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十一月上,上还宫,复朝会。

中,命忠略将军杨开将六万,驻朔方。

是岁,上迎皇太后还京,免江南、浙江、山西、湖广、江西等省八十二州县灾赋,乃为之寿。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五年

正月上,乌桓犯朔方,忠略不敌。

中,上以兰王为大将军王,将八万,乃北征。

之惟的记忆中,隆熙三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雪早早的就开始下了,玉屑纷纷,十一月时,京城已为一片银白覆盖,而万里外的边疆贺兰山下据说早已是大雪盈尺,天寒地冻。

而就在这莽莽雪原之上,乌桓的叔侄夺位之争却依旧如火如荼,渐渐地,双方均已拼尽了全力,眼看便要到最后决战关头。

朝廷这时终于决定派兵,以忠略将军杨开为帅,引六万兵马开赴朔方,驻守。

对于此举,兰王笑笑地解释:“这叫站得近了,才看得更清。”

之惟记着他先前便说过要作“观望”,于此回答本不意外,却偏又听说他曾为求领兵挂帅而屡次请命,但都为皇上驳回,由不得生出几分讶异:父王自己于这二字上究竟是持何态度。

自七岁进兰王府,十岁入宫学,他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对当下形势也能明白几分:朝廷这一派兵,便是要选定立场,再不能在乌桓争斗双方中暧昧摇摆了。但究竟是要襄助哪方,朝廷却也至今未作明示。联想到父王之言,不由猜想:朝廷竟是要临阵决断不成?那这领军之人身负干系只怕也太大了吧——要么建天功,要么闯奇祸。只是为何竟派了杨开那样一人去?论理来说,从身份到战绩,父王都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思来想去也无答案,若依着原来性子,早就要去向先生求教,可这些天来,他却是屡见那人屡是难言。一则是君潋自痊愈了以后便消了病假,重回翰林院里办公,虽说是惫懒惯了,公务不忙,却也毕竟案牍牢形,如此,他这作学生的也不忍屡屡扰他清休;二来则是他自己的缘故,原来是今冬冷过往年,不曾防备之下,他竟感染了风寒。病是不重,发了两天热吃了几贴药也就过去了,就是退了热后咳嗽却还是迁延了半月之久。病中,君潋来探过数回,之惟于昏沉中感一温润手掌覆于额上,虽是紧闭双目,仿佛也能感到那人凝注的温柔眸光。脸怕已涨红,但愿旁人只道他是热度未退。只是喉里阵阵紧缩瞒不了他人自己,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那人忙道:“怎样?”听见那声音关切,喉咙里一滚,他发了声:“先生……”却吓了一跳——如此粗嘎沙哑,哪里还是自己的声音?头脑里轰隆一下,从此便再不肯出声。面前那人却是一笑,盈盈中似已将人瞧了个分明。好不容易挨到病好,却没料嗓音依然那般走样,累他每次说话前都先自己红了脸,君潋倒是没说什么,反是一次父王听见了他那“怪调”后忽然用力拍了拍他肩,看向他的眸中也不知闪烁着什么,接着就大笑起来。从此,他便再不敢如当初般对那人畅所欲言。

如此思量揣摩着过了数日,终于年关将近。

战场毕竟远在千里之外,虽共白雪纷飞,但于这天子脚下热络皇城却只映作一片“瑞雪兆丰年”,雪花洁莹中,只有越来越浓重的过年气氛。

腊月里,皇上迎回了皇太后,天家骨肉团聚,一派祥和安宁。除夕夜,天家家宴,太后及圣上俱出席之,各亲王公主世子郡主也无一遗漏。之惟安分坐于席间,见四周连带自己皆是华服美冠,贵气四溢,不由也为这派王气纵横暗暗心折。

依了规矩,皇子们一一向太后敬酒,因贺太后凤体大豫,皇子们为表孝心还纷纷有礼品晋献。

兰王和成王合献了篇《瑶池不老赋》,洋洋洒洒数千言,由成王亲撰,兰王誊抄。太后欣喜,命人当场念出,顿时满座称妙。

之惟心中喜悦,听得皇上也叫了声:“好!”便向龙位上看去,只见圣上捋须而笑,那笑容中却让他直觉有些不对劲,还未及细想,注意力已被旁的事物转移了过去——只见四伯平王捧了一锦盒上前,高声颂道:“愿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锦盒一开,顿时惊叹声迭起。只见那盒中竟是块儿首大小的琥珀,大小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此物竟非寻常所见之金黄、暗红之色,而是通体呈白,象牙般的色泽,微微泛了珍珠白光。而更稀罕的还有:只见宫灯如昼下,将其取出,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包含其内的两团暗色——应是千万年前包裹沉积的古木枝叶,竟然若隐若现成两个大字:“无疆”!

老太后见了,直念“阿弥陀佛”,虽平生所见宝物不计其数,却也为这绝世奇珍赞叹不已。

平王脸上顿作得意之色,环顾着四周,却见兰王微微一笑,道:“四哥这宝贝可真叫小弟开了眼了。不知四哥是从哪里得来这旷世奇珍?”

他这一说,人们都纷纷好奇地看向平王。

平王只得道:“也是底下人偶然奇遇。”

“那四哥便更要说个明白了,小弟好奇得紧啊。”兰王仍是笑。

之惟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倚小卖小故作骄纵,正奇怪时,却见平王脸色已不如方才红光满面,心头顿时一个灵醒,连平王答了句什么也没听清。等回过神来,只见兰王正瞪大了眼睛,一脸艳羡之色,连连惊叹:“四哥,你还真是好运气!小弟我在朔方驻扎了多少次,城防也加固了多少回,怎就什么都没见着过?!杨开这一去,修补回城墙,就能挖出这样的宝贝来!啧啧,真教人羡煞了!”

之惟这才明白这琥珀来历:竟是杨开发掘,转送平王借花献佛的。这下被兰王这一番言语搅闹,人人便都知晓了平王与杨开的私交。想起出征前的将帅之争,不由恍然:那原也是关系到几位皇子争斗的——父王失了那局,难怪现在要语中带刺。

但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只见丝丝端倪哪里就真能看透了这夺嫡峥嵘?他自不知道,散席之后,成王与兰王冷脸相对:“今次怎的出言如此鲁莽?若不是我及时带开话题,看你如何收场?!”

兰王冷笑了一声,看向他:“二哥何需担心?小弟这是敲山震虎,诱蛇出洞呢!”

“哦?”

“老四他献这琥珀是什么意思?‘无疆’、‘无疆’,指的怕不仅是圣寿吧?”

成王敛了眸,半晌才道:“你已得了消息了?”

兰王一笑,不置可否。

成王便也不再问,只道:“战场之事我远不如你熟悉,此次方略皆是由你拿主意,你若觉得时机已到,那便这样吧。”

兰王的眸子亮了起来:“二哥,这正是我亲近你之处——不知为不知,从不不懂装懂——不若有些人……”

二人会意,俱是一笑,只听兰王又道:“不懂战事,却偏要抓军权,派了个傀儡去前线,却又不完全放心。二哥,你等着瞧吧,今晚我绝不是孟浪,我这一激,定是会激出变数来的——无疆、无疆?!他只管逼着他那傀儡去做——能给他掘出宝贝来,可还能给他打出江山来?!”轻笑着,黑眸中**过一道森冷光华,“呵呵,岂是什么人都能开疆辟土?我倒要看他拿什么做他的无疆梦去!”

“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成王微微颔首,“但依我看,你今日之言行却毕竟还是露了些,岂非是真与人撕破了脸?”

“撕破了又怎样?人只会道嗜武的兰王因没争着帅位,所以说两句酸话罢了。”兰王淡淡一笑,迎头走向漫天细雪,“不过,我其实是不怕与谁对上的……”风雪中,尾音徐徐而散。

成王举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却见那人忽然转过了身来,点漆黑瞳中光华流泻:“我是早就等着了的——你呢,二哥?”也不待他回答,说罢竟自去了。

之惟那时还留在宫门外候父王同归,细雪霪霪中,不知不觉鹿皮靴面上已覆了一层薄雪,忙活动了几步,却听得身后有人声低语,他一凝神,便转到了轿子之后。

只听一人道:“看出来没?今日皇上……”

另一人已接上:“皇上今日话更少了,也不常笑。”

前头那人的声音更加低了去:“你难道没瞧出来皇上笑起来口角有点……”

“你也瞧出来啦!我还怕是自己眼花了呢——你我这样的,都是难得能见圣驾的。”

“难得归难得,可见一次我都是许久不敢忘的——记得上回见时,皇上那叫硬朗,今日……唉,胡须也白了大半啦!还有说话,说得虽那样少,可仔细一听也能听出来,似有点含混呢……”

“这我倒没在意,你还真是仔细。”另一个道,“也是,你先前是当过大夫的,若不是那一双回春妙手医好了七公主的病,你哪里拣得到这便宜驸马?”玩笑了两句,声音终又轻了下去:“你难道是说皇上他……?”

先头那个叹了口气:“老兄啊,你瞧:此冬已老,眼看新年又要来了啊……”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二位驸马久候了,轿子已备得了,您二位请快上轿吧!”

“老兄,你喝多了,我扶你上轿!”一个忙道。

“你才喝多了呢……”另一个也忙含糊不清的应着。

自然很快便各自被人搀扶进了各自的轿子里。

之惟这才知晓这二人身份,原来是他两个姑父——七驸马和五驸马。这二人都出身低微,机缘巧合雀屏中选,乃是出了名的“平民驸马”。因此二人彼此十分交好,说话也较其他打小长在宫闱的直接。

方才本是二人私下里言谈,却不料为之惟听到,更不料竟立时勾起了这冰雪聪明的世子一番思量——之惟蓦然一惊,想起席间瞥见祖皇神态时就总觉不妥,现在终于反应了过来:难道莫非竟是祖皇病了?莫非……蓦的想起那殿下丹墀,即使为大雪覆盖,仿佛也能透出掩不住的鲜红来——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已于这冰雪皇城中悄悄开端……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年关便过,一样的飞雪苍茫竟已是属于隆熙三十五年。

那晚,小雪初定,月挂银枝,清辉冷冷洒落,笼住银白大地如罩轻愁薄烟。

少年昂藏立于雪地,眼中掩不住几许期盼,好不容易等到那人踏雪而归,他忙迎上去,叫了声“先生”。

难得因公迟归的君潋点头应了声:“世子,久等了吧?”

之惟笑而不答,只道:“先生怎回得如此晚?”手指忍不住悄悄触碰到那人披风,拂落其上沾染的一点雪白。

君潋微笑:“只怕以后都要如此呢。”

“怎么?”之惟一呆,手便僵在了当场。

君潋淡淡笑道:“微臣已有幸被点为《南晋史》的编修之一,今后可不能再懒惰了。”

“啊……”之惟放下了手,一时觉得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该喜该忧。

只听君潋问:“世子,你父王可也来了?”

之惟抬头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点了点头:“恩。”清莹莹的目光中有什么似有还无的闪,仿佛还要说什么,却又半晌无言。

君潋望着这夜阑立雪的少年,听他忽然道:“先生,之惟也来了好久了。”不及他答话,头又猛地低了下去:“……这就告辞了。”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少年的身影已跃上了门外拴着的骏马。

回首马蹄声碎处,只余了一片白雪皑皑,君潋怔忪了会儿,方走进自家宅邸,这才知道那金尊玉贵的人儿也早于宅中等候了良久,自内堂到前厅再至大门,不知已逡巡过几个来回。

“现在呢?”下人们都一脸笑意,他却难成一笑。

“在老爷卧室呢。”

“喔。”低应了一句,他举头望了眼天上明月,这才迈步向庭院深处走去。

四方无语,院落一片岑寂,惟有眼前屋中透出的一片晕黄,照在人心头,似暖似惘。轩窗竟是半掩,如此冬夜也不怕着凉,还是更怕阻了那份期盼的目光?忍不住朝窗里看去,只见那人正斜倚在榻上,一身玄色貂裘被旺盛炉火映成一片红色,连同他的脸庞,那般光华四溢,却也掩不住几分寂寥和迷茫。

心里低低地拂过声叹息,却见房中人忽然抬起了头来,以为他是发现了自己,却见他乃是仰首将什么一饮而尽。这才看见他手中紧握的青花瓷杯,也才看出他面上酡红不止是为火光映衬。

正思量时,只见那人自斟自饮转眼竟已数杯入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已是一片迷朦。然后,听得他忽的兀自一笑,模模糊糊竟是一声”兰卿——”。

刹那间,银瓶乍破,千情万恨奔涌而出。一场寂寞余花,燃就眼前这一豆灯火。

终于推门进去,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房内灯火一跳,榻上那人猛抬起了头来:“潋?你回来了……”语音含糊,舌头已是大了。

君潋走上去,从他手中抽出了酒杯:“等急了?”

话音未落,那人铁臂已箍上了他腰际,不等他解下披风便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急死了。”说着便蹭上前来耳鬓斯磨,满眼责难之色。

酒气扑面,他侧首避开他灼热口鼻,反问:“你难道会不知道吗?”不知他是否听出了他话中的有意,只道握牢他腰肢的手指更是一紧。他转眸望向他,良久,终只作了淡然一笑:“自打新年以来,翰林院里谁不在忙着那修编《南晋史》的事情?”

兰王却一把攥住了他腰带:“你真答应了?”

君潋看着他:“我已领旨谢恩。”

大手按在背上,增大的力道一步步地将他身体往他身体里挤,犹如那人口中声声进逼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君潋笑中竟带几分轻狂,依旧是平时烂熟手段,一一反问回去,见对方果然语塞,心头却无半分欣悦之意。

“潋……”半晌,方听兰王闷哼一声,也猛然盯牢了他的双眼,氤氲双眸竟现水光离合。

他强作一笑,漫漫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莫忘了君潋到底还是个官哪!编修国史本就是吾辈翰林分内之事。更何况朝廷上下谁不知我出身——君家原本南晋旧臣,上头竟能不以为意,仍准我参与其中,我又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如何能不尽心竭力?王爷,你教我怎能不接这旨啊?!”

“可……可……”兰王别开了眸,将脸庞腻在怀中人身上,顺那绯色官服一路滑下,直到自己身体重陷回了榻里,语调似也因此模糊不清,“可你这身体如何能负荷?”故借醉意骄纵,凭添几分不依不饶。

只是这原因吗?秋水里涟漪一圈而逝,君潋已是抿唇一笑:“你放心吧,人都道我疏懒,本也不指望我真能出多少力气……啊!你?”说着说着,忽觉腰间一凉——竟是不注意时,兰王已解开了他的腰带,冰凉手指醇酒竟也未能暖和,贸贸然侵入,游走肌肤纹理迫切寻求些须暖意。

隔着衣服,他伸手摁住,那冰冷触感顿时紧贴皮肉,转瞬便渗进了骨里,身体不由轻颤了一下:昊啊,不知我这微茫体温能否融化了你眼中那寂寞如雪?你可知:潋不怪那天家深沉波谲云诡,也不怪人处心积虑你欲言又止。潋只怪,只怪今夜酒香浮动月华若洗,竟将你我间尴尬暴露如斯——你说是也不是?

感到那冰凉的手指正在他掌下挣扎,另一只大掌也不甘示弱地攀上他身,大力一扯,身上一直忘解的披风已然落地。“潋……”看向他的黑眸眨也不眨,似含千言万语,却始终就只这么一字反复。

罢罢罢,一字已够。

且任由他唇舌呼唤吟咏,如诉如泣。

他不肯说的,他又有几句不心知肚明——

你的三言慰不了我的两语,就如你的掌心终究握不住我的宿命……

是情非情?

惟有黑白是非最分明。

是恨非恨?

惟有情海翻覆能鉴你心我心。

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双手拨弄,熏染一体靡靡酒意。昏乱中,也不知是谁先加重了力道,只觉身子一沉,就势双双倾倒榻上,眼看造就一场春色旖旎。

“潋……潋……”那字仍在那人舌尖辗转。

他不由轻笑,覆上他唇,生吞活剥彼此所有言语。

他直觉回应,酒酣的脸颊愈发涨红,轮廓刚毅早化成了无限温柔,点漆瞳竟作春水滴。迷迷糊糊间,手上不由更加了几分力道,狂乱意只恨束缚衣。

“别扯!”他却按住了他手,“官服哪!”

“管它呢!”怀中人儿衣裳已被他拉得半褪,如玉肌肤在绯色中若隐若现,好似霞光渲染的一片白云,喉中一股燥热上来,也分不清几分是恼几分是欲,兰王反更猛地撕扯下去,恨不能立闻裂帛之声。

君潋忙握住他手腕,他便又扑上来扯,却被对方轻轻避开,几番来去,转眼间,怀中已空。

“潋!”他惊惶一唤,双手又是一紧,终于又将那人揽回怀间。酒劲伴着情澜发酵,纠缠中涨满眼前方寸,教他竟瞧不清那人神色,惟见一水绯红泛滥成潮,“潋,我讨厌你这身官服!”

呵,君潋闻言几乎失笑,酒后吐真言,竟忘了是谁心心念念非给他弄来?摇首清幽一笑:“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

“我不喜欢,不喜欢!”兰王又扑上来奋力撕扯,兴许是酒意作祟,手真到了那人身上却只剩了绵软,一次次徒劳无功的从那光滑丝绸上滑落下来,却又一次次不甘心的重新去攀,“我原来以为你喜欢……”

“昊!”他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他肆虐的手,却不料他的十指猛地扣进他指缝,反勒得他生疼。

醉酒的人趴在他身前憨笑:“潋,我知道你其实是想作官的,天下没有不想作官的男人……我,我不要你有遗憾……”

眼眶忽然发酸——是谁给了醉酒之人这样的权利,这样硬生生地剥开岁月厚茧?!笑着叹着,别看眼去:“傻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不知我如今有多懒散?”

“借口!都是借口!”笑容倏忽淡去,醉眼中似已能滴出水来,“那你今天干吗还要接旨?你干吗还要去编那个劳什子《南晋史》?!”

绕来绕去竟还是躲不开这个!又是谁给了醉酒之人这样的权利,这样绞得人肝肠寸断,一腔苦水翻腾难咽?!君潋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淋下,遍身情欲顿已凉了一半,奋力甩开他手,他拂袖而起:“你说呢?你说我为了什么啊,我的王爷?究竟是谁一直不准我辞官,又是谁抓紧一切机会的布置我加官进爵?”

“潋,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说出来了。”兰王闻言,竟是大笑,“不错,是我,是我不让你辞官,我让你陪我上战场,我荐你主持科举,是我都是我!你当我不知你所受的委屈吗?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你又可知,当我见你受委屈,我有多心痛如绞?!我只恨我没法保护你啊,我虽贵为亲王,可这天下又有几分为我所掌?即便将来权柄更大,我的眼睛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潋啊,你洁如斯,真如斯,我怎忍心让你在我目光之外遍体鳞伤?如今你我已是坎坷,将来你又教我如何敢想?不是我不解你为官之苦,我只愿你能得些功勋在身,立些名望在朝,哪怕是能学些官场手段也好,将来也能少受些伤……”笑到最后,竟变成了几声哽咽,“但我却没料这将你一推,竟推进了这样的境地……潋,你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谁为了谁?”

两个聪明人为何却总说傻话?两颗深爱心却为何总少点灵犀?君潋苦苦一笑:“问什么呢?我又不怪你。难道你还怪我不成?”

“怪你!就是怪你!今次已非我安排,为何你也要应承?”他紧盯住那绯云一朵,追问如风。

他淡淡一笑:“如何推拒得了?”

“你可以告病!”明明,明明是有希望的,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放任自己走出他的羽翼?可恨,可恨明明是自己亲手布下的棋路,却为何到了收官时刻,反要节外生枝?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难道你不明白?”君潋望着他,眼波平静如一池春水,乍暖还寒,“再说了,你真当我是圣人吗?我也有我的私心啊——我本就乐意接受此安排。”

“什么?”醉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文章千古事。”君潋勾出一抹微笑,“你莫忘了我从小便受的是怎样的教育。”

“可……可你怎能在这个时候……”兰王低下了头去,“你知道吗?我快上战场了啊。”

终于走到头了吗?笑容在君潋脸上一寸寸淡去,凝固成形的是眼角清泪一滴:“昊?”

被人又是一把抱住,感到彼此身体都是一震——无关惊异无关惊异,只是他怎能将这话如此就道出?这样不留余地?

呼吸戛然而止,如尘封旧历陡然揭开封皮——密合身躯挡不住长风灌体,缱绻十载终不过一朝萍聚——是耶非耶?是谁先看透了那结局?又是谁非强挽住那已夺眶的流星一粒?

“这样,我就不能带你走了啊。潋,你教我怎忍心,怎忍心离开你——你,怎么可以?!”模糊上视线的岂止是酒气?手指伸出却又蓦然转了方向,只指那解忧琥珀光。

却不料——“我怎么不可以?”君潋已将他酒杯拿过,半杯残酒犹自**漾,他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片片成霜,“昊,你可还记得那年我头回陪你去得边疆?瀚海万里原野浩**,你立马塞上,朗声笑问于我:‘如此山河,大丈夫埋骨于此是焉不枉?’”

“潋?”兰王仰首,跌进那清明波光——

“从那时起,我便知了你的梦想,你是鲲鹏展翅天任翱翔。”君潋望着他,眼波流转,盈盈间却又几分倨傲几分坚强,“你对我之苦心我又怎会不懂?!你我既相知相惜共效于飞,君潋虽说不过是一介书生,虽心懒身倦性迷糊,却又怎甘当真百无一用损你锋芒?你说得不错——天下无人不贪这一身红袍——君潋也曾是进士及第堂堂正正探花郎:庙堂之高,我也愿一展所学泽被天下;沙场之远,我也望鞍前效力戎马风霜……”至动情处,眼眶蓦的一热,他淡定一笑,阻止那人欲出言语,“昊,你让我说完!”——再不说,我怕便再没机会可说,再没机会让你见我这长身玉立芝兰凝芳——“转眼十年纠葛,君潋早不畏那佞幸之名,不意那口诛笔伐,君潋平生惟愿醉笑陪君三万场,陪君青山处处埋忠骨,有朝一日也陪君青史之上书两行!今日承你言、借杯酒,我便索性将话都说透了:得修南史,当真乃我心夙愿。”伸手抚上心上人脸颊,“我的王爷我的昊啊,你有你的江山不老,我也要有我的汗青不朽,共你万世流芳……”

昊啊,我还没说完呢,怎你就这般泪如雨下恁没男儿模样?

君潋啊,你也是啊——你不是还有话没说吗,怎你也就这样吻上他唇与他共将那苦水品尝?

不!别停!别停了!

就这样也好——

长吻中,渐渐起伏无定的是谁的胸膛,渐渐温暖了的是谁的手掌?

就这样,就这样,无关情欲,无关爱火,你我只当是两尾游鱼相濡以沫,让我舔舐你颊上的不舍,你暖和我心底的寒凉……

反正,今夜还长。

今夜,还长……

望着那伏榻睡去的身影,他欲起身,却不料衣角被人压住,一时动弹不得。汉时哀帝断袖,难不成今日君潋割袍?他暗自一笑,伸手至那人掖下,还没使力,那人已皱眉转过身去,他趁机抽出被他压住的衣角。

走至光亮处一照,官服总还算完整,就是免不了几道皱痕,不由又看向榻上人影:酒酣沉睡,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曾怎样狂乱?又还记得他方才几语几言?

笑叹。

君潋转至屏风之后,褪下身上红衣,灯光透屏而过,在绯红上淡淡晕开,他伸手抚过,不禁又是一哂:昊,你道你不喜这身赤罗裳,我却要对它道声谢——如不是它,潋安能入选这编修列,安能与你共浮沉?

可是这话,刚才我却没说出来。

刚才,有些话我仍是压在了腹中:有的相信你也清楚,有的则是我自己不愿。

就如我道我愿留下修编史书,我却没道我愿以我身为质,换你纵横疆场一马平川;就如我道我与你纠缠十载无怨无悔,我却没道我其实也恨自己以我山中心情,累你辇下人生;就如我道我要以史卷伴你偕老,我却没道我不敢不恐我身只怕不能共你白头。

此言种种,未能尽诉,是我不敢、不甘,我亦望这些都是自己书生意气自伤自苦——你既从不肯放弃,我又怎可先言却步?!

只是,只是怎奈那世事翻覆——

我这官衣如血;你那仆仆征途……

掷下绯衣,走至书案之前,虽见那人翻身向里仍是酣眠,却还是取了笔墨绕至屏后。研磨,提笔,再望眼屏外,只见风拍小帘灯晕舞:昊,潋本无意作此小儿女情态,但今日见你冷清独醉对闲影,却又不得不提笔一书……

龙飞凤舞时早忘了身上寒冷,不知不觉中已至“……巾短情长,再祈珍重!”处,落下最后一笔,方觉有几分寒意。拢了拢领口,收好了刚刚写就之物,倒也无甚睡意,他索性披上件家常白袍,踱到书案边坐了,拾了本书随手翻着,也不知看进去了什么,只听得**那人呼吸均匀,窗外偶尔两声毕剥——想必是哪茎寒枝不胜雪衣,竟自折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就迷迷糊糊地伏在案上盹着,等再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件狐裘,直觉向床榻那头看去,却见上面已空。回眸,冬夜犹长,烛火仍亮,低首看见自己肘下压着的那页书本,竟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不由脸一热:也不知那人看到没有?

起身推门而出,果见那人正立院中,皓月当空,玄衣似梦,回首递他一笑:“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脸更热,下了台阶,却又愣在了雪地之中——

兰王竟在他面前直直地仰倒在雪中,一个大大的“大”字顿时嵌满他整个视线,朗朗的声音同时充斥他耳:“潋,人都道天圆地方——你说是不是这样,就能看到天下一切了——要是上面这天、身下这地全都是我的,我的眼睛是不是就再不会有看不到的地方?”

待君潋走到近前,他看着他,笑:“是不是这样,你就再不会受伤?”

他蹲下身,也笑:“酒还没醒?”

他伸手缠绕他一绺垂发:“但愿长醉。”

月照无语,雪落无声。

此地无梅,却有暗香飘洒天地;此时无酒,却愿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笑靥如花,花似梦,君潋倾身一笑:“当真是醉得狠了。”

流水在眼,明月身前,兰王迎身而拥:“潋,你就是我的解酒药……”

话还没说完,耳垂已为人唇齿包绕,细细的啃噬骚扰。兰王早按耐不住低喘一声,一手箍牢了那始作俑者身躯,一手则向那人衣襟里探去:里衣丝滑若水,流波于那如玉肤上,他指随波逐流,将波底雪肌盈盈握于股掌。肌下是根根傲骨,再则骨肉均匀也埋不住的竹节清瘦,掩在“雪”下陷在掌中,连着他的心凉,不由更加纵情爱抚,愿五指山化作了火焰山、心头爱燃成了柴薪火,顷刻能暖遍那一体白璧。

晕红光泽浮上,从衣下躯体直到**颈项,情难自禁处君潋眸光若水,坠了一天的星芒——难怪当空深沉如幕,兀自只剩得一盏月光——因哪及得上这般柔情万种,这般璀璨明亮?唇瓣从那人耳垂一路而下,反扑那矫健胸膛,恰在这时被人挑至情动,他低笑一句,忍不住于那锁骨突兀处用力一咬,惹得彼此一阵颤栗,电闪雷击!

心跳顿时你慌我急,惊动无垠的雪地,那一瞬四散乍开的雪沫中,是谁的流泉奔涌,谁的绿云纠葛?黑云翻卷,玉山倾倒,狐裘上的肌肤透露出胜雪的色泽,却点燃了此夜最炽烈的火。贴得不能再紧的身躯只恨哪怕一衣一带的束缚,哪怕一丝一缕也如同那些捆得生疼的命运绳索。

挣脱!挣脱!

急急的撕扯,忘情的陷落……

“潋——”情浓处,他忽于蒸散的体温中低唤。

人不应,只有肌肤如火。

他强迫自己从那沸腾中微抬起身体:“兰卿——”

“嗯?”终于有了应声,君潋眯了双眼不解地看他。

他望着身下:黑发散满白裘,如吟如咏,如歌如诵,似半编青简中流落的一曲残歌,若万卷诗篇里渲染的一笔浓墨,点点雪屑还凝在那发稍,晶莹却冰冷,美到让人怆痛。不由抚上那削尖的下巴:“潋,这样不行……”

却不料——半截子的言语那人莫非不懂?还没等他说完,耳边已响起吃吃的笑声,带着热浪的笑花绽放他颈边:“那这样,行么?”一倾身,已是一树梨花压倒玄墨。

他忙摇头:“这样,更不行!”

“怎样都不行,你还想怎的?”

“无赖!我是怕你在雪地里受凉。”

“你不正好做个垫底?”

“想得美!”

“呵,你……”轻呼中,身子已腾空而起,脱离那一地雪泥,狐裘从紧箍的臂弯中滑脱,坠落在地上的华丽玄衣……

浮华尽褪,芙蓉帐里。

雪水溶成汗水,汗水淹没身躯,身躯已在了云际……

紧拥交缠包裹,辗转吞噬吟哦。

颠峰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都在呐喊,又都在幸福,如同方才抵死缠绵的诗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的爱人啊,你可知?我情愿,就此死去……

先生啊,你知道吗?有时我好想就这样一辈子看着你——不管用什么方式。

对于之惟来说:一切,仿佛都是从那个雪满枝梢的午后开始。

那日他下学下得早,溜达着不觉又来到了那小院。忆起昨夜的苦候和告别,心中还有几分恍惚——为着越来越不了解的自己,不由下了马,走进去。

午后的暖阳照着雪白的大地,他走到那卧室门口,回望庭中浅淡却又清晰的足迹迤俪,不知怎的,忽就多了几分欲说还休意,本要敲门的手便放了下来。房中传出低低的人声,他心念一动,便闪到了半敞的窗边。

屋内不比屋外,阳光为窗棂阻隔屏风抵挡,疏疏落落,成条条丝缕。目光随着阳光,如画笔,细细将沉睡那人轮廓勾勒:一汪浓墨泼出黑发覆背,却难掩数条突兀印记割破经纬——是去年狱中那莲的清、兰的傲,也是伤痕再难抹去;然后是入鬓的两条长翎,曾几何时竟要换了淡墨来勾?犹记乍见的惊艳——那清水容颜上最明快的两笔,是怎的就这样褪成了倦意?心头一悸。刻意匆匆掠过仍闭的双眸,只两笔浓墨,点那长睫低垂;继续,继续往下,呵,忍不住挑了唇角——鼻头竟是红红的呢,可爱得教人真想啄下——可莫非,莫非即使在他怀中,他也仍是觉得冷的?

兰王倚枕凝望,微笑就这样忽然隐去,忙伸手将被子拉上,犹豫着,还是干脆将人整个抱入怀中。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哼了声,索性将头也埋进了被里。

“潋,好好睡!”他又好气又好笑,拉开被子,露出那仍是粉红的鼻尖,忍不住地还是啄了上去,接下来便是唇、下巴……有什么,又在血液中悄悄燃起。

“兰卿……”呢喃冲口而出,他这才省来,忙离开那诱人唇线,有些底虚地看向被中人,却没料他竟全无反应——他竟累成这个样子——想到昨夜旖旎,顶峰的快乐却也摆脱不了丝丝渗入的苦涩。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如此辛苦。”松了抱,放他安睡,兰王脸有点红,声有点小,“许是从来都是我不好吧。”停顿,声也变得更小,“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爱你。”

四周是那样的静,静得听得到雪落红尘的清音,之惟听到自己的一根心弦随着这入耳一语轻轻一震,又猛地缩紧。房中再响起的却是两声轻咳,然后便听见人翻身下床的声音,光脚踩过地面行来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关窗的声音,他忙一蹲身,庆幸自己躲得够快。

其实非是他快,而是兰王心不在焉,否则以他武功修为怎会未觉窗外一直有人?他本就担心那人弱不禁风,听到他几声咳嗽,便忙着去关窗——无措慌张——只知道:一点一滴,都不敢放,不敢放。

“昊……”忽听得背后呢喃。

他忙回首:“醒了?”

君潋笑了笑,想抬手,却是无力,只得道:“你快上来。”

兰王挑起一眉。

君潋怎会不知他那点暧昧心思,白他一眼,正想转身继续睡,可瞥见他的赤脚,还是——“不上来,便穿鞋子去。”

兰王心里一暖,当下便笑着扑上床去:“还是上来的好。”

“凉!”他哪有力道推开他的毛手毛脚,只能徒劳地偏偏身子,却反被人搂得更紧。

“那本王给你暖和暖和!”兰王嬉笑着胡搅蛮缠,瞥见那人欲起难起模样,已是痴了。

“别动!别再动了!”还未复原的身体哪堪再这般挑逗,君潋只觉身子外面裹了片火,里面却虚得似冰,连连抗议无效,只得假咳起来:“咳!”

兰王果然回望:“怎么了?”

他瞪他,故意不理,只咳。

兰王忙停了动作:“是哪儿难受?”说着便伸出手来,抚上那人胸膛,却被轻轻摁住。使诈的人脸上的笑却是真的,淡淡一抹忧色如水**漾。他恍然,想好的回敬脱口却成了:“这里?”

真心在那手心里,君潋望着他,没答。

他便有些得逞地笑了,笑得脸开始越来越红,眼眶也越来越热,一直笑得将脸整个埋在了那人的肩窝里。

君潋的脸就也红了,半晌才低声道:“这次分别不比寻常,我不能相随,终是有些不放心。以前我虽不通战事,但好歹还能与你做个参考,这次就只能全靠你一人了。”

兰王听出了他话中的沉吟。

“王爷久经沙场,胸中自有丘壑,本也不需我来操这份闲心,可君潋肚里还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你说。”

“我心想:圣人都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王爷虽说是领军上将,但沙场变化毕竟难测,且此次征战事关三国四方,其间错综复杂只怕都非一人所能定夺。”顿了顿,“朝里的意见,要听,却又不能全听——毕竟隔得太远,军情能变,国是能变,利益,则更是拴不牢靠不住的……”

兰王偏开头去,和他同枕一枕,两人的发纠葛了一枕,乌云混沌,眼睛却都是雪亮的。

“而于军中的意见,众兵将都已追随王爷多年,王爷使惯了见熟了,他们武人想法,多半都能耿直上禀,即使不说,相信只要王爷肯留意也定是能看得出来的——你莫嫌我啰唆,我意只望王爷能比以往更加重视他们,更多体会他们的心思。”他说得很慢,“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即使皆若王爷手足,将,也毕竟是国之将,兵,也终究是国之兵,为将者使之用之,与之成为一体结为一盟,说到底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利益共通,若离了这个……”

兰王转眼,与他脸贴着脸,笑:“你对我的治军之道就这样没信心?”

他垂了睫:“人心叵测。”

所以,这世上,我只相信你。抬起他下颌,将话放在眼里,回应的瞳心幽幽闪烁——他所熟悉迷恋的光华,实在是太美,美到有些虚幻,有些疑惑:这份美好,人间当真留得住,用孤注一掷、全心全意,权力兵威,还是家国?

“我自有分寸。”靠得太近,只恐心思掩都掩不住,他于是选择坦白,“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你也听我一言: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捏捏他鼻尖,“傻子,你这般患得患失的干什么?世上有几件事是没风险的?!可若不迈出第一步去,便永远不会有结果!”

最爱叫他傻子,谁才真傻?无力抗拒的君潋哀又复笑:罢罢,世上又有几人不是只为了一点希望活着?

“潋?”

“嗯?”他转脸。

兰王照着那唇便是一记:“相信我!”

他不言。

他便伸手,拿过他一绺发丝,又拉过自己的一束来。

结发。

这回可信了?他以发丝死结相询。

他微微一怔,然后用尽全气,以倾身一拥作答。

正自醉倒花间,却听门外来报,道冯啸将军求见王爷。

兰王恼:“这时候?!”

君潋抬眼:“是王爷自己要见他的吧?”

“啊,的确本是叫他去王府的!”兰王一拍脑袋,“可他怎找到这里来了?”

“出征在即,有几人能像你似的……”君潋没好意思将话说下去,只道,“快穿衣服去!”

“哼!”

“才说要听我的……”

兰王虽不情愿,终还是向门外喊了声:“叫他在院里等着!”说完便要下床,头上却忽一痛,这才想起二人的发还缠在一处。

君潋便笑了:“要你那盖世武功是作什么用的?”

兰王恍然,以掌为刀,发结落下。

一只纤长的手拾起,紧握,手的主人道:“你去吧,顺带先把我的笛子拿过来……还有……衣服。”

他依言照办,回来对上他笑意春风的眉眼:“等着。”

于是,一直未走的之惟终于又能听见里面的声响:先是父王”呵呵”的笑声,然后是门开的声音。

“王爷。”

兰王走向冯啸:“不必多礼。你当知本王是为何叫你来。”

冯啸没答。

兰王的眼深黑如墨,只道:“你这城防总领当了有年头了吧?”

“禀王爷,已有两年。”

“是啊,两年了。这两年你干很不错。”兰王点点头,“虽没再跟着我出征,但守在这京师弹丸之地,却也没埋没了你的才华。”

“谢王爷褒奖,末将惭愧。末将其实仍愿追随王爷拓边放马、保家卫国!”

“唉,护卫京师难道就不是保家卫国了?这一座孤城之中,有多少我们最珍视的人啊。”许是面对心腹的缘故,兰王居然回眸望向身后的房屋,笑了笑,方漫漫说道,“我知你是虎将,怎甘束缚在这城墙之内?况这些年你兢兢业业使京城安定百姓安居,却也一直未得封赏,还是个总领不说,行事上也还有人时时打压掣肘——这些,都是有的吧?你不要否认:你心中就没为这个怨过我?”

“王爷……”

“怨也是常情,本王也是带兵的人,况你一直是我的左右手,你我推心置腹,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兰王笑笑,神情悠远,“鸿鹄之志,将帅之才,岂是甘心就这样被埋没的?谁都一样啊……”

尾音听来竟有几分黯然,教偷聆的和明听的心都一震,冯啸暗地里握了拳,却只又是一声:“王爷……”似有话要说,但又不肯开口。

兰王正奇他神色,却忽然听得屋后似有响动,不由喝道:“谁?”

之惟只得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兰王恍然冯啸的吞吞吐吐。

之惟听在耳中,只觉父王这一声呵斥好凶,就仿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认他这个儿子。于是低了头,不言语。

“鬼鬼祟祟,岂是兰王世子作风!”

之惟记忆中,父王还从不曾如此严厉。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今日下学怎这样早?还不回去温书?怎么越大反越没规矩了?!”

干吗说得这样急这样快?!之惟咬着下唇想:就像在掩饰什么似的……心底里忽然像打翻了砚台,墨汁一点一点地浸染开去。

正在这时,只听背后一声轻响,有人低声咳嗽了声,道:“世子来了啊,微臣已等你许久。”

“先生!”他忙回身。

流泉披散,单衣清寒,一手扶门,一手揪着领口的人微笑着:“世子请进,书温了吗?微臣可要检查你的功课了。”

“是,先生。”他忙走进房里,熏暖的气息刹时扑面,弄得颊上眼中都一阵灼热。

“世子,坐吧。”他的先生指指屋中他常坐的椅子。

他坐下,却见君潋仍站着,目光时不时飘向凌乱的床铺,微红了脸:“世子请稍候,待我……”

他偏开眸:“先生还是回去躺着吧,天冷。”

君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背靠着犹温的被褥,坐在床沿。

“世子……”

“先生……”

竟同时开口,不由都笑,之惟就道:“还是先生先说吧。”

其实他也未想好说辞,垂首,正瞥见**的发结,想了想才终于出言:“王爷就要出征了,世子知道吗?”

之惟恍悟这便是父王与冯啸刚要掩饰的,大约是甚至关乎家国天下的隐秘,然而却被他的先生就这样说了出来,眼中的热忽就变了酸,忙别过头去。

君潋似见了,又似没见,只淡淡又道:“此事之所以还不能公布,乃是因为这回出兵的原因有些不大好出口。”

“究竟什么原因?”他让自己追着他的思路走,努力摆脱方才某些困扰。

“是忠略将军有负圣恩,已为乌桓所败,若再不出兵救援,战火就要蔓延到轩龙来了。”

“还没出正月就逢这样的惨败,教朝廷的颜面何存?”激愤的语调中,少年抬起眼来,水雾已散,目光清透,想来已学会了如何用面上的尖锐将心底的小刺包埋。

君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他的眸子很定也很亮:“何止是脸面,更是安危!所以,上头即使再有怎样的打算,也还是要派王爷出兵了——无论怎样,都到时候了。”说着说着,一抹笑花忽然就浮了出来,大约连他自己也未曾省得。

却看愣了之惟,教他半晌才又能对话,也教他半生才真正懂得。他记得那时自己忙问:“那先生,父王会怎样做呢?”

他会怎样?一时倒被问愣了。君潋拾起床面上的发结,放在掌心: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

旋涡样的形状,是挣扎不出,还是根本就不愿挣扎?

即使明知结得再紧,断发也还是,断发。

可又为何?

为何还是,想陪那人说着——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于是之惟便见他的先生目光停驻了良久,仿佛是在看那团发丝,又更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掌,半晌却只道:“世子这几年也已读了不少兵书,你自己怎么看呢?”

少年沉吟了下:“那要先看杨开是怎样败的。”眼波澄澈,直看向对面的眸子。

君潋赞赏一笑:“据报是由于他擅离朔方,乌桓军趁虚攻击,他急忙回救,却为敌兵阻于隘谷,敌方以逸待劳,我方兵疲马乏,自然落得大败。只幸得乌桓人兵法不精,不然若也如你父王当年样以火攻之,他哪还能有命逃回来?”

“他为何擅离职守?朔方乃我要塞,他怎能轻忽?”他不解。

“朔方是不能轻忽,可开疆辟土的大功更不可轻忽啊。”他笑。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

“乌桓国都——戎京。”

“什么?那怎够得着?”

“世子有所不知,乌桓游牧建国,并不似我国般城池连绵:两国边境上的长城后面便是广袤的荒野,几道防线之后,再不远便是国都了,如此都城,倒像是我国的边塞孤城一般。其余城镇也多是依顺水源而建,因此相距甚远。城池稀疏、国土开阔,这才有了战场让它新王叔侄二人反复争夺,也正是因了如此地形,才成就了今日的形势:那乌骨那言虽有西羌背后支持,但新王据守国都,与他牢牢对峙。乌骨那言现在看来虽处强势,却一日攻不下都城就一日称不得正统,一日算不得胜利。”

之惟明白了几分,不由嗤笑:“他们乌桓自家混战都夺不下来,那杨开又是仗了什么势,敢去进攻人家都城?”

“本不是要去攻,而是该去救的。”却不料君潋微笑。

“噶?”

他示意他莫急,一一解释:“乌骨那言依仗强援,前些日子终于打到了戎京附近,与乌骨怀金在翰海中展开决战。而那乌骨怀金又已数次遣使求援,我朝廷于是驻兵朔方,正是暗作了襄助于他的部署。”

“原来朝廷是打算助那新王的呀。”他若有所悟。

“世子怎么看呢?”

之惟看着他,字字斟酌道:“朝廷这样做自然是对的:乌桓虽说向来反复无常,但乌骨怀金毕竟是正统新王,他若与我结下友好之盟,自然要比作乱者算数。况此次混战还有西羌插手其内,无论如何,我国也不能真教这个头号劲敌讨了便宜去。乌桓虽也是虎狼之国,但经过这一番争斗,国力想必要好一阵子才能复原,一时之间也就不会再挑衅我国。如此选择,三国鼎足之势顿成,想必就能和平一段时间了吧。”

“世子所言极是。”他点头,却不料,不过一句肯定,对面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腰也挺直了几分,让人忽然想起家塾院里栽的一棵梧桐,他进学的一年种下的,一直以为司空见惯,直到某天他要离家而去,才蓦然发现:那熟视无睹的苍翠竟不知在何时,已能铺满了他仰首所及的成片天空……

望着对面注视的双眸,忽然春寒顿减,君潋星眸闪耀,不由笑得坦率:“不然皇上也不会竟派了杨开前去,难道还真是指望他去临阵决断不成?”

先前许多疑问如此便豁然开朗,之惟感慨道:“原来,朝廷并非只是观望,而是什么都已决定好了呀!”只觉朝政纠葛当真繁复,难怪人都说圣心难测,不由又想起了父王方才的语气来——那般冰冷入髓——幸好还有眼前笑如春风。想着,他站起了身来,青春昂藏好不玉树临风,于人面前朗声言道:“如此方略既定,这仗还有什么难打的?只要我军挥师北上便是了:他乌桓两军旗鼓相当,我军襄助哪方不是瞬时就能压倒另方倾覆局势?即使让我去指挥也定能获胜,这败军之耻竟是怎样来的?!”

“哦?”他不动声色,反问,“若真由世子你来发兵,你就能如此大胆立时北上,难道就不担心西羌也会同时增兵干预吗?”

他迟疑了下,却不肯示弱,思索片刻,回道:“我看西羌不会:一方面这颠覆他国正统之事毕竟不义,非但要惹得乌桓国人反感,更会激起它自己辖下其他部落非议——不然它何不从开始便明着出手,而要这般缩头缩脑费心吃力?嗯……另一方面,我瞧着西羌它国力毕竟空虚,只敢讨讨便宜,才不会真为乌桓与我国对上,况且两国之间毕竟还有句和平承诺牵制着呢——我说得对吗,先生?”

“对!”君潋仰首相望,眼中不掩光华明灭。

之惟已很久没见他如此微笑——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眉眼盈盈处让人恨不能点滴收藏就此沉溺,于是,方才还慷慨陈辞的刹那就哑了声。

如果身上还多一丝力气,他必会站起,轻拍少年肩头,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如此坐着,看着,看那清湛的眸子渐渐变得更深,也更远,任喜悦和感怀同时蔓延上心去,却不知自己这半倚半靠慵倦神色已能醉了人一时,更烙了人一生。

片刻沉默中,之惟只感脸上又在发涨,忙发问道:“先生,可有点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国既早已定了襄助乌骨怀金,却又为何一直拖着不出兵呢?”

“这是个时机问题。”他回过神来,从容道,“就好比是两只老虎相斗,总要等它们斗到两败俱伤之时,猎人才出手。国事也是一个道理。世子想:我国刚派兵进驻朔方之时,乌桓交战双方士气皆在顶峰,我国若是那时便贸然出兵,岂不恰恰是迎其锋芒,等若是代替了乌骨怀金去挨乌骨那言迎头痛击?我军损失必然巨大,这样一来,打虎的反被虎噬,那乌骨怀金倒成了坐收渔利之人,到那时我军非但成不了猎人,只怕反而要听凭他这只老虎指挥了。”

“原来……”之惟恍然,想想忙又道,“所以,我军才要等着乌骨怀金拼得只剩下戎京孤城一座了以后才发兵,就是要等他没了指望,只能全听咱们摆布。”

“没有指望?”君潋笑笑摇头,“世子这话却不全对:他没指望,是对自己没指望,对我轩龙,却偏要他满怀指望呢!”

“这……?”

“若微臣猜得不错,我国在派兵之前定是已与他定了盟约答应助他平叛的。乌骨怀金正是有了这个指望,才敢与他王叔硬拼到底——戎京,一座孤城,如此凋零时节,竟就仗着它支撑整个战局……”他似乎低叹了一声,眸光若水,涟漪转瞬而逝,淡淡又道,“现在他终于熬成了强弩之末,我国恰在这时发兵救助,他必言听计从依附于我,如此,两军合力,定能大破那同样精疲力竭的乌骨那言。如此才是万全。”

之惟听得连连点头,却又复疑惑:“照这样看来,杨开出兵的时机也没错啊,可他为何还是败了呢?”

“时机虽对,他事却干错了。”君潋抬眼,却不望他,“世子忘了:朝廷是要他去救援,而他反去攻城!”眸光一闪,似要透过窗纱望外,可终还是回转了来,轻叹,“如此,岂有不败之理?”

之惟却有不同见解:“我看倒也未必——先生方才不是也说乌桓双方乃是两败俱伤吗?既然如此,那帮哪一边,胜算不也差不多吗?”

“不,世子错了。杨开之败表面看来是败于战事,其实却在于他——”君潋吐出几个字来,“逆天而行。”

窗外忽来劈啪一响——寒茎摧折之声恰与这四字同时入耳,教人不知为何心头突的一跳,之惟不由走近两步,只见君潋又垂了睑看向手中物事,面上表情于片羽吉光中影影绰绰,竟有几分模糊。“先生?”他蹲下身,举眸相望,“何谓逆天?”

君潋握了下手中发结,又放开:“逆天便是不顺理成章,不应和王道,是争,是图,是染指,是贪念,是……失道寡助。”

“先生?”闻言,他竟心中一凛。

君潋回眸望他,已作了浅浅一笑:“诚者,天之道也。人无信则失朋,何况国家?这次我国已与乌骨怀金有言在先,怎可临时起意背弃盟约,落井下石染指其都?这岂有不败之理?”轻叹了一声,又道,“可怜那杨开大约本还想做一围魏救赵之计,却没料反被别人以此计将了一军。”

之惟怎样伶俐,一语入耳已领悟了七分:“先生是说:杨开去攻打戎京乃是为了引乌骨怀金掉头回援?这岂不是说,杨开是要去助乌桓叛军了?”

“不错,杨忠略此举正是此意。乌桓两军混战,乌骨怀金之所以敢排出背倚戎京的阵势,便是依仗了与我国之盟,认定他背后安全无虞。而今杨开却带兵突袭,不若是从背后给了他一重击,他若回援则将以背面叛军,若不回援则等于将国都拱手让人。无论怎样,他都定处败局。于兵法上,杨开此计不可谓不高明。”

“若真如此,总也是灭了乌桓一方兵马,也未必便是坏事。”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

君潋看着他:“哦?世子觉得这是好事?”

那眼波清明如镜,似笑非笑中似能映鉴万般心情,他哪里敢瞒,只能实话实说:“这样做虽非正道,但我军却毕竟占了人都城,也就占了主动,想那乌骨那言若要登位也总是要将国都要回来的吧,到那时,我国便可漫天要价……”说着说着,声却小了下去,他自失地一笑,“呵,学生这想法是不是天真了些?”

君潋却没笑:“若是战局当真按此发展,世子之言倒也可行,只可惜这招围魏救赵,用成了的不是我军却是乌骨怀金:他料到了杨开意图,反用其人之道,不惜冒险分兵袭击朔方,终还制其人之身。”

之惟不由摇头叹息:“果然是天命不可违啊,只恨那杨开贪功,吃败仗不算,还累我轩龙一国都背上反复之名……”心头电光火石一闪,他抬起眼来,“可乌骨怀金又是怎样料到他意图的呢?照理说,他应一直于两国盟约深信不疑啊,先生?”

“大约是他先得了消息吧。”君潋略皱了眉,顿了一下,方道,“三国四方,间必横行,风声走漏也属寻常。”

之惟心中不置可否,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乌骨那言那边也应该是得到些军情的吧,可为何他明知杨开是去助他,却袖手旁观呢?”

君潋并没立即作答。

他便又问:“先生?”

君潋转眸,顺手拨开学生额前覆眼的几缕垂发,之惟只觉沁凉指尖滑过,如同一阵清风,眼前顿觉明亮开朗,端看那人淡静容色,如沐三月春光。只听他说道:“只因他也跟他侄子一样听到了同一条传言:我军是要先占戎京,再进瀚海,联合了西羌将他乌桓两方都困于莽原之中消灭,再一同瓜分了乌桓。”

之惟啊了一声,差点跳了起来,一抬身才发现脚麻得厉害,方才屏息凝神中竟忘了自己一直是蹲着倾听,不由就苦了脸,嘴里却还不忘道着:“好厉害的传言,好厉害的打算!”

君潋瞧着他,微微苦笑:“的确是厉害啊……”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学生揉着腿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便道,“世子还是先坐下吧。”

“好!”他巴不得这一句,话音未落,人已坐上了床沿,还没坐稳,却又“哎呀”叫出了声来。忙伸手摸出那疙人的物事——原是管笛。

君潋一见,便拿了去。

他便凑得更近,笑笑道:“先生,好久没听你吹笛了。”

君潋抚过那笛身,一指动作竟像是牵了全身似的,凝望着凝望着,他居然就咳嗽了起来,好几声才止住。

“先生?”莫名地,他有些慌。

却见他摇头:“今天是不成了,我太累了。”他抬眼看着他,神色中竟带了几分郑重,笑得清然又眷然,“还是等将来你父王班师还朝的时候,你央他吹给你听吧。”

他下意识地应了,只觉那语气奇怪,未及深想很快便将那话语带神情全都淡忘了,却哪里能料以后,无数离合因果早已于此,一语成谶。

那时他只记得他看到君潋取下了笛上之穗,将手中那团发结连到其上,他见他十指忙碌却压不住颤抖,是太累还是什么……想着脸已又快红了,忙撇开不究,然后便见那修长手指刚将新笛穗重结上笛尾,兰王已进了门。

他忙起身:“父王。”

兰王看了他眼:“温过书了?”

他不敢答,忙偷眼看他先生。

君潋便道:“温了。”

兰王轻哼了一声:“温的什么书?”

“《史记》。”君潋笑答。

“哪一篇?”

“《孙子吴起列传》。”

“是吗?”兰王看向之惟。

之惟忙点头如捣蒜。

兰王也就忍不住乐了:“那好,背两句听听。”

“……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听他背了两句,严父大约才满意了:“好了好了,等会儿我再来仔细查验你。先回府去吧。”

之惟如蒙大赦,忙退出房去。

一出房门便是一阵寒风扑面,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一抬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暖阳光华已凉薄成了暮色黯淡……

他一走,房内兰王便已敛了笑,问那人道:“你刚才当真是教了他这个?”

君潋点头。

“你不该对他说那么多。”兰王顿了顿,“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看着他,“既是孩子,你还担心什么?”

预料中的,一阵沉默。

兰王在他身边坐下。

他的眸光随着他的动作:握拳、放开、抬手——

忽然,就被人紧紧拥住:“潋,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多想,多想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会说会笑,会长大,会流着他的血有着他的骨,在他们灰飞烟灭以后还能在大地上繁衍着爱情的传说。

“傻瓜。”他不知该哭该笑,“之惟不就是吗?”

“你知道,他不是。”他的声音有点冷。

他一悸:“虎毒……”

他捂住他唇,笑得有些苦涩:“你知道的,有些事我别无选择,我……”

谢你,谢你没直接说是为我。欲说还休的唇角还牵制在那人指间,终便只化了凄凉一笑。眸光若水,索性流转开去,放那人也一样在对面不知所措目光闪躲,君潋低眉看向手中,停了停,才抬起腕来。

兰王看去,只见碧管荧荧,笛穗长长。

他以掌覆他掌,将手心笛儿交他手上:“带着。”

“潋?”他猛抬头。

“只当是我又陪你上战场。”他却仍望着交握两手,笑意流露,“不过,可不许轻易拿出来——那边天寒地冻的,仔细给我吹裂了,我定不与你甘休。”

“呵,说得好听,还不是面薄,怕我在三军面前露了这个!”空出的一手执起交缠发丝。

他笑得淡倦:“你说怎样便怎样吧。”只是,仍不肯抬眸。

不必抬眸,不抬眸也能知那人怎样又猛的低头,怎样说不尽道不明千种纠葛万般离愁。

不必抬眸,抬眸只怕泪流——可怎能泪流?怎能教一点星火因泪休?

只听得耳边语音缱绻:“你放心,我定好好收着,一如——怀中珍宝。”

他惟有点头,含笑。

映着窗外,斜阳正好。

这次出征的谕旨下来得很快,就在之惟听君潋说了两天以后,兰王便被封了大将军王,领八万精兵开赴朔方。至此,前方战败的消息却仍未明发。但无论朝野于此都已心知独明,朝中表面上尚算过得去,民间却又已传言纷纷。

之惟经历了这几年磨练,虽早对这嘴皮子翻覆不胜其烦,但也深知这防民之口的利害。于是,当圣旨降下言曰上元之夜圣上要与民同乐共赏花灯焰火时,他已能想到其中的稳定人心之意。此外还有一点,便是兰王等众皇子也齐随圣驾一登城楼观赏灯市,这本应是件荣耀之事,他却不知为何总觉闷闷。至今记得听说此事那天,成王恰也在兰王府,当时便笑道:这是皇上特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饯行,当真好大面子。兰王就答还要靠二哥照应。他听了,忽觉忐忑,抬眼正触四道目光交汇于自己身前,就忙别开了眼。

此后便是上元一夕灯花,十七大军开拔,成王代天率百官送将,直到神武门外。眼望父王又一次远征,他见那旗帜招展军威浩**,也跟着一时激昂。似乎因此,他并不太担心前方战局,在他心中,父王毕竟还是那个百战百胜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