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02

长风骤起,她的整个身躯,似乎都在风中晃**着,似乎那山间陡然而来的风再大一些,她就要被那长起的风带去,卷飞到那杂草丛生的山涧里去。

他隐隐知道那两座坟茔里埋葬的是谁,可他却不曾想到,她会在一个秦国前君主一名妃子的墓前凭吊良久,久到连他座下的乌骓马都有着三分不耐烦,他索性解开了马的缰绳,由着马一路啃着野草进了身后的树林子里,而他就在地上坐了下来,隐身在那一片枯草丛里,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在风中轻晃的身影。

起风了,他看到她微微转过身来,他猛然间便矮了矮身形,尽管他知道,中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她定是看不到他自己,可他依旧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猜测得到自己贸然出来有多狼狈,他的发冠在酒后的沉睡中有着歪斜,他的衣襟上甚至还残留着昨日宴席上洒落的大片酒渍,他已然浑然不记得酒宴上发生了什么,可是此刻,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身狼狈的情形。

这样的自己,不配出现在她的面前。

能出现在她面前的,只能是全胜的自己,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带着将万里江山、甚至于将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来的那份尊崇。

他在草丛里叹息着,可就那么一刹,他听到了马蹄踏碎枯草的声音,而那急促的马蹄声阵阵,却不是他的踏雪一向的风格。

他猛然间抬起头来,日暮夕阳正渐渐西沉去,一片红晕里,一个秦军的将领穿着铜制的甲衣,便从马上飞身跃下,生生地闯进她所处的那一片日暮洒下的红光里。

他猜测着那名将领的职位不低,甚至于是子婴的亲卫或是与她极其熟悉的人,因而礼节颇为松散,那名将领从马上翻身跃下,只是浅浅地向她行了一个礼,拱了拱手说了些什么,而她,显然是如同受了惊吓般,生生地后退了两步。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听不到那名将领说了些什么,可他却感觉得到她的诧异、惊愕与微怒,他想着子婴定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她,他想以她温和沉静如水的性子,怎么会在瞬间有着这般激烈的反应。

他在下意识里已然紧握了双拳,握的指骨关节“咯咯”作响,可他自己却依旧浑然不知。

他在心底盘算着,他不清楚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偏离了自己的预想,那个一度游走于山水间恣意放纵的子婴,竟然不在他的预料下,登临了秦国的王位……他真正低估了子婴。

他矮身在枯草丛里,看着她凭风而立在夕阳最后一抹光线里,便听到小道的转角处,再度传过来一片马蹄声的乱响,一辆华丽的马车逶迤而出,飞扬的车角,挂着叮当细响的玉佩石珩,金丝银线绣就的垂门在晚风中轻扬。

他突然就感觉到那马车里似乎有人,那人有着一双犀利而冷漠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就隔着那虚掩的垂门,云淡风轻地向他隐身的方向投来若有若无的一瞥。

他僵着整个身体,屏住了呼吸,他在瞬间便猜到了,那马车里的人,定是子婴。

一如很久以前,他夺得踏雪的时候,那不远处角落里一乘灰色不起眼的马车里,隔着车帘他感觉到的如炬目光……只不过,当年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翻身跃于马上,冷笑着看了眼他的手下败将。

可是如今,他方知道,原来当初的那一切,早就在子婴的掌控之中。

马车只做了短暂的停留,而后,绝尘而去,暮霭将最后一抹夕阳的颜色也吞没,长风骤起,挑着几片枯叶的枝桠呜呜作响,那山路两旁依旧草丛乱舞,可是那一片渐渐暗下去的微光里,已然没有了她的身影。

她依旧随子婴而去了。

纵然,他所给她的,定不是她想要的。

项羽从那半山坡上奔了下来,树影婆娑间,坟茔间顿添几分凄然,可他依旧感觉得到她的存在,似乎那游走的空气里,有着她留下来的气息。

他索性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站定,他方在暗影里依稀看清楚了那几座新坟石碑上刻的字痕,那几个名字他隐隐地熟悉,似乎留在咸阳城的几个探子曾经若有若无的提起过,可是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毕竟,他们已经死了,不管他们是如何死的,死于谁人之手。

重要的是,他在脚下看着到了一粒在夜色中闪着一抹微光的东珠。

那是一粒很小的东珠,清碧的颜色,就在这暗暗的暮霭里闪进他的眼睛里。

他蹲了下来,拾起了它。

那应该是嵌在衣缘或者锦履上的一粒东珠,许是丝线松了,许是摩擦久了,许是……就这么掉落在这里,偏偏让他看见。

偏偏,又是属于她的,带着她身体的温度和她的呼吸、她的气息。

他就那么如获珍宝般地将那粒小小的东珠捧在掌心里,他猛然意识到,原来之前所看到的一切,不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梦境,她真真实实来过,他真真实实把她钉在了眼睛里。

似乎踏雪在夜色中嘶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警醒,又似乎带着几分果腹满足后的欢愉。

他起了身,撮唇清啸了一声,不过瞬间,那山路的阴暗里便蹿出一匹马来,黝黑的毛皮,洁白无瑕的四只马蹄……

车马依旧颠簸着,子婴示意车夫放缓了速度,便偏过脸来,细细地打量着身侧的姜玉姬,他在书房和几名朝中重臣商议了良久,直到饥肠辘辘步出书房时,方知道姜玉姬午时不到便出宫去了郊外,随行的,只有一名车马夫。

他随及便吩咐宁奕先行而去,再急匆匆赶去时,便看到了不远的山峦上,一匹熟悉的马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投在了坟茔前姜玉姬的身上,他便恍然记起,今日,正是莲若的忌日。

他在心里低叹了一回,再抬眼时,车帘已被掀起,姜玉姬裹着暮霭的寒意矮身进了马车里,那抹寒意里,似乎夹杂了太多的东西。

他讪讪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多叫人跟着,”便吩咐车夫启了程,马车调转了方向,车帘在颠簸间扬起,他不经意的一瞥,便再次看到了一闪即逝的踏雪。

他只觉得心下猛然间一滞。

他立即转过头来看向姜玉姬,可她平静如水的表情,他找不到任何他想要的答案。

他掀起了车帘,给了车外一路随行的宁奕一个眼神,便在宁奕的欲言又止和诧异的眼神中跳下马车,紧步登上半山里,一眼便看到了隐在半人高的草丛中悠哉悠哉吃草的踏雪,而马的周遭,却没有主人,甚至于,一个多余的人、另一匹多余的马都没有。

可他就笃定,踏雪的主人,那个人,定在这里不远处。

苍穹高远,夜色渐起。

旷野的风刮来,裹挟着与姜玉姬身上似曾相识的气息,阴郁、尘埃、风浊、悲怆、凄迷、彷徨,子婴瞬间便猜到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感觉是真的,那个人,马的主人,果真就在附近。

只不过他猜不到,这个非常时期,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以跑来这里?

他前行了数步,隐身与一片枯草丛中,从他的角度,他能远远地便看到了山坡下那一片坟茔,和坟茔前陡然出现的一个暗色的身影。

有那么刹那间的恍惚,仿佛就在半刻钟前,就在他透过在风中微扬起的车帘看到姜玉姬时,她似乎也站在相同的位置,甚至于,眼前人有着与她相同的姿态,相同的肩部微微倾斜角度,相同的微微弯曲的手肘。

他就怔怔地往前迈了一步,那份恍惚着的相似感,让他有着一抹的不安,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身清啸,那啸声略带几分倦意,他便陡然间止了脚,再次隐身在了枯草丛里。

有风长起,空气中多了几抹尘土混合着枯草碎屑的味道,就那么转眼间,就在那山路的转角处,踏雪一闪而过,带着那个人,远远地消失在了小径的尽头。

子婴依旧有着片刻的恍惚,仿佛脑海里,两个截然不同的,站在坟茔前的身影在不断的交替着,轮换着,从清晰直到渐渐模糊,直到重叠,直到最终,定格成姜玉姬一个人的脸,熟悉的脸,可眼神,却分外陌生。

一如方才在马车里,他见到的那个一脸平静如水、却又与平日里有着几丝不同的姜玉姬。

他便站在暮色四合的草丛里,心里陡然间升起一片焦躁与不安来。

又有马蹄声绝尘而至,带着秦军特有的白铜铠甲的阵阵摩擦声,紧接着两声鹧鸪鸟啼轻响在微暗里,宁奕便出现在那小道上,骑在马,在马背上扭头四下里张望着。

子婴走出草丛的阴影,负了手,低喝了一声。

“主上,”宁奕从马背上跃下,左右扫了一眼,便也紧步登上山坡,声音小而带着一丝的惧意,“王后,似乎并不认同卑职的解释。”

子婴并不理会,只是眯了眯眼,睨了眼那暮色减浓的远远延伸而去的小径,问道,“方才过来时,可有见到什么人?”

宁奕微微一怔,随即回到,“卑职担忧您的安危,一路上只顾着赶路,到也不曾留意,只是经过岔路口时,确有见过一匹马往西而去,可已相去甚远,不甚瞧得清。”

“往西”?子婴反问了一句,微微一笑,“由得他去吧,他自在不了多久。”

宁奕再次微微一怔,如同恍然大悟般,“那厮,竟然是项羽?”

子婴不说话,依旧盯着那一片夜色中渐暗的坟茔。

宁奕顿了顿,瞥了眼子婴的脸色,“主上,他来这里做甚?听说昨夜里酒席散了,刘邦的军臣也安然离营了,他帐下那么多谋士,怎么就……据说刘邦不但赠了几大箱药材,还送上了一枚成色颇好的玉璧以求和,可属下瞧着,他项羽倒不是个钟爱这等雅物的人……不过属下瞧着,那刘邦素来是个猜忌心重的人,这厢项羽一味地大度不较前嫌,他定会再起疑心,两军中人都知道,这刘邦是个什么出身,那项羽又是个什么出身?一个是名将项燕之后,一个祖上籍籍无名。如今一个手握四十万重兵,一个手中的才十万人马,虽同为联军,仰仗怀王,可怀王相待孰轻孰重,也是逃不开众人眼的。不过,这样也好,眼下他们若是彻底闹翻了,联军的事怕是也要彻底决裂,于我军,倒是个好消息,主上,我军可要采取什么对策?……”

子婴如同没有听到般,目光再次扫过那一片坟茔,在宁奕的碎碎念中下山而去。

莲若的坟茔前,丛生的枯草被脚印生生踩出几枚凌乱的印痕来,那石碑上阴刻的名字也已模糊在夜色中,子婴看了一眼,回头对宁奕轻言道,“回宫吧,等战事结束了,记得提醒本殿来给她们修修坟。”

“主上,莲夫人若地下有知,也会……”

“回宫,”子婴淡淡地打断了宁奕的话,转身径自离去,可步出三两步后,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注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他想他应该记得不错,那个位置,就是方才姜玉姬和项羽都站过的地方,从这个地方看去,坟茔依旧是坟茔、枯草依旧是枯草、天幕依旧低垂、旷野的风依旧肆虐。

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可又似乎,确实有特殊之处。

战马马蹄声轻脆,可路过岔路口时,子婴依旧勒了勒缰绳,高坐在马背上向西看去,可茫茫夜色里,他只看到一条白色的路,无限延伸而去。

他猜到项羽定是被军中亚父责骂出来的,可他却没猜到,此刻的项羽,却早已不再在那条白色的大路之上。

项羽方才堪堪转过方向,便在半道上听到了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马蹄声踏碎了暮霭的宁静,杂夹着衣饰铠甲碰撞的一路细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影从岔路口一闪而过,正往坟茔抽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是刚刚前来请姜玉姬回宫的侍卫统领,也正是他,就在半刻钟前,亲自驾马护送了她回宫,可眼下,他却又折了回来。

就为了那一粒遗落的东珠?

更何况,那马车上,尚还有秦王子婴。

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

项羽在微微疑虑后,调转了马头,悄恍地从树林间的小道上跟了过去,许是夜色降临,那马车渐渐驾驶地飞快,四个边角的细碎流苏已然在风中高高扬起,那般轻盈的疾驰,似乎,车内并不曾有两个人。

项羽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所幸夜色已渐浓,所幸并上大道上往来赶着时间进城出城的车马众多,所幸他的踏雪一身黑色皮毛,所幸,那前方的车马里不再感觉得到那咄咄迫人的审视目光。

他便猜到了,子婴不在马车上,而那名侍丛,定是护驾去了,可是子婴什么时候下的车,为什么不陪同姜玉姬一并回宫,甚至于不顾及姜玉姬的安危……可他已然无暇去猜测了,前方的马车在转角处转过了方向,在路口停了下来,似乎那软帘被微微掀起后,马车便折转了道,往熟悉的苍南街巷缓缓踱了去。

项羽在路边上弃了马,再次由着踏雪往城区偏角后方折绕了去,借着夜色中薄淡的月光一路悄无声息地尾随着,终在马车驶进后院时,借着车轱辘辗压路面的沉闷声响一闪身跃上了府邸门前的树上。

那一排梧桐,在秋风肆虐中残留着已不多的枝叶,所幸夜色四起,所幸半轮弯月隐进了那一片云海里,所幸曾经的公孙殿下府,此时亦不复从前的灯火辉煌。

项羽在树丛间静默了片刻,便看到那一辆宫中的马车再次缓缓驶出了后院,驾车的侍丛打着哈欠挥舞着手中的马鞭,风过,风无影的手掀起那一副软帘来,车内,空****的只有空气。

整座府邸,似乎在那一乘马车离去后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寂静一片,静得听得到远处偶尔的狗吠马嘶,他静下心来,他感觉得到眼前的院落里并没有过多的侍卫护院,甚至于,没有过多的什么人。

有夜灯缓缓亮起,一抹光晕慢慢移动着,晃过正厅飞扬的檐角下方,暗红的一抹光亮便陡然间闯进项羽的眼睛里,那一抹暗红正缓缓移动着,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低沉的说话声。

似乎是一位老者,声音透着一份饱经风霜的苍老,就在这寂静的夜里,断断续续地传进项羽的耳朵里,“夫人怎可如此大意?……灵珠也留在了宫里……这府上,除了守着这院子不肯离去的达叔达婶,便是老朽了,小世子也睡下了,若是……老朽该如何向殿下交代?……”

“夫子不必恐慌,我回府的事,也只有七子知道……我不过是回来看看,明天一大早,七子便会来接我回宫。”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般,清淡、含一丝浅笑,软软的让人心生安逸。

“如果老朽记得不错,今日,可是那莲丫头的忌日?夫人可是为这事出的宫?”

那一抹微亮的烛光停了下来,似乎微微起了风,风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似乎有门扇“吱哑”着开启,又“吱哑”着合上,东南角的一间偏室里,便缓缓地燃起了一盏窗灯。

项羽从树梢上轻轻地落到了地面上,顺着树梢的暗影闪身来到了院墙下,再一个起跃便跃上了墙头,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府坻,便笼罩在一片黯淡如水的月光里。

他再次轻轻地跳进了院子里,落脚处,似乎是一片已然开谢了的荼蘼花藤,藤藤蔓蔓、枝枝桠桠,便如同她的身影、她的声音般缠绕着他纷乱的心。

姜玉姬看着窗下的那一抹微光油灯,身后夫子陈逅细细碎碎地煮着清茶,念念叨叨着什么,她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记得尚住在这间院落里的时候,偏厅的架子上尚时常摆放着几卷竹简,曾经子婴最爱坐在这窗下,翻看着竹简,品着一杯清茶,那个时候,她时常也会在一侧研开了墨,红袖添香。

曾几何时,那样的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了。

陈逅摆好了茶水,又一言不语地推门出去,再进来时,抱着一只陶瓮,陶瓮上披落着如月色般清淡的水痕,“往年里酿下的酒,埋在了那几棵青梅的树底下,夫人若是不介意,小酌几杯?”

茶炉上不多时便飘来了酒香,弥漫着青梅树混合着黍米的气息,陈逅取过一只长柄黑漆描红纹的茶勺,替姜玉姬斟了一杯,似是自言自语道,“往年里莲若那丫头还不曾进宫,有一年冬里,大雪,也这般陪着老朽吃了一夜的酒,她煮酒的手艺颇善……那时候,她才多大?才十来岁的光景,这一恍,多少年过去了。”

姜玉姬亦不言语,只是执了杯盏,揽袖一口饮尽。

“她是个孤女,父亲兄长都跟随蒙大将军上了战场,森森白骨捐躯沙场,母亲悲伤过度,不多时也跟着去了,只留下她,不过一两岁刚刚会走路的光景。蒙大将军怜其无人可依,便收留了她作义女,颇为宠爱,闲暇时便带了来府上小坐片刻。她与殿下年岁相仿,便自小相识,大将军与公子商议军情、朝中大事之时,她便在廊下与殿下一起玩耍,有时候殿下的功课没能完成,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替殿下研墨斟茶,一直陪着,更有甚者,还会指出殿下默书中的错漏。”

“如果不曾发生后来的变故,想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公子也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只可惜,一切都不遂人愿。”陈逅顿了顿,扬眉看了姜玉姬一眼,再伸手斟上酒,叹息了一回,“蒙氏被灭族时,她正病着,似乎病得不轻,由府上一名老婆子带着在别院避疾,却也没想到,大难不死逃过了这一劫。病好后,便以老婆子嫡孙女的名份活着,后来寻了机会,大胆进宫伴驾……可是谁都知道,伴君如伺虎,更何况,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胡亥。”

“她曾对我说过,殿下是数百人的希望,我不能毁了他,”姜玉姬淡淡地接了一句。

“可你却也是殿下的翅膀,”陈逅小抿了一口酒,“便如同这屋子的四根房梁,一起支撑着整个庞大的屋脊,缺少了任何一根,屋脊就会轰然崩塌。这其中,一根是公子的遗愿,让殿下数年来隐忍负重;一根是全天下的黎明百姓,他要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一根,就是天家几十条的人命,和蒙氏一族的灭亡,支撑着他心中的信念;而最后一根,就是夫人您,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是您支撑着他走了过来。夫人,这几年,老朽看得清清楚楚。”

姜玉姬低头不语,只是默默地小口品着茶。

夜渐深,有长风骤然四起,卷飞着枯草落叶,如同飞沙走石般扑打着窗扇,入秋的夜雨,似乎就要瞬间而至。

陈垢单手推开窗棂看了一眼,随即起了身,带着歉意地掬了掬手,“夫人,老夫忘了给小世子的卧房落下窗去,一会儿风雨来了,恐吹了风受了寒,老夫去去就回。”

“夫子也早些歇下吧,如果记得不错,一到变天时节,夫子的腿脚就易引发旧疾,风里来雨里去的多有不便。这厢房后面就是殿下之前的寝殿,我一会儿乏了,自会歇下,就不劳夫子再费心费神。”姜玉姬亦起了身,目送着陈垢急匆匆地推开门扇离去。

风似乎大了些,姜玉姬堪堪往红泥炉里添了两块炭火,便有一阵强风从门扇挤了进来,吹得门扉一声巨响,似乎豆大的雨滴也瞬间从天而降,砸得廊下门檐上的石瓦霹雳乱响。

姜玉姬起身合上了门扇,落下了门闩,扑面而来的风扬起的长发裙衫,便又在瞬间回落,姜玉姬拢了拢额角的乱发,再一转身,那半开的窗棂下,那一抹灯烛随风飘摇不定的光影里,就赫然站着一个身影。

姜玉姬瞬间有着大脑的一片空白,仿佛刚刚还扑面而来的风瞬间在眼前凝滞,甚至连弥漫着酒香的空气也在刹那间停息,她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原地,惊得拢发的手臂就生生地僵在半空里,可不待她在震惊后回过神来,那个带着一身风雨气息的男人已经急忙地开了口,“是我。”

姜玉姬眨着眼睛回过神来,她想她在第一眼见到那个魁梧高大身形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只不过,她无法在瞬间想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从窗棂钻进来的夜风就将他的衣衫微微扬起,带着泥土的水气就混合进酒香里,在不大的房间里渐渐四散开去,

“倘若你不愿意见到我,我这就离开,你大可放心,这样的风雨夜,没有人会发现我的足迹。”项羽站在原地,看着姜玉姬眼底的一片惊愕,和惊愕散去后的强行镇定,顿了顿,“或者,你也可以大喊一声,以示自身清白。”

姜玉姬落下手来,顺手指了指面前的小茶桌,“外面下着雨,姐、姐夫可以稍坐片刻,待雨下得小些再离开。”

项羽撩了撩沾着些许泥点与水渍的外袍,在窗下的位置上坐下了,可姜玉姬依旧站在原处,似乎,依旧没能从方才的惊讶和镇惊中恢复过来,甚至于声音亦有着不真切般的低哑,“姐姐,她可还好?听说,有了身孕……”

项羽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是”。

“乳娘云婶,是一直照顾姐姐长大的,”姜玉姬放缓了语速,顿了顿,她不清楚怎么话题就牵扯到了云婶,明明这个人是子婴的禁忌,可明明眼前这个人,却又是子婴一番谋略的最直接受害人……她突然觉得好两难,她甚至开始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她住了嘴,咬唇不语。

可刚刚落座的项羽却只是“嗯”了一声,似乎,那一场错综复杂的计谋,那让子婴处心积虑的谋划,那让她犹豫不决的、一直堵在胸口的事情,并不曾给他带来任何的恼怒和记恨,并不是她想象的般如同天地在瞬间崩塌的重大。

或者,那件事根本就不曾影响到他;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曾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姜玉姬在心底暗暗长松了一口气,在对面的位子上缓缓坐了下来,顺手揭开茶炉上水瓮的盖子,借势察看着水温掩饰着自己的失仪,又缓缓地翻过一只陶盏置于项羽的面前,斟上一杯碧色的茶汤,垂着眼帘说道,“姐姐自小便喜欢小孩子,府上的家奴生了婴孩,她总要抱过来仔细照料着,还会亲手裁剪衣衫给送过去。逢年过节的,也会包个五彩的半钱系在他们的衣角上,姐夫,好好照料她。不管现如今局面如何,她首先是姐夫的正妻,其次,才是姜氏的女儿,她的一生,都会系在姐夫身上。”

“那你呢?你的一生,就一定要系在他的身上?”项羽紧捏着手中的陶盏,脱口而出,“现如今他给你的,便是你真正想要的么?”

姜玉姬提壶给自己斟茶的手便微微一晃,心下陡然一滞,顿了顿,已然恢复了之前淡然自若的模样,缓缓地斟了茶,缓缓地执了杯,言语也微微冷了冷,“是,可是姐夫似乎忘记了我如今的身份。”

窗外,风雨飘摇,雨打窗棂的细碎声便如同一把小锤子般声声落在项羽的心底,一下一下地,捶落得生疼。

“是,我是差点要忘了,”项羽苦笑一声,低了头,似是自言自语,“如果不是你的身份,如果不是你让孟昕来救我,怕是,我早就死在秦军的羽箭之下了,哪还能坐在这里?与您一同品茶?”

后半句,项羽顿了顿,终还是说了出来,只不过,言语之间,已是半含嘲讽与落寂。

“不,那是姐姐的功劳,是姐姐不忍你离她而去,前来相求,”姜玉姬打断了项羽的话,“孟昕是医者,救死扶伤,本就是医家的天职,即便我不是秦国的王后,即便你不是义军的将领,只要是他遇见了知道了,他都会出手相救。”

“是吗?”项羽微微抬起头来,盯着姜玉姬陷在烛火光影中的双眼,声音似乎也陡然多了一抹夜雨涤过的暗哑和潮湿,“我以为,你也是不希望看到我死去的。”

姜玉姬半晌不曾说话,她想起了虞姬带来的那一只小木匣,她突然想知道,虞姬在第一次发现这支小木匣,在打了开来,一一辨认清楚了里面的每一样物件时,是怎样的心情?

失落?绝望?还是恨?

她猜测不到。

她缓了缓,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回,抬起脸来看着项羽,正色回答道,“是,因为你予我们姐妹俩有救命之恩,而姐姐于我有自小长大的恩情,我们一脉相承。也因为她嫁了你……她从小就期盼着能嫁给一个英雄,带着她驰骋天下,走遍四方。而你,能实现她的梦想。她曾说过,她期盼着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家园,植一片碧桃,栽一汪水莲,庭院四面翠竹环绕。姐夫,她的夙愿,也只有你能帮她实现。”

项羽将手中的茶一口饮尽,自取了那一坛青梅酒,自斟自饮了一回,他想眼前的这一幕似乎一直是他所期盼的,甚至是所企盼的,纵然隔着一架红泥炉的距离,着距离不近,亦不远,他和她就这样对面相坐,他感觉得到她的每一次呼吸。

他想这青烟袅袅间,即便是对坐无言,他也会觉得一连数日来的抑郁和烦闷,便在茶香的热气腾腾间,如同氤氲的雾气般,渐渐消散了去。

可现实,终归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他压抑着心间的那一份不甘心,轻轻地落下手中的杯盏来,看着逆光而坐的她,看着那抹微光就均匀地洒落在她的发梢上、她的双肩上,他的语气就突然在变得柔和起来,如同那一抹柔和的光。

“骊山山脚下的宅院我去看过,布局玲珑,曲径通幽,想来,他在建造伊始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只可惜,后来停了下来。没建成的庭院,我去时,已有一面墙有微顷之势。玉姬,……我可以这样叫你吗?”项羽顿了顿,终无法直视微光中姜玉姬美好的模样,微微低下了头去,挪开了视线。

“我以为,你会喜欢那里。那里山青水绿,夏可观雨冬可赏雪,我想他最初,也是期盼着与你在那个地方度过一生的。玉姬,那里,更适合你。没有反复不停的战争,没有流血饥饿与死亡,没有深宫里的种种猜忌,没有无尽的欲望……可眼下,眼下他给你的这一切一切,这些都不适合你,你值得拥有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所以,你也不会像今天你去祭拜的她们一样,成为皇位争夺的牺牲品……玉姬,你今天在她们坟茔前站了那么久,你在想什么?那个时候你也是害怕的对不对?你也害怕终有一天,头顶那方天会塌下来。玉姬,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你渴望安宁……玉姬,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争取……”

夜已深了,夜雨似乎也更大了,天河如同溃了堤,雨声夹杂着轰鸣的雷声,这个季节,这样大的雨,似乎并不合适宜。

姜玉姬彻夜未眠,油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去,她便坐在黑暗里,看着一划而过的闪电时不时照亮整个窗角,映白了对面的那张空椅。

他什么时候离去的,她已然记不清了,她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就如同窗外雨打芭蕉声,沙沙碎响,密密麻麻地灌进耳朵里。

她想他说的是对的,当她站在那一片坟茔前时,阴森的空气便如同冬日的寒雪一样地将她层层包围,那抹冷寒甚至是钻透层层的衣衫直抵心底,她恍惚记起玉莲若下葬的时候,子婴并不曾出现,那个时候,他日日夜夜在王宫里,在那一片偌大的、繁华的宫殿里审视着每一个角落,可似乎,他早已忘记了为他的王位而付出所有、甚至于生命的那些人。

那些人,就躺在冰冷的地底下,她想落葬时,即便是那些棺椁再厚重,里面躺着的,怕也不会感觉得到活着人给予她们的温暖,更何况,他似乎早已将她们遗忘了,忘得干净彻底。

那个时候,她真的是害怕的。

害怕终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们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冰冷、黑暗的泥土里。

当天侧一道惊雷带着轰隆的巨响和耀眼的白光落在玉堂殿外的一株梧桐树上时,子婴一边看着简牍一边伸出去端茶碗的手便碰翻了书案一角的茶盘,整个茶盘连同茶汤全然碰翻在了桌案上,子婴方抬起头来,看着书案上的一片狼藉,恍了恍神,终带着三分不耐地提高声音唤了人。

应声进来的是已升入内务总管的卫管家,将将推门而入,扫视了一眼,身后便传来七子求见的声音,子婴才方知姜玉姬在进城后并没有回到宫中,而是半道上折返回了旧宅。

“糊涂东西,府上不比往日,如今只有几个人守夜,这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如何担待?你怎么就不长长脑子劝劝夫人,这会又是风又是雨的,夫人也经不得车马的再次颠簸。殿下,要不要老夫传命下去,着宁大将军调遣几路人马回去?”卫管家伸手便戳了戳七子的脑门。

子婴拧了拧眉,抬了抬手,“算了,大半夜的就不用大费周张了,眼下狂风暴雨的,谁会罔顾性命地往深宅里钻?再者,刘邦的人马定在暗地里盯着呢,大军的粮草马匹不曾筹措齐全前,本殿不想打草惊蛇。七子,你明日一大早,前去接了王后回宫便是。陈垢在府上,料想也不会有何不妥。”

子婴再次见到姜玉姬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一夜的雨,空气里带着秋日的寒,羽阳宫前抄手游廊下的河渠,似乎已有薄冰覆面的痕迹。

子婴在踏进羽阳宫门的时候,便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缕曲乐声,那弦乐声凄清,曲调不平,似乎弹奏者心思并不要器乐上,而那弦声也甚是单薄无力,子婴怔了怔,止了步,转头问向随行的卫管家,“卫伯,这是琴音还是筑音?”

卫管家侧耳细听了一番,面色变了变,终带着三分揣测之意开了口,“回殿下,不是琴音,应当是筑音,可是那丝弦之音似乎并不是执竹尺击弦,而是以手抚出,故而殿下听着,音色便弱了几分,并不曾有着筑音特有的悲亢激越。殿下,这击筑之人怕是并不知晓先皇的命令吧?”

姜玉姬有着三两分的头疼,一大早七子的马车径自驶入后院,随行的两名宫婢前来请安的时候,她方发现自己依旧呆呆地坐在那软椅上,面前的几案上,早已熄灭了火的红泥炉、残留着一汪碧色的茶瓮、依旧散发着青梅黍米酒香的陶罐,就那么七零八落地摆着,毫无章法。

姜玉姬这才想起,整个后半,她便一直呆坐在这里不曾合上眼去,窗扇半开着,窗外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就斜斜密密地交织在窗下,一片寒湿之气,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在整间屋子里蔓延着,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合上那半扇窗。

那半扇窗是他留下的,她下意识地,甚至都不敢去触碰,她不知道以他如此孤注一掷的性子,还能做出怎样的惊世之举来。

他们之间,隔着她的夫君子婴,隔着她的姐姐虞姬。

他们之间的鸿沟,此生注定无法跨越,可他,却是要做什么?

她猜测不到。

两名宫婢看着怔怔出神的她,面面相觑了一番,方上前来低声静气地请了安,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几案,稍稍替姜玉姬梳洗了一番,便扶上了车轿。

许是下了雨,路上出行的人少了些,马便扬蹄飞奔着,车越发的颠簸,颠簸的似乎连车轱辘都将要飞了出去,可即便就这般的颠簸,姜玉姬依旧靠着车壁沉沉地睡了去,直到马车的宫门口停了下来。

回到羽阳宫,站在那一排石阶之上,她隐隐约约有着几分恍惚,仿若当年第一次来羽阳宫时,她也是这般站在宫门口处,看着那一排排的石阶,犹豫着去面见当时的玉莲若。那个时候的心境,似乎与如今,早已大不同。

灵珠替她斟了热茶,轻声絮絮叨叨了什么,她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就那么倚在软榻上,闻着院中若有若无的几抹秋桂沾染着水气的花香,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似乎太阳已至半空,天色晴朗,可整个院落里,依旧散发着雨后的泥土气息,一名宫婢在廊下急匆匆地前来回禀,只言昨日夜里大雨滂沱,后殿的一处角楼似乎墙壁渗了水,淋毁了三两卷储存的绢麻,不知要不要紧。

那是后殿西南方向的一处角楼,拾阶而上,空气里多了一抹尘埃混合着雨水的涩涩气息,门扉紧闭着,一名宫婢小声地回禀着,“往年莲夫人在时,平日里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只允许每年打扫几回。”

门扇推了开来,三两缕阳光便透过屋顶的明瓦渗透下来,淡淡的粉尘在光圈里狂舞,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水气,姜玉姬站在门处细细地打量了一周,屋子并不大,只靠墙壁零零散散地堆着两只几案,几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一只打开的木匣子里,几卷素色的绢麻透着湿气,西侧的气窗下挂着一柄青铜剑,剑鞘上镶嵌着的一枚玉石已然蒙了尘,温润的光泽不再,而另一个角落里,散落着一架铜弩机,几枝铜鏃,再并排的一只案桌上,摆放着一张只蒙了层薄纱遮尘的筑。

她命人收拾着那间角楼,将所有器物搬出来晒晒太阳,并吩咐灵珠将那一张筑带回了前殿。

那是一张足足有十三弦的筑,与她幼时所见到的略有几分不同,经过灵珠的小心擦拭之后,筑体隐隐泛着木色的暗红,姜玉姬在筑前坐了下来,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筑这种乐器时,是在祖父的书房里,祖父当时颇擅器乐,尤其是击筑,一度用坏了几枚竹尺,偶然一次见她在窗下驻足倾听,便顺手教与了她。可是后来,祖父却是突然间将所有的筑都束之高阁,再后来,举家搬迁,所有的筑,不管精良与否,似乎一夜之间俱消尸灭迹。

却不曾想,会在这秦宫偏僻的一处角殿里再次见到。

姜玉姬伸手抚过丝弦,丝弦纤细,可是指腹所到之处,却是紧崩强韧,而一阵曲乐声,便随着她手指的拨动细细流出,而手指,已是隐隐地作痛。

“灵珠,搬筑时可有发现周围有竹尺?这筑,需得竹尺击打,方能得其壮阔之音,”姜玉姬减轻了手上的几分力道,头也不抬地问向一侧的灵珠,可半晌,却不见灵珠的回应,而整个殿内的空气,却似乎在瞬间凝聚着冷寒之气。

姜玉姬住了手,那陡然而聚的冷寒之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猛然回过头来,便看到了三两尺之外子婴紧绷着的脸,而一侧的灵珠,已是瑟瑟地跪于地上,伏地不起。

“孤再次下令,有生之年,在这秦宫里,永不复闻击筑之声!”

【注解】筑,中国古代汉族弦乐器,形似琴,有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弦发音。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自宋代以后失传。千百年来,只见记载,未有实物。

那最后一句命令的话,子婴是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也不曾想到,子婴会这般的怒不可抑、大发雷霆。

怒到无视姜玉姬的劝阻,怒到一抬手便将那张筑用尽全力般地掼到了地上,木质的筑体,瞬间便拦腰折断了去。

半晌,姜玉姬方回过神来,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从不曾见过这般怒气冲天的子婴,似乎将将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她在头疼之下、半睡半醒之间的一场幻觉。可是那一张躺卧在地砖上的,已然断裂成两截的筑,那一声依旧回**在她脑海里的“呯”然一声巨响,却又分明告诉她,刚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

她尚不及思虑明白,她猜测这张筑许是曾经玉莲若的遗物,就如同昨夜里夫子陈逅所讲,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同习字抚琴,一同读书击筑,或者他月下舞剑,她灯下红袖添香……或许,她这般自作主张的举止恼怒了他,又或许……她猜测不到。

她也不想去猜测了,她只觉得头疼,许是着了夜里的寒气,许是生生被子婴所气恼。

她缓缓地起了身,又矮下身去,定定地看着那张筑,她记得祖父曾经最爱不释手的一张筑也与眼前破碎的筑一样,是由紫桐木制成,木的纹理清晰可见,筑的音色刚劲清亮,只是可惜……即便是能工巧匠可以恢复七八分,怕是音色却无法恢复如初。

一如她与子婴的曾经。

其实子婴并不曾走远,他急匆匆地冲出羽阳宫,此刻就站在迂回曲折的水榭游廊之上,那陡然而来的怒气与其说是借着这张筑而引发,倒不如说是一连数日来那久久积压着的,积攒着的,压抑着的,终借着这个由头发泄了出来,只不过,却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水榭下的河渠上吹来的瑟瑟冷风,似乎也让他缓缓冷静了下来,可他依旧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堵得他喘不过气来,扶了水榭的栏杆,只觉得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方能喘息得出来。

卫管家站在一丈开外,看了眼身后隐没在阳光云朵下的羽阳宫,又看了眼面前因恼怒而面色发白的子婴,终带着三分自责与内疚开口劝道,“殿下息怒,夫人定是不甚清楚当年先皇的旨意,当年一事,也仅仅只是朝中大小官员知晓,那会,夫人年岁尚小。”

“是,本殿也知道,而且那张筑,也是本殿很早之前赠予莲夫人的,莲若为了本殿做了那么多,可如今想起来,本殿也仅仅在她初初学击筑时寻了张音色不错的筑于她。我想我早已忘记了这一回事,可是今天听到筑音,见到这张筑……”子婴微微叹息了一回,闭了眼,稍稍顿了顿,“卫伯,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殿下可是昨夜里睡得不甚安稳?”卫管家看了眼子婴的神色,颇为担忧地答非所问。

子婴看着脚下河渠里冷风**起的阵阵涟漪,一言不语。

昨夜里,他几乎一夜不曾合眼,七子带回的消息,终让他在寝殿里辗转反侧,他几次就要唤人来,吩咐了调派几路人马回旧宅,去护她一夜安睡,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都退却了下来。整座咸阳城,城里城外的局势,容不得他做出如此轻率之举。

他一夜坐听风雨声,一片片卷来的夜风疯狂地拍打着窗棂,伴随着而来的夜雨疯狂地冲刷着回廊屋檐下的夜灯,而他就站在窗前,就任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寒风疯狂的肆虐着他的衣袂。

他想他是担忧着她的,他一早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手头紧急的政务,便急匆匆地前去羽阳宫,可他没想到,他会控制不了自己而大发了发雷霆。

原本,七子来回禀时,曾低声地说,“夫人似乎脸色不好呢,”原本陈垢托七子捎回的信里也在末尾附加了一句,“务必给夫人开一副祛寒发散的方子,”原本他还吩咐孟侍医随后亲来看脉……却不曾想,一切就事与愿违,变成了如今的这般境地。

见子婴不言语,卫管家讪讪地进言,“殿下,要不老朽去解释一下?夫人素来是明事理的。”

子婴叹了口气,思索了片刻,却摇了摇头。

他想,即便是需要给姜玉姬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应该是他自己,而不是借他人之手。

他在水榭里与提了医箱的孟侍医迎头遇上,他抬手示意孟昕速速前去,便站在水榭里等着梦昕的消息。

水榭里的亭柱,似乎都带着秋日里的寒气。

他便靠在这亭柱上,脑海里闪现出很早之前的那一幕来,他甚至在想,倘若他能预知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切,兴许,他会早早地结束掉这一切,又或者,抛开一切远离所有是非。

可他没能等到孟昕,却等到了宁奕。

宁奕带来的消息说,外城西街的老妇人,那位他犹豫着,终最终暂时安置在外城的云婶,晨起提水,因夜里暴雨,脚滑跌近水渠里,溺水而亡。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足足怔了半炷香的时间方醒悟了过来,宁奕在一侧面带忧色瞥了一眼卫管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声地嗫嚅道,“圣上,请圣上责罚!”

他来不及等到孟昕出殿了,有些手足无措地叮嘱了几句卫管家,便急匆匆地启程了,骑着马不停蹄地赶赴外城西街,大积不大却颇为隐蔽的院子里,五名负责值守的侍卫就齐刷刷地跪在泥地里。

子婴在西侧的小厢房里看到了老妇人的遗体,满是岁月沧桑痕迹的脸上,似乎走得很安详。

可是,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姜玉姬?

他记得昨天在城郊墓地见到姜玉姬时,她平静如水的表情下,似乎隐藏了太多的情绪。他转身走出西厢房,抬眼看着院落里那在一夜的风风雨雨里散落一地的枯枝败叶,他只觉得心乱如麻,整个大秦的,整座秦宫的,似乎所有的局面都如同眼前纷乱的场景。

他留下几名亲卫处理着老妇人的后事,而自己在日落时分赶往了守城将士驻扎的北望山,北望山并不在城北,却因山峦之巅一块面北巨石而得名,子婴此刻就站在那高高的在山峦之上,极目远眺着云海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入目处群山青黛,连绵一片,晚霞就映红着整整半片的天幕,他顺着晚霞的光泽将目光缓缓收近,隐没在依旧苍翠的竹林深处的村郭城寨上空有冉冉炊烟升起,村落外的山峦下有纵横阡陌的田地,田地外围,有如同灰白丝绸般缓缓北上的溪流,那高远的苍穹之下,似乎有狗吠马嘶声偶尔传来,再近些,他看到眼前的薄淡暮霭里,就有两只灰色的苍鹰正破风展翅,迎着那摇摇欲坠的夕阳振翅而飞,渐渐消失远去。

他便突然想起姜玉姬画的那一幅画作来,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胡亥看到画作时的每一个表情,诧异的,脑怒的,不屑的,却有带着一抹赞赏和怜惜的。

他便陡然明白了胡亥眼光中那各种情绪不停流转时的心境。

原来,那个时候的胡亥,对整大大秦的国运,也是曾经带着一丝猜忌,和疑惑的。

他的心便在瞬间,也如同那一轮眨眼间便看不到影子的落日一样,陡然间便沉沦了下去,似乎,无底深渊。

他突然便害怕了,害怕失去大秦,害怕失去她,害怕所有人对他失去了信心,害怕他自己也会像胡亥一样,被所有人所抛弃,众叛亲离。

有亲卫上前来,低声提醒着时辰,他便急急地转了身,他不想再去看眼前坠入暗影里的一片,他突然地厌弃眼前的这一片黯淡,那一片暗色如同混乱调和在一起的各色墨汁,暗暗的一团,如同脚下的那一块巨石般,坠坠地压在心底。

可是站在秦宫的宫门前,看着那高耸的城楼,看着那一片暗青色的城墙,看着那两扇沉重的铜门,他却突然不敢再前进一步了,踌躇着,犹豫着,他终命亲卫调转了马头,带着满腹的心思回了旧宅,马车绕至侧门的隐蔽处,亲卫越过墙去替他开了门,薄淡的一层月色阴影里,小云清在一株树下便挥舞着手中的一柄木剑,一招一式练的极其有模有样。

他的陡然出现,让云清恍了下神,瞬间清醒,认清是何人后便随手丢了木剑,兴高采烈地扑了上来,拽着子婴的衣袖摇晃着,“皇兄今日怎么得了空闲回府来?是要搬回来住吗?皇嫂可有随行?”

子婴弯下腰来,勉力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着云清的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夫子呢?”

一提陈垢,云清撇了撇嘴,兴致瞬间低了三分,嘀咕着,“皇兄原来是为夫子才回府的,夫子昨日夜里受了寒,今日已服了两剂药,眼下恐已经就寝了。云清恐惊扰了夫子安眠,才来这后院练剑的。哦,云清差点高兴地忘记了,夫子说,见到皇兄要行君臣之礼。”

云清说完便松开子婴的衣袖,一掀外衣就要跪拜了下去,子婴一把拦了,牵着云清的手,随口问道,“夫子怎么教你这些?都自家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夫子懂的可真多,可是皇兄,你能带云清去看看城外山峦上的长城吗?夫子说皇祖父着人修筑的长城绵延数千里,集巍峨壮观之能事,数十座烽火台皆建筑在山峦最高处,几欲伸手可摘星辰。”

“夫子言过其辞了些,那烽火台的作用固然重要,可却是需要人爬上去点燃烽烟以通传讯息的,若建在极高处,倘若那战况军情十万火急,怎么才能不耽误军情,错失良机呢?再者,修筑长城可是极为劳民伤财的,当年皇祖父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耗费了大量的银两,已是累得黎明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他,你十七叔,更是变本加厉,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再加上眼下天灾不断,民已不聊生,所以,本殿已然下了命令,暂时停止了修筑。”

云清被子婴牵着手,此刻停了下来,仰起小脸看向子婴,一本正经地说,“皇兄此言差矣,夫子说,当年皇祖下令修筑长城,是明智之举,是为了大秦的万年基业,外可抵御强敌入侵,内可消耗前朝各国的残留势力,防止他们死灰复燃。”

子婴心下一颤,也生生停了脚步,“夫子还说了什么。”

云清索性拉了子婴在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极其认真的想了想,“夫子说,当年我秦国北有赵、西有巴蜀、东有魏国、与强大的楚国接壤,境外还有西戎虎视眈眈,皇祖父举全民之力,采取由近及远、各个击破的策略,北取赵、中去魏、南取韩、然后再进取燕、楚、齐,最终一统了天下。可是天下这么大,那些被我们秦国灭掉的国家,势必会有残留下来的军队和王公贵族,或者是对自己的国家忠诚热爱的百姓,如何安置他们,便比强国富民更加的重要,势必优先考虑对策。皇兄,云清说的应该没有错漏吧?母亲说父亲剑术超群,便是在那数年来的征战中练成的,想来那些战争,便是那些不甘心臣服于我大秦的势力,有心而为之的吧。故而皇祖父为了削弱他们的残余力量,瓦解他们的痴心妄想,将他们的力量分散了开去,便选择了大修城池以安置他们。皇兄,你说夫子讲的有道理吗?”

子婴看着月色下云清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庞,略微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他便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似乎真的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似乎真的如胡亥所言,一味的为了自保而活得小心翼翼,活得没有尊严,活的……只记得恨,又或者,他远不及皇祖和父亲的睿智与目光的高远。

他在深夜里回了宫,站在书房里,看着那面几乎铺满整面墙壁的羊皮地图,顺着那地图上的山峦溪流,在心底描绘着它们的影子,可是,那些山峦村落,却渐渐地变得模糊。

刘邦拔营起兵的消息是在天微微破晓的时候传来的,消息说,刘邦的数万兵马刘邦绕过峣关,越过蒉山,在蓝田一带两度大败驻守的秦军,眼下已然率越过武关,直逼咸阳城。

依旧站在羊皮地图前的子婴身形便微微地晃了晃,终踉跄了一步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前来汇报军情的一名亲卫,“消息,可当真?”

子婴的声音有着一夜不曾合眼的沙哑,那沙哑带着几分虚无,让人听着有着几分不真切感,那名亲卫伏于地上,声音小的如同蚊蝇,甚至带着些许绝望的哭腔,“回圣上,是的,他们,我军将全部的兵力调守在了峣关,可是,可是他们怎么就绕过去了,驻守蓝田的少数兵力又以老弱病残居多,防不胜防。待主力军回过神来,他们已经,他们已进入武关了,正在全力赶赴灞上。”

子婴再踉跄着转过身去,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伸手顺着那方地图,将颤抖不已的手指落在一处,嗫嚅念叨着“灞上,灞上……”

那地图上面,他手指落下的地方,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远去,子婴眯了眯眼,他记起似乎就在不久前,他的踏雪马就是在那条灞河附近被项羽夺去的,似乎那一天的情形依旧就在昨天,可是一晃眼,如今,却又有另外一个人,要在这里抢压他的江山。

他终冷笑了一声,缓缓落下手来,再缓缓转过身来,问那名亲卫,“宁将军何在?”

“回殿下,将军一早便带兵去了灞上,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联军踏进灞河半步。”

子婴的目光再次从亲卫身上转到那方地图上,自言自语着,“守,如何守?皇祖父留下的百万人马,如今还余多少?那一年九月,我们三十万主力,大破赵军乘胜进占邯郸,这里,我军再增员三十万趁胜猛攻巨鹿,可是结果呢,十二月,他来了,率楚国援军不足十万赶到,三天的时间里,他们九战九捷,我军损了大将王离、副将苏角,那一战,我军惨败!从棘原到洹水,我军是一路逃跑着回来的,军威不再、丢盔弃甲,活着回来的,尚不足五万。”

子婴深呼吸了一口气,“来年七月,洹水之南,殷墟之上,再折损二十多万……而如今,他们联军,将近五十余万人马……最后两万余人,我亲自目送他们开赴峣关,眼下咸阳城内外守不足一千,你告诉我,如何去守?”

亲卫低着头,伏于地上一言不语。

“罢了,你先下去吧,传令下去,不可硬拼,保存实力,宁奕,他会明白的。”子婴抬了抬手,终在亲卫悄无声息地离去后重重地瘫坐在高椅上。

天色,阴沉的可怕。

一只小猕猴带着满身的泥点闯进玉堂殿时,子婴依旧瘫坐在高椅上,小猕猴似乎是累极了,趴坐在子婴的脚下,极其疲倦地“吱吱”叫着。

猕猴脖颈间的铜铃里,是骊山深处秋姑姑传来的讯息,秋姑姑说,六公主自入秋便犯了咳疾,这几日已然病情加重,往往深夜里便要咳出血来。

子婴握着那方锦帕的手,已是再无力将自己撑坐起来。

他再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似乎很多年前的那种恐慌再一次席卷而来,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父亲自毁于那一纸诏书前几日,便有母亲病重的消息传来,可终等不到父亲回城去探望最后一眼,见上最后一面,便咳血不治而亡,而父亲,也等来了那一张催命符。

曾经的一幕,如今,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在目。

午后的微弱阳光遮掩在了层层的云层里,子婴站在望夷宫的门前,看着高高的台阶尽头紧闭的大门,他记得就在一个月前,就在那一个雨夜,他也这般站在望夷宫宫门的台阶上,看着乌云笼罩下的宫殿,那一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胡亥死在了自己面前。

似乎骤然间有长风吹来,风卷起脚下的落叶,那几片枯叶便在半空里卷飞着,飞到极高处,却又在一个瞬间落了下来,风住的时候,那叶子就摔落在他的脚下,早已干枯的叶片,瞬间四分五裂了去。

他便骤然觉得一阵冷意袭来,仿佛那片碎成灰烬的落叶,那一抹生命尽头最绝望的冷意,就一寸寸地蔓延进他的血脉里,他快步迈过那枯叶,他突然就想要离开这里,离这处台阶远远的,可他脚下带起的风,就生生将那片落叶的灰烬带起,仿佛刹那间消散在风中,无影无踪。

他推开了望夷宫的大门,随着门的开启,他甚至能感觉得到那些熟知的屋脊、玄色的地砖、精雕的窗格、金色博山炉,他甚至感觉得到殿内的所有都已蒙了厚厚的尘埃,尽管如今,整座大殿早已空空如已,空空的,似乎仅剩下空气……他继位后下令封锁了望夷宫,可他发现,他封锁得了整间宫殿,封锁得了所有的门扇窗棂,封锁得了所有的暗格密道,可是,他却封锁不住记忆的闸门。

风送来殿内尘埃的气息,破碎的、陈旧的、腐败的、沉闷的,沉闷得令他感到窒息。

他就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地砖的冰凉,让他如同置身于冰窖里,他缩在地板上,看着空空****的大殿,那高耸的一根根廊柱便如同无形的山一般,齐齐地向他拢压下来,那已然蒙了一层厚厚尘埃的高椅上,似乎胡亥曾经满含嘲讽的笑声再一次回**在耳边,那笑声似乎渐渐在放大,如同投落进水面的石子一样,那笑声的涟漪一圈一圈**了开去,一层一层的不断从整个大殿的廊柱里,墙壁里,砖缝里,窗格里,源源不断的挤出来,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整个大殿……

子婴用双手堵住耳朵,可是胡亥的笑声依旧穿透指缝,层层叠叠的钻进耳朵里,他捧着头,痛苦的将头埋进臂弯里,可那些曾经在这个大殿发生的一切,曾经在整个秦宫发生的一切,一幕幕场景都浮现在眼前,他觉得头疼,似乎要崩裂开的疼,所有的场景,所有惨死枉死冤死在血泊中的族人亲人亲随们,所有那些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声、呼叫声,似乎都在那一刻拼命着挤出脑海,挤的他的头如同快要裂开了般。

父亲在月夜里一声霹雳耀白整间军帐时捧着那一册诏书,苍白着脸,声音因绝望而沙哑,“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还有什么好前去请求的?”;蒙云带着浑身被血色染红的雪花,在那一个风雪夜跪在了他的面前,伏地不起哭得像个不经事的孩子,“殿下,此仇不报,蒙云怎么去面见蒙家的列祖列宗?”;莲若背着他偷偷进了宫,向辞别时她笑的云淡风轻,“子婴,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你只记着,好好保重自己,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可他却辜负了所有的人,他苦心积虑夺回的江山,却就要保不住了,他甚至连最疼爱他的六公主都没法派人去医治,他甚至都无法给年幼的云清一个完整的家,无法给他最想保护的女子一份乱世中的安稳。

他枉为一国之君。

他瘫坐在地上,轻声地呢喃着心底的那个名字,“玉姬,玉姬……”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断桥,看到了清溪,看到了溪畔中盛开的白莲,那一叶小舟上,一团模糊的,仿若水天一色的身影,那身影仿佛从那片接连碧的荷叶中缓缓转过来,仿佛就那么一瞬间,似乎一双手拂过,那些所有的场景似乎便被那双手拂了开去,所有的、层层叠叠的、如同一团乱麻般的、就要挤破脑袋的一切一切,都在刹那之间消失殆尽。

唯独那个水天一色的身影还在,唯独那双抚去一切的手还在,他闻到了隐约的木樨香,那若有若无的淡香缓缓的充斥在鼻端,仿佛那一大片记忆中的血腥气,也在瞬间被木樨的香气遮掩了去,如云烟般消散了去。

他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抬的极慢,他害怕,害怕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幻觉,兴许当他要伸手触碰时,或者抬眼去看时,那个身影,那抹水天一色,那缕充斥在鼻端的木樨香,都会消失不见。

可他又盼望着,期盼着,那不仅仅只是一场幻觉,他期盼着那一份真实的存在。

可是倘若真是她就在眼前,他又要如何去面对,如何去解释那张筑?如何去解释云婶的溺亡?如何说清楚目前的局势?如何描述他去六公主的担忧?如何……给她一个交代?

他害怕着、又期盼着,期盼着,又害怕着。

他缓缓地从臂弯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点,可角落里燃着的一盏灯烛,那微弱的一圈光晕,就生生刺痛了他的眼,他抬手去遮挡那一抹微光,那支冰凉的,颤抖的手,便触碰到了一截温软,如同梦境中的一般,一袭天水碧的衣袖,就轻轻擦过他的脸庞。

那个梦中的身影,那个幻境中的水天一色的身影,就真实的在眼前。

不是幻觉。

姜玉姬在子婴身边缓缓地跪坐了下去,不过是两日没见,那个在午后怒气冲冲着拂袖而去的人,竟然就被现实无情地折磨成这般模样,记忆里不过只是双鬓染霜白,而此时此刻,他已然苍白了满头的发……,时光,似乎在他身上走的快了些。

“殿下,”姜玉姬低声地唤着,她看到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那模样,如同垂暮的老者般极为缓慢,他的脸色苍白,甚至带着一抹生命渐渐流逝的灰,他的眼底泛着血丝,他空洞的眼神,如同两眼枯竭的井,再泛不起一丝的波澜。他的唇紧抿着,抿得无一丝的血色。他似乎被她带进来的夜灯微弱的光芒灼痛了眼,就那么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来,遮挡着她带来的一抹微光,那支手,记忆里那双骨指分明,强劲有力的手,此刻就一直微微颤抖着。

“殿下,殿下?”姜玉姬轻轻地唤着,强忍着心底层层泛上来的怜惜,伸手握住了那只手。

“玉姬,玉姬……”子婴依旧轻声呢喃着,他感觉到了一抹暖意,一抹他幻觉中的温软就那么真实地暖在他的手心里,“玉姬,我……”

可他一句话都不曾说完,便终无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淡淡的粉尘在隐隐的光圈下无声无息地弥漫着,姜玉姬看着沉睡中依旧紧锁着双眉的子婴,伸出手去抚向他的眉心,可那紧锁的眉头,却是她无论如何抚,都无力抚平。

那一日日落时分,卫伯遣派了一名原先府里的老嬷嬷前来问安,带了些时蔬瓜果,问了些许病情,叮嘱了几名宫人几句,言语中便提及了前朝的往事,提到了钟离,她便明白了为何子婴要怒而摔筑,拂袖而去。

原本她想着等缓和几日,等子婴的怒火平息后,再前去解释几名,又或者,提议雅乐之事原本就不需与朝政混为一谈,可谁曾想,似乎,等不到过几日了。

孟昕在诊治完子婴,开了药方,仔细叮嘱了卫伯几句后,提了医箱出得内殿,在外间犹豫了片刻,又折把返了回来,她方知道,隐居在山林间的六公主,咳疾犯了,似乎,病得不轻。

孟昕说,他原本就一直知道六公主的存在,往年里,也曾替六公主开过药方,吩咐人将药草仔细研磨成粉,蜜炼成丸,用细土陶罐封了,看着子婴将药丸转交蒙云快马加鞭送了去。如今瞧着,定是给六公主备下的药丸已然服尽,再加上入秋的几场寒雨,引出了旧疾,可他素来只管开方看药,却不曾知晓六公主一直避世安居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