了都快两个时辰了,一口水都没喝上,这罐薄粥,权当润润嗓子。”
项羽伸手接了过来。
粥仍然是热气腾腾的,粟米里馋着几片酱瓜,青翠的颜色甚是让人食欲大开,项羽就着陶罐喝了一口,粥很黏稠,酱瓜很香脆,他甚至开始猜测着,这酱瓜会不会出自她之手?他记得虞姬也曾心血**做过这样的脆酱瓜,可是不曾有这般的美味,细细回味间,就见小乞儿仰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陶罐。
“你没吃?还是没喝饱?”项羽笑着蹲了下来。
小乞儿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般,又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摆着双手,忙不迭的解释着,“不,吃过了。”
“我不饿,你端去吃吧,”项羽将陶罐塞到小乞儿的手里,又将他摁坐在自己刚刚倚着的墙角下,摸了摸他的头,指着墙角的一坛酒说,“这是给你们帮主的谢礼,你好生看着,我走了。”
他便站在夕阳下,远远地看了那间粥铺最后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没看她的一丝丝影子。
可他知道,两日后,他会再次见到他,他伸手摸了摸一直藏在怀里的那枚羽觞白玉璧,触手的温润,让他心底泛起的那么一点点遗憾瞬间化为乌有。
姜玉姬是晚间回到府邸时才见到卫璃匆匆来回,说他问过了,那些乞丐说是一名富家公子吩咐他们的,给了他们赏银,还赐了一坛酒,可具体姓什么,何方人氏,他们只说不知。
卫璃回完,略略思虑了番,猜测道,“夫人,会不会是殿下做的?或者,他派了其他人来?”
姜玉姬闻言一笑,“看来这几日你真是累坏了,殿下不是说去了苍梧郡吗?离这里可是隔了上千里的路程,他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怎会知道这些?再者,他若回来了,哪有躲在背后拿银子指使乞儿们,自己却不现身的道理?”
卫璃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着。
“我猜着,许是路见不平的英雄好汉,见我等好心施粥,费力也就罢了,还费心费神,真真瞧不下去了,又偏巧自己碍于身份不便出面,便费了银子指使了他们。只是,现如今这样的英雄好汉,的的确确不多见了。”姜玉姬边打趣着,边取出身旁的一只红木匣子来,推到了卫璃的面前,“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听说前两日也有媒婆上了门,若是相中了哪家的闺女,这些头面,权当是份聘礼,这几日你也辛苦,回去早些歇息着。”
卫璃推辞了一番,终千恩万谢地捧着匣子出去了,姜玉姬松了一口气,刚刚抿了一口热茶,就见屏风后探出小阿九的脑袋来。
姜玉姬招了招手,阿九过来,依旧拉着姜玉姬的衣袖,问道,“玉姑娘,云侍卫有虞姑娘的消息了吗?他都没找人给您画像,这天下这么大,他怎么找得到呢?还有,什么是头面?”
姜玉姬在心底叹息了一回,只拣了后面的问题回答,笑道,“就是一些漂亮的发簪,耳坠,手环,还有臂钏,一般女儿家长大了都会喜欢的东西。你卫璃哥哥要娶新娘子了,就需要送一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给人家,”姜玉姬解释着,可瞧见阿九依旧迷迷瞪瞪的眼神,顿了顿,“那等我们阿九长大了,要出阁了,我也会替你置办一份的,用一个很大的匣子装着,可好?”
阿九这回似乎听懂了,眨了眨眼睛,“那玉姑娘,阿九可以多要一面漂亮的镜子,和一把梳子吗?我现在的梳子都断得只有三个齿了。”
姜玉姬的鼻子酸了酸,摸了摸阿九的童子发髻,“这两样东西不必等到那时候,我明后日便吩咐管家让店家送些来,你,还有灵珠、花奴,还有府上其他的婢子们,你们自己挑选自己喜欢的,可好?”
“玉姑娘真好,我这就告诉灵珠姐姐去,我猜她今晚定要开心得睡不着觉了。”阿九说着便开心地跑了出去。
十月十五,石榴金执位,大吉,宜破土、出行、嫁娶、祭祀。
姜玉姬天刚萌萌亮便吩咐蒙云准备套好车出了门,随行只带了颇为乖巧的灵珠。可偏巧阿九早起,一眼瞧见了,顾不上洗漱便扯着姜玉姬的衣袖不肯撒手,“玉姑娘,阿九昨日里问过夫子了,知道今天是十五,您往年里都会和虞姑娘一起去禹祠祭祖斋天的,往年里您还给我讲过拜天地水三官的故事,就连虞姑娘也应允过阿九,来年下元节定要带阿九同去的。玉姑娘,您就带阿九去吧,说不定还会遇见虞姑娘,阿九也想她了。”
姜玉姬思虑了再三,也觉得阿九的话甚是有理,倘若真正见到虞姬,府上的大致情形如何,阿九也比她清楚详细地多,当下便让灵珠领她去草草收拾妥当了,让蒙云抱了阿九上马车。
许是因为节庆,又或者是因为兵荒马乱的年岁里,民众对神灵多了分祈盼,一路前去祭祖斋天的人更多了些。灵珠终在姜玉姬第七次吩咐蒙云停车,避让过往的路人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怎么今年人这般地多?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到达?”
蒙云扯着马缰绳,将车帘掀起一个小角,轻声问道,“夫人,要不我们择一条小路过去?那林间小路虽比不得官道宽敞,却是人少得多,就是山路崎岖了些,坐在车里兴许颠簸,可是绝不会误了时辰。”
姜玉姬从车帘缝隙里看了一眼,掩嘴笑道,“也好,颠簸些也无妨,阿九瞧着又吃撑了,正好帮她颠簸颠簸消消食。”
蒙云在一个路口转转了车头,顺着一条村间小道驾车而过,再淌过一条浅浅的已干涸的河道,车马便钻进了一片密林子里。
那一片野山坳里都是白桦树,这个季节早以树叶泛黄,在冷风中尽数飘落,细长的枝头,也徒留几片残叶挑在枝头。落叶层层密密的落在林间小道上,如同铺了层厚密的茅草,吞噬掉了马蹄疾驰和车轮碾压的声音。
可是如果时光可以重新来过,蒙云绝不会选择这条幽静的小道,当车马一路狂奔出一处山坳,堪堪转出一处岔路口时,一枚从斜后方飞来的石头便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胳膊上,他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手中的缰绳便瞬间脱手而出,可不待他用另一只手疾速抓去,又一枚石块沉沉地击中腰际。
就那么电光火石间,就那么眨眼的一瞬间,驾车的马莫名地扬蹄长嘶鸣一声,失去重心的蒙云便生生从车前架上栽了下去,可当他翻滚着避开马蹄车轮的践踏,强忍着用随身的长剑撑着站起来时,那辆失去了控制的马车已然向前方疾驰而去,马蹄踏起的片片黄叶在半空里层层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