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03

无端涌上些眷念,缠绵在心头,不能与人说。

这时,之惟看见了先生的微笑,看见他看着他,眼中是千帆过尽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

然而,他却知道:明明他也只爱过一次,一次……便穷尽一生。

一生只为一段情——

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年桃花开得早,落得也早,经那一夜风急,第二日满山满城便洒了一地,并无人惜。

人的注意上午还在乎前方捷报:兰王已助乌桓新王平定叛乱,一路收拾山河势如破竹,至此,前方战事可谓全线告捷。下午便转向了另一个消息:胭脂楼的离若竟要出嫁!一时间,议论四起,刚还论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变了脂粉佳人。

之惟跟着君潋,就在这时走进了胭脂楼。自然清楚外面顷刻便是传言纷飞,但楼里离若的小院却是如此静谧:夕阳下蝴蝶兰儿正含苞待放,娇嫩的色泽像要滴落碧青的草地。

这让他有点恍惚,怀疑起此来的原因——他们可没有街头巷尾的百无聊赖,他们前来是因为碧儿闯进了君潋家中——

还穿着昨晚衣衫的绿衣婢子奔到他们面前,咬着下唇:“我家姑娘说要远嫁。”

君潋从书桌后抬起眼来。

碧儿看着他:“你明白吗?”

君潋站起身来。

碧儿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不让我来,但我知道她想你去。”

君潋已经离桌向外走去。

一头雾水的之惟急忙跟上,却为碧儿所拦。她擦掉了眼泪,眼波很亮,然后她对他说:“你记着,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算账的——全都是因为你!”

金尊玉贵的他望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丫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如此让人生疑,这般宁静这般美满,却也这般没有喜气。走在当先的君潋似也因此而迟疑了下,于是,去揭幔帐的手便停了停。

就在那瞬,香风扑鼻,幔帐摇曳依旧像层粉色的轻雾,依旧轻易地覆上了人脸,而那边,也依旧隐约着那道窈窕身影,恍如初见时分。只是不同,这次是素手拨开了阻碍,一打照面,两边竟都还是片刻失神——

他依旧为那头的明艳世所罕有:鲜红的衣衫,严妆的佳丽,眼波流转,妩媚之极。

她也依旧因那厢的清华平生难寻:白衣如云,微有丝凌乱,黑瞳如墨,泄出点涟漪——可是因为他在心慌?可是因为……她真的上了他心去?

不禁笑了:“来得真快啊,我的君郎!”

他半点没在意她的调笑,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

她嗔怪的看了他眼:“知道碧儿会去找你,还不趁空儿换身衣服?”笑靥如花的凝视,“你看我这样,美不美?”

他终于找到了她胸口处比旁处略深的红色,顿时忘了所有的言语。

素手抚上前胸,阻挡他视线,手的主人悠然一笑:“来了这许多次,难得今次起了色心没个正经——可惜人家就要出嫁了,你终究迟了一步。”

“嫁?”虽猜到了,却还是存丝侥幸。

她看着他:“视死如归,你会不明白?”漫不经心的笑里似乎还是那个气死古人的神气,“归不也就是嫁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是笑得那般明媚,“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死亡不也是一种远嫁——一般来之不易。”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从碧儿口中溢了出来,之惟也一脸震惊。

离若看着院中二人,眼神终于暗了一暗,却听面前人说道:“姑娘好口才。”

转眸,看到他的浅笑,她于是也笑了:“公子好风采。”

一切仿佛昔日重来。

还是将那人让进了屋里去,也还是倚在美人靠上,可今日这一倚,却怕再也起不来。幸好那人的神色也还如初见时平静,仿佛什么话也依旧都谈得开。她尽力对他柔媚一笑:“想问便问吧,我还有时间。”

“怎么伤的?”

“还是那么直接啊,又在问话了。”她嗔,然后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要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心疼起这个人的?从他一次比一次清倦的微笑,还是一回比一回清明的双眼——是从什么时候起,那笑里眼里再藏不住悲哀?

“该承担的谁也逃不了。”他回答。

她便摇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

他苦笑了下,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姑娘可以说谎。”顿了顿,“我反过来听就是了。”

在他眼中,她看到前尘恍如隔世今时水落石出,便不再隐瞒:“昨晚上和你分手后,我坐了你的车,果然遇上了世子。他疑心我劫持了你,便劫持了我盘问——呵,武功不高,胆子不小——都是随你这个先生吧?”调笑中却忍不住咳嗽起来,随手拿帕子一捂,便扔了不看。

却见君潋递过来个瓶子:“吃了,剩下的外敷。”

“是什么?”

“止血的。”见她不接,君潋不知自己怎还能仍跟着她笑,“是你那‘师父’留的,你还信不过?”

离若被他逗得一笑,脸色却惨白了些,伸手覆上那瓶子,以为她是要接,却没料她突然抓了他手,他心一动,以为她是要握,却没料她一抓却又松了,心……一颤。

“你留着吧,没用的:肺上扎了个窟窿,怎么补得起来?”她摇头,呼吸忽然急促。

“吃了。”他终于再不能笑,硬将药送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碰到更凉的红唇,双双一悸。

红唇如蝶翼轻轻滑过他的手指,她别过眼:“真的没用——箭头上有毒。”

“啪”,瓶子跌在地上,碎成雪花。

她有些惋惜地望着地面,说道:“你这样作甚?我这都是自找的:像我这样的人,跟了这家跟那家——看他盖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什么样的盛衰没见过?自己难道还会去奢望长命百岁不成?平王倒了台,我这样的棋子不是等死便是易主——相比其他人,你那位王爷算好的,至少他不但给得多还肯安排我也走,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怪只怪我命不好,兴许天生是个恶人,做不得好事:世子拖着我跑,追兵在后面放箭,我把他拉进了草丛,自己偏没躲过流矢……呵,其实也没什么,谁没有那一天,也就是早一步,晚一步……”说着便又咳,瞧见他凝起的眉心,便笑了,“你又是作甚?我都不怕死得难看,难道……你嫌?”

“离若……”

第一次啊,他将这个名字唤得缠绵,第一次不知道该应该嗔该讽该怨,那便仍是笑吧,却为何一勾唇便觉什么扑簌而下,是胭脂还是别的什么弄花了娇颜?罢罢——“你嫌的哪门子?我又不是李夫人,遮遮掩掩怕将来入不了谁家陵阙。”一缕芳魂归何处,哪敢想,哪敢言?却不料——“哎,你怎么哭了?”一滴投入,惊澜乍开,要如何描绘这心底的抽痛、狂喜、凄凉、雀跃?

“啊?”经她一说,君潋这才触到自己脸颊:一丝潮、一点软、一滴寒,从未在甚至那人面前留过的男儿泪,原来竟也是这样不听使唤,如同早也不在了控制的心跳,那般跃动,是从今日、那天,还是……初见?

“够了够了,再多就不是为了我了。”离若伸指拂上他颊,轻笑,“你这玩意儿本就精贵,肯给我这一滴,我已够了。”

竟是笑得这般透彻!

说得没错啊,泪少不因情薄,只因心太小太小,容不得太多太多太多……

你是佳人独遗世,我却不是汉皇思倾国。

“呀,叫你别再哭了,你怎还……”是该喜还是该恼,哪里想到这仅剩的片刻光阴竟是用来哄他的,那自己这颗心儿又要谁来平复?不禁冷笑了一声,“我说够了便够了,不要你把属别人的那份也拿来施舍我,更不要你替别人猫哭耗子。”

说话间,见那人已擦去眼泪,淡然展了笑容,心内不由一阵欣慰复辛酸:这人……这世上怎就偏真存了这人,懂得,却又求不得。

他怎会不懂呢?凋零的花也有它自己的香,怎样的结局也都是自己走的路:在箭上涂毒的那个,不过是因志在必得容不得差错,见神弑神见鬼杀鬼,当真能说是针对了谁?而另一个莽撞搅局,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本就是谁能左右了谁去?可为何,想得通也还是那般痛,什么东西终归回避不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谁,谁之过?!

“既然笑了就不许再皱眉。”她咳嗽了声,强笑,“浮生常恨欢娱少,且含笑对今宵吧。今天可是离若的好日子,但瞧你这贺礼送的……”

却对上他仍盈珠光的眼——“那个不算!”

“呵?”她可承不起他再多赠一颗,再多她就会误会,就会以为……

“你还想要什么?”什么在他眼中流过,“告诉我。”

一时错愕:那……是什么?不是吧……“我想要你……”眯起眼,笑得可还如以前般媚以前般娇以前般拒着又迎着?呼吸已经近在咫尺,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让他的气息凑近再凑近,可为什么就是舍不得闭呢——哪有睁着眼做梦的?仿佛已能感到那份柔软,她看到他也仍睁着眼,那微澜的眼波,往事刹那重叠——

原来,竟是真的!他竟也记得那日呢,那日她没能落下的吻,她没敢放下的真心,原来他竟真是懂的!原来那天她没看错:他竟也在期待着!原来现在她也没看错:他眼中那是……那……是……那就是呢!

清泪,顺腮而下,她却偏过了头去:“贴那么近干什么,报复我当年欺负病人呀!”顿了顿,转过眼来,她对他轻轻笑开,“我想你记得我就够了,可不要记得太深,不要记得太牢——人生里记得越牢的事往往都是越悲伤的。我只要你能记我如首曲,高兴的时候拿出来吹吹,或如首诗,感怀的时候信手翻翻,就足够了。”

呵,不肯告诉他的,说是出嫁,其实也有她的一份私心:就是要和他扯上关系,就是要与他这般纠缠,不管是会让他头疼还是烦恼,总之,就是哪怕是让别人的嘴来提醒,也要他记得,记得……

一首曲会否太轻,一首诗会否太淡……一生唯一知己红颜,“君潋不会忘离若,永远。”这份动容,她可懂呢?

怎会忘呢?我会记得初见经艳,记得授笛纠缠,记得昨夜你追来明山,掀了裙子就跳上马车,一边喘气一边说:“糟了,你那学生好像发现什么了,可别引人追过来……”话还没说完,正巧马车一个颠簸,你就那样跌在了我怀里,没想到你的脸竟比我的还红……我还会记得,你逼我和碧儿先走,而自己去引开之惟,分手时你掀开了马车的窗,对我笑着笑着一直笑着……所有的一切,现在才知晓,抑或是现在才承认——唯一允过下次的,唯一许过来日的——那原来,是心动啊……

永远?呵,干吗也说这个,好像那些个甜言蜜语的公子哥,那她可不可以得寸进尺?想着,觉得身子已比方才更倦了,离若抬起眼来:“还有……我想要你那管笛呢。”说来可笑,始自第一次的纠葛,总也难以割舍。

微一怔后,他点头:“可惜没放在身上,我给你再做一管。”

片刻沉默,她也点头:“好啊。”

一笛不能赠二人,但可以做管新的,专为她,不是吗?

如此,此生便再无憾了……真的。

只是有点小小的惋惜,不能现在便听到那笛声悠扬,若有一曲高山流水,这没有新郎的远嫁才不显凄凉吧……还好,只是很小很小的惋惜罢了……她笑笑地想着。

渐渐地,身体冷起来了,眼皮也重了许多……可是却并不悲伤——是谁,谁的怀抱这样温暖,是被谁这样紧地拥着——

是你吗?我的君郎?

这便是离若的洞房花烛夜吗?

真幸福啊……

就是,有一点点累,就一点点……真的……

那么就此别过吧——

呵,对了,忘了问你一声:若有来世,你可愿真的……娶我?

“君郎……”微笑里,花已谢了。

吻,轻轻地落在了那冰凉的唇上,仿佛……承诺。

君潋在屋里待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出来时,天边仍还是残阳如血。

“先生……”之惟走上前去,想说什么,却终是低了头。

君潋便扶了他肩:“碧儿没和你说什么吧?”

他摇头。

君潋望向那默默流泪的婢子,她也抬了眼望他,看了眼,终于明白了什么,“姑娘!”喊了一声便冲进了房去。不一会儿,房里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先生……”之惟只觉头皮发麻,心里不知是难过是愧疚还是恐惧。

君潋没有看他,只说:“世子跟微臣去趟西山吧。”

他没敢多问,只注意到那人的容颜苍白。

一直到了西山,大约是奔波的缘故,之惟才见他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映在一片青青翠竹中却又透露出某种惨淡来。

君潋一直没有说话,更不解释,仿佛一开口便会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之惟只听得到他砍削竹子的声音——珍贵的湘妃竹岂是哪里都有,但别处也自有各自的一方苍翠,一样值得观赏珍惜,也一样可以拿来做笛。而这其中,西山“金镶玉”竹也算得上另一种极品。于是他能想到他此来的目的。只是没想到离若在那人心中竟会那样重。也许,在这刻以前,谁都没有想到。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但在春天,朝日长季节走,此刻天空也仍透着份明亮,就是霞光太艳,照得每个人都带着层橘红的光晕,显了几分朦胧。

之惟不禁转眼望向四周,竹林之外可见兰若耸立宝殿巍峨——他们正身在西山的卧佛寺内,只是却非来拜佛。风中飘来声声佛号,听不真切的救苦救难阿弥陀佛,他却忍不住勾了唇角,有几分讽刺地想起入寺时情景:方才他二人要入寺,却被知客僧给拦了,言道今日寺中接待贵客,烦请改日再来。再问才知是朝中几位权贵夫人前来寺中参禅赏花,不让外人进入。不由忿忿,这般趋炎附势,谁还怕了谁去!刚要亮身份,却被君潋阻止:“世子若这般以势压人,又与旁人何异?”他听出了他语中难得不掩的嘲讽慨叹。只见他笑了笑:“请小师傅代问方丈一句:寺中佛像可都是石头雕刻?”知客僧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虽不解还是跑了进去。待再出来时,已跟来了老方丈,“老衲惭愧,施主请进。”便将二人迎入。他还不解,可见了君潋的神色又哪敢多问。这时,旁边倒有一人轻笑:“石雕的佛像可也都是铁石心肠?”他看到那人是跟着方丈一同出来的,方丈对他态度恭谨,于是对他出言解惑也无感激,更何况他的目光还时时停留在君潋身上。幸好君潋也未要方丈再接待,径自入了竹林……

走神时,君潋已经忙完,他看到他手中完成的笛子:碧青的笛身,却在两边都镶嵌了金黄色——这便是”金镶玉”竹的特别——精致而华丽,没有斑斑点点,许是点点斑斑都藏在了人心间。

君潋将笛拿到了唇边,顷刻间便**起悠扬的笛声:仙乐飘飘,可能飘入天尽头香丘中?伯牙碎琴,子期何在?怕只怕,红消香断,唯见血痕……于是只两声,他便收住了,眼神中有着几分寂寥。

之惟无端被那眼神刺痛,径自就往外走,听得见身后不急不徐的熟悉脚步声。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他抬头一见,暮色掩映下铜钟悬挂——原是寺院的钟楼。微偏过脸,他看见白衣一角仍在在远处,顿了顿,便走进了楼里。

仰望洪钟巍峨,远远飘来数声清磬,佛门净地,他却仍平复不了扰攘的情绪:来此至今那人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他会在外面等他吗,还是已自行离去?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那人心里有父王,甚至有了离若,那……他又可曾落在过他的波心?那人,不光是那人,这世上可曾有人将他之惟真放上心去?就像是昨晚……依旧是不敢深想的——幡动,风动,心动?是自己太聪明,还是太多心?

想着,他一拳捶在了钟上,铜钟发出低低的嗡鸣。

“呵——”忽听那边传来清脆的笑声,“它响了下,娘,你听!”

他注意到对面钟沿下奔来的粉色裙幅红色绣鞋,都是小小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娃儿。

只听那头奶声奶气地又道:“娘,你进来看啊——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没听见她母亲回应,她便跺了两下脚,又唤,“娘,你来看啊!”

也不知她母亲去了哪里,只是不见回应。又听她叫了几声,之惟终于忍不住走到了钟那面去,面前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一头长发乌黑发亮,大约三四岁年纪,见了他竟也不认生,只眨着眼睛盯着。

他便笑道:“你娘呢?”

“刚还在外面呢。”说着,便往外瞧。

之惟早看过门外没人,心道:也是个被大人丢下的呢,随即又觉自己这想法未免刻薄,便俯身微笑:“大约是你娘没见着你进来,反去寻你了吧,咱们就在这儿等等,好吗?”

女娃儿点点头,对他抿唇笑了下,小小年纪便体现出几分家教来。

他想起那些前来礼佛的贵妇,心里明白了几分,随口便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了,非找你娘来看?”

女娃儿笑笑,指指钟上某个图案:“这个。”

他看去,见是一朵莲花,正要开口相告,却听女娃儿脆生生地说道:“莲花,是吧?”眼中颇有些骄傲的意思。

他恍然,不由笑了:“说得对!”看着雪白的小手指向古铜色的花,心中无端竟添了分柔软,他蹲下身,道,“想不想摸摸?”

女娃儿偏着头笑,以为她不明白,谁知小手已攀上他颈:“多谢大哥哥。”

他笑出声来,抱起她,她咯咯笑着,两只小手都扑到了钟面上,都似要抱了满怀莲花。

“大哥哥,这上面是什么字?”

他抬眼见是梵文,刚要说不识,却听那女娃儿说:“大哥哥,让我猜猜好不好?”

转眸对上双比水还澈的眼,心念电转,他与那银铃笑语同时出声:“普渡众生。”

云落波心,惊鸿一瞥间扭转的宿命……

只是当时并不知情。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忙回头,却见一少妇,清丽的容貌,婉约的风韵。

“娘——”怀中女娃儿已要扑过去,他忙放下她。

少妇抱起女儿,对他点了点头:“小女顽皮,劳烦公子了。”

“不碍不碍。”

“娘啊,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云儿找你找得好苦!”女娃儿道。

少妇的眉间拢起淡淡的愁烟,回答:“娘刚才好像看见你舅舅了。”

“舅舅?”女娃儿的眼睛亮了,“在哪里?”

少妇摇头:“没找着,许是看错了吧。”然后便对仍在将”舅舅”当经念的女儿道,“云儿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啊?”

“嗯!有大哥哥和我玩啊。”小人儿的注意很快被转移了,“娘,对了,这口钟为什么不响呢?”

“傻孩子,这钟是要逢年过节,或是圣驾亲临、王公瞻礼时才会敲响的。”

“哦——那敲了干吗呢?”

“祝福。”

“哦——可是娘啊,云儿好想听一听呢。”

少妇便笑了,抱着她往外走:“等下次吧,这就要看云儿的造化了。”

之惟不知不觉跟着二人走出了钟楼,一直走下了台阶方才站住,天色已暗了下来,很快地,母女俩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四周无人,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了沉沉寂静……

“咣——”却听身后,是哪一声黄钟大吕响彻八方,悠悠地,直送入九宵云空……

他返身就往回跑,钟楼前,见到那白衣翩跹,悠然远播的钟声在他身后久久回**。

“先生?!”他恍悟那钟声的由来。

君潋的目光似能穿越那沉沉暮色,“普渡众生的钟有时是要自己敲的。”之惟终于见他露出往常般的笑,“明白了吗,世子?”

之惟忙不迭地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生,刚才那是……?”

君潋点点头:“世子抱的乃是微臣的外甥女。”

“先生为何不出来呢?”

君潋摇了摇头:“世子啊,世上有些事不需要弄得太明白——隔槛相望未必是件坏事——相见未必是喜,就像爱,也不一定就不会伤人。”

年少的人却哪里能全明了其中的涵义?只是隐约觉得心底有什么能被这句话压住了彻底不翻,难过也少了许多。

君潋的笑容依然温润,轻轻拍了少年肩膀,淡淡道:“咱们下山吧。”

出了寺门,没走几步,便已近山崖,放眼望去,天上只一弯冷月,地上却有着闪闪星河——那就是人间……万家灯火。

君潋停下了脚步,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世子看,美么?”

“嗯。”回答的人却向他贴近了些。

他也感到了冷吗,面对着无声的热络,辽远的繁华?

不,难道没听见吗:那卖扇姑娘还在吆喝祝咱们走好,也还在祈祷盼她兄长归来;难道没看见吗:那花开时节,曲江里倒映的每一张笑脸;难道没闻见吗:那人间烟火特有的芬芳……

仍然没感觉到吗?是不是因为我们都站得太高,高处不胜寒。

其实,我们也多盼着能分享那灯火中的一点暖,何似在人间。

昊啊,如果此刻你在我身侧,你又会如何作想呢?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徘徊、留恋?你可会也像我这般妄图数清那万千星火,妄图记数它们中哪一些会因我们而熄灭,哪一些还会再燃?我知道,你一定是会笑我傻的——是啊,这哪数得清楚?所以,请原谅……我的放弃。

君潋,只愿作其中的亮光一闪。

百里江山,沧海桑田,有什么可与天地不朽?你道要用社稷福祉换我今生平安,可又有谁能保证这福祉能安享百年?

天地间,浮生渺茫,你我渺小,纵以身为炭,又能亮几个夜晚?

我们,没有权力,要求这万家灯火都作我们的薪柴!

已有了一个离若,我们岂能一错再错?!

不信你看,你看那些灯盏虽小,可那也是一个家一个梦啊——你焉知那灯下照的不是慈母手中线,不是万户捣衣声?你焉知那光里映的不是两小无嫌猜,不是幽人独未眠?你焉知……那灯火里燃的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爱?

别问我为什么忽然想笑,因为我的心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明,我明白了——什么是永恒——

永恒不过是灯花一现。

所以爱人啊,请允许我在这里为你掌一盏灯。

请记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不管我在与不在,人间也永远是那个人间。

万家灯火,永远是那么光芒璀璨。

那便是我的爱了——它与这苍生不老,与这灯火不灭,只要人间存在一天,它便会带给你一天的温暖——有暖便足够,足够你用它驱一生的寒……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不知为什么,看着身旁的先生笑意浮动,之惟却一把抓紧他手。

君潋便转眸看他:“世子还冷吗?”

他怎知?还未及诧异,已被人搂进了怀中,那永生眷恋的温暖。

君潋搂紧了怀中少年:“世子放心吧,微臣不会再离开你。无论何时,这星星灯火中总会有微臣那里的一点微芒,永远为你亮着。”

也许,就是这样吧,为了一盏能暖少年心的灯,又也许,是为了给那个人,和所有爱的人,留下这京城里所有的万家灯火……

这就是承诺吗?可为什么最幸福的瞬间却又感到窒息般的绝望?这是之惟生平第一次品尝它的滋味,那揪心的感觉让他从此不敢再听,更不敢轻易说与人尝。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在往后无尽的岁月中,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仍觉得永世难忘……

后来的日子过得如梦一般。

先是圣上因故停朝,虽三日后又复,但龙体欠安之说早已如旋风般传遍朝野。果然不过一日之后,朝务都改由诸亲王重臣打理,外官已是难见圣颜一面。恰在这时,前方最后一份战报抵京,乃是与乌桓新王所定盟书之草拟稿。此等大事,圣上亦未接见使者,只将草稿交于成王等命仔细商议。于是那使者只得留京听令。如此,是和是战,兰王与前方十万兵马也只能原地待命。而此期间,皇帝病重的消息也更是传得一天比一天激烈。

万里外大漠风霜,眼睛前朝堂诡谲,两头都牵动着十三岁少年心肠,一边是衷心爱戴的养父,另一边是毕竟血脉难断的生父,只可说愿不愿去想,他哪里会真感受不到拉扯心房的两股力量?然而一切都不是担忧所能解决,甚至不能够拿到明面上来讲,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待结果,只有到最后才能真正明白:这许多的纷扰、难断……都不过是大梦一场,转眼间,人生已是几度秋凉。

多年后想起那时情景,许多东西都恍如隔世,记忆中反是一些碎片依旧色泽鲜亮:就像离若人去楼空的庭院中谁燃起的怀念的火;就像火光中风骨依旧的金镶玉竹的笛;就像包裹着竹笛的雪白绫绢,冰蚕丝缕交错,其上是谁行云流水笔墨:“乍辞枝头别恨新,和风和泪舞盈盈。玉销香逝无踪影,不求世间予同情。”

光阴荏苒中,面前白影似乎是世上唯一不变,当时、后来,眼前、梦中,都依然是那般浅笑安详。于是在这海雨天风时节,小小的君宅倒比那偌大王府更能令少年心安。之惟每日晨起向兰王妃请安后便会来此,而君潋已忙完了修史的事,便也常得空在家,也就乐得他来“骚扰”。有时二人也并无交谈,只在南窗下,各看各的书,阳光洒入,便仿佛是人间最大的幸福。

这日,二人刚用过午膳,君潋招了下人收拾,之惟却拦,道:“别忙。先生你再吃点。”

君潋示意已饱。

之惟摇头:“这点就饱了?还不如只猫呢。”

“世子!”君潋皱眉,却又碍于尊卑不好教训,只得道,“微臣自幼家训惜福养身。”

“可先生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之惟才不理会:这几天来,君潋陪他用膳,饭量日小,到这一顿,简直已是几乎不动筷子,教他怎不担心。

君潋笑笑,仍是叫下人收拾了出去。

之惟还要再言,却见福全进来,对君潋附耳说了两句。君潋微一沉吟,随即一笑:“请他到书房吧。”

之惟听到福全隐约提到”宫里”“金牌”,也就留了个心眼,见君潋对他微笑:“微臣去下,世子……稍候。”他也一笑回他:“先生去吧,学生明白。”

君潋又一笑,便出了门。拐过去就是书房,一推门,房中人转过身来,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深色便装,面白无须,样貌清秀,见了他即颔首一笑:“君大人。”压低的声音却也能听出一种别样的尖细。

君潋也是一笑:“郎公公。”

“难得大人记得咱家。”来人竟是内廷总管郎溪。

君潋看着他,淡淡道:“郎公公此来怕是有要事吧?”

郎溪不意外他看向他手中物事的平静,笑:“君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郎溪此来乃是为传旨。”说着,揭开了手中乾坤:第一层是盒盖,第二层是锦帕,明黄色,到此,他停住手,敛了容,“请大人接旨吧。”

君潋跪倒,双手接过那物。揭开最后一层遮盖,他的眼波动了动,接着便微笑了:“臣领旨谢恩。”

无色的**在碧玉杯中**漾,冷冷闪光。

君潋伸出手去,捏杯在手。却听郎溪道:“郎溪来此不易,大人连个座儿也不给?”

君潋愣了下,随后起身言道:“是君潋疏忽了,公公请坐。”

郎溪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看向他:“大人也坐。”又看向那杯子,“不忙。”

君潋就也坐了,将杯子放在二人间的几案上。

郎溪笑笑地环顾四周,道:“早就听说大人这里是个好地方,遗世独立,书卷飘香……”

君潋一时没摸透他的心思,只得应着:“哪里。”

却听郎溪话锋一转:“而郎溪则是听说,大人养的一池菡萏,才是这里最难得的一样。”

“公公……”

“大人不知道吧,其实郎溪儿时也住在西湖边上。呵呵,但和大人不能比,郎溪不过是西湖边上的贫家子,父亲曾读过几天书,但不幸落了第,他从小逼了我念书,将来考状元,但另一方面却又常常嫌我不肯干活——我们家的生计就是西湖里的那些荷花,采莲子、挖莲藕,我都做得,但他却还是觉我笨,读了书就不干活,干了活就不读书,矛盾得很。后来,倒是什么都不用读了,父亲病了,弟弟也病了,再后来……”郎溪顿了顿,掠过一丝惘然之色,“不知怎的,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还会常常想起来,更不知怎的,最记得那些荷花,白的,红的,夏天时开了一片,出淤泥而不染,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君潋静静听着,只是一笑。

郎溪便也笑:“所以,听说了大人这里的荷花养得好,郎溪就一直惦记。”

“只可惜还未到时节,不然君潋便陪公公看看。”君潋转眸,望向紧闭的窗户。

“不了不了,已经用不着了,郎溪也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见过一次便够了。”

“见过?”目光回转。

郎溪点点头:“大人有所不知,郎溪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内监之首,也是沾了会点功夫的光。记得是去年春闱事发之时吧,郎溪夜入刑部大牢,因而得见心中菡萏。”说着看向对面之人。

君潋也看着他,星眸澄明:“原来君潋已是二次劳烦公公。”

“大人客气。”郎溪微笑,“也不是郎溪自己的意思,只因那东西药性独特,主子只交了我一人小心侍侯,所以每次才都是由我前来走动。”

“这次仍是?”君潋望向泛着薄光的玉杯。

“主子嘱的:仍是。”郎溪照实作答,并不隐瞒。

君潋勾了唇角,不知是笑是叹:“君潋何德何能?”

“大人不必过谦。大人的分量应该是大人自己最清楚。”

分量?君潋低眉一哂:不过是一杯酒,一杯名曰“点幽蓝”的御酒。

“这东西并不是时常能拿出来用的,大人,宫里没有方子,这一点都是前朝留下的,用一回就少一回,所以前次见您既已熬了刑,郎溪便自作主张少用了些……”

君潋抬眸:“公公你……?”竟不想君潋死?

“郎溪今日已经说得太多,大人您就不要再失言了。”郎溪笑笑,“郎溪省药,本是为主子节俭,而大人您恰能因此幸免,只能说是机缘巧合,更是您命不该绝。”

听来这下毒之人显也不知那毒入体的一番曲折,只当是虽喝入了腹中,却因他私下减了药量这才侥幸生存。君潋自是心底雪亮,也不戳破,只觉这话里套话,虽归“巧合”,却倒更像示恩……这时候?对他?不由暗自沉吟。

只听郎溪又道:“话又说回来,郎溪虽是个奴才,狱中一见,却也钦佩大人风骨,听闻大人幸免,也是暗地里欣慰的。”

此话已更直白,联想方才菡萏一说,君潋心念一转,已大概猜到了对方意图。心中立有计较,面上却只作浅浅一笑:“公公好意,君潋心领。君潋只有一事不解……”

“大人请说。”

君潋目光清亮如水:“方才公公提到替主子节俭,不知公公可也曾替主子‘节俭’过一支箭头呢?”

郎溪眸光一跳,略一思索,还是作了答:“没有。”随即又道,“那是主子决定的事,郎溪只负责把箭射出去,至于射向哪里、有没有箭头,都不是郎溪所该关心。”

“谢公公。”君潋悠悠一笑,沉默片刻,如水眸光忽现涟漪细碎,却又在转瞬间散去,褪成一片天清云淡。

不知怎的,对坐的郎溪忽然想起儿时日日相对的那几为永恒的碧水连天。恍惚中,竟未察觉那人的指尖正又一次伸向玉杯……

室内静水流深,却不知门外波澜乍惊,原来留了心的之惟早躲在门外偷听,听见传旨却不知那谕旨内容,而后二人交谈就更没听出所以然来,正云山雾罩时,刚才君潋那一问却如醍醐灌顶。千头万绪忽觅得了源头,被这一问一答牵引,寸寸缩向眼前:郎溪说那晚的无头箭是他放的!是他主子让放的……他主子?!内廷总管的主子能是谁?!

血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那只能是当今圣上啊!心跳已不为自己所有:皇上为何要射这一箭?箭矢无头,显然不是要伤害父王,那就是……警告了?警告什么?那日的暮鼓晨钟似又在震撼心房:警告他不准去救先生,否则,皇上就会放弃他。如果他非要那不伦之恋,他就将失去本可拥有的一切,比如……大位?!所以,从那夜义无返顾折断了那箭开始,父王便知道皇上是永不可能传位于他了。而先生,他,也知道——猛然记起,正是自己对先生说了无头箭的事,才导致了那一场沉疴不起——那现在,领兵的父王又在做怎样的选择,留京的先生又是做了怎样的选择,而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又要、又在做什么?

心鼓咚咚——还未及反应,行动已快于思想——猛地扑入房内,他一眼瞥见君潋指尖正触碰玉杯——“先生!”

他的出现显然震惊了房中二人,君潋已要举杯的手不由一顿。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瞬间,之惟已抢了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玉杯扫到地上。

“铛”的一声,美玉落地,由于玉质坚硬,竟未摔碎,在地上滚了两滚,杯内**洒了一道弧线。

“世子?!”变故猝生,坐着的二人不由都一惊而起,双双望向少年。

微微拢起的眉,隐隐生波的目……奇怪,明明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他的表情;那唇一张一翕,也听不清只言片语。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抖如风中秋叶:“先生,杯子里……是什么?”

怎么不闻他答?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四周静得仿佛只剩下他心里的追问声声,至近至远……直到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他手背上,血脉贴着血脉的拍和声,雪袖摩擦他袖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叹息声——整个世界的声响才在耳畔重又清晰起来……最后是那人宁定依旧的话音,却字字掷地有声:“公公,君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翻掌,之惟猛地攥紧了搭在他手的手。

君潋却没有看他。

正被他凝视的人打量着二人,竟是莞尔:“大人,不急。”

虽不意外,君潋仍是扬了眉:“哦?”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晕开他一身纯白,儒雅的翰林在那一瞬因纯粹而犀利。

之惟见了,眼却一痛,像是雪天里乍见冰凌的反光,明亮却……脆弱。

郎溪略一错愕,方缓缓道:“大人难道忘了郎溪说过:郎溪来得不易,回去自也不易。”说着,眸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之惟,他拍拍腰间隆起,“咱家虽是靠这个出来的,但不知还能否靠得它回去。”

君潋明白他说的是御赐的金牌,更明白他言下的变天之意,但奈何主意已定,心底只剩一片澄澈,当下也不再闪避:“公公有话不妨直言。”

郎溪只是一笑。

君潋于是也一笑:“将死之人,公公也还不放心吗?”

少年的手抽搐了一下,猛然确信了他打翻的竟真的是……只觉一盆冷水终于当头泼下。却没料反握着他的手此时反竟是暖的,五指扣进他的指间,严丝合缝。他不由抬眼看那人,郎溪也在看那人,看到那人淡然的笑,都一怔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竟同时都想到了……出岫的清云。

郎溪终于开口:“好,大人既这么说了,郎溪无法不答。反正郎溪今日话已说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两句:世易时移,片刻虽短却未必不值得珍惜,要知翻云覆雨往往也不过是转瞬间事。”

无澜的心湖终于风过波生,君潋眸光一**,忍不住问:“他……当真……?”

“这话郎溪本不当答。”话虽这样说,郎溪还是点了点头,“今早的密报:大将军王兵马异动,三千前锋已近京郊潞河驿。”

父王?!无端地,之惟想起了那夜的花红似火,仿佛末路的决绝燃烧。

终于来了啊,果如所料——对那人的一言一行,向来都不必思量,便自难忘那一片至情至性。只是乍得证实,心尖处还是不禁一阵揪痛,恍惚还是那第一次,灵肉交融,缠绵中忽听那人说那一字,一字天打雷劈万劫不复,痛到粉身碎骨,却又每个碎片都名曰……幸福。一念触动,思绪泉涌,十一载缱绻光阴汇成万流入海,无数聚散离合后沉淀的波澜不兴。想至此,君潋轻轻一笑,乃从容言道:“公公此番厚意,君潋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大人……”

君潋淡定一笑,阻他话语:“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无论长久片刻。”

先生!二字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了声,之惟只觉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郎溪却摇头:“大人的话是圣人说的,郎溪驳不了。但郎溪也有句话,是听活人说的,也觉不乏道理:莲叶素心真,淤泥不染尘。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浅浅的光流动在君潋眼中,反更显那沧海宁静。

看着看着,郎溪慢慢收起了笑容:“大人,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就连那些世称高洁的莲花,根子不也还是扎在泥里?大人是没见过污泥里的那些东西,郎溪却是见过的。但我们谁又能否定了:那些花盛开一天便是一天的美好啊?”

花落花开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君潋在心里一笑,却没有说。何须解释呢?也不要人懂:有些花只能是并肩笑看,有些花只合是暗夜盛开,有些花拿一生一世未必能求得一绽,有些花历尽沧海桑田却依然笑容不改——如同暗香浮动中的私语,如同明月清辉下的思念,如同此刻无忧无喜的心怀,心怀深处的笑意沉湎……样样都只自开谢——弹指一生,刹那芳华,何须……他人解?只寥回一句:“公公今日果然说得太多,也太久。”

郎溪轻哼了一声:“大约是郎溪不用着急回去复旨,时间充裕的缘故。”目光缓缓转向当场唯一将焦急写在脸上的人,“现是成王爷摄政,把着禁宫,郎溪是出来易回去难。”

一语点醒梦中人,之惟忙松开手,十指相离:指根、指腹、指尖……流逝的暖,可能再挽住一生相伴?握紧了拳,将那一点温存放在掌心,收紧,再收紧!他掉头便往外跑。

“世子!”——那一贯温和的声音怎也可以如此撕裂春风?

停步,却不因这声呼唤,之惟看向郎溪:“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郎溪坦然直视:“因为每位爷将来都可能是郎溪的主子。”

之惟恍然颔首,然后转眸望向他身边的人:“先生,等我。”一滴灼热的东西疏忽滑出眼眶,“你答应过的。”不等回答,便飞奔了出去。

风中谁的叹息,他只当没有听见,只愿只望只求,掌心中当真能把握住什么,不管用什么方式……

没想到刚出大门便撞见了要找的人,他抬眸乍见那清冷容颜,竟觉一阵亲切欣喜,一声不该不当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父王!”

被叫的人眉棱一搐:“……你叫我什么?”

之惟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叫出了什么,一怔之下,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人一把拉住:“你方才叫我什么?……惟儿……”

是的,我叫你父王了,隔了整整八年,我又叫了你父王——可我,想叫的真是你吗?我也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曾经坚信的东西是否还能够依靠,也不知道此时还有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这一声父王,当真还能揪痛谁的心,还能用来去维系这世间最后的暖吗?之惟有着刹那的恍惚,想笑,眼泪却比笑容更迅速的占据了整个脸庞。泪眼模糊中,是谁的大手抚摩着他发:是总装严肃却其实爱笑的那个,还是总想作微笑却仍觉威严的那个?是不时拥抱怀中温暖的,还是偶尔触抚却温存永系的?近切又辽远,都是抓不住的吧,只知道心灵深处惟有一处是暖的是软的是真的,从第一次的笑如春风,从此一生不同……想着,他猛然挣脱了拉他的手,扑通跪地:“求您救救先生,父王!”

竟是交换吗?这一声久违的称呼。成王看着亲生儿子,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不用那么大声。”

他一愣。成王已一挥手,几个亲卫走上前来。成王道:“你们照顾着世子。”说着便走进院内。

一个亲卫前来扶起之惟,轻声道:“五爷,您起吧。”

他这才恍惚记起自己在成王那边应排行第五,这是五岁以前听惯了的称呼,此时再被叫起,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自己到底是哪一头的?

终于无计相回避。

能够这样称呼,想必是成王心腹了,于是他看向那亲卫:“父王当真能救先生吗?”

那亲卫听他问得诚挚,又见方才一番父子相认的动容,也就不隐瞒,低声回道:“五爷您放心,现今宫里乃是王爷说了算。”

“那……祖皇呢?”

声音更低:“不瞒五爷,皇上方才又昏迷了。已经好几天了,皇上都是醒一阵昏一阵的。”

午后的阳光明明很好,照在身上,之惟却一劲的发冷,想起那高墙深锁的紫禁,也想起城墙厚实的京师,更想起那围城外的人。心跳紧催,他忙又问:“那可有城外的消息呢?”

“兰王前锋即将兵临城下。”

再深的意思是谁都懂的,那亲卫见之惟色变,只当他是年少害怕,忙安慰道:“五爷您不用担心,现下您和王爷一处是最安全不过的。先前王爷还曾担心您别陷在兰王府里,一听说您在此地,虽也着急赶来,面上却看得出来是放心多了。”

陷在兰王府?有谁形容”家”是用”陷”的?之惟咬着下唇,却是明白的,从来都明白: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所。真当他天真懵懂一无所知吗?是什么时候,他早成了双方牵制的棋子?!只是一丝侥幸一丝迷惑:谁是黑谁是白,他又染了哪一色?不想问不想管,幸好、反正、毕竟他还有此间一方宁静,柔和的春光会在南窗下勾勒出世间最美的图画。有这一点,他就足够了。可面对这环环相套的围城,此方静谧又“陷”在了哪一局呢?忽然有些意识到这最小的一格对于其外二城,居然意味着……

抬眼正见郎溪不慌不忙地走出来,空着手,见了他,施了个礼,微微一笑:“成王爷正和君大人说话呢。世子,郎溪这就告辞了。”说罢便去远了。

之惟更觉脑海翻滚。只听那本和他说话的亲卫正与另一亲卫交头接耳:“就剩王爷一人在里头,没事吧?”

“有事?能有什么事?整个宅邸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下,况且君潋那个文弱……”

“你是不知道,上回……那个君……咳,不说了,真丢脸,使了半辈子的剑,竟然栽在个书生手上。”

“你就别瞎操心了,咱照看五爷要紧。要不……再往里头走走?万一王爷召唤也听得见些。”

却不料听话者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惟猛地盯住那说话的人,猛地想通了什么:那花开如焰的夜晚,那晚最艳最热的桃花朵朵……已分不清染上心头的究竟是谁的血,只觉“啪”的一声中,心弦已被绷断了……

虽第一次来,成王走进那岑寂院落,却无意外,仿佛早知道这里应当是怎样花木扶疏清水雅然,就像一直清楚那个孩子应当会眷恋什么。只在庭中遇见两手空空的郎溪的时候,他才挑了下眉。

郎溪行礼:“王爷既来了,郎溪就告退了。”

“唔。”成王看向他的空手。

郎溪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己该回什么,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施了一礼:“王爷若没吩咐,郎溪便回宫了。”见成王点头,便往外退。出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去:居然真没说呢!原本盘算的两面逢缘会不会就此落得两边碰壁?呵呵……想着,这位八面玲珑的人物竟然笑得清澈:郎溪这辈子不会都栽在荷花上吧?

而与此同时,成王在芙蓉池边见到了要见的人。

“王爷。”君潋恭身行礼,并无局促。一池新碧在他身旁潋滟生光,更衬那白衣如雪不染点尘。

成王点个头算是受了,上下打量于他,目光陡然一跳:“你……”

君潋见他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玉杯,微微一笑:“王爷见谅,杯子只有一个,请恕微臣礼数不周独饮在先。”说着,翻转杯口:玉光浮动,却不见酒光。

成王哪知先前纠葛,而郎溪方才也未点破毒酒已泼,只道自己已来晚了一步,心中不知失落气恼,竟然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保的还是他!”

只听君潋淡淡道:“王爷指的是……”

他会不清楚?成王暗里一哂,面上却已冷静了许多。自知方才已是失言,但成王毕竟是何等人物,并不拘泥,话既落地,索性便要听声——凝视于面前人,他眉峰一凛:“你心中定是在笑话本王吧?”

“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御酒既饮,你对皇上是忠,对老九是义,自古忠义难得两全,你却一人尽占。”语中竟有些咄咄逼人,要知皇家气度原就讲究深沉内敛,而成王更以冷峻闻名,如今这字字诛心,是因压抑太久,还是因已确信眼前是个“死人”?只听他又道:“值此波谲云诡之际,真还有谁能比你更有资格嗤笑这天家暗涌?”轻笑中却掷出一记惊雷,“你遵旨而行当得起个纯字,只是这圣旨可又当得起个正字?”

君潋原本敛眉凝听,闻言不由抬眸,正瞥见成王眸光闪闪,其内竟有丝无奈感慨之意,恍然明白几分,却只淡然道:“王爷,这些话,您不该对臣下说。”

“臣下?”成王冷笑,“谁若只将你当成一介臣下,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王爷此言微臣更不敢当。”

成王摇头,居然依着阑干坐下了,面上仍是冷笑,语调却略低沉:“比这重得多的你都当得起,本王不过一句话你有什么不能当的?”目光投向那玉杯,“就像此杯虽小,里面盛的却不小啊——社稷天下,也许就在这一杯倾覆……”

却不料——“王爷错了。”

成王移眸,看见君潋温煦微笑:“王爷,微臣可以也坐下吗?”

他首肯。君潋便就近在阑干旁坐了,宁定望他:“王爷方才所言的确是抬举君潋了:君潋入朝十一载尚无丝毫建树,又怎敢指望这一时之间撼动全局?说到底,君潋不过是一个臣子,君为天,为臣的只道顺天而行,至于结果,从来就不是微臣能想能求的。”

微风习习,送来淡淡花木清香,成王于风中望那容颜平和目光诚恳,心中蓦然一**,有些东西忽然莫名的想要知道:“你这臣子之道倒是行得好。那你可曾想过,你将以怎样的臣子之名传世——弄臣、佞臣、幸臣……?”

风行水上,吹皱凝碧池水,一圈圈涟漪脉脉滑过莲茎挺直的胸膛。君潋素白的衣袖飘起,轻却不浮,逸而不浪。他脸上掠过抹不经心的笑:“君潋早就没什么名声可在乎了。千秋令名,只望他得。”说着,胸口一阵起伏,不肯失礼地以袖掩口,才轻轻地咳了两声。

千秋令名,只望他得。要何等深情方能说出此言?书生本色,舍生取义或曰不足为奇,然这名节二字千年之下却有几人能真正放开?心中有羡有叹更有疑,成王的声音又沉重些:“你当真只当这一杯酒就只为成全一个名声而已?”

君潋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反正生死已定,此时也就不再回避,漫漫言道:“帝王心术,本就不是为臣者能猜该猜的。王爷有王爷的怀疑,君潋也有君潋的冀望,但终究都是天命最高无可违抗。”那神情似惘似倦似叹,却终化了清风一笑,坦坦****:“况王爷方才一出口不就说是‘保’吗?何为‘保’,为何‘保’,相信王爷比君潋更加清楚。如此,成败得失,王爷还有何不能确信?而这一杯酒究竟要成全又能成全什么,王爷还需君潋再多言吗?”

“你倒看得透彻。”成王神色缓和下来,“倒显得本王小气了。也是,本就是一争高下时刻,我与你计较些什么?”

“王爷又高抬君潋了:您不是在与我计较,而是在和皇上计较呢。”君潋笑。

成王望了他眼,竟也笑了:“说得不错。人都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本王见的却是反的:一群作哥哥的倒是自幼就要跟小弟弟争宠。就是到现在,父皇竟也还是对他最上心啊。”语中隐约透出些怅惘,“不过,老九那小子,倒也真是从小就招人疼……”说着看向君潋,“若不是有你,今日本王与他大约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吧?”

君潋喉结滚了滚,眸中星芒闪动。

“你不要问。本王是不会给你任何承诺的,即使皇上都在这杯酒里给了你。”成王明白他的心思,脸上却已恢复了寒月之色,目如点漆,熠熠生光,“不是我存心要让你去得不安,就是老九,他现在又能对你保证什么吗?”

君潋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水波,淡淡静静:未到花开的时节,满池新绿也有着一丝寂寞。风拂过来,亭亭如盖的叶片便随着清风一浪迭一浪的往池塘那岸涌,这岸就越发显得空寂了。成王却见他在这时轻轻绽出抹笑来:“王爷说得对,君潋并不敢奢求太多。一切都是君潋自己选的,君潋从不怨,亦不悔。”

“那……可有不甘?”问句脱口,成王不意自己又一次失态。

君潋仍是笑笑的,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有。”

成王没想到。

只听君潋还是笑笑的说道:“今天是三月十九吧?只差一天呢,离得也太近了……”

成王自也听不懂,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绿叶拨开后的水面上,竟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的睡莲在那笑容里,盛开着。

正在这时,有人旋风般的冲了进来——之惟喘着粗气,身后跟着几个追赶不及的亲卫。少年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别做傻事!”说着又看向成王,“父王,之惟已和你在一起了,你就放先生走吧!”

“什么?”成王皱眉,“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猛然觉察到了什么,立时看向君潋,“你不是已喝了吗?”

“请恕臣欺瞒王爷。”君潋回答,目中含歉,成王却见他只是看向之惟一人,“方才杯中酒已为世子所泼。”

成王恍悟上当,不由勃然:“那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水波清澈,映出君潋眉间的柔软眷念:“只因微臣答应过世子:在这里等他。”

“那为何要欺骗本王?”

“若非如此,王爷以为君潋现在还能以自由之身实现承诺吗?”君潋微笑,“若非如此,王爷又怎会对君潋说那么多话?”

成王久历沧桑,心念一转,立刻想通。压住怒气,他冷冷笑道:“想不到本王仍旧是低估了你啊:原来你不是在向本王讨承诺,反是在给本王承诺呢。”

君潋没有否认。

“但本王现在改主意了,本王不要你那样的承诺:我不准你死,我要你活着。”成王收了笑容,无形中已带了几分肃杀之意,“天命虽高,却还是自己争的保险。你莫惊讶,我并非不信你承诺之事:皇上看来的确选定的是我,而你也肯以命换命——你一死,老九定心死——心死,人却能不死。话是没错,你与皇上也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但你们了解的是此刻以前的他,你们谁又能保证:他心死后,人还能是原来那个人,还会如你们所想的行事?”

君潋没料他竟如此坦白:是胜券在握,还是……“王爷……”正要解释,却见成王凝注于他,目光竟隐隐含波:“你道愿为他牺牲一切,你又怎知他不也是这样想?”眸中烟波流转,这冷山般的人物竟要停顿了下方能继续,“天下皆道你是他的爱人,可他,难道不也是你的?”

此语一出,众皆动容。君潋也是心头剧震,很想仔细端详成王现下表情,但也深知尊卑有序君臣有礼,于是反垂了眸,看到水波轻漾,光影刹那离合。

那头成王已很快平定了情绪,接着言道:“你是不是奇怪我怎还要对你说这么多?其实本王早说过的:本王从不曾看轻于你。时至今日,此心亦未变。天下人许不解你,但本王却一直尊重你与老九的情意,更尊重你这个人。不然,我也不会将之惟交托。君潋,你有才,也有德,堪为重任。”

这就是未来天子的许诺吗?重任相委,好个锦绣前程!君潋抬首看向成王:深沉目光中含的几许诚挚看来是真的;况听方才言语,他解他们情意的心想来也是真的。如此帝君,若真能成其股肱,也应是件幸事吧?

“本王既是解人,自也不会让你为难。只要你肯发誓效忠,我这便送你出城与老九相会,以你二人深情,你定能劝他归顺,从此你二人齐齐襄助于我,非但可长相厮守,百年后更能双双青史流芳。”成王又道。

身前身后,共效于飞,的确是一生的盼望啊。只是,当真能如此吗?压根无须思量,君潋淡定一笑:“王爷厚爱,君潋心领。但恕君潋……难以从命。”

成王挑眉:“当真要拒绝?你方才还道有所不甘!”

君潋仰首,天光云影于那两泓深潭中徘徊聚散,终于化为星光点点,映照着倾世的容颜:“是有不甘,可不甘的只是日子不好——但这是天时……要如何变更?”

成王冷哼:“便是天时,本王也要借你一改!”

君潋掩口咳嗽数声,然后摇首轻笑:“王爷,要这样的君潋还有何用呢?即使没有那杯毒酒,我也撑不了几天……”

成王没有再言,扬起手来。

“先生,你快走吧!”之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眼圈一红,声已带了哭腔。

成王便来拉他,他却甩开他手,拦在他和君潋之间,向身后哭道:“先生,你走啊,走啊!”

却听背后语音清澈:“世子忘了?微臣答应过在这里等你的。”

他猛回首,见那笑容,不变温暖。

“拉开世子!”成王喝道。

一个亲卫走上前来,自不敢真用力拉,只能扯扯之惟衣袖。之惟盯着对面的容颜,一次又一次地甩开。那亲卫只能绕到他身前,伏身想抱住他,却不料,身后风声忽至,还未及反应,腰上已一空——寒光乍起,一道白虹自他腰间流泻开去,他忙回头,刚说了句:“怎么又被你……”话音未落,头上已挨了一下,立刻不省人事。

“先生?”之惟见君潋持剑在手,心中一跳,刚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扑住。

“惟儿!”如山胸怀中,他听见成王焦急的声浪在耳边响起,伴着他急速的心跳声声,“君潋,你想干什么?!”

三尺冰泉映出笑花一朵,“微臣只是想把事情做完。”

花开莲灿,照亮此后每个长夜;风华绝代,那最后一笑的风采——

君潋淡淡勾唇:“就一句话而已:世子,对不起。”

闭上双眼,冰泉流过颈间,点点桃花倾洒,倏忽滑过十一载流年——

一言一语一轻笑,一行一止一缠绵。

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是哪天哪月哪日牵手?是哪天哪月哪日并肩?是哪天哪月哪日的亲吻,哪天哪月哪日的欢颜?又是哪一天哪一月哪一日,你第一次直呼我“潋”……

不知黄泉路上,可还会涓滴惦念?

犹记十八那年,独立金殿。

四周仕林如海,却别问我如何能视而不见。

只因那一瞬门开,阳光太过耀眼——

昊,可还能听见我最后一次这样深情地唤你?

真想回到当初,你还那样跨进门来,风吹动你的战袍,我听见,命运的召唤。

于是蓦然回首——

从此……

一生改变。

“不————”

他不要他说对不起!他要的不是对不起!不是!不是!不是!

“不要!!!先生——”之惟听见自己的声音爆发如洪水,轰然冲破喉咙。身体却被人更紧地箍住,寒光闪耀的刹那,一只大手猛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在那一瞬,万籁俱静,他听见了风的声音——

远山风起。

白云出岫。

灵魂自由。

沙沙的轻响,恍惚还是南窗之下,书页翻动,轻轻悠悠……

阳光依旧,书卷依旧,岁月依旧。

只是这世界,从此,美不再有;暖不再有;心不再有。

……他,不再有。

风走了,花香带走;春走了,燕过不留。

那这人间还剩下些什么——

芙蓉呜咽,杜宇啼愁?

干脆,干脆全部都带走!!

连泪,都不要留,全部流尽,全部掏空,全部!!!

然而,眼睛仍是被死死地捂着,发红的眼眶张到目眦俱裂,却也发泄不了泪水的狂潮。

悲伤、愤怒、震惊、失落……种种种种在胸膛里乱冲乱撞,让人想咆哮,想嘶喊,想挣脱,想号啕——

啊————他不知自己是否当真喊出了声,只觉脑后一痛。

黑幕沉沉压下,夜深花终睡去,从此,再见不到拂晓……

醒来时,之惟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在人的怀里,而人坐在阑干旁。

阑干之外,绿波依旧。

“醒了?”大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他扭头,宁愿这最后的温度继续灼烧面颊。

“想哭就大声哭吧。”环着他的人道。

他摇头:“不,他一定不会喜欢,我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不知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沙哑。

成王抱着他不住颤抖的身体,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之惟低下头,看到地上成片的红色,虽已成暗红却仍旧摄魂夺魄,舍生忘死的一场盛放,冶艳如雨梅花,有几朵甚至洒落在了阑上、阶下,还有星点随水而化……将谁的眼泪更多勾下。之惟死死地盯住那处,仿佛已不会转开双眸,只会将眸子瞪得更大更大,让如潮热泪滚滚流泻,呜咽声也终于伴着泪水冲破堤防。

成王也望着那片深红:没想到那样一个人,竟会有着这样的决裂,更没想到那样一个身体,腔子里竟会有那么多的血,那么多,那么热,那么红——已经清理过了,却竟连印记都还这般耀眼——一朝抛洒,会不会千载化碧?久不曾动容的心,在这一日起伏几多遍。想对痛哭的孩子说些什么,却终只能轻轻地摸着他头,更紧地将他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