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刺杀02

他方知道,他的姜玉姬已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他在刹那间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着笑着,却猛然间感觉到眼前模糊了起来,仿佛带着微热的水泽就要从眼底漫了出来,他眨了眨眼睛,抬了抬手,“卫管家,吩咐下去,重重有赏。”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着的,那种喜极而泣,却不得不压抑和克制着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多心底一层层泛上来的,一点点地浸进他的耳朵里,他便陡然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就想着要转身夺门而出,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见她,可孟昕和卫管家的话先后传入了耳朵里,孟昕说,“殿下,夫人的胎像不甚稳,这头三个月,可得事事留神,卑职会开张安胎药的方子,殿下吩咐了着人仔细照料着。”

而卫管家却说,“殿下,宫里那边,要不要先隐瞒着?若是让宫里知道了,怕是……”

他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便又在瞬间凉却了下来,就如同好不容易展翅飞到了那高高的云层之上,尚来不及站稳了脚步,便被猛烈的大风从那云层之上吹落了下来,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里。

他想,幸好来人是孟昕,而不是其他不知根不知底、信不过的人。

“殿下,卑职回到宫里,定当是会守口如瓶的,可是女子怀胎,总有瓜熟蒂落的时候,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还是眼下先找个什么说辞,还请殿下示下。另外,夫人左手臂似乎折了骨,好像是有人替她接过了,不过,似乎还伤了筋骨,手腕也有淤青,卑职也会酌情开个散淤的方子,再备几帖膏药……殿下,卑职斗胆问一下,夫人是不是这两日坠了马?”

子婴点了点头,他记得她反复解释着,她之所以和项羽在一起,是因为马失了前蹄。

“那就对了,”孟昕似是自言自语,“夫人的胎像不稳,只怕也与坠马有关,卑职思虑着要不要加一味安神的药材进去?”

卫管家送了孟昕出府,子婴便一直站在西偏殿里,偏殿夕晒充足,此时落日的余晖就均匀地洒落在脚边上,窗下一架山形的梅花灯座,灯座旁,一张铺了厚厚羊皮毡垫的美人榻,他记得就在前不久的时候,他还与她坐在窗下品茗,可是这个时候,他却连转过一墙之隔,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推开门,伸手召来一名守在廊檐下的婢子,问她夫人醒了没有。

那婢子低着眉眼,怯怯地回禀着,“夫人刚刚醒了,花奴姐姐才送了参汤进去。”

他便兀地住了脚。

他回到书房里,将成睿捎来的书信看了良久,又盯着那幅布局图看了良久,他甚至已然在心底盘算了数个反击的办法来,他甚至恼怒得恨不得让董越一把火烧了项氏的整个营地,可是冷静下来,他却又告诉自己,这一切,尚没到时候。

他在月上树梢头的时候站在她的院落前,可那扇虚掩的门,他却依旧不敢推了开去。

他爬上了树梢,翻过了那堵院墙,落在了她窗下的几株芭蕉树下,他伸手拍了拍沾染在衣袍上的落尘,他想,他定是疯了,只有疯了才会做出这般幼稚可笑的举止来,只有疯了才会再自家的院落里爬墙。

他终于在后半夜见到了熟睡的她,他挪过灯盏来,借着灯的微光看着她,他看到了她青紫的手腕,他才猛然间想起,这些痕迹,似乎是他留下的,他不顾一切地拽着她离开,离得远远的,他克制着心中的怒意,可他忘记了自己手上的力量,他明明听到了她低低的呼痛声,可那个时候,他的心是乱的,乱得一塌糊涂。

他弄伤了她。

他真正误会了她。

他就在床榻上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脸,可手却在半空中生生地停了下来,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一如既往地掌控自己的情绪了。

而这一切,却都是拜姜玉姬所赐,在他的生命中,她注定是他的劫。

他在天萌萌亮的时候再次翻墙出去,落下的时候,在那几丛翠竹下见到了绕着石墩子蹦跳着取暖的蒙云,他便知道,他在里面守了姜玉姬一夜,而傻傻的蒙云,却在院墙外守了他一夜。

姜玉姬是被一声轻微的叹息声给惊醒的,可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只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此时天不过萌萌亮,许是窗外的积雪,映衬得屋子里弥漫着微光,她便看到他的背影便笼在那一抹泛着白色的微光里,渐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握在帷幔上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帷幔丝滑,却入手冰凉。

小小的方寸之间,似乎依旧残留着他留下来的气息,杜若的香气里,带着雪后空气中的冷寂。

她便陡然记起那一日的清溪月下,当她告诉他项羽于她姐妹的救命之恩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狐疑与猜忌;她也记得当她念及与虞姬的姐妹情深,肯求他“倘若有朝一日,你若不得不与他正面为敌,他若败于殿下,还请殿下看在他于玉姬有救命之恩的份上,能饶恕他一回”时,他却别过脸去看着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的阵阵涟漪。

原来,他在意,至始至终,不过是那个人。

姜玉姬单手撑着坐了起来,这才发觉整条左手臂都已然裹着层层的绵帛,隐隐透着膏药特有的苦涩气息,她便盯着那堪堪露出一小截的手腕,那些已然泛着青紫的印痕……在那一刹那,他该是用了多大的力道,他该是生了多大的气。

可是这一切,却又当从何说起?那绵帛上相约三日后的清溪小聚,却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想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直到那个人一把掀开车帘,夺去她手中的长簪,将她从无人驾驭的马车上强行带走时,她方发现他眼底隐藏在极度压抑下的千山万水,后来的一切,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礼让着她,不惜自己受伤也要护着她,他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可是在不经意间,他眸光中的深情与眷念,却依旧透过或长或短的距离,紧紧地锁在她的身上。

她佯装不懂,佯装不曾瞧见,佯装着天真唤他“姐夫”,那一霎,她看清了他眼底无法掩饰的心碎与伤痛,可她也知道,她只能这样,那个人,只能是她的“姐夫”。

她不能愧对虞姬。

她亦不能伤害虞姬。

若没有了虞姬,说不定,她早就淹死在了那一方锦鲤池子里,若不是虞姬也跟着跳下了水,整个后院的一众家奴,没有人胆敢违背一家主母的命令去救她。

可偏偏……似乎一切都错了。

她披衣起了身,尽管她的动作细微轻巧,可还是惊动了守在外屋的婢子,花奴光着脚跑了进来,却又恐惊吓到了她,怔怔在站在原地,伸着张开的双手做阻拦状,声音因紧张而急迫,“夫人当心些,仔细别碰到那桌角。”

她方反应了过来,她的腹中,有了一个小生命。

昨日那侍医隔着帘子不厌其烦地问道,“夫人近来有没有嗜睡?有没有喜食酸食?有没有易感疲倦?有没有呕吐不适感?有没有容易感到饥饿?有没有……”

她也一一耐着性子回答了,直到那侍医半晌后长长地松下一口气来,一边恭喜着她,一边提醒着屋子里近身伺候的婢子们需注意的事项。

她便在原地停了下来,等着花奴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些屏风角凳,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锃亮的铜镜里,一张熟悉的却也苍白的脸。

那铜镜中的脸与她记忆中虞姬的脸,仿佛,越来越像了,她突然想,他也许只是认错了,清溪上的那一日,上前向他道谢的是虞姬,询问救命恩人籍贯姓氏的也是虞姬,最后不顾一切千里相寻的,也是虞姬。

她对着铜镜轻声叹息着,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蒙云的声音,“灵珠,夫人起了没?刚刚宫里来人了,传殿下与夫人今日进宫,宫里的人就侯在外面了……”

项羽跪坐在雪地上,身下的那片雪,已然被他的血染得鲜红。

伤口的血,终于凝固了。

太阳正冉冉升起,白炙的一缕缕光芒照耀在雪地上,刺得他眼睛生疼。

项羽用手中的长剑撑着自己站起来,一旁的火堆早已熄灭了去,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残留着她被带离走时留在雪地里的凌乱而踉跄的痕迹。

竹筒杯就歪歪地落在一堆未燃尽的火堆里,那一枝白羽箭射穿了它,却也将它斜斜地钉在了雪地上,竹筒底部,残余一点点的清水。

项羽再次在火堆灰烬旁坐了下来,欠身拾起那枝竹筒,小心翼翼地拔出羽箭,将剩余的水一口饮尽,那一口水,依旧蕴着翠竹特有的清爽香气。

如果不是这只竹筒杯,项羽都恍惚得如同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她,她就在身侧,距离得那么近,近得她对他说了好多的话……

可在她的眼里,自己是……“姐夫”。

项羽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里暗暗蕴藉的勇气居然在她一个简单的称呼后就烟消云散了,消散得一丝残留都不剩。

他咬着牙撕下了一片衣角,一只手简单地包扎了伤口,然后将那只破损的竹筒杯收进怀里,缓缓地起了身。

他在外廓城郊的一家医馆里躺了两天,头发花白的老者带着自己的小孙女替他换着药,每一次伤口的揭开,每一次血液混合着药膏的纱帛生生与肌肤剥离,他都感觉到疼,疼得牵扯着全身的每一条血脉,可那蚀骨般的疼,最终却都沉积在心底,一点一点地沉淀下去。

他在村头雇了一辆残破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回去,远远地看到村落尽头冉冉飘起的炊烟,他竟然从心底涌起一抹酸意,那抹陡然窜起的酸意便如同村头骤然长起的风一般湿润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一抹火红的身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在门口堪堪站定,待确认了那站在马车旁一身风尘的是他后,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虞姬的身躯撞得他的伤口生疼,疼得他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几欲再次湿润了眼眶,他踉跄了半步站定,便任由虞姬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他感觉到胸口有一抹湿意,生平第一次,他没有推开她。

落日的余晖浅淡着照着,微微的夕阳,折射着屋顶的白光透射在脚边,项羽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屋檐处已然垂着长长的冰柱,晶莹剔透。

他第二日便截了一柱冰,拿了剔骨刀靠在门柱上雕刻着,那一晚在山谷,他守着沉睡的她,便在心底想着,天亮的时候,他要用峡谷里那一棵青桐树枝雕刻一只人偶送给她,就雕刻她沉睡过去的模样,那样的沉静,如同一朵沉睡的莲花,可是天亮的时候,她却被强行带走了,甚至于,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舔噬着伤口。

虞姬晾晒好衣物,端来他的水斛时,便一眼看到了他手中那一尊剔透的冰刻,欣喜若狂地叫道,“项郎刻的是我吗?项郎你让我如何保存它?一到春天它就要化了,这可如何是好?”

项羽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刻出来的小冰人,浅浅微笑的模样,果真更多像虞姬几分。

幸好,她们姐妹长得极其相似。

恍惚间,虞姬已然将小冰人夺了过去,捧在手心里,细细地打量着,“原来在项郎眼里,虞姬便是这个样子的,项郎偏爱坠马发髻么?可是这种发髻拣豆荚时不方便呢?不过既然项郎喜欢,虞姬明日就改梳坠马发髻好不好?”

虞姬说着,已然挨着他坐下,半个身子便全然依偎在了他的腿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项郎肩上的伤还疼吗?还有腰上的伤口都没痊愈,又添新伤。项伯父说过上几日又要出征了,项郎,刀剑无眼,虞姬害怕。”

他任由虞姬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全然压在他的身上,屋檐下的冰柱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在阳光下滴着融化后的水珠,他便在突然间对这种戎马生涯感到厌倦起来,他开始厌恶这种刀尖上提心吊胆的生活,开始厌弃那战场上永远弥漫着的刺鼻血腥气息。

他甚至抬眼打量了一圈这间小院的前前后后,门前有两株上百年的榆树、院墙后有一片雪松,不远处有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塘,山背后甚至还一眼常年温润的山泉……他想这倘若是世外的一方清净之地多好,避开世间的一切纷扰、避开那与已有何相干的战争,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太阳升起再落下,等着一天天变老。

可不远处的营地里,却是传过士卒们操练的短兵相接声。

董越前来拜访时,虞姬依旧依偎在他的身上,不顾冰块刺骨的冷把玩着手中的小冰人。

董越瞥了虞姬一眼,顿了顿,“将军,明日酉时朝廷给北地驻军运送冬衣和伤药,依旧是经河东郡往北,将军要不要派人去截留一部分?眼下冬衣和伤药,也正是我们所缺乏的。”

冰柱上有一滴久久悬而未落的水珠,终在董起一番话后轻飘飘地落了下去,瞬间在风中化为无形。

项羽看着虞姬乖巧地掀帘进屋而去,坐在原地没有说话。

“若是将军担心朝廷使诈,董越愿意孤身前往试探一番,只是若董越没能全身而退,那两千徭役,还望将军多多照拂,他们远离父母妻儿,也都不容易,”董越揖了揖礼。

“不用,”项羽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来。

“其实,末将还有一计,”董越看了眼项羽的脸色,再次试探着,“近来在河东郡、上郡与太原郡交界的云蒙山下,聚集着不少的力量,似乎有齐王的部下,还有楚王的残余,末将想着,朝廷应该是很忌惮他们的,若是将军不想这么早引火上身,待劫走了财物,大可往他们身上推。一来,可以借朝廷的力量打压了他们,二来,也为将军称霸一方扫清了障碍。”

项羽陡然间起了身,低斥了一声,“大胆!”

董越顿觉得背脊上猛然一寒,耳畔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手腕粗细的冰柱已然随着项羽的话落,从屋檐上齐根断裂落了下来,就堪堪掉落在自己的面前,粉身碎骨。

董越定了定神,再次一揖礼,“将军有何不可?往年里陈胜、吴广之流不过是一介戍守边疆的兵卒,堪堪号令了数千民众,便自封了楚王;而那狄人田儋,也不过是杀了当地的县令,堪堪占领了巴掌点大小的齐地,便自立为齐王。可将军呢,这两年斩杀了多少朝廷的走狗,替多少百姓伸了冤报了仇,泱泱大众,多少百姓记得将军的好。将军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座下上万士卒们想想,他们一路跟随将军南征北战,图的是什么?成王败寇,这般粗显的道理,将军不会不懂。”

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董越感觉得到项羽身上聚集的越来越浓的杀气,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退缩,就如同子婴殿下所说,项羽会是一颗很好的棋,他的果敢与勇猛、他与生俱来的霸气、他项燕后人身份的尊贵、与振臂一呼的师出有名、他不合适宜的悲天悯人,最终都能打磨成一把让当今秦主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利器。

他的任务,便是游说他,逼迫他踏上那一条不归路,成为子婴手中最有力量、最举足轻重的一颗棋。

董越一把抽出背囊里的长刀来,双手呈给项羽,“若是将军认为末将是一派胡言,大可一刀取了董某的项上人头,我董越,绝无半句怨言!”

项羽上前半步便在眨眼间握了刀,闪着寒芒的刀刃,便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瞬间便横亘在了董越的脖颈之间,可一个声音在身后急切地响起,“项郎不要!”

项羽的手微微滞了滞,虞姬已然冲上前来,推了董越一把,站在了项羽的面前,“项郎,他刚刚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些话伯父也常念叨着,确有几分道理。你不喜欢听,当作耳旁风便是。再者,董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项郎实在是没有杀他的理由。”

子婴依旧住在宫中的锁雀台里,已经整整三日了。

整整三日,锁雀台一片宁静。没有胡亥的召见,没有任何人的进出,甚至于伺奉的宫婢寺人皆一言不语,子婴便知道,他与姜玉姬,被生生软禁了。

随他进宫的是卫璃,趁递茶的间隙轻声回禀说,“殿下,听说圣上昨儿还吩咐着要给那只雪狐建造一处雪宫别苑,正让人选址呢,这也没听说政务繁忙啊。”

子婴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一卷竹简上,头也没抬,端过茶杯小啜了一口,冷不丁问了一句,“偏苑可好?”

卫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怔了怔,方回到,“夫人,还是老样子,近身侍奉的是花奴,那丫头也是个机警的,对宫里比较熟,之前又是莲夫人宫里**的,应该没有事情能为难到她。殿下看书也累了,何不去偏苑走走透透气?”

子婴的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可是思绪,却早已飘飞到了偏苑里。

整整三日了,他没能见过她一面,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还是那一日进宫前,他看到的她逶迤而来,款款踏上马车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墨绿青缘交领缠枝藤蔓深衣,梳了坠马髻,发髻上只斜斜插了支彰显她身份的鎏金翠珠长玉簪,发簪上长长的一排细碎流苏,便随着她缓而稳的步伐轻轻摇曳着。

而此刻,那一排流苏便再次回**在了子婴的眼前,仿佛一排排的细珠流苏,便遮盖了竹简上所有的字眼。

可他不能去见她。

他在进宫前用最短的时间安排好了一切,如果胡亥不顾一切后果的向他伸出毒爪,隐于暗处的蒙云会拼尽全力救了她出去,而后,所有的计划,都会提前,包括他隐藏在骊山山洞中的隐秘力量,包括项羽……

可他害怕,害怕一见到她,她就会向他索要三尺白绫。

他记得他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看到她向自己投来的无一丝波澜的眼神,那般的冰凉,那样的无视自己的存在。

他摇了摇头。

“殿下,猜得到圣上是什么用意么?”卫璃提壶将子婴的茶杯斟满,刻意压低的声音就完全隐没在一片水声里。

子婴缓缓地收起手中的竹简,轻轻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为什么金殿上那位嗜杀成性的皇叔在铲除了所有的手足后,独独留下了他。

他现在知道了,留下他一个子侄辈,不过是要让所有赢氏的旁支族人们看着,他堂堂的公孙殿下,一度**平天下列国的秦国始皇帝的嫡长孙,照旧是掀不起什么风,兴不起什么浪。

倘若杀鸡骇猴,那他就是一只最好不过的“鸡”。

可他也知道,他偶尔的率性而之,虽也有性命之忧,可更多的,却是他无声地反击。

他知道胡亥厌恶他,厌恶得恨不得将他辗压成一滩肉泥。

可偏偏,他也不得不留着他。

胡亥在日落时分踏时了锁雀台的大门,身后一名长得极其娇俏的女子怀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狐,胡亥进来时,子婴正一手执了黑棋子,一手执了白棋子正自己与自己博弈。

胡亥清咳了一声,子婴方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一脸温润的笑意,“皇叔快来,侄儿正一个人走棋得好没意思,这帮寺人也是,一个个都跟榆木疙瘩一样杵着。”

胡亥站在原地没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子婴如同恍然大悟般地起了身,深深一揖礼,“子婴见过皇上,祝皇上万寿无疆!”

胡亥勉强抬了抬手,目光落在那方金丝楠木的棋盘上,“父皇在世时,曾说过,这黑白世界纵横各十九道,弈棋有对子局和让子局之分,采用包围与反包围的基本战术,有害诈争伪之道。”

子婴轻轻地“哦”了一声,“皇叔说得有理,可是家父在世时,曾送愚侄一套棋,还给侄儿讲了‘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的故事。”

胡亥盯着子婴的脸冷笑了一声,终从身后的女子手中接过那只白狐,抱在臂弯上轻抚着,轻描淡写地说道,“孤昨日派往北地运送冬衣的车马又被劫走了。”

子婴惊呼了一声,“皇叔,究竟是何人,怎么这般地大胆?”

“哦,贤侄不知道?”胡亥眯了眯眼,抚在白狐身上的手力道渐渐重了些。

“皇叔,侄儿这几日可都住在这锁雀台里,日日听那林中鸟儿歌唱,怎么可能知道宫外的事情?”子婴笑道,笑得极其和善,却又似猛然间恍然大悟了般,急迫地辩解道,“皇叔不会是怀疑这事是侄儿让人去做的吧?侄儿虽然无能,可毕竟府上还几亩祖父和父亲赐予的良田,给府上人人置件冬衣的银子还是凑得出的,侄儿为何要让人去劫持了运送冬衣的车马?再者,侄儿府上那几个人,哪里能与朝廷的军士所抗衡,还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劫走车马?”

子婴顿了顿,轻声浅笑着反问道,“皇叔是否高估了侄儿?”

胡亥不说话,只是垂着眼帘盯着子婴。

“皇叔,您派人接侄儿等此番进宫,难道不是因为入冬久旱,城内井水枯竭,而致饮水不便么?侄儿府上后院的那两眼井可都干涸了,从城外运水的水车,三日才能往返一趟。还是皇叔这宫里好,昨日瞧着,西殿后屋的那眼温泉水脉都没断过。”

“怎么,瞧上皇叔的这座宫殿了?”胡亥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问道。

“皇叔,是和侄儿开玩笑的吧?”子婴也轻笑着,不咸不淡地反驳了一句。

胡亥笑着不说话,可怀里的白狐却在陡然间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拼命地从胡亥怀里逃命般地蹿了下去,转眼间便逃出大殿,无影无踪了去。

“你们几个,还不速速跟去,若是伤了那小东西半根毫毛,”胡亥转过身来,再次盯着子婴的脸,“这小畜生,都学会吃里扒外了。”

子婴不说话,他心里跟明镜般地透亮,胡亥的话中所指,便是他;胡亥此番的软禁,也不过是试探。

只不过,他胡亥永远不会知道,在整个棋局里,他早已布下了董越这一枚棋子。

胡亥懒懒地收回目光,却是一把搂过方才怀抱白狐的女子,“贤侄,这位是孤新封的少使,侍医瞧过了,再过上几个月,你可就有一个皇太子的堂弟了。”

那女子在胡亥怀里微微一颔首,“东篱见过公孙殿下。”

子婴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东篱的腹部,上前半步,“恭喜皇叔喜得太子。”

“公孙殿下言重了,这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侍医们虽说看了脉,可这时日还小,哪就看得出来,”东篱轻轻一笑,“听说公孙夫人此次也一道入了宫,明天圣上设家宴,说是替东篱祝贺,殿下或是能与夫人一同前来,那东篱可就真正能多沾染些皇家的天福了。”

一只小猕猴跳进子婴的院子里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卫璃一边将棋盘收拾得“哗啦哗啦”响,一边小声地回禀着,“夫人那边晚膳用了一盏赤豆羹,一碟菰菜、一碟酱瓜、还有菽豆,好几样点心,汤是尾河鱼,花奴伺候得也极为警惕,这会已经卸了妆睡下了。夫人白日里还看了会儿书,和花奴在庭院里走了走,喂了喂锦鲤……”

卫璃的话不曾说完,一名寺人便大力地推开了门,那只小猕猴便蹦跳着落到了子婴的身上,而那寺人一边凌乱着步子追着,一边苦着脸向子婴求着饶,“殿下恕罪,这好像是莲夫人豢养的猴儿,怎么三更半夜跑这儿来了?圣上有过交代,殿下当心着,那猴儿爪子尖利。”

子婴将猴儿抓住,一把扯下猕猴脖颈中的小锦囊握在手心里,将猕猴交给了已然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寺人,“本殿恕你无罪,这小猕猴原本就是本殿奉圣上之意,送予莲夫人解闷的,许是被锁雀台的鸟雀啁啾声给吸引了来,你好生送到莲夫人宫里去,别让莲夫人察觉走失了这小猴儿,白白着急。”

那寺人将小猴儿紧紧搂在怀里,千恩万谢着离去。

子婴在灯下打开那个小锦囊,一条写满字迹的绢帛便呈现在眼前,子婴展开来扫了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便将绢帛连同整个锦囊一同扔进了取暖的熏笼里,不过是眨眼间,一缕青烟便从熏笼里袅袅升起。

姜玉姬是被卫璃一路护送着踏进玉堂殿的,依旧是记忆里那层层堆积的纱幔,依旧是那两列相向而座的席位,桌位上依旧摆放着精致的陶碟,大殿正中间的双耳龙凤缠绕铜炉依旧点着清淡而温暖的香。

只不过,似乎那温暖的香气,依旧无法粉饰去那一场曾经的血腥。

姜玉姬踏进玉堂殿的门槛时,眼皮不禁地跳了跳,放眼望去,除了几名职位较高的文官,两三名赢氏旁支的族人,便只有子婴静静地坐在他的席位上,从侧门穿堂而过的长风扬起他身后的帷幔,他孤独而坐的身影,略显孤单。

一晃数日,数日间,她第一次见到他。

卫璃将姜玉姬带至子婴的身侧,便低眉敛目地退到了身后,一名宫中的宫婢上前来,接过了姜玉姬的墨色描金斗篷。

子婴手里把玩着一只黑底描红纹的陶杯,可眼角的余光却将姜玉姬的所有尽收眼底,他欣慰地发现她的脸色不再苍白了,她的步伐依旧稳而缓,甚至于带着一抹的小心翼翼,他的心底便缓缓升起一抹暖意来,他甚至想起了身,上前去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可他最终克制着那抹冲动,放弃了。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注定见不到明天初升的太阳,那么,就让她恨着自己吧。

至少,他不值得她追随自己而去。

他垂下了眼帘,在心底长长地一叹,他知道她挨着自己坐了下来,他感觉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甚至于她裙裾上依旧裹挟着户外夜晚的寒气,他有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在定了定心神后伸手提起了桌上的水樽,将她面前的水杯斟满,他甚至感觉得到自己提壶的手在隐隐地发抖,清亮的水柱就歪歪地洒落在了他的腿上,可眼前晃过一只手的影子,自己手上便陡然一空,再回神时,姜玉姬已然接过了水樽,将他和自己面前的水杯一一地斟满。

他堪堪偏过头去看向她,一个娇媚的声音便带着轻盈的笑意传来,“陛下,您瞧瞧子婴殿下和姜夫人,可真是夫妻恩爱的楷模呢?”

是新晋少使东篱。

胡亥已然在高座上径自坐了,理了理袍裾,此刻就波澜不惊地扫了殿堂上一眼,而子婴亦感觉得到,胡亥的目光,在他和姜玉姬身上停留了良久,那目光,依旧带着毫不掩饰的猜忌和探究。

东篱轻盈而至,甚至于在姜玉姬身侧跪坐了下来,极其温婉地笑到,“姜夫人可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堂堂殿下亲手斟茶?”继而转脸看向子婴,“殿下可要谢谢我,若不是东篱奏明了圣上,今日夫人的席位,可就要按例安置到对面去了,中间可就隔着条银河了。”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少使了,”子婴淡然一笑,举了举手边的茶杯,“既然茶杯是满的,那本殿就以这茶代酒,恭喜少使。”

“少使妹妹,今日你可是一殿之尊,圣上可还眼巴巴地等着妹妹归座开席呢。”上座上一名女子开了口,语带酸意。

在秦宫里,少使不过是处于最末位的妃嫔称号,可子婴也猜得到那女子的心思,大凡后宫女子,又有谁愿意多一人与自己争宠,哪怕只是一个位份极低的少使、长使。

东篱脆生生的应了一句,起身便笑着离去。

那般轻巧盈盈、裙角带风的步伐,何曾像一名身怀有孕的女子。

但凡身怀有孕的女子,大抵都会像他的玉姬一样,走路缓而稳,且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于,双手会极其自然地护在小腹处。

子婴抬眸看了一眼,目光从那说话女子身旁的莲夫人面上略略扫过。

昨夜的绢帛上,莲若是匆忙间写就的,字迹微微凌乱,所有的文字都证实了子婴的猜测,此次入宫,阂宫上下是封锁了消息的,一旦他与姜玉姬遭遇了不测,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消失在了哪里。

他想,胡亥终于要忍痛拔出他这一根早已深深刺入他的心底,扎得他寝食不安的刺了。

莲若最后的一句话,“务必小心”,写得凌乱无比。

他想,她当时的心境,恐怕也是纷乱的。

可是今天的宴席上,他猜测不到会发生什么,可他也知道,一场波澜,即将掀起。

他一手把玩着茶杯,一手借着宽大的衣袖和餐桌的遮掩,将姜玉姬藏衣袖中的手握在了手心里,重重地握了一下,然后松了开来,将她温软无骨般的手摊开,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着。

他的手指冰凉,甚至于和方才提壶斟茶一样,他的手在隐隐地发着抖。

姜玉姬微微侧过脸去,她只看到了他一直噙在唇角的浅淡笑意,那般的云淡风轻,那般的漫不经心,许是感觉到了姜玉姬的目光追随,子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回复了一贯的平和,和眼底淡淡的冷漠。

这个人,有着一双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他又在极力掩饰着,极力伪装着,他的抱负,他的筹谋,他的隐忍……

她感觉到了他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重重一握,然后,掌心传来酥痒的感觉,她敛了心神去,将他的一笔一画全然记在了心底,一字一句辨认着,“一切小心,若突发事变,锁雀台西院,东南角竹林里,蒙云接应。好好活着,为了孩子。”

不长的一句话,仿佛,掏空了她肺腑里所有的空气。

他在交代遗言吗?

他已经打算要丧命在这里?

还是,只是缓兵之计?

子婴的手指最后落在她的掌心里,写完最后一个字,落下最后一笔,她掌心里一点点触碰的温度,让他舍不得离去。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她,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疑虑、担忧,甚至于,一抹悲伤,他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一抹欣慰感,他想她终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可他看到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手指瞬间便被她抓在了手里,她在他的掌心里写着,如他一般一笔一划,“活着,为了孩子,为了我。”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而眼角,却开始湿润着,他庆幸高台上胡亥的数名嫔妃正闹着向东篱赠送贺礼,而无人顾及到他这里,他也庆幸那名叫东篱的女子将他与她的席位安置在了一起,他望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臣工起了身,高呼着“祝陛下喜得龙子,”子婴亦附和着起了身,端了桌上寺人斟了酒的杯盏,越过杯盏的上缘看向那高台之上。

入口的酒辛辣醇厚,却是,并无异味,可子婴依旧借着宽袍广袖一挡,将入口的酒全然吐在了衣袖里,然后看着一名文官痛饮一杯后大赞酒的醇甘。

“贤侄,可品得出是何酒?”胡亥淡淡地出了声。

子婴佯装回味了一番,“此酒入喉辛辣,细品却又柔润、细腻,回味长久,似乎还有一丝若青竹的清香,皇叔,恕侄儿愚钝,品不出是何佳酿。”

“陛下别为难殿下了,”一旁的东篱笑着出了声,“殿下确实尝得不错,这酒在竹林里埋了三年,沾染些竹子的味道也是常有,只不过,这酒是我亲自酿造的,就叫竹影酒,殿下若是喜欢,出宫的时候,带上两坛也就是了。”

“少使妹妹就是聪慧,连酒都会酿,不知少使妹妹还会些什么,何不一一道来,也让我们众姐妹多多见识见识,”依旧是一句满是酸意的话语。

可东篱却依旧浅笑盈盈,似乎在所有人看来,她只是单纯得没能听出那诸多言语里的嫉恨之意,而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东篱不才,听闻诸位姐姐们精通各类琴筝瑟阮,东篱一样都不会,就连姜夫人绘得一手好丹青,东篱都不懂如何提笔。今日若是陛下开恩,那东篱,就跳一支舞吧,只是若跳得不好,还请众位姐姐们多多指点一二。”

胡亥垂着眼帘点了点头,又在身侧的一众嫔妃中扫了一眼,最终落在了下首的莲夫人身上,微微一侧脸,“听闻昨日莲夫人走失了那淘气的小猕猴,可寻见了?孤前几日路过羽阳宫水榭,听到你弹筝,那筝音似是又精进了一些,要不,你同少使和上一曲?”

莲夫人的神色暗了暗,回了句“让陛下费心了,那小淘气找到了”,便依旧优雅地端着手中的小杯,细细地品了一口,并不曾应下来。

可偏巧胡亥的话音刚落,东篱便已然提着深绛色白缘曲裾深衣的裙角旋转着扑向莲若,娇言俏语,“莲姐姐开开恩,随便弹什么都行,回头我酿梅子酒赠予姐姐。”

筝音响起时,东篱已然轻轻一跃而站在了那一鼎大香炉的顶盖之上,袅袅轻烟之间,纤长的手臂舒展,白皙的手指轻扬,甚至于单腿独立,裙裾蹁跹,如一只仙鹤欲踏云飞翔。

殿堂四下里传来喝彩声,可子婴却在陡然间感觉到一丝的不安,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侧姜玉姬的手,可眼前只见一片暗红的光芒闪过,东篱已然从那香炉上翩翩落下,足尖点地,从他的桌前一闪而过。

似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美酒佳肴、筝曲妙舞之中,有臣工们彼此敬着酒,有赢氏的远亲族人前来一一问安,似乎,一切太平,一切岁月静好。

姜玉姬的手被子婴紧紧地握着,握着她的手指生疼,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东篱的身形在翩翩起舞,错金铜炉里青烟袅袅,对面角落里的帷幔轻摇,高坐上的众人谈笑风生,似乎,他的视线就没有尽头。

姜玉姬在心下低叹了一回,可就那么刹那间,她被人大力地带起,她的步伐向后踉跄着,她听到了桌上杯盏瞬间落地的声音,和身后宫婢的惊呼声,她才看到,一柄锃亮的短剑就从东篱的衣袖里飞了出来,直直地冲自己而来。

似乎一切的躲避都来不及。

姜玉姬依旧踉跄着,她觉得整个人正被一抹陡然而来的巨大的力量往后推着,她听到了身后低垂的纱幔被撕裂,绢帛经纬断裂的声音,她在那久久盘旋在耳际的筝音陡然间停止的时候,听到了整个大殿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而那久久汇聚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也在陡然间消失了,她回过头去,就看到一点点血色正从子婴的肩上渐渐扩散开来,她看到子婴的身躯缓缓从自己眼前滑落,而东篱娇俏的脸庞,就带着妩媚,却又不屑的笑容绽放在眼前。

一切,似乎再一次躲避不及。

姜玉姬只看到东篱裹着火红舞纱的衣袖一扬,那藏在衣袖里的另一柄闪着寒芒的短剑便再一次直直冲自己而来,挟带着兵器的冷啸气息,她在那一刻只记得紧紧护住怀里子婴渐渐缩下去的身躯,微微侧过身子挡住那短剑呼啸而来的方向,闭上了眼去。

她一刹,她大脑里一片空白。

可是那种短剑穿透衣物,划破肌肤,刺穿血脉的锐痛感,却没有如期而至。

整个大殿霎时一片纷乱,高坐上的嫔妃们尖叫着往四面八方躲去,姜玉姬在心底暗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的场景,她们,怎么还是这般的慌乱惶恐与惊惧?

她猛然间睁开眼来,她的面前,不过是离她堪堪几寸的地方,一个身影正和东篱扭打在一起,而那个身影,后背正中赫然插着一柄只余寸许剑身在外的剑柄,她认得出,那个身影是卫璃。

“夫人,快带殿下离开,快!”卫璃的声音几乎是从那后背上的伤口中传出来的,带着喘息与愤怒,那话里的意思,姜玉姬方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而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可她不能离开,亦或是,尚无法离开。

姜玉姬抬眼扫过整个大殿,她看到了一片混乱的高座上,胡亥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甚至于无视躲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衣袖生生扯断的嫔妃们的惊呼声,他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被卫璃缠得无法分身的东篱身上。

那目光,胜过那一夜雪的冰凉。

原来,东篱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

原来,之所以将她与子婴的席位安排得这般近,也是有原因和预谋的,他笃定子婴会替她挡上一剑,然后第二剑,是留给她的;亦或是,他的第一目标便是自己,因为他也猜得到在自己亡命东篱的剑下后,子婴会做出怎样的举止来;而他更是笃定,这个叫东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让人怜爱、看着百善无害的弱女子,能达成他的目的。

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爬到那高高的金座上去,尽管,他曾经是秦皇所有子嗣中,最没有可能的一个。

姜玉姬又看到了高坐下正首琴台前的下莲夫人,似乎筝音陡然间停止后,那琴弦的尾音依旧在半空里袅袅,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她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在盯在半空里虚空的地方,甚至于她的双手依旧僵硬在琴弦之上,只是,再没有曲乐缓缓流出。

她听到了她兀的一声尖叫声,仿佛惊吓过度后陡然醒悟了过来般,那声音带着悲伤与惊悚,她看着她一把推开面前沉重的筝台,在筝台连同筝落地的一片轰隆声中仓惶地起了身,步伐凌乱着,她费力地拉开门扇,狂妄地大叫着,声音因惊惧而嘶哑,“护驾,有刺客,有刺客!”

可姜玉姬知道,莲夫人更多的是害怕。

那一柄刺进子婴肩上的短剑,也同样刺进了她的心里。在东篱没有任何征兆的刺杀过程中,她亦是帮凶,她用筝音替她做了掩护,只不过,这不是她的本心。

一如上一次,守候在殿外的士卒们纷纷涌了进来,手中的青铜矛戟闪着幽蓝的光芒,铜质的甲衣彼此碰撞着,沉闷的脚步声里,她再一次听到了莲若带着惊惧惊悚的声音,“拿下少使,她刺杀了殿下,她还要刺杀陛下,还要刺杀我们。拿下她,拿下东篱。”

姜玉姬已然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将席位旁的一盏宫灯握在了手里,她在卫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出那一句话时,就已然下定了决心,如果今日注定走不出这玉堂殿,她会让所有的人给他们陪葬,不管是东篱,还是胡亥。

可她没想到,莲若帮了她的大忙。

侍卫们有的犹豫着看向高坐上一言不语的胡亥,有的却直接持着黑刃的长矛,直接将东篱与卫璃团团困在了长矛之下。

姜玉姬便知道了,这些侍卫中,也有莲夫人的力量。

整个大殿,恍然间似乎更加混乱了,东篱被长矛层层密密地指着,而卫璃,却再也没能站起来,两人间的混战,卫璃带着后背那早已刺穿了心肺的伤,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侍医们来了,在殿堂上语带酸意的湘美人惊吓过度,昏迷了过去;一名伺奉的宫婢被摔落的陶盏划伤了手臂;掌管皇家内部事务的宗正只因席位距离子婴很近,而被东篱的剑气殃及了池鱼,整个玉冠连同发髻被生生削去;而子婴的肩上,那笃笃入骨的剑伤,流出的血液里竟然泛着紫黑的颜色。

没有人知道胡亥此刻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人,眼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在赵高匆匆赶来后面无表情地离席而去,可姜玉姬看到了他最后步出宫门时,最后一眼,落在了东篱的身上。

少使东篱,被胡亥当庭赐死。

围聚在她面前的十数柄长矛瞬间便刺穿了她的整个身体。

就那么转眼间,曾经那个娇俏的,鲜活的生命,就在眼前消散而去。

玉堂殿,似乎上一次的血腥气息尚没能散尽,便又增添了新的甜腥血气。

子婴醒来,已是五日后,整个咸阳城,笼罩在沉沉的暮霭里。

醒来的第一眼,看到了床幔外半个熟悉的身影,听到她轻轻的话语声传来,“我想不必了,卫璃看上的,定是好人家的女子,眼下卫璃……婚约取消就算了,纳彩的礼节,就让他们收下吧,她也总是要嫁人的,这些东西,只当是给她多置办了份嫁妆。”

“夫人,老奴也是这般劝解的,可是薛家府上执意要将纳彩礼退回,那薛家姑娘是个性子好的,是我家卫璃没这福分。”

子婴在半个时辰后在后院的一角见到了卫璃的灵柩,一盏长明灯静静地跳跃着火苗。

侍医孟忻在雪夜匆匆赶来,“殿下,少使东篱淬在剑上的毒混合了乌藤、金罡草、罂粟花粉,五色蟾的毒,这些毒汁单独萃取并不足以致命,可是混合在了一起,加以剂量,却是能致人于死地的。当日殿内一片混乱,卑职封了殿下的穴道,再去看卫璃去,他已经回力无天了,那剑直抵心脏,……殿下节哀,自己也要保重身子。”

“那少使东篱,原本是一名酒家女,被圣上带回宫,也不过三两月的光景,而且她并没有身孕,这在整个侍医院,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圣上,似乎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悲伤过度,只是这几日不上朝、不见人,甚至于最近隆宠最盛的那只白狐都懒得瞧上一眼了。”

七日后,整个咸阳城再次风雪交加,子婴风光大葬了卫璃,然后带着姜玉姬和蒙云,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冒着风雪直奔骊山而去。

在姜玉姬的记忆里,大秦的疆域辽阔无比,山峦叠起,皑皑雪山绵延千里,似乎一眼根本看不到尽头,可穿过一片茫茫的竹林,穿过一道狭长的通道,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简单的灰墙小院。

夕阳冷得似乎没有一丝的温度,薄淡的暮霭映着雪色笼罩着眼前的一切,袅袅腾腾的炊烟,就如同一缕轻纱裹着那份娴雅宁静,在整个山谷间缓缓蔓延而去。

青色的院墙上爬着苔痕,木色的院门推了开来,一名上了年岁的仆妇就正在廊屋檐下逗弄着一只黄鹂鸟儿,见了子婴,目光在姜玉姬身上略略停了停,半转过身子便往正厅里喊道,“六公主,快瞧瞧谁来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姜玉姬便在小小的厅堂里见到了世人以为早早离世而去六公主,微微富态的身形,和蔼慈祥的笑容。

“是不是吓到你了?”六公主坐了下来,微笑着看向姜玉姬,“会籍郡姜氏,原御史大夫姜大人的孙女?家父可是姜伯闻?”

“回六公主,正是,”姜玉姬温言应道,六公主的身上,有着如身旁熏笼里炭火般的一抹温暖。

六公主笑着点了点头,将脸转向一侧的子婴,“子婴,你与她,应该十年前就见过的,怎么,不记得了?”六公主见子婴一脸的茫然神色,再次淡然一笑,“我还以为你不顾一切后果的急急求娶了来,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她,原来竟然不是?”

子婴转脸看向姜玉姬,眼底满满难以置信的神情。

“子婴你别看她,她当年才多大,哪里记得这些,就算是终生难忘记住了,也是盼望着将那些事情早些忘到九霄云外的。姜氏,我且问你,后来你那主母还有没有为难到你?”六公主温柔地剜了子婴一眼,方和蔼可亲地看向姜玉姬。

似乎所有的猜测,就在顷刻之间拨云见日,明朗起来。

原来当年姜玉姬遍寻无果的贵女,就是眼前的六公主。

“当年,确实年幼无知,又托祖父四下里问过,也不曾得到一丝的消息,六公主的救命之恩,玉姬是永世难忘。”姜玉姬起了身,微微欠了欠身。

“好了好了,一家人不需要这些虚礼。原是我当年情况特殊,因为一出生便让整个大秦连降七日大雨,不但造成了正待收割的秫稻全部腐烂在田地间,更是导致一处刚刚修好的城墙不堪雨水冲刷而倒塌,更是造成了多地洪涝。当时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和掌管皇室内部事务的宗正便进言视我为不详,又因为生母地位卑微,于是便有方士进言,说我命里多灾多难,命运多舛,而这灾难,不仅仅只是波及自己,还可能殃及身边人,需远离宫廷而居,才能避免给整个大秦带来灭顶之灾,故而自幼父皇便将我便养在与世隔绝之处。”

六公主顿了顿,神色也黯了黯,“也幸好如此,我也才能在胡亥的屠刀下躲过了一劫。当年父皇不得不派人送我出宫避祸时,听说满朝文武,只有姜大人与方士辩驳了几句。故而后来姜大人寿宴,我还是借着子婴的由头去的姜府祝贺,是以子婴府上人的身份前去的,故而连父皇都没让知晓,你又哪里问得到。只是子婴,你当真不记得了?”

子婴不言语,只是眉头轻蹙着,似乎所有缺失的、尘封了的记忆,瞬间便如同被揭开了塞子的宝瓶,层层叠叠的记忆一旦被掀起,便带着波涛汹涌之势席卷而来。

原来,曾经过去的日子里,并不是只有杀父之仇,手足相残之痛,也曾经有过她。

她是那唯一的一抹暖色,只不过,他忘记了、他丢失了、他自己将它遗弃了。

“子婴,这些年,真真难为你了,”六公主一眼便看出了子婴眼底层层泛起的波澜,低低叹息了一回,收回目光,隔着桌子拉起了姜玉姬的手,细细叮咛着,“这些年我虽然住在这里,与世隔绝,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还是大半知晓的。这处所在,当年是父皇吩咐大皇兄扶苏秘密置办的,家族里知道的人,眼下还活在这世间的,怕是也只有子婴了。子婴这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心思细腻,和他父亲一样,言语不多,凡事都喜欢藏在心里,可却是个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绝不回头的犟脾气。当年跳下水里拉你上来的,便是他,上来后冻得牙齿直打颤,话都说不利落,却还托我务必去问个清楚,说谁这么狠心,连个小姑娘都能痛下毒手。”

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姜玉姬看向子婴,却正逢上他沉淀了千山万水的眼眸,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她能清清楚楚地在他眼底看到自己。

原来,萌萌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只不过,时光冲淡了一切,却又沉淀下了一切。

蒙云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晚膳过后便径自去后院照料着马,而那位唤作秋姑姑的仆妇便带着姜玉姬去了西暖阁,麻利地落下风雪帘子,挑亮了油灯。

暖阁里应有尽有,甚至于一应器具皆与府邸相仿,仿佛,就是特意为她而准备的,姜玉姬与秋姑姑闲聊了几句,便在秋姑姑掌灯离去后起身披了风雪袍推门而出,窗外,隐隐传来小兽的低鸣。

庭院不大,隔着一条回廊,姜玉姬在转过一个廊角的时候,听到了偏厅里传来子婴的话语,“姑姑,您好生替我照料着她,就如同小时候您照顾着我一般……我好不容易又见到了她,不能再失去她了。现如今,她又有孕在身……前几日在宫里的事,您也应该听说了,皇叔的性子,您比我还清楚……他不会罢休,而我,亦不会再给他任何的机会,我也需要时间去安排布置……姑姑,把她交给您我放心,等事成了,我就来接她回去,到时候,您也不用和六公主一直避世而居。”

似乎风声大了些,又似乎,山谷里的冬夜尤其冷了些,姜玉姬就站在转角处,穿堂而过的寒风就簌簌地裹着屋檐墙角上的雪屑迎面扑来。

原来,这便是他匆匆带自己而来的目的。

子婴不曾想会在回廊下见到姜玉姬,风卷飞来的雪沫,就星星点点地布满她的整个头上身上,他猜测不到她在这儿站了多久,亦或是听到了多少他们谈话的内容,可是这般站在雪地里的她,月色落在她肩上的清冷光点,形单影只,让他心中顿生怜爱不已。

他大步上前去拥住了她,用自己宽大的狐裘外袍,将她整个人裹进了怀里。

他猜她定是听到了一些他的安排,她面上的神情,她眼底的神色,似乎都说明了一切。可他又无法去一一解释,他甚至于想着趁着夜色匆匆离去,他要翻越一座山,去骊山的另一个方向,在那里,在那座千年形成的岩洞里,驻扎着他数万的兵马。他想着要尽快结束掉眼前的一切,他不能再给胡亥时间和机会,可是这些,他都无法一一告诉她,他怕吓到她,他更怕她担心他。

“殿下为何不问问玉姬,愿不愿意留在这里?殿下就这般对玉姬没有信心么?”姜玉姬的声音因寒冷而发着颤,可那话语里,不忍和责备,无法掩饰。

子婴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玉姬说过的,殿下是一只鹰,我不能折了你的翅膀,可是我也不是一只需要靠人保护的黄鹂鸟儿,这辈子,除非我死去,我不会离开殿下,殿下也休想将玉姬一人扔在这里,冷冷清清。不管殿下做如何的打算,玉姬都愿意与殿下一起。”

子婴带着姜玉姬出现在六公主的寝殿中时,已近子时,如豆的油灯,微黄的光芒映衬着六公主略显疲惫的脸。六公主的目光从子婴面上扫过,在姜玉姬面上堪堪停留了片刻,便再次定定地落在了子婴的脸上,“子婴,你可想好了,这可是箭在弦上,开弓,便没有了回头路。”

子婴点了点头,“想好了,时机,也该到了。”

姜玉姬在灯光下看到了一只墨玉般的匣子,匣子上挂着一只精致的铜锁,铜锁打了开来,一枚润白的印玺静静地置于其中。

“当年传闻祖父过洞庭湖口时,恰逢风浪骤起,掀起了龙舟,祖父一时失手,这枚传国玺被抛入湖中,狂风巨浪便顷刻间停止了,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它失踪了,下落不明。其实不然,祖父后来将这枚传国玺交予了父亲,其实也有将整个大秦交复父亲打理之意,可是父亲一时不察,竟然让皇叔占了先机。当时祖父已殡天,父亲悲愤之下,自刎于一份莫须有的诏书。”

“也幸好当时六公主在,将这传国玺妥善地保存了起来,故而父亲亡故后,皇叔多次前来府上一探消息,可惜,他终究晚了一步。我猜,这些年他视我一直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不敢轻易杀了我,也有这枚玉玺的原因,他的即位,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姜玉姬小心翼翼在从六公主手中接过墨玉匣子时,子婴正缓缓地展开书案上的一卷羊皮地图,那地图上山川河流、城郭村庄,皆清晰详密。

子婴抬眼看了姜玉姬一眼,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时,手指已是定定落下,“从这里开始,本殿要让他寝食难安,要让他日日夜夜备受良心的谴责与梦魇的煎熬!”

姜玉姬顺着子婴泛着青筋的手指看去,那一处所在,正是秦都咸阳通往东方的要道,更是一处近来年反秦力量多次攻守的战略要地,“三川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