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蕊珠贝阙
云倦初正式入主方家产业是在他十八岁那年,而那一年,他遇到了她——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女子。
她便是苏挽卿。
苏挽卿是方明权的外甥女,父母去世后,她便来到了方家,那一年,她刚满十六。
云倦初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种绽放的美丽。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艳丽得像朵红梅,而他那时正在云楼前的梅海中驻足——他一向很少走出云楼,一来是身体的缘故,二来是他自己本就不愿沾染上红尘。他在楼外停留最多的时节,通常是在冬季或是初春,因为那时外面人少,而梅花却多。
他一向对梅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尤其是白梅——那一片片冰琢一般的花瓣总会让他感到种莫名的悲哀与叹息,这让他觉得熟悉得如同自我。
有不大的雪,落在了梅树之上,覆盖住了或红或白的娇嫩,他信步走到一株白梅之前,伸出手去,轻轻掸着枝上的一层薄雪。
忽然身后有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你此刻掸了,明日却还会有雪落的。”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说道:“能得一时绽放也好。”
雪地上响起轻盈的脚步声,紧接着,那悦耳的声音又响起,在他的右边不远处:“你看!”
他本不是很容易就为人左右的,此时却也忍不住转向右边——她站在一株红梅之旁,但他可以打赌,他是先看着了她——因为她实在要比那红梅耀眼许多。
看到他转过脸来,她明艳的粉颊上便像染上了春水一般,流泻的眼波在他的俊颜上惊鸿一瞥,随即化为盈盈的一笑,柔媚过她手中拈着的红梅,只听她说道:“你看,还是这些红色的花好,即使雪再大,也掩不住它们的鲜艳光彩!”
眼前艳光一闪,心内涟漪微漾,他却只是一笑无言。
见他不语,她又笑道:“我知你心里还是喜欢白色的多一些吧。可是,既蒙上天厚赐,它们又为何偏要选择将美丽掩藏在白雪之下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藏着仿佛是醇酒似的**,勾勒出醉人的倒影。
云倦初的心仿佛漏了一拍,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为她的眼。心念虽动,声音却一如往常的平静——他一向都是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的:“这是你的想法,花可不一定——它们肯开放,却未必就代表它们愿争奇斗艳。”
“不愿意?”她显然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不禁疑惑,“那岂不可惜了这样的美丽?”
他闻言微笑,顺手摘下一朵白梅,白色的花瓣映着微雪,散发出清浅的透明光泽,就好像他此刻的眼神般无定闪烁,他回答:“也许美丽正是它们的悲哀,它们倒宁愿自己是平凡无奇的。”
“所以,它们才不在乎身上的雪,它们宁愿被掩盖,因为这样,美丽才不是罪过,它们才能融入世界,对吗?”她看着他,问得极认真,瞳心的波光仿佛已照见了他的悲凉。
云倦初的眼中不自觉的升起一种淡淡的无奈来,轻轻笑道:“也许是的。”
她点点头,目光胶着在他手中的白梅之上,半晌才叹道:“可是这样深的隐藏,这样冷的覆盖,不是太痛苦,也太悲哀了吗?”
雪蕊在手中微颤,他的眼波流连在梅旁那抹绝美的身影,竟觉难以离开:她的清眸藏着太多的关怀,她的朱唇含着太多的怜惜,多得让他甚至分不清这份深沉的感叹与心疼究竟是为了这花,还是为了……
这世上难道竟会有人懂他?他在心中低问,眼神之中不觉流露出一种柔和的光来,只是此时这种光泽隐在他一向清浅的眼波中,连他自己也未曾觉察。
面前的芙蓉靥却忽然又红了,像是晚空缱绻飘过的一抹霞色。她不自禁的低下头去,好像是蓦然想起了要去凝视手中的梅花。
空气中隐约有了种云倦初并不熟悉的炽热,这使他的呼吸开始有了些窘意。
“公子!”——幸好有一声呼唤闯入了这方天地,让院中尴尬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方炽羽走了进来。
“挽卿?!你怎么也在这儿?”一走进来,方炽羽便看见了那女子,故意沉下脸来,向那女子道,“我爹正到处找你呢——还像小时侯一样,刚来就乱跑!”
“表哥,我只是迷路了而已。”被唤作“挽卿”的女子顽皮地笑道,长睫之下有闪闪的灵光妖娆地跳跃着。
见她一笑,方炽羽也笑了,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在这样一个绝色女子面前总板着脸。
“表哥,你一笑起来,还是像个孩子!”她咯咯娇笑。
方炽羽瞪了她一眼,可又无计可施——谁让他长了张长不大的“娃娃脸”呢?于是假愠道:“公子面前,你可别太放肆!”说着,便向云倦初介绍道,“这是我姑母的女儿——苏挽卿。”
“这便是你家公子?”明明是问句,她语气中却仿佛很肯定。
“在下云倦初。”云倦初微微颔首,第一次不等方炽羽抢答,便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公子。”苏挽卿福了一福,“久仰大名。”
她的眼又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眼中却没有一般人惯有的崇敬和仰慕,只有一种淡淡的欢喜——是他所不懂得的少女的心波。
云倦初又一次觉得气氛尴尬了起来,他不露痕迹地垂下睫去,仿佛在注视着雪地之上婆娑的梅影。
只听苏挽卿对方炽羽道:“表哥,你说舅舅他找我?”
方炽羽道:“是啊,他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绣楼,让我带你过去看看。”
“好啊,在哪儿?”
“就在对面!”方炽羽指指不远处。
她的目光正好对上不知何时也抬起眼来的云倦初的双眸,不觉脸又绯红,红得像她手中的梅花。
于是,她转过脸去,对方炽羽道:“表哥,你带我去看看吧。”
“公子,那我……”方炽羽向云倦初请示着,并没有意识到此时院中的气氛微妙。
“请便。”云倦初好像是刚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的微笑。
“告辞了。”苏挽卿也回他一笑。
望着她与方炽羽并肩离去的背影,云倦初只觉心中仿佛有些怅然。
正在此时,刚走到门口的她却转过身来,眼中燃着四溢的柔情,向云倦初道:“我还是觉得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不然上天干吗要将它们创造出来呢?”
她渐渐远去的红色影子耀眼得像火,燃烧着梅海的每一个角落,满院的梅花竟也开得分外夺目,只是这夺目之下依然隐藏着种淡淡的凄凉,淡得不露痕迹,就像云倦初此时又重归平静的眸光。
“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云倦初将手中的雪蕊放在鼻畔,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微微苦笑。
雪,不知何时又从天上飘落了下来,纷纷扬扬,遮盖住了刚刚展露出美丽一角的雪骨冰肌。
云倦初这回没有再去掸拂些什么,因为他知这一切都是徒劳——生就是白色,生就不该耀眼。如果非要拼得一时盛放,那只有换来一世的悲哀——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教训,他不能,再错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那头盛放的鲜艳,她曾站过的地方有一朵红色的梅花,应该是她刚才折下的。
他想将那朵花拣起来,但最终,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身去,走向云楼。
冰样的花朵从他指间悄悄滑落,落在雪地之上,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红色的花朵则在它的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它,好像是一滴燃烧的眼泪。
一阵风吹来,红色的花朵借力飞旋,飘落在白色的花朵之上,缠绵胶着,双双化为春泥。只是不知,来年的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的横斜疏影究竟会是红色,还是白色的花蕊?
渐紧的寒风和纷飞的玉屑又在催动着看似静默的梅海隐藏了一整年的跃动心情——三季的沉睡,只为一冬的盛开。
云倦初知道冬天又来了,梅花又要开了。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初春时的情形,回想起那朵比红梅更明媚的笑靥。抬头看着对面绣楼上她曾时时向他敞开的窗户,此刻却已紧闭,他真希望心也能像这窗一样封锁住一切,可往事却悄悄的涌上心头,如同梦的碎片,情的点滴……
从不知一见钟情并不是神话,更不知道相处的时光会像是上瘾的毒药。相识一年,他们似乎永远在相遇,又永远在失之交臂——
当疏淡的梅英飘飞如雪,淡粉的希望扬泻枝头,空中不时传来的燕语莺歌,纠缠着西湖之旁如丝的春柳,苏挽卿的美便化为一朵明媚的桃花,伴随着江南缠绵的细雨,悄悄绽放在他的心头。
这样的春天总是令人心醉的,因为那漫天的绯色就像是滴不尽的相思,抛不完的缠绵,纤纤十指轻抚的旋律诉着少女初开的情窦:“莲丝长与柳丝长,歧路缠绵恨未央,柳丝与郎系玉臂,莲丝与侬续断肠”。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着琴吟唱着,搅得他一向平静的心湖竟汹涌得像片汪洋。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忽然遇见了一道倾泄而下的瀑布,恣情飞溅的水珠浸润了小舟的内外,教他不自觉地朝着那道银河似的**飘近。可他偏又清醒的知道那醉人**下面藏的是无底深渊,只要踏进一步,便会无止尽地沦陷。这种沦陷会让他永无休止的给予,可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给不起。
他一出生便注定了孤独,因为那道与生俱来的枷锁早已锁住了他的生命。他又怎能再去困住那道绚烂的水华?因为他的一切其实只是虚幻,他的怀抱只会是她的深渊,所以,他的眼眸只能依旧平静,平静得仿佛映不出她越来越炽烈的双瞳。
于是,夏的艳阳便在他静如止水的眸光中悄悄溜走,隐没成风卷的落叶里一声声班驳的叹息。叹息声中,绣楼的那扇小窗终于关闭,窗后的倩影也再难寻觅——她开始绽放于高墙之外。正如云倦初所想,她的美是掩饰不住的——只一个秋天的时间,她已成全临安公认的第一美人。
她爱笑,笑得洒脱,笑得别有情致,以至于临安文人笔下描绘她倾城一笑的诗词多得都足以编一本集子;她偶尔也哭,哭得毫不掩饰,每到动情之处,便是梨花带雨,倾倒众生。
她有很多的朋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书生乞丐:她可以与三五知己结伴交游,扬鞭策马;也可以静坐一天,一动不动,只为让一她认为才华横溢的无名画师照她画一幅仕女图。
她恣情地生活在红尘之中,将一切凡规俗矩抛诸脑后。
方明权自然对这样一个不顾礼教的外甥女十分头疼,三番五次地下令让她与那些朋友断绝来往,甚至将她禁足在绣楼之内。
但此时,他总会去为她说情。
重获“自由”的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很复杂,每次也不道谢,只轻轻地问:“为什么?”
他记得自己总是一笑:“因为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说罢便走。
他却不知苏挽卿的眼睛亮了又暗,暗了之后便流出泪来。
因为此时,他已走得很远。
他以为小舟这样飘开便可以避开那个宿命,便可以守住它所不敢拥有的美丽水幕,却不知它已滑到了旋涡的边缘,命运的手心里早有悲剧在悄悄铺展……
刚刚等开满园的梅色,已是太子的赵桓为催缴税款而亲下江南。
“五年不见,你变了许多。”赵桓说。
云倦初只是笑,笑面前的大哥变得更多,举手投足王气自露。
“怎么,长大了便不爱说话了?”赵桓笑道。
“见到大哥的帝王之气,臣弟哪敢多言?”
“你也这么说?”赵桓的眼中流露出种无奈来,“在宫里,我便找不着一个知心的,想不到出了宫,你也……也许,真不该当这个太子的。”
“不,大哥,怎么能这么说?”云倦初忙道。
赵桓苦笑:“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不喜欢去争些什么的。”
云倦初低眉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无语。他很清楚大哥的本性,他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他也拥有皇室中人争权夺利的手腕和通性,可比起其他人来,他的确心太软了,也太懦弱了,当一个肩负天下的储君,其实并不合适。
赵桓又接着道:“朝政纷乱,兄弟之间更是斗角勾心,我真的很累。”说着,他拍了拍云倦初的肩,又叹了口气。
云倦初抬起头来,深邃的眼睛淡然的望向远方:“大哥,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他的声音真冷,冷得不带一缕感情,冷得已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于权力的旋涡之外。赵桓怎会听不出这冰冷之中的婉拒意味,于是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肯不肯回京助我?”
云倦初摇头。
“你还在怪父皇?”
云倦初又摇头。
赵桓自嘲的苦笑:“是啊,当初你好不容易才出来,还怎肯回去?”
“不,是我……”云倦初动了动唇,可最终只说了一半。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他那双平静得没有生气的眼睛,心里一软,忙道:“好了,我不逼你,我知道你一直身体不好。”
他的体贴让云倦初心中愧疚更深,面对着这样一个推心置腹,手足情深的哥哥,他又怎能忍心拒绝他的求助?于是他道:“大哥,我虽无意朝堂,却也可助你于泉林之中。”
赵桓笑笑:“那也好。现在强敌环伺,民心不稳,我这个太子是真不好当啊。瞧瞧这次,还要我亲自催税。”
“大哥,江南虽富,这样的收法也……”云倦初试探着说。
赵桓打断他:“不然怎么办?金国又来催贡了,议和来议和去,议的可不都是钱?!”
云倦初目光一凛:“难道就不能一战?”
“一战?”赵桓笑了,忽然加快了脚步。
云倦初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悄悄一暗,随即便跟了上去。
不久,他们已走到了云楼的梅海之前。
梅海那头立着一抹绝丽背影,云倦初只瞥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苏挽卿,虽然她已许久不曾在云楼出现。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冬日透明的阳光穿过满院横斜错落的疏影,折迭成纱一般柔和的光晕,洒在她的身影上,散射成一种妩媚的绯色,映衬着她那恣情绽放的娇艳动人。
云倦初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他一向都是这样远远地守望着这份美丽,也守望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她来了,他便走,这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她是谁?”赵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来竟像是惊雷。
云倦初这才发现赵桓竟也和他一样的停住了脚步,背影如此执着。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涩然:“她……她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苏挽卿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回身向他笑道:“公子,你这里的梅花……”
真像是当日的情景,她依旧站在一棵梅树旁,依旧笑得耀眼过一树红梅。
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当日的情景和今日的现实竟在云倦初脑海里重迭,教他分不清孰真孰伪。恍惚之中好像又听见苏挽卿在说:“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他听见赵桓笑着喝彩,这才发觉今日的情景已换了主角,他已完完全全地身在了场景之外。
“今晚乃是月下赏梅的良辰,姑娘可愿与本太子同乐?”只听赵桓问道,语调温柔,却不容抗拒。
苏挽卿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下意识地看向他身后的云倦初,美丽的眼睛中充盈着无助。
云倦初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平静的脸上一无表情,只将目光定格在赵桓负在身后的双手上,出神。
于是,她的眼神逐渐空洞起来,漆黑的瞳仁有如长夜,无尽幽深。
他的心便随着她空无一物的眼瞳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无边的静默中。
“你看怎样?”赵桓又问了一遍,身后的手掌悄然握紧。
感到绝望已如灭顶的潮水,悄悄地淹没了身心,苏挽卿居然缓缓地笑了,笑得极轻,极淡,也笑了很久——“民女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殿下,民女绣楼之下便有一片梅海……”——她竟答应了,更还将赵桓请去她的绣楼!
她轻柔的笑声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入了云倦初的胸膛,让他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原来心碎竟是如此容易,不用猛烈的外力,不用拼命的敲打,只要轻轻一碰,其中充盈的爱恨便能漫溢,让它只能选择破碎,碎个彻底……
云倦初第一次觉得云楼的灯很亮,很刺眼,将他碎了一地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连尖锐的棱角都那么分明。
云楼也很空,空得让方炽羽的声音听起来象在回**:“你为什么不说话?”
云倦初苦涩地笑着:“说什么?”
方炽羽瞪着他:“你心里明白!”
云倦初闭上眼睛,依旧微笑,笑得凄凉,笑得酸楚。
方炽羽正在气头上,见他依然在笑,忍不住暴跳:“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挽卿的心意吗?你怎么忍心将她送上龙床!”
“大哥……他比我好。”云倦初的声音低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冷笑:“比你好?好在哪里?好在他是太子,好在他富贵吗?”
云倦初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他能辩解些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些什么?沉重与悲哀早在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压在心头了,这一年以来,它们已将他的心凌迟了太多次,即使现在再加上方炽羽的斥责,即使现在它又一次流血不止,他也丝毫不会再在意。
方炽羽忽然停止了咆哮,两眼紧紧的盯着外面——对面绣楼的灯灭了,而赵桓却不见出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隐灭的灯光而熄灭,他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将苏挽卿视同亲妹的他此刻哪还管什么主仆之仪,忍不住拉起椅中的云倦初,将他拽到门口,指着对面漆黑的绣楼,吼道:“你看到了?!你毁了她了!”
云倦初的目光依然冰冷,幽深得像是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直直地注视着绣楼上那扇漆黑的窗户,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终于灭了……”
“你怎么这么冷血?!”方炽羽被他的话惊呆了,他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居然能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委身于他人的时刻笑得出来,即使他不爱她,他也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更何况凭直觉,他知道云倦初并不是无动于衷。
云倦初依然在笑:“灯灭了,不好吗?”他的声音忽然颤得厉害:“难道你觉得夜夜看着她的绣楼孤灯长明,夜夜与她青灯相照是一件好事?你们从来就不知道,两盏青灯,两个影子,映在各自的窗棂之上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方炽羽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因为他意识到云倦初这是在向他诉说,而他一向不是个爱向别人解释的人:什么话如果他不想说,他就会一直藏到坟墓里,所以,他才更显高深,更显莫测,因为实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云倦初此刻已不在乎自己是否还应再维持“云楼公子”的一贯冷静了。他并非是神,他并非不知道痛。更何况心已经缺了好大的一个口子,伤痛、酸楚、委屈就像潮水一样汩汩地向外流着,让他想止也止不住。他依然在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苍天:“你们都在怪我,怪我在大哥要人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真的,真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方炽羽动了动唇。
云倦初摇头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你们要我说她是我的……毕竟大哥是在我的云楼遇见她的。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这样说了,她便真的成了我的女人了!”
“这样不好吗?”
云倦初苦笑:“不好,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为什么?”
“因为……我配不上她。”云倦初又看了一眼他每天不知要看多少回的绣楼小窗,慢慢的走向院子,雪地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远处一棵梅树,一树的鲜红。
“我活在这世上,已是一个错误。我身上有太多的苦,我一个人承受便罢了,怎能再教她来……”云倦初没有再说下去,这已是他所能倾诉的极限:当雪覆盖住大地,有谁知道这满眼的洁白下面藏的是泥泞的黑土?就像是这世上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云楼公子光鲜华丽的外表下面藏的是怎样一种深刻的自卑……
“你原来……是喜欢她的?”方炽羽已渐渐没有了刚才的怒气:云倦初的话他当然不可能完全听懂,可是他却知道能让这样一个人开口向别人倾诉的该是怎样一种悲痛,甚至绝望。
云倦初的停住了脚步,许久没有回答。最终,他转过身来,清清浅浅地笑着,只是眼中有晶亮的东西隐隐约约地在闪烁:“下雪了?”
方炽羽仰头看看天,又看看他,回答道:“不,是你哭了。”
说罢,他便走出院子,头也不回。因为他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泪?”云倦初抚上自己的脸,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凉得彻骨,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他还真以为是雪。
他真的做对了吗?看着她投入大哥的怀抱,便真的能给她幸福吗?
也许是的。心中确实没有比大哥更好的人了,他可以带给她一切:荣华富贵,锦绣江山,甚至美满爱情。有了大哥,她便可以将他的影子从生命里挥去,便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
他实在应为她高兴。
可心痛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地强烈呢?仿佛是被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泪水更加汹涌的从颊上滑落,连眼眶也无力再承载。
这难道便是爱——他生来就不该拥有的奢念?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爱情”的错误?一个深宫内院中不该有的悲剧?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座冰冷的皇城,也想起了他将借大哥的手送给苏挽卿的所谓“幸福”——而幸福,深宫之中真的有幸福吗?
就像是此刻翻腾的思绪,远方的夜空也呈现出一种诡谲的神色,深蓝色的上空之下竟是一层层从暗到明的色彩,从紫到橙,从橙到红,从红到粉,再从粉化为一抹水蓝。仿佛是上天一重重的叹息,叹息一段即将被高墙深院、金碧辉煌所掩埋的情缘。或红或紫的光晕映在云倦初面前的红梅之上,散出一圈圈哀婉的涟漪,涟漪之下的红梅红得无奈,红得不再生气盎然——
这是落雪的前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空终于变成一片深沉的墨蓝,压抑了许久的满腔冰冷和水汽,终于化为了片片飞雪……
当最后一片雪溶进云倦初的泪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踏入了那个灭顶的深渊:原来他竟一直那么深的爱着她!
因为,不该轻弹的男儿泪,已如落梅,飘洒一夜……
一夜心碎,一夜销魂。
苏挽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赵桓走下绣楼,脑中只回旋着他刚才的一句话:“我要带你回宫。”
回宫?回宫成为太子的姬妾,日后的皇妃?回宫去享受那些人人向往的荣华富贵?她摇头——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故事,书上写得太多。更何况,她不爱他。不论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注定只能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寒光扑面,她这才发觉眼前的世界已是银白一片——雪,大概已下了一夜。或许是因为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赵桓看在眼里,他命人拿来一件貂裘的披风,亲自披上她的香肩。
她缓过神来,忙跪下谢恩。赵桓却扶起她,然后调笑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外边哪及芙蓉帐暖?”
是啊,芙蓉帐暖!
可能暖几春?
她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心底的寒气却一寸寸地肆虐上眉睫。
正魂不守舍时,耳边传来赵桓焦急的声音:“怎么,他又病了?”
她这才发现赵桓身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名侍卫,正在向他禀告着什么。
赵桓皱了皱眉,便匆匆而去,教她愣在原地,不知是该跟着,还是该等着。
这便是太子的女人了?他想何时离去,便何时离去,连个理由也不必给。苏挽卿冷笑着:自己难道真的在乎吗?不,她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她的心早已在初春,失给了云楼满院的梅花。
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等她发现自己竟已身在那熟悉的院外的时候,方才醒悟之所以会情不自禁地跟随,竟是因为赵桓是去往云楼。
脚下的路太过熟悉:那条卵石铺就的小径曾多少次出现在梦中,通向那头那人清浅的笑容。她也曾多少次悄悄走上这条小径,装作欣赏他满院的花木,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不敢去敲门。而当他偶尔意识到她的存在,当他轻咳的声音向门边移近,她便会飞快的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虽然心中好想看看他的身影。
顺着小径,穿过一道积雪的拱门,便是他独一的天地——这里只种梅花,只住他一人。她一直记得最初邂逅的时候,她与他争论梅花的颜色,她知他是借梅喻己,可他知不知道,他本人其实要比这些梅花夺目得多?他又知不知道,一颗少女的芳心已在那时被他的光彩牢牢吸引?
说不清是为什么,自见他第一眼起,她的心便被情丝缠住了。她渴望他微笑中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她好奇他病弱的身躯下深藏的智慧,更怜惜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她想靠近他,想懂他。也许最初的动心只是因他如诗如画的风采,可越是在这里住久了,有关他的一切便越发强烈的冲击着她的心扉——因为透过众人的描述,她只看见一抹隐藏在盛名之下的孤独灵魂。而这灵魂却一直散发着绚目的光彩——只是温文微笑一抹,怎就能将一切哀愁掩饰?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交游广泛的她一向都有着一种读解人心的能力——那些与她结交的王孙公子、江湖侠士决不是仅冲着她的美貌来的,他们是将她当作知音的。所以她相信这一年的相处,她的眼睛已洞穿了他灵魂的一角,看到了他无以伦比的孤绝。可是这种孤绝的源头在哪里,她却怎么也看不穿。所以,她才分外地想去揭下他神一般的面具,甚至贪心地想用柔情去化开他心底的悲哀。
这些丝丝缠绕的情丝,曾让她的心多么甜蜜而充实啊!苏挽卿自嘲地笑着,抬起螓首——她已是多么地习惯,走到这株红梅之前,透过盘曲如虬的枝干,看他曾站过的地方开着的雪蕊冰莹。丰润的红色花瓣刚好“贴近”着那如雪的华采,幸福地燃烧,含笑枝头。可他又知不知道她在笑呢?他的眼睛永远平得像镜,连她都能照见自己的痴心了,镜中的清光却依旧冰冷,冰冷得绝情。
绝情?是的,他的确绝情。绝情到看着她交游四海而无一丝醋意,绝情到亲手将她推进太子怀中,绝情得让她一年的心情起落竟只成为庸人自扰,只换来今日的黯然销魂……
淡淡的药香飘进她的鼻畔,拉回她的思绪,让她意识到自己已在云楼之内。
云楼的陈设极为简单,这是云倦初一贯的淡然风格。其中唯一奢侈的物品恐怕便是面前这面巨大的苏绣屏风,屏风后面便是他的卧榻。
赵桓已走进屏风之内,苏挽卿站住了——她一向都只是接触云倦初屏风外的世界,从未再往内踏进一步,何况如今?
隔着这道半透明的屏风,她隐约瞧见里面的情形——赵桓坐在床边,床前还侍立着方家父子。模模糊糊的有一抹白色,掩盖在帘帐之内,锦被之下,只听得见他低柔的声音:“大哥,劳你担心了。”
赵桓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苏挽卿没有心思听他的话语,耳朵只在期待云倦初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会那样的虚弱,虚弱得让她止不住的心痛?
她为什么还要心痛?!难道要带着这份心痛终老深宫?想着,她狠了狠心,迈步向门外走去。从这里,可以看见门外那片梅花的海,红白相映,犹如水波烂漫。她觉得自己便像是海中的一朵浪花,无怨无悔的沉溺于海洋神秘的胸襟,期待着无情的它给她一个梦想,却被梦醒的残忍击个粉碎。
“大哥,臣弟求你了,你不能……”云倦初的声音却忽然提高,竟有些急切而无助。
心漏了一拍,她微微偏转了视线,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赵桓的声音也大了,听得出来他正压抑着怒火。
云倦初的声音显得极为疲倦,中气不足的回答:“大哥,宫里的规矩是不能纳民女为妃的,你是太子,怎能给他人落下口实?更何况你这次是公务出京,怎能不检点行为?”
赵桓没有说话,显然是无言反驳。
云倦初又道:“兄弟们都已封了亲王,皆对大位虎视耽耽,一旦你有任何失误,他们都会抓住机会向父皇进言的。大哥,你怎能让人抓住把柄,让父皇失望?”
“这……”赵桓仍在犹豫。
云倦初也不再说话,屏风后面好像忽然被冰封住了一样。
苏挽卿却知道,那“冰封”之中一定有一双比冰还冷的眼睛,散发着比阳光下的微雪还晶莹的光彩。于是她转过身去,向那屏风悄悄走近。
屏风后的沉寂终于由方炽羽的一声惊呼打破:“公子,你……”
她看见云倦初挣扎着起身下床,白色的身影甩开所有想搀扶他的手,最后跪在了赵桓面前。他的声音那么迫切,那么焦急,像开闸的潮水一般完全冲开了她的心门,第一次让她觉得他也有情——“大哥,就算臣弟求你……别带她走!”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苏挽卿只觉得屏风后的那抹白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知清泪已尽湿双眸——男儿膝下有黄金啊!清高若他,竟会跪求——为了她,为她跪求!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了。”赵桓无奈应允,“那以后呢?”他低声道,像是问人,又像是问己。
云倦初轻喘着回答:“要么,太子与民女相忘于江湖……”说着,他忽然飞快地以手掩口,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勉强继续:“要么,登基之后,再接她入宫……”
相忘于江湖?他为什么不让她彻底死心,在深宫中枯萎,与他相忘于江湖?他为什么要在二人已无望相守之后,让她知道他的真心,他的伤痛?
太多的爱恨情伤汹涌而来,仿佛是海洋忽然回应的声浪,紧紧地包裹住她,教她喘不过气来。她飞步走出云楼,想稳定这情绪,却又忍不住一步一回首,生怕一走出这道门,刚才的一切便又会是一场梦。虽然这场梦已撕裂了芳心千回万回,却更鲜活的燃着了她的生命!
回首间,她第一次看清了他屏风上绣着的图案,竟是一株似火燃烧的红梅!
她一直多么傻呀,总是妄想透过这道屏风去看清里面的世界,其实他却早已将满腔爱恋悄悄流露,不经意地就表达在了她面前!
最后一次回首后,苏挽卿跨出门去,唇边绽放着一朵笑花。
满院红梅花开盛火,涅盘出一只扑火的飞蛾……
赵桓又在苏挽卿的绣楼住了三天,终于决定回京。
临走之时,他将她揽在怀中,呼吸着她清淡的发香,眷恋的承诺:“挽卿,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苏挽卿扬首轻笑:“还是请太子忘了我吧,挽卿不愿成为太子的麻烦。”
她的如花笑靥又一次让赵桓沉醉,自从那日云倦初向他跪求留下她之后,她的脸上便一直带着这样的笑容,像一团熊熊燃着的火,烫得教他舍不得将视线移开。但他又必须离开,为了每个皇子都向往了一辈子的至尊大位,他必须先舍弃眼前盛开的这朵奇葩。
他又吻了吻她的唇,她丰润的双唇冰冷的接受,不带丝毫响应。这让他不禁疑惑:她笑靥中盛满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又道:“不要离开临安,在这里等我。”
苏挽卿依然自顾自的微笑,看向他的眼眸中却映不出他的分毫来。
带着些许怅然,赵桓终于离开了临安,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可以走,想去哪里都可以。”纱帐后面传来云倦初幽冷的声音。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苏挽卿问道。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屏风之后,他的榻前。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担心。”云倦初轻轻地回答,然后便轻轻的咳嗽。
“我不走,我会留下。”苏挽卿看着纱帐,坚定的回答。
她的眼睛真亮,亮得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纱帐,云倦初别过脸去,自欺欺人的避开她令人神迷的目光,不愿她看见他拥被而坐的病态和苍白。
“你怎么了?”苏挽卿问,她不要他藏在纱帐之后,她要他直面相对。
“没什么。”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一夜枯站,数日咳血?他怎能告诉她,他为她晕倒雪地,险些丧命?他情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要带给她缱绻之后的幻灭。
“我恨你。”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肯说?他究竟还要将自己藏多久?苏挽卿紧紧的咬着下唇,从贝齿与朱唇的缝隙中吐出几个字来。
云倦初却在帐后轻轻的笑了:他情愿她恨他,因为哪怕是血淋淋的恨,也比她一丝浅浅的爱容易承受得多。他说道:“是我欠你的。”
他一定又在笑了。苏挽卿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态,却也能从他似乎轻松一些的口吻中联想出来——他就那么“害怕”她的爱?“你实在欠我太多。”努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眶还是止不住的发酸。
“的确。”云倦初叹息,他的确欠她太多——先送她一番繁华锦绣,后又将她推至一片凄清落寞。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确应将她留下,因为绫罗绸缎只会带给她凄凉,亭台楼阁只会将她的灵魂深锁。可这个挽留是否已经太迟?她毕竟已成了大哥的女人,她还能否拥有他想还给她的自由?所以他才分外的想让她离开,离开过去的一切,在天涯海角寻一个知心良人,代他偿她一世情缘。
“你打算怎么补偿我?”苏挽卿问,清亮的眸光追随着纱帐起伏的皱折。
“你说吧,我尽我的能力。”
“你答应我三件事。”她步步进逼,不给他丝毫的逃避时间:如果只能用恨代替爱去接近他,那么她便不惜执起这把双刃的利剑。
“我答应。”他郑重地回答。
“当真?如果我要你的命呢?”她问,他答应得真爽快,他就真的这么想偿清他们间的一切,让彼此从此再无瓜葛?
“尽管拿去。”云倦初话中的笑意及轻松,她隔着纱帐也能听得分明。
“若我要你的心呢?”她苦笑着追问,心中升起丝小小的希望来。
“那便连我的命一块拿去。”他的眼波中流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这或许是他交给她真心的最好方法。
他为何这样冷?为何要这样伤她?为什么他明知这只是一句“玩笑”,却连句谎言也不肯给!苏挽卿背过身去,不愿让绝望的啜泣逸出唇齿——不能绝望!她要在他面前绽放,她相信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直面相对!于是她说出了她的第一个要求:“我想要一家酒楼。”
云倦初怔住,万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要求竟会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究竟是想再回到以前知己遍天下的生活,还是仅仅为了再次测试他的心意?可她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表小姐了,她已成了太子的女人,这样的放浪形骸,只会为她带来杀身之祸。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我从小的愿望。”苏挽卿道,“也正是我的坚持:美丽是应该用来绽放的。”纱帐后面久久的沉默着,让她的呼吸都好像跟着他停滞:他明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这样做只是想告诉他:他将她留下来是对的,她宁愿在盛开之后接受灭顶的暴雨,也不愿在深宫冷清的老去。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对美丽的执着从未改变,对他的心也永不改变!
“我答应。”云倦初终于开口。
“谢了。”她站起身来。
“还有呢?”他问。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吧。”她露出狡黠的笑容来:他真的以为答应她三个要求便可以偿还一切?他错了,她会好好珍惜这三次机会,与他纠缠一生的。
“但愿你早些想到。”云倦初低低地叹息,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咳血、渺若风烛的有生之年还能有多少机会去补偿她的心殇,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道深深的鸿沟,不知何时便会变为一座高耸的宫墙。
“我会的。”苏挽卿笑着向门外走去——迎接她的是否真会是来年的春光?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西湖之滨便已多了一间华丽的酒楼,乃由方家建造,名为贝阙。于是如今的西子湖畔,最出名的楼便成了两座,一座自然是云楼,另一座就是贝阙。
对于建贝阙,方明权开始极力反对,直到云倦初提出这是他答应入主方家产业的唯一条件。
接着,苏挽卿便走进了贝阙,成了它的女主人。
她就像这春日里的满树桃花,将绚烂风情大大方方的展露于晴空之下,赢得贝阙永远不变的高朋满座,也为她自己赢得了谜一般的声名。
她将自己的美呈于冉冉浮生的街市,而鄙夷那些装饰精美的高墙深院。她更无视那些繁华镂饰的黄金枷锁,无拘无束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无畏地向世俗、向礼教宣战!
她的美,卓绝千古,惊世骇俗,就像惊雷挟电,绽放在浓云密布的天空——美得绝魂!
可云倦初每天看着这种美,却只会心痛。
他知道这一辈子他都欠她的——即使她永远在笑,笑得似乎很快乐。可他却知道,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她的笑容那样洒脱。他常常注视着绣楼那扇紧闭的小窗,幽幽的灯火下映出她倚窗独坐的剪影,凄清地在他的心上也添一抹暗色,他知道她此时一定不是在笑的。
白天时,她是贝阙风华绝代的女主人;黑夜里,她却只是绣楼孤灯下寂寥的一缕魂。就像他,白日里,是众人景仰、智慧卓绝的云楼公子;夜晚时,却是独挑青灯、相照寂寞的断肠人。
云楼的孤灯夜夜不熄,那是他仅能的安慰,悄悄地回应她的一片衷肠,期望她的漫漫长夜不致也像他的一样霜般清冷。
其实,他多么想拥住窗上那身影,可他不能,即使她不是他大哥的女人,他也只能一如既往的逃避,平静……
五年,一千多个清索的长夜,就这样随着烛光的摇曳化为缕缕轻烟,飘散在轮回中仿佛不留痕迹,就像琴弦上永不停息的吟哦——
云一互,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