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倒数计时的爱

希望我爱的人能爱我——

这本不该是奢侈的愿望。

马赛机场。

程少颐不时抬头看一眼电子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右手紧握着童岸的手。

也许是握得太久了,他的手心慢慢出了汗。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如果现在放手了,下一次牵手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感觉时间在不断流逝。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只有徒劳。

刚才放下手机,童岸轻轻推开他,小声问:“你应该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吧?”

“嗯。”

“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要回一趟北京。”

她似乎迟疑了片刻:“现在走吗?”

“嗯。”

“那……我送送你吧。”

“你呢?”

“我姑姑住在这里,我可以再待一天再回波尔多。”

忽然就不难以启齿了,童岸自己也唏嘘。

程少颐眼中似闪过一些难言的情绪,却没有时间计较这么多了。

他沉声应道:“好。”

摩天轮缓缓落地,他们并肩走下来,犹如从云端步入尘世。

尘世寂寥,要牵紧彼此的手,才有勇气继续走。

广播开始第一轮催促登机。

程少颐岿然不动,像在想什么心事。

童岸捏了捏他的手,提醒他:“差不多到时间了,你该走了。”

程少颐依然没动,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痛……童岸微微蹙眉,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无奈地笑了:“欸,真奇怪,明明你只是回家一趟,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程少颐的身体蓦地一震。

仿佛被拆穿了心事,他四肢发冷。侧过身,僵硬地吻了吻她的脸:“……等我回来。”

他的手指不同于汗津津的手心,很冷,童岸不禁打了个颤。顿了顿,说:“我开玩笑的啦。”

程少颐没有笑。

她也没法再笑。

他终于起身,走向安检口。

童岸目送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他没有回头,他向来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不知为何,她的眼中骤然起了薄雾。

真矫情!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童岸拍拍自己的脸。

只有程少颐知道,那一刻她无心的预感,其实是对的。

而他,又一次选择了欺骗她。

联系姑姑前,童岸一个人去了趟贾尔德圣母院。

座落在马赛制高点的圣母院四处一派耀眼的金色。童岸远远望着它,有一瞬间,觉得它有点儿像埃及法老的寝陵,那样金碧辉煌,又那样寂寞。

茫茫然随着游客转了一大圈,童岸在最底层的小教堂外驻足。

只有拥有信仰的人,才允许入内。

她没有进去的资格。

所以她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座温柔光辉的圣母像。

不能讲出口的渴望,她早习惯将它们沉入心海的最深处。

希望我爱的人能爱我——

这本不该是奢侈的愿望。

海面吹来的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腥气,童岸感觉到手机在震动。

她木然地拿出来,按下接听键:“Lucile!不得了!庄主竟然真的松口了,下个月我们的酒庄就要易主了!……”

同事仍大声讲着什么,童岸却慢慢垂下了握着手机的手,失神地望着向远处的大海。

地中海浮光点点。

是这片广褒而静寂的海,见证了地球数亿年来沧海桑田的演变。

是否在大海面前,此刻她内心经历的所有动**,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童岸直接买了当晚的机票回波尔多。

在机场候机时,她抽空给姑姑打了个电话。

周围吵吵嚷嚷,她小心翼翼地捂着手机:“姑姑,其实我昨天来马赛了,不过现在有点儿急事……得立刻赶回波尔多。”

姑姑正在哄孩子入睡,笑着嗔怪她:“真是的,好不容易来趟马赛,居然不肯来看看我。我结婚后,你可是一次都没来过呢。”

“下次一定专程去探望你,我保证!”

“不和男朋友一起?”姑姑坏笑。

童岸怔了一下:“不行,他……太忙了。”

“哎呀,真是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男朋友呀,和你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也没在我们家里露过面。你爸过年时还偷偷问过我,说你是不是在哄他呢……”

“……姑姑,我得登机了。”

“去吧去吧,反正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等真正确定就是这个人了,再带给我们看也不迟。”

“谢谢姑姑。”

童岸松了口气,挂断电话。

她把手机塞回包里,在心中悄悄计算了一下时间……程少颐大概还在航班上。

她快步走向安检口。

酒庄内看似一片祥和。

阳光下,翠色欲滴的葡萄藤在风中轻轻摇曳。

童岸径自走向克里斯的办公室。

她敲了很久门,一直没有人回应。

身后一个声音制止她继续敲下去:“克里斯先生去探望儿子了。”

在这种特殊时期?

她狐疑地转过脸。

陆子昂对她微微一笑。

亏他还能笑……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恼意,转身要走。

“等等,童岸!”

听见他叫自己,她的脚步略有迟疑,他趁机追上她:“我有事要跟你谈。”

童岸低头踟蹰着,她不确定陆子昂要和自己谈什么,那个有关于他的黯淡星夜骤然浮现在她脑海,她感觉喉咙发涩。

“克里斯先生离开前,已经确认过合同,签字了。”

她抬起头,一时不确定他的意思。

“我们以他要求的价格收购了这里,以后这里就不是克里斯先生的酒庄了,它属于我父亲。”

“……为什么?”

她是真的不明白。

这两年,酒庄的生意只是有所下滑,谈不上生死攸关,她搞不懂,克里斯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因为他没有继承人。他的子女很久之前便已经拒绝了继承这里。出售酒庄对克里斯先生而言只是早晚的事,现在不卖给我们,今后他的子女也会继续出售。既然我们给了最好的价钱,虽然比他预想的早一些,但他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童岸沉默了。

陆子昂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脸上:“我刚才想问你的是,你是否考虑继续留在这里为我父亲工作?”

“……什么意思?”

“我们稍后会解雇一批员工,从自己的酒庄调人过来接手工作。当然,The darling的销售不会受任何影响,这点我们和克里斯先生已达成了协议。”

童岸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她深吸了口气,几近恳求道:“你能不能先让我自己想想,明天……明天我会去找你谈接下来的事。”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

深夜,童岸躺在**辗转反侧。

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程少颐的手机仍然是无法接通的状态。

她没有他的航班信息,不确定他是否已平安到达北京。而现在的她,也根本分不出心力,去纠结他急着回国所为何事。

眼下的一切,已够她伤神。

从情感出发,克里斯先生的酒庄易主后,她不太愿意留下来为陆子昂工作。对他的感情感到尴尬只是一方面,另一面是因为陆子昂亲口告诉她,会解雇一部分员工。

如果自己留下来……就好像背叛了那些人一样。

明知是幼稚,却忍不住这样去想。

一转眼,一夜过去,她仍然毫无头绪。

清晨,陆子昂来敲她的门:“你考虑得怎样了?”

童岸摇头:“我……还没想好。”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神态稀松:“没关系,你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

“……谢谢。”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陆子昂忽地一笑:“其实我不希望你离开。”

她顿时慌乱:“……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不希望你离开,于公于私都一样。”

陆子昂说罢,转身走了。

果然,接下来的一周里,酒庄内风雨飘摇。

周一,平日里消极怠工的服务生先被裁掉了一批,接着是厨师被换掉了,然后到了侍酒师,最后,终于轮到研发部门。

而这段时间里,克里斯先生一直没有露面。

童岸失望至极。

她明白,他也许有他的立场。哪怕曾有过九十九分的坚持,只要最后那一分松动了,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

但在她心中,克里斯先生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不该什么都不说,便撇下了他们。

尤其当众人意识到陆子昂继父财力雄厚,提前解约的赔偿金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后,大家更恐慌了——

和有钱人,你是没法讲道理的。

一周过去,酒庄剩下的老员工寥寥无几。被迫离开的人从先前的私底下抱怨,渐渐转变为当面牢骚满腹,更有甚者,当着童岸的面嚼舌根:“据说陆先生是为你而来,你这个灾星!”

童岸窘迫地低下了头。

那时,她已是研发团队中剩下的最后一个。

陆子昂抽调过来的人完成了新葡萄的采摘,作为酿酒师,她被他们客套地晾在一边:“陆先生说,在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都无需参与工作。”

童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冲去了他的办公室。

推开门,她还未发作,陆子昂已先发制人:“童岸,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不妨由我先说清楚。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这家酒庄自去年起就是我父亲计划收购的目标,我们的确想要。克里斯先生要求的价格虽高了些,但仍在我们预期之内,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至于我坚持留下你,是因为The darling。我父亲认为你是可造之才,假以时日,能做出更好的成绩。旁人如何揣测我的用意,我根本不在意,我只希望你明白,我陆子昂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童岸被堵得哑口无言。

良久,她抬起头:“我从没有觉得你是那种人,我只是不能理解,你既然选择把我留下来,却什么都不让我做……”

“抱歉,我有我的立场。而且,你还没有正式答应我。”

“我说过的,我会考虑。”

“那这样吧,童岸,我给你十天假期。十天后,你给我最后的答复。走或留,一个字就足够了。”

离开波尔多的那个下午,童岸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人。

“克里斯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说不清伤心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童岸固执地瞪着眼前的老人。

他发鬓灰白,眼神惭愧而无奈:“Lucile,你这是……要离开吗?”

“不,”童岸目光闪烁,“我只是回巴黎休假,想想清楚,要不要继续留下。”

“留下吧!”克里斯先生真诚道,“你是最该留下的人。”

“不!您才是!”

没想到童岸会这么说,克里斯一愣,怅然地笑了,摇头道:“不,我不是。”

“为什么?!”

“这几年,我身体愈发不济,酒庄的业绩也逐年在下滑,虽然维持下去不是问题,但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像年轻时那样打理它了。我的孩子们对酿酒毫无兴趣,常常劝我早些转手,我一直没有松口……这次也许是时间到了,又也许是陆先生的诚意打动了我。钱只是试探他的方式,我这么老了,并没有那么多用到钱的地方……我只是想要确定,克里斯酒庄在他手中,不会在十年后沦为一座荒园。它曾是我一生的乐园,如果把它交给别人,能让它变得更好,我就不会不甘。但一想到你们,我就没有勇气继续待在那里……只好像个没出息的老人家一样逃走了。”

“克里斯先生……”

“Lucile,答应我,留下来。”

“我……”

“相信我的眼光,留下来,你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我和陆先生的补充协议中有一条,就是要你留下来。”

童岸的眼中渐渐浮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克里斯走过来,慈爱地拍拍她的头:“我的小姑娘,你要一直往前走啊。要让我看看,永恒的乐园!”

童岸抹了抹眼泪,对克里斯重重点头:“嗯!”

回到巴黎的第二天,童岸一声不吭地提着行李去了唐婉家。

唐婉叼着牙刷哭笑不得:“傻妞,你就不怕我这里有男人?”

童岸脸刷地一红,犹犹豫豫道:“那……有吗?”

唐婉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

把东西放下,童岸主动请缨去做早饭。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唐婉点了支烟:“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借宿,你的程大少爷呢?”

没有回答。

唐婉眼皮跳了跳,疾步走过去,拍了一把她的肩:“怎么回事?”

“他……回家了。”

童岸低头打着蛋液。

“北京?”

“嗯。”

“……多久没有联系你了?”

“四天了。”

程少颐离开的第五天,手机号直接由无法接通变为了空号。

一百多个小时,哪怕是飞去南极也足够了。

童岸望着手机,渐渐开始觉得浑身发冷。

六神无主的时候,她唯一的归属,只有唐婉。

“那你现在还有心情给我做早饭?”唐婉按住她的手,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童岸怯怯地停住了动作:“可我再着急,也没有用。”

再着急,也联系不上程少颐。

再着急,也只能眼巴巴地等他主动联系自己。

经历了一整夜的失眠,她不得不瑟缩地爬起来,找来这里。

“你滚去睡觉,我做饭!”唐婉不由分说地将她赶出厨房。

“可你不是还要上班?”

“我今天休假。”

“……谢谢你,糖糖。”童岸吸了吸鼻子。

“得了,别恶心我。只要你别在我面前哭就成,医院那群家属,每天哭得我已经够心烦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反而勾出了童岸的眼泪。

她不住地抽噎:“对、对不起……我忍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啊啊啊啊!”唐婉气得把碗往桌上一拍,厉声命令她,“我最后说一遍,给我滚去**睡觉!”

一天一夜未合眼,在蛋饼的香气中,童岸很快含着热泪睡着了。

唐婉端着盘子走出来,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皱着眉轻声嘟囔了一句:“傻妞。”

程少凡昨天就到了巴黎。

他来找她的时候,唐婉刚到家没多久。

“哦,你这是被赶出来了?”她抱着一双手,对他冷嘲热讽。

他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捏得很用力:“注意你的措辞。”

她嗤笑一声。

程少凡松开手,神情烦躁:“所以这几年你待在那个女人身边,到底为我做了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让你知道她的存在还不够吗?”

“不够。”

“那还真是遗憾,我就这么点能力。”

“唐婉,你看我这两年没什么功夫管你,现在就蹬鼻子上脸跟我逞能了是吧?”

“原来你也知道很久没空搭理我……”唐婉笑嘻嘻地吐了一个烟圈,“你就不怕我变节?”

程少凡冷眼看着她,像看个笑话:“就你?”

“……”

“唐婉,”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去,“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你不会背叛我的,永远不会。”

像被人戳中了最痛处,唐婉被呛得咳嗽了一声,气急败坏:“你给我滚!”

“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

“嗯!”

程少凡一把拎过她:“再说一遍。”

“滚!……”

她剩余诅咒他的话,则被他滚烫的吻堵住。

北京。

程酒酒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打扫大厅的陈阿姨。

陈阿姨转过身,神情诧异:“小姐怎么回来了?先生不是说不让告诉你吗……”

“你们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是觉得我是个外人么!”

“小姐什么话,太太只是怕你担心。”

“我在国外才更担心!”酒酒卸下相机包,脸上极少见的没有笑容,“我哥人呢?”

“……陪先生在医院。”

“妈呢?”

“太太也在。”

“那我去医院一趟。”

说着朝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她又折了回来:“陈阿姨,能借你买菜车的钥匙一用吗?这次回来的急,我把钥匙都落在那边了。”

医院的走廊很静,程酒酒能清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夜已深,除了自己的妻子,专属病房内只留下了老黄。

程少颐正在洗水杯,转身看见酒酒,眼中闪过一刹惊讶,立刻恢复了镇定:“你怎么回来了?”

老黄咳嗽了一声。

“不是说了谁也别通知吗?”程少颐瞪着他。

“小姐又不是外人……”

这不是个能说俏皮话的场合,每个人看上去都情绪紧绷。

程酒酒赶紧走过去,宽慰地抱了抱程少颐:“哥,别生气,是我前天打电话给老黄,他无意间说溜了嘴。”

程少颐眉头渐舒,不说话了。

老黄暗吁了口气。

病**的程父睡容安详,精神看上去比程酒酒想象中好很多。她坐在旁边默默看了一阵,这才想起来没见着母亲。

“妈呢?”

“有些急事出去了。”

“是堂哥那边又弄出了什么事?”

程少颐愣了一下,神色冷清:“按他们的说法,现在是在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程父的身体抱恙,恐无法继续胜任董事长一职,应尽早召开董事会,敲定下一任董事长人选。

程母为这事已经和部分董事们斡旋了好几天了。

程少颐低头看表,十二点过了。

“酒酒,你刚下飞机,先回去睡吧。”

“是啊,”老黄也劝她,又看了程少颐一眼,“少爷你也一起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太太走之前还叮嘱我,让我赶你回去睡觉。”

酒酒这才注意到程少颐眼中布满了血丝。

她拉拉他的衣袖:“哥,你就听话,回去吧。”

“你呢?”

“我要留下来陪爸爸。”

“你和酒酒都回去。”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中年女声。

程酒酒不禁回过头:“妈……”

“听我的,你们都回去休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打起精神。明早再过来替我和老黄。”

程少颐思忖了片刻,同意了。

程酒酒则过去抱了抱母亲:“妈,辛苦你了……”

程母身体一震,脸上却仍维系着镇定:“这是我应该做的。”

来到停车场,程酒酒左顾右盼,寻找着陈阿姨的买菜车。

她记性不好,对这里更不熟,看了半天也没看到。

“先停在这里吧,明天再过来开。”

“可那是陈阿姨的车,她还要去买菜……”

程少颐打断她:“最近没人在家里吃饭。”

简单的一句话,令两个都沉默了下来。

解了车锁,程酒酒主动拉开了后座的门。

程少颐诧异:“怎么坐后面去了?”

程酒酒淡淡一笑:“那是嫂子的位置。”

程少颐似怔忡了片刻,才记起发动车子:“……这种小事,你其实不用记得这么清楚。”

程酒酒固执地摇摇头:“哥,你不懂,这对一个女人来讲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我真的挺喜欢嫂子的,你以后……别让她伤心。”

车子驶出医院,程少颐一直没说话。

直到开过叶慎安家的一处酒店,他才似从梦中转醒,忽然开了口:“对了,酒酒,慎安最近联系过你吗?”

“怎么这么问?”

“先回答我。”

“没有。”

程少颐酝酿了片刻,才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慎安最近卖了我们家一个人情,折成现金数额不小。我不确定他此番的用意,你自己记得留一份心……”

“哥……”程酒酒疲惫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他之间,不论他怎么想的,都不会再有什么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程少颐原本不是这意思,被她这么一说反倒词穷,沉吟了半天,重重“嗯”了一声。

回到家,和酒酒道过晚安,程少颐回了卧室洗澡。

水流顺着皮肤慢慢淌下……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离开童岸的第七天。

据说人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三个星期,也就是说,再过十四天,他就能够习惯现在这样没有她的生活了。

那么,他现在对她的思念,也只是因为还在适应期吧?

他的手机号码是落地后的第二天更换的,时间太赶,他被程母催促着出发去医院,来不及处理取下来的电话卡,随手放在了桌上。

回来的时候,陈阿姨已经把房间彻底打扫过一遍了。

他望着纤尘不染的桌面,喉头隐约翻滚了一下。

三番四次想开口问及,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问不出口。

况且拿到电话卡又如何,很多事,除了算了,只有算了。

半夜,程少颐推开了房门。

睡不着,哪怕一天一夜只勉强打了几个小时的盹,此刻他依然清醒得近乎亢奋。

那种类似于皮筋拉到极限的精神力,令他陡然意识到,也许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就要断裂了。

现在的他急需要呼吸空气,新鲜的,冷冽的空气。

入秋的北京已有了微微的凉意,程少颐拉开大厅的门,就看见庭院的桑葚树下坐着个人。

程酒酒与他相视一笑:“哥。”

程少颐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相对静坐了一会儿,穿着短袖睡衣的程酒酒忽然抱臂打了个寒颤,轻叹一声:“原来北京的夏天已经结束了啊。”

程少颐似乎在走神,目光虽停在她的脸上,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

程酒酒吸了口气,小声问:“哥,你是在想嫂子吗?”

她的话像火柴,瞬间擦亮了他的眼。

程少颐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你这次之后……应该不会再回巴黎了吧?”

“……嗯。”

他慢慢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被月光拉长,轻轻颤动着。

“那嫂子……怎么办?”

“我会和她分手的。”

“你说什么?!”

“我会和她分手。”他语速缓慢,吐字却清晰冷静,“酒酒,难道一开始,我们不就知道结果是这样吗?”

程酒酒一下子噤声。

良久,她颤巍巍地抓住他的衣袖:“哥……”

“什么都别说,酒酒,让我静静,我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这几天,医院的空气,房间的空气,总让我觉得不对劲……我感觉窒息。”

“哥……”

程少颐反手捉住她的手腕,眼中似有粼粼波光在闪动:“酒酒,你还记得你刚来我家时的事吗?我还记得……记得很清楚。”

程酒酒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多余。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程酒酒起初不叫程酒酒,她是程太太挚友之女,挚友夫妇先后死于非命,程太太看三岁的程酒酒实在可怜,便办了手续将她领回了程家。

程父向来信命理一说,非要找人为程酒酒看命,没想到算命先生说程酒酒天生福薄,程父听后挺难过,琢磨了数日,大手一挥,说,为她改名酒酒吧。

此生一杯酒,多么豪气干云,他希望未来程酒酒就算真的命运多舛,也能一杯酒一声笑泯恩仇。

程少颐还记得初次见到程酒酒时的情景,她那时只有三岁,到了程家也不怕生,撒丫子满地乱跑。

家人念她年纪小,凡事都不计较,总是乐呵呵地把她抱在怀中。

相较之下,七岁的程少颐却要被程母戳着脊梁骨逼着去补习班、学钢琴、学跆拳道……什么是人比人气死人,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

于是有次趁着父母外出,陈阿姨去买菜,他总算逮住机会和她独处。

“酒酒,你过来。”他坐在沙发上,像个国王一样的对她颐指气使。

小姑娘虽然懵懂,却听得懂他的话,屁颠颠地跑过去。

此举正中程少颐下怀,他强压住心头的那口恶气,含着笑,用手指狠狠戳她脸上的酒窝。

他以为她会哭的,至少他觉得自己很用力了。

没想到程酒酒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可爱,像个软绵绵的糯米团子,程少颐不禁看傻了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她将心收了去。

程少颐还记得,酒酒十几岁的时候尤其像只猴儿,专爱爬树。院子里的那棵老桑椹树,不知道被她折磨了多少回。

他总是静静地看她爬树,跌下来,再爬上去……一载又一载,她逐年长大,微微隆起的胸脯和饱满光洁的脸庞充分证明她不再是小孩子,他便逐渐接受了自己心中的那种隐晦的、变化的感情。

他一度觉得那就是爱了,但他却从没有产生过得到她的念头。

酒酒就该是个梦,一种不死的理想,一种对纯粹感情的向往。

他深信不疑,所以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北京,去巴黎。

然后,他遇到了童岸。

长大后的程少颐被养育成了一个真正的继承人,有着和童年时截然不同的老陈心性。面对童岸,他再也无法拿出年少时有过的那种率性对待她,但童岸对他却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耐心。

他喜欢她的笑。

她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颗酒窝像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

那一霎,他觉得,天大的事,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曾以为自己把她当作了酒酒的替身,直到见到陆子昂的那天,当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嫉妒,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不是那样的。

原来他爱的,是童岸这个人本身——

因为过去的他,从没有嫉妒过叶慎安。

爱情所包含的东西,她一一带给他,教会他,让他感受到快乐、幸福,也体验过心酸、妒忌。

他曾在酒酒身上看到了关于爱情的全部梦想,然后在她身上,得到了真实的爱情。

原来真实的爱情比想象中的爱情更美,也更残酷。

他到今天才明白。

“哥,天要亮了……”

眼见天边隐隐泛白,程酒酒越来越害怕,怕自己若不出声,程少颐能在这里坐到天亮。

然而明天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去做,成年人的世界,能拨给伤心的部分,只剩夜晚。

短暂的夜晚。

好在程少颐终于回过了神:“抱歉,酒酒,你赶紧回房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酒酒担心地看着他。

“我也去。”

他说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脚步算稳。

程酒酒松了口气。

“哥,”她叫住他,“你也不用太悲观,说不定……”

没有什么说不定,如果有,她已经如愿嫁给叶慎安。

她说不下去了。

程少颐回过头,对她淡淡一笑:“酒酒,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他苦涩的笑容令她胸口发紧,一霎间失去了呼吸。

近两天没睡,程少颐眼中的血丝更多了,老黄叹了口气:“白费我的心意。”

程少颐没作声。

一周过去,程父的病情已趋稳定。主治医师不放心,害怕他回去又耽于工作,让情况恶化,逼迫他留下来再观察几天。

程母虽知多待一天便意味着麻烦多一天,但为了长远考虑,还是答应了。

中午,程少颐正陪程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手机忽然响了。

“谁?”程父眉头一紧。

程少颐瞥了一眼屏幕:“叶家老二。”

“噢……正好他联系你,干脆晚上就去请他吃顿饭吧。当然,主要是跟他表个态,以后叶家有用得到程家的地方,我们绝不会含糊。”

程少颐想了想,颔首:“那我先出去接电话。”

“去吧……对了,巴黎那边,少凡已经提前过去了。”程父的语气,像在讲一件不重要的小事。

程少颐的心猛一下失重:“意思是,我不用回去交接了?”

“不用了。”

“我……”

程父的眼光不咸不淡地扫过他的脸:“不过你要是有事非得回去一趟,我也不会拦着你。记得回来就行。”

“……我明白了。”

傍晚,程少颐抵达约定的包房时,叶慎安已静侯多时了。

“你这日子就过得这么闲?”

“谁说的,我每天忙得要死,不过蹭饭的好事,当然是选择早退也不能迟到。”

“酒酒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草包?”

“喂喂喂……过分了啊!”

调侃间,两个男人相视一笑,举起酒杯。

“这才算喝酒嘛……波尔多那回,受刑还差不多。”几杯酒下肚,叶慎安嘟囔道。

酒过三巡,许多往日没有机会说的话,也终于能说开了。

程少颐抬起眼,扫视他因酒精泛红的脸:“小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叶慎安自嘲地笑了:“你觉得呢?要知道,林家能有今天,靠的可不是她家老爷子,而是她。论学历,她最厉害;论能力,我看她绝不会逊于你和少凡任何一个。倒是我,一直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程少颐不语。

犹记得当年叶慎安的哥哥叶慎平突然宣布脱离叶家,选择一走了之,原本醉心玩乐没有任何接掌家业想法的叶慎安就这样被硬扶上了位,开始了继承人的迅速养成。

叶父深知二儿子的个性,所以才选择了林粤作为儿媳妇。

也许对叶慎安来说,酒酒是心之所向,但对叶家来说,毫无疑问,林粤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了,之前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那块地其实是给酒酒的礼物。”

“礼物?”

“嗯。那块地是我爸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划给我的产业,我也没什么心思弄,不如送给酒酒。当然,也不能真送,我爸会宰了我,所以我估了个他心目中的底价,卖给你家。想当初,我混账的时候,除了带着酒酒四处闯祸,根本没正经送过她礼物……唯一不爽的就是便宜了你,替她承情。”

叶慎安说罢,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说不定这件事后,你比程少凡又多了百分之一的人心。”

程少颐神情一凛,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说:“谢了。”

“就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叶慎安摆摆手,“答应我,以后要是酒酒不开心了,你要记得哄她开心。但如果她真的遇见谁,你就别告诉我了,免得我不开心……我不想不开心,我也想,她能开心到老。”

程少颐听罢沉默了一阵,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叶老二,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哪里?”叶慎安眼神迷蒙,这次是真的醉了。

“你输在贪心。”

“哈哈哈!”叶慎安大笑,“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不甘心。”

说这话的人慢慢俯身趴在了桌上,程少颐拍了拍他肩,没动静。

夜已经深了,再喝就只跟眼前的人一样烂醉如泥。

程少颐叫人结帐,再给林粤拨了个电话,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少颐……”本以为睡着的人忽然直起了身,眼珠转了转,揶揄地笑了,“你也不用得意。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没收到风吧?那我再卖你个人情。过些天,你可就得走我的老路了,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去了了吧……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程少颐开门的手定住没动,回过头,一双墨黑的眼睛深如寒潭:“已经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