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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叹一声,唤了声红药,让她取两只木匣子来,话音刚落,便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正抓在手中的一只小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抢了去,我刚要恼,训斥两句,便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杜若的味道,熟悉的香气,混合着窗外阳光和尘埃的气息。
公孙度。
我只觉得鼻间陡然一酸,扭头看到他,起身便扑到了他的怀里,那个怀抱,依旧温暖、依旧熟悉。
“来让哥哥瞧瞧,怎么病得这样厉害?连哭的声音都变了?”公孙度将我的整个身子从怀里捞出来,抱着我坐在他自己的膝盖上,伸手便捉住我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腕。
“这哪个庸医开的药?这样重的寒气外袭、肺气失宣,竟然加了味桑菊,还有一味连翘?”公孙度松开我的手,探腰取了晾在一边的药汤,闻了闻,欠身便连汤带碗从窗品扔了出去。
我莫名的心情大好,吸了吸鼻子,把玩着他头顶上的白玉发冠,笑着相问,“这药还真是连翘熬的,就在那小院子的窗子下边,大冷天的还打了半天的扇子,看了半天的火,她怎么自己把自己也煮进去了,我怎么不知道?”
公孙度将我拦腰抱起,搁在了软榻之上,又替我脱了鞋子,铺了床薄被裹住我一到冬天便发凉的双脚,打趣着我,“看来病得真是不轻,都开始说胡话了,也不知道金沧月那小子是怎么照顾你的。”
我不接话,那个名字,我已经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再也不去触碰,可我的好哥哥,就这般无意地提起了他。
“你吩咐她们,一定要按本神医开的药方来,若那帮御医们有异议,让他们来圣上寝殿与本公子理论,”公孙度在我面前转了两个圈,出去了一回,寻了笔墨进来,就着我烛台下的雪白纱幔,提笔便拟了份药方。
我伸长着脑袋瞅了眼,苦杏仁、苦地丁、薄荷、桔梗,苦涩难吃的药比比皆是。
“二哥,”我坐在榻上轻唤着,他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回头,依旧提笔写着。我有好多事情想问他,问他那一天为何那般的生气?问他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在宫里,却那么久没来看我?可是每个问题,仿佛都要提起金沧月的名字,我闭了嘴,告诉自己不问也罢。
“怎么了?怕哥哥一不小心添了一份毒药毒死你?”公孙度微微转过头来,掀了掀眉毛,“想你死的人大有人在,不劳烦本公子动手。”
我咬唇不语。
公孙度见我半晌不回话,终扔了手中的笔,坐到了我的榻边上,歪着头看着我,“怎么不好奇了?也不问问哪些人想你快点死?”
“孟良娣,”我脱口而出。
“她?她自身都难保,”公孙度轻笑一声,“她还没那个本事能置你于死地。”
我猛然间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素来风度翩翩的“云中三公子”之首的公孙度竟然比往日里黑瘦了一圈,我抬起手抚上公孙度的脸庞,他的头微微地向后退了退,终任由我的手抚过他的脸、他的鬓角,划过他的唇角。
这本是我们兄妹间往日里常有的动作,可今日的公孙度,却有着明显的生疏感,我怔了怔,落下手来,叹了一回,“是不是很多女子都想进宫当太子妃,孟良娣比我美,又比我会讨姨母欢心。”
“金沧月不会轻易喜欢上任何人,他的婚姻由不得他作主,今日孟良娣也好,明日新上任一个美人、才人也罢,素来都是朝堂上势力权衡的筹码,”公孙度看着我,轻声地解释着,见我依旧仿佛听不懂的样子,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髻,“不与你说了,待你再大些,就都明白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吃药,养好了身子,不许再乱跑。”
“我都十二岁了,娘常说,大姊十岁不到便通读兵书,十二岁便随父亲入军营历练了,”我小声地嘀咕着。
“也是,本公子像这你般大时,经史子集那是满腹经纶、脑子里熟记的药方都不下三百篇,”公孙度再次揉了揉我的发髻,顿了顿,仿佛是自言自语,“十二岁了。”
我嗯了一声,本想借机问问他,待我生辰时,他要准备些什么礼物于我,却见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起来,他盯着我,眸光中的清亮瞬间变得幽深起来,那目光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我伸手推了推他,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极紧,“楚楚,你是不是喜欢上金沧月了?”
何为喜欢?何为不喜欢?我说不清楚。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记得十岁那一年我抱着那只小白猫欣喜无比,公孙度弯着腰问我,“楚楚喜欢吗?”我点着头,大声地回答“喜欢!”公孙度又问我,“喜欢哥哥吗?”我亦是点着头,大声地回答“喜欢!”公孙度再度笑眯眯地问我,“那是喜欢哥哥多一些,还是喜欢这只小东西多一些?”我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喜欢它多一些,因为它不跟我抢吃烧鹅,”后来一连数日,公孙度见我便唤我“小白眼狼。”
我喜欢过很多人,父亲母亲都喜欢,平日里素少回府的大姊也喜欢,时常与我闹别扭的二姊我也喜欢,傻乎乎的青萝喜欢,常常与公孙度一起寻我开心的杜衡我也喜欢,在我的认知里,身边的人都是亲人,都会喜欢上。
甚至于那孟丽娘,我说不上喜欢,可我也不厌恶她,至少,她是美的,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看着便如一朵开得很绚丽的花般,赏心悦目。
而金沧月,会想方设法将我从失去青萝的痛苦中带离出来,替我安排,为我着想,给我斟茶,给我讲宫里的故事,为我做一个大雪人,我想,即便那只是一件随手赏下的赏赐品,可毕竟是人亲手堆起来的,堆的时候也一定在在想着我的,这样想来,我也是喜欢他的。
可是于公孙度,我却更加地说不清楚,他是好兄长,一面照顾得我无微不至,一面又时常寻我开心,恼得我恨不得将他扔进府里的金鲤池子里喂鱼的同时,又常常在小院的门口盼望着他来,盼望着他来给我讲故事,给我带一些惊奇的小玩艺儿;他又是一个好玩伴,常常避开父母的视线带我偷偷溜出府去,让我见到了高深的安国侯爷府外面的精彩与与众不同,即便他时常取笑我,笑我笨,笑我脑袋里面肯定少了些什么,可我依旧喜欢他,依赖他。
我不说话,我只是瞪着他,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出这一句话来,可他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把将我揽入了他的怀里,继续揉着我的发髻,笑着说,“小笨蛋,你还是别长大的好,长大了若是喜欢上了别人,哥哥怎么办?都没人喜欢了。”
倘若那时我懂,我便能懂得他话里的另一层深意,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也是喜欢着他的,舍不得离开他的,我愿意随他离去。
可是倘若在那个时候我便离开这座深宫,离得远远的,我想,那么后来的一切,兴许就不会发生,亦或是伤害不到任何我身边的亲人,可恨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明白。
我在公孙度的怀里扑哧一笑,“哥哥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之前就有孟丽娘,那日还恼怒着我来着;后来不是还有穆九凤吗?她可是说要非哥哥不嫁的,可是哥哥,我不要她做我嫂嫂,她太凶了,”我顿了顿,继续取笑着公孙度,“二哥,你瞧喜欢你的可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呢,你可不许与太子殿下抢夫人,按西凉律,那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
“这脑袋瓜里是少了些什么,还是多了些什么,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公孙度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便将我整个人推倒在了软榻上,怒气冲冲地便拂袖而去,我瞧得真切,依旧是佯怒。
那一日我心情大好,碧痕吩咐人熬的白粥我也没有厌烦地多喝了两碗,午后闲闲地坐在廊下,抱着汤婆子缩着脖子看两只来院子里觅食的鸟雀打架,便见红药小跑着进来,仿佛身后有狼追着赶着似的跑得飞快,我忍不住扬了扬声,“红药慢些,当心摔个狗啃泥!”
声音刚落,那月亮门后便传出一个声音来,带着调侃的笑意,“早就听说太子妃与从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那声音,依旧隐隐的有着几分熟悉。
月亮门下的半侧阴影里,便闪现出一个人影来,烟灰的貂毛大氅敞开着,露出内里一袭湛蓝的衣袍,袍角很精致地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圈祥云的图腾,他颀长的身躯站在那片不甚清朗的阴影里,轻风从他身后刮过,卷飞起散落在肩上如黑锻般的发梢,衬着那被雪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几缕竹枝,便俨然成了一道素淡却雅致的风景。
来人,赫然是澜王殿下金澜宇。
我愣了愣,方依旧抱着汤婆子缓缓地起了身,“澜王殿下吉祥,不知澜王殿下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