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五至尊

山风习习,裹胁着几许料峭的春寒,也送来压抑不住的春的气息。

云倦初已走到了山下,回望那龙潭虎穴一般的小山,暮色之下已呈灰暗,只有秃木苍石之间升起袅袅炊烟,让人觉得还身在人间。一抬首,正上方是一轮红日,离他近得仿佛擎臂可及。他不禁心弦一松,喉中难忍的不适便像翻江倒海般涌将上来,他猛烈的咳嗽着,以袖掩口,又开始“吐红”。

金人的酒竟比想象中的还要辛辣,刚一入喉,便像火灼一般,再喝几口,已是胸口起伏,血腥之气一下子就涌将上来。所以,他只好喝得尽量慢些,以防一饮而尽之后,自己会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刺激,当场咳血。尽管如此,他记得方才喝酒的时候仍觉喉口一甜,是血么?他也不敢肯定,也不知完颜宗望是否看了出来。

想着,咳嗽更加难以抑制,云倦初一手掩口,一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这才掏出一个瓷瓶——正是觉通给的“救命丸”,忙服下,方才缓了过来。

虽然犯病,脚步却并未停止,云倦初不觉已在应天府外,此刻金兵已遵令撤去,留下满地新绿的小草,正挣扎着从金兵践踏过的地方重新抬起头来。

“公子——”从城门内飞奔出一个人来,正是方炽羽。

虎口脱险,乍见故人,云倦初习惯地一笑,竟觉眼眶微湿,这才完全意识到刚才的生死一线:自己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与冷漠,面对死亡的时候,也还是会有眷恋。

方炽羽单膝跪倒,一把抱住云倦初,声音已在哽咽:“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隐约的泪意早已被初春的寒风吹干,云倦初将两手放在方炽羽的肩头,云淡风清的回答了一句:“是啊,回来了。”

放在肩头的双手依然那么沉稳,说话的语调也依旧是那么沉静,人明明就在面前,身体甚至还在怀中,方炽羽却觉得仿佛满手的虚空。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五年来苏挽卿为何总爱将云倦初逼到山穷水尽,因为只有此时的云倦初才会让人觉得真实存在——或悲或喜,都发自于心——这才像个世人。

云倦初的手移到了方炽羽的肘上,想要扶他站起。方炽羽直起身子,却猛然瞥见了白色袖口上的斑斑血迹,惊道:“公子,你又犯病了?”

云倦初先扶他站起,才答道:“喝了点酒。”

“是金人?”

云倦初点点头,在与方炽羽关于他身体的争吵上,他总是理亏的一方。

果然方炽羽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能喝他们的酒?且不说你的身体受不了,万一他们在酒里下毒怎么办?”

云倦初笑着摇头:“那完颜宗望生性多疑,我若不喝,如何取信于人?再说,这酒中并没有毒。”他竟指指染血的袖口,“不信你看,这血都是红的。”

“公子你!”他怎么还能笑?!方炽羽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

云倦初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凄然之色,只轻轻拍了拍他肩,说句:“进城吧。”

方炽羽动了动唇,仿佛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云倦初的脚步霍然放慢,终于在进入城门后停了下来。

城内的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成千上万的百姓,道路中央恭立着文武百官。一见他归来,原来翘首以盼的人群竟蓦然安静,但喜悦之情已明显的点亮了每一双眼睛。领头的李纲手捧玉玺,当先跪下,高声呼道:“恭迎圣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衣衫作响,所有的人都已在云倦初面前跪下,原先寂静的城池中爆发出山一般屹然的呼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倦初真的成为了大宋皇帝!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在山呼一般的声浪过后,却如同一声惊天的春雷:“朕定不会辜负天下之念,定会以挥师雪耻救出二位陛下为己任,至死方休!”

方炽羽跪在云倦初身侧,仿佛已听见了自己热血沸腾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云倦初——斜阳余辉,勾勒出他俊美如画的侧影,一身白衣在风中飞扬,如玉如英,整个人笼在淡金色的阳光之下,散发出的璀璨光泽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方炽羽却总觉得有丝古怪——云倦初此刻竟没有在笑!他一向都是在笑的,无论面对强敌,还是直面生死。可在这登上人生顶峰,俯瞰万里江山的一刻,他却反而没有在笑,这究竟是为什么?

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眨眨眼睛,更仔细的看去,却更吃了一惊——

云倦初正弯腰接过李纲手中的玉玺,在接过的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待他起身之时,睫上竟赫然有一滴泪!然后,他将玉玺托于胸前,面朝夕阳,微微抬首,眼睛仍旧是闭着,耳边万民的山呼万岁早已淹没了早春乍起的猎猎风声,那滴泪也早已消失不见,像是被阳光所融化,又像是随春风而消殒。

方炽羽只觉心中一悸,想到云倦初带血的衣袖,心竟一下子沉了下去:为什么会有不祥的预感呢?

到达汴梁的时候,已是暮春。

金兵掳掠后的汴梁城已不复当年的繁华,凄清萧索的街道两旁,自动退位的“楚帝”张邦宗率领着手下的官员以及全城的百姓跪迎在连天芳草之中。

云倦初走下御辇,张邦宗连头也不敢抬的直呼“万岁”,云倦初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张邦宗身后的道人身上,停伫许久,波心之中散出一种冷冽的光来,随着他略微浮动的心绪一圈圈的散开。

被他注视的道人接近五十年纪,两鬓已然花白,眉目俊雅,略显冷峻。而他的目光也毫不掩饰的凝聚于云倦初的身上,冷中有热。

“叛国篡位,该当何罪?”云倦初低声问着,眼眸却仍未离开那道人。

“这……”张邦宗吓得语无伦次。

“罪诛九族。”有声音冷冷的响起,正是那道人。

“崇远,你……”张邦宗不敢相信的回头看他,脸色已吓得煞白。

云倦初开始微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崇远道人的落井下石。

崇远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呈上:“皇上,这是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宫乱之时为贫道侥幸获得。贫道深知此物之要,因此才忍辱偷生在张邦宗麾下,正是等待皇上一朝即位,好交与皇上。”

云倦初接过令牌,沉吟不语。

“皇上,张邦宗及其党羽该当如何处置?”随驾的李纲问道。

云倦初微笑,眸中有寒光一凛:“叛臣贼子一律按律法处置,至于这位崇远道长……朕看……”他没有明说对崇远的赦免之意,但口中尊称的“道长”却让周围久居庙堂的百官全都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

“臣等明白了。”李纲点头。

“起驾回宫吧。”云倦初喃喃道,“朕已经许久没回宫了……”

他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感叹,只见下面跪着的众人中有一双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精光一闪……

站在荒废多年的玉辰宫内,看漫天落红如雨,云倦初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命运的齿轮却是环环相扣的运转着,将他硬推至风口浪尖,力挽狂澜,也让他不得不想起滴血的曾经。

轻暖的风吹进内室,细白的蛛网在风中颤抖着,缭绕在阴暗的墙角、班驳的雕梁,以及如今已残缺不全的暖阁的镂花图案,云倦初隐约记起那里镂刻的是祥云的图案,因为曾经有宫人告诉过他,在他的母亲当年得宠的时候,父皇曾特意让工匠镂了这样的图案,将她的封号——“云妃”嵌于其中。这些图案从他出生前便存在了,并随着岁月的老去,慢慢的褪色、雕零。

暖阁里是母亲的床塌,也是他温暖的过往。云倦初伸手拨开**密结的蛛网,厚厚的灰尘下面有一具古琴,琴旁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他拂开灰尘,竟是一根玉簪。他将玉簪攥在手里反复端详,直觉的认为是母亲的,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母亲究竟何时戴过。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沥的雨声,打在心房之上,痛得钻心,心潮汹涌地起伏着,脑中尘封已久的往事竟像开了封的书页一样,飞快的翻动着,将他卷入十年前那场痛不欲生的旋涡里……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命运能让他选择,他一定不会去选择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去破解那年金人刁难的三道难题。可是,一切都已发生了,就算他后悔了十年也没有用处,当年只是一时兴起,又如何会料到那将造成他一辈子的悲哀?十三岁的他料得到父皇的欣赏,群臣的赞叹,兄弟的嫉妒,却料不到金人竟会怀恨在心,而向宋国提出要以他作人质,更想不到他会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秘。

十年前的那个冬夜,这里还是个美丽的梦幻,而他就躺在这张卧榻之上,透过雕花的暖阁间隔,看到了他繁华迷梦的破碎。

那天外面也下着这样大的雨,敲打在绿檐红瓦之上,就像是声声催命的咒符,从梦中惊醒的他听见了外间低低的争吵声——是母亲和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小声点,别吵醒初儿!”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还记得他?”——是母亲的声音。

他的心跳开始莫名的加快,有一种窒息的预感像蟒蛇一样缠住他的身心,叫他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云清……”那男人叫着母亲的名字,“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母亲显然已经愤怒,“难道将初儿送到金国去,就算是理智吗?”

男人道:“皇帝不是已经答应了你:若肯将初儿送到金国去,他便立他为太子。”

“太子?”母亲冷笑,“太子的虚名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送去金国的人质,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况且金人要初儿前去,本就是为了报复!”

“我自会暗中保护他的。”男人说。

“……”母亲沉默半晌,只听见她痛苦的啜泣声。

“云清……”男人小声地唤着。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正拥着母亲。他惊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任一种刺骨的寒意将他的头脑完全冻僵,让他动弹不得,也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你……你究竟把我们母子当成什么?”母亲低声的喘息,身子颤得像风中的烟烛。

“……”男人迟疑着。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股绝望:“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可曾有过你的亲生儿子?你只将我们当作你复国报仇的工具,是么?”

“不……”男人直觉地回答。

“啪”——母亲的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解释。

男人捂着脸,怔怔地。

母亲从他怀中挣脱,扶着柱子,泪流满面:“萧崇远,想不到你如此无情无意,是我看错了你,你以为你真作得吕不韦?你走,你给我走……”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无尽的长夜,埋葬了母亲的青春,也锁住了他的心魂……

“母亲……”云倦初闭上眼睛,让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最后一次纠缠,也选择与心底的魔直面。

窗外雨声渐止,身后有脚步渐近——“皇上……”身后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云倦初将玉簪放入怀中,转身面对来人:“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礼了。”

来人摘下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崇远道人。“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目光闪烁着,“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云倦初冷漠地看着他,回答:“我一直醒着。”

崇远的嘴角上扬起来,张口想说些什么。

云倦初阻止他:“还是听我说吧。萧崇远,辽国太后箫绰之后,世袭辽国北院大王,后以道士身份潜入了大宋皇宫,法号崇远……”

“原来你调查过。”崇远打断他的话,“不错,我大辽原派遣了十名贵戚子弟,潜入宋金两国,为的是挑拨两国关系,却不料,我刚入宋不久,大辽就断送在金宋手里……”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显得极为痛心。

“于是你的任务又变成了复国?”云倦初望着崇远,不带一丝感情。

“当然。”崇远回应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面孔上也找不到一点父子重逢的喜悦,只有点点火星在他眼中闪烁,“如今只有我还活着,也只有我还有这个机会。”

他眼中的热切映在云倦初眼底,只是权力的欲望,于是冷笑:“你已得到了节制全军的令牌,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为什么又把快到手的龙椅让给我?”

“因为它在你这个名义上的皇子手中,就不会引起宋民的怀疑,这于我复国更为有利。”崇远微笑,“你虽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样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这就是他生存的意义?云倦初眸中恒有的悲哀终于压抑不住的像涟漪一般渐渐散开:为什么要生他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让他流着契丹人的血?为什么要让他成为权力斗争和皇室血统的祭品,让他永远飘摇在血缘和恩情之间?他咬着下唇:“我倒希望我从来就不曾存在!”

崇远的眼中有几许复杂的无奈,但他不愿让对方瞧见,于是别过头去,只将手中的黑巾握得死紧。

宫殿外面忽然传来打斗之声,只听方炽羽在大声呼喊:“有刺客!”

崇远不由自主的朝大门看去,冷面上闪过一丝担心。

云倦初看在眼底,却不动声色:“你走吧,回你的道观,从此不要再出现!”

崇远移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知道他在等什么:“我会留命实现你的复国大愿的。”

他冷淡的语气让崇远心里先是一酸,随后便又化成冰冷,他留下一句:“我会的!你也记住你刚才的话!”便重新覆上黑巾,闪身离去。

他又一次这样走了,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生儿子沦入险境……云倦初自嘲地冷笑,转过身去,走向殿门。

“公子,你没事吧?”方炽羽在外面焦急的敲着门,虽然云倦初已登皇位,他却怎么也该不了口,依旧叫着“公子”,因他每叫一声“皇上”,便感到云倦初又离过去远了一些,也离他远了一些。

“没事。”云倦初打开殿门,方炽羽飞快的跨进来,又将殿门紧紧关闭。

听到外面一阵兵刃相交之声,云倦初问:“是不是侍卫们赶来了?”

“是。”方炽羽点点头,戒备地贴在门上听动静,“还好刺客人不多,宫中的侍卫应该够应付。”自从汴京失陷之后,皇宫被洗掠一空,连宫人们也被掳走殆尽,偌大的皇宫竟不剩几人,记得他当初进宫的时候只觉毛骨悚然。现在的侍卫宫人都是不久前才招进宫的,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胡思乱想一番之后,不由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

云倦初轻笑:“我怎会知道?”

他的笑太过云淡风清,反倒让方炽羽生疑:“你一定知道的!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云倦初闭上眼睛,摇摇头:“朕不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二人之间用“朕”,方炽羽不再言语了,这尊卑分明的“朕”字就像种酸涩卡在了他的喉口,如同他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时间在荒废的宫殿内悄悄的凝固,只有隐约传来的打斗声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近切。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厮杀终于转为平静,有人在门外禀报:“皇上受惊了,刺客已被尽数剿灭。”

方炽羽想开门,却被云倦初拉住:“你知道外面说话的是什么人?”言下之意:究竟是侍卫剿灭了刺客,还是刺客杀尽了侍卫?

方炽羽怔住了:他从不知云倦初会如此多疑,面前的云楼公子已让他觉得越来越陌生。“那我出去看看,你自己小心。”他从后窗绕向屋顶,企图躲避云倦初眼中陌生的冷冽。

云倦初贴在门上,依靠身后的宫门支撑身体的重量,看着方炽羽的身影一步步远去,体味着那份即将到来的孤寂——从此之后他便又要回到孤独一人,因他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越往前走,就会有越多的人离他而去,也许还未等到他的身世公布于天下,漫漫长路上就将只剩他一人踽踽而行。所以他才执意要挥别过去的一切,以免这一幕幕的别离将他本就不多的心血一次次的抽干。

……

“公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方炽羽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见云倦初面色苍白,忙抢上前来。

“没有。”云倦初下意识的扶住方炽羽,习惯的看着他的“娃娃脸”又一次为他露出担忧之色。

云倦初的手抖得厉害,方炽羽甚至能透过衣衫感到他手上细密的冷汗。他也会恐惧?他也会依赖?方炽羽在心中疑惑着。

云倦初稳了稳心神,勉强问道:“查看清楚了吗?”

“外面确实是侍卫,几个人我都见过,是李丞相原先的部下。”

“那就好。”云倦初点头,不露痕迹的将手从方炽羽身上移开,“开门吧。”

“是。”方炽羽打开门,门外还未消散的血腥很快替代了门内年久失修的腐朽之气。

“启禀皇上,康王昨夜奉旨入京,现在正在偏殿候驾。”有侍卫报。

“知道了,朕这就去见他。”云倦初说话间,似乎无意的看了一眼身侧的方炽羽,眼中是些许无奈。他知道方炽羽关心他,与其让他私下冒险去察刺客的身份,倒不如他亲自告诉他。

康王一来,刺客也来?方炽羽很快反应过来,不由不寒而栗:“他可是你弟弟……”

“如果当你只差一步便能登上皇位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捷足先登,你会怎么想?炽羽,这便是权力顶峰的**,没有人能够抵御。”云倦初平静地解释,仿佛习以为常,“所以只有人不择手段的夺取皇位,却没有人能在坐上皇位后将它让出来。”这是最普遍的人性,康王也不会例外,若他成皇,他怎会想救出父兄,放弃到手的天下?

方炽羽领悟地点头,跟着云倦初走在空旷的皇宫中,听着天上北回的雁鸣,声声叫得他心头凄楚。宽广雄伟的殿宇在他眼前静静的铺展,也将深宫最深切的孤独和恐惧悄悄地呈现在他面前。

“炽羽,你现在若走,我不怪你。”云倦初说,他宁愿现在就接受离别,为了方炽羽,也为了他自己:他知方炽羽为人正直,必定难以习惯这权力中心的暗潮汹涌,而他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子,你呢?”方炽羽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微笑:“我生来就注定走不了。”其实他比谁都更想摆脱这些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若不是身负着人间重重恩情,他早就不惜一死,也要离开。

“那我也不走。”方炽羽朝他坚定地笑笑,两弯“新月”中闪烁着毅然决然。

云倦初停步望着他,心中不知是感动,还是辛酸。

“但我要你说句实话。”方炽羽道,“公子,你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登上皇位,就真的一点也没想过自己?”

平静的眼波星般坚决,云倦初正视方炽羽的双眼,仿佛也正视着天下人的眼睛,一字字地坦白道:“我愿流尽一腔血,只为报答大宋二十三年的养育恩。”

靖康二年 冬

转眼已是八个月后,洁白又一次渲染人间烟火,玉屑又一次飘飞宫墙内外。深深的长夜里,煌煌的殿群中点亮着一盏长明的孤灯,忘我地燃烧,以生命的最后璀璨挽救着光明的沉沦,照耀着整个宋室江山……

云倦初即位八个月来,重用主战的李纲、宗泽等人,并且大胆启用年轻将领,宋国利用金国夺嫡的朝争之机,经历了短暂的休整。而自从与云倦初立约之后,完颜宗望便开始暗中将自己的军队后撤,以便为国内的朝争积蓄力量。这样一来,左路的完颜宗翰便独木难支,宋军趁势转入了收复失地的反攻阶段。

“前线战报。”

“户部筹粮折子。”

“兵部请饷……”

“给我,给我就行……”方炽羽守在云倦初寝宫门口,软硬兼施的抢夺着前来晋见的大臣们手中的奏折,“诸位大人,你们就先回去吧。”

“方公子,我这里可是紧急军务啊!”有大臣一边护卫着手中的“八百里加急”,一边恳求,“你就让我进去见皇上吧!”

“离早朝还有三个时辰呢,你们就不能让皇上歇会儿吗?”方炽羽细眯着眼睛,毫不留情地抢过那人手中的“加急”,“我一定帮你们把折子递进去——你们怎么还不走?”

“可是……”群臣虽然奏折被夺,却仍不甘心离去,“方公子,现在正是与金国决战之机,大宋存亡在此一线,我们怎么走得了呢?

“你们到底走不走?”方炽羽急得满头大汗,他何尝不知现在情况危急,可里面的云倦初的情况才更令人担忧:他方才又咳血,却偏舍不得进那救命的丸药,竟然一时不支,昏厥过去,也不知现在醒过来没有。

双方正僵持不下,有人看见李纲也走了过来,忙叫道:“李丞相,你看这……”

李纲手中也有奏折:“方公子,非常时期,可否通融?”

方炽羽一视同仁的将他手中的奏折也抢过:“不行!”

李纲想了想,说道:“只我一人进去,还不行?”

方炽羽依然斩钉截铁:“不行!”

“我这里都是军国大事,说什么也要见到皇上!”李纲也急了。

“炽羽?”二人争吵间,殿内传来云倦初虚弱的声音。

“公子,你醒了?”方炽羽喜道。

“刚醒。”云倦初回答。

“打扰皇上休息,臣等知罪。”众臣都只道将他从熟睡中吵醒,却哪知他是命悬一线。

“不碍。”云倦初道,“李爱卿,你进来。其余臣工就先回去吧。”

“是,皇上。”李纲忙上前几步。

方炽羽不情愿地为他推开门,看着他走了进去,又将门关紧。

云倦初靠在熏笼旁,火光反射出龙袍浅淡的金光,映衬着面容上掩饰不住的倦意和病态。

李纲一见,竟然一愣。

“什么事?”云倦初淡淡地问,声音极为中气不足。

李纲这才缓过神来,说道:“启禀皇上,我军三战三捷,现已攻至金国境内,离他们京城不远了!金国太子完颜宗望谴使求和,愿放回二位陛下!”

云倦初的眼睛亮了起来:“之前你们有没有提出过释放二位陛下的要求?”

“没有,我军一心想以力战救出二位陛下,所以从未提出过。”

“很好。”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一抹欣喜笑意绽放在云倦初苍白的面颊,他不禁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看?”

李纲却皱眉:“回皇上,金人一向嗜武,这回却主动乞和,令人生疑。”

“我们兵临城下,金人自然畏惧,况且完颜宗望正忙着与他六弟争大位,他自然不想分神和大宋交战。”云倦初解释道。

“皇上英明。”李纲又沉吟道,“如真能释放二位陛下自然是我大宋之福,但金人忽然主动提出放人,而且他们向来言而无信,此事……”

云倦初仿佛早已料知一切,眸中波光一凛:“他们可曾附加什么条件?”

李纲点头道:“的确有,完颜宗望提出:二位陛下回归之日,便是皇上与他签定的和约履行之时。只要皇上守信,他也不会食言。”

“果然如此。”云倦初释然地微笑,“告诉他们,朕答应,只要他们放人。”

“遵旨。”李纲应承道,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还有什么事?”云倦初问。

见他身形憔悴,李纲本想将满腹的军务都咽下去,云倦初却像看透了他似的:“有事便说吧,朕还撑得住。”

“皇上,这是兵部的……”于是李纲便只得一一递上了众人的奏折。

……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处理完了所有政务,“退下吧。”云倦初轻声地咳嗽,向李纲摆摆手。

“微臣告退。”李纲担心云倦初的身体,嘴上答应着,脚步却在迟疑,眼见云倦初缓缓转过身去,踱向内室,内室的窗户透射出渐明的光线,他原以为是白雪对月光的反射,这才发现是黎明的曙光。云倦初清瘦的背影迎向那晨光,散发出清浅的光芒,一如往常的令他不自觉的臣服。

“还有事?”云倦初听见李纲的脚步在门口停住,转身问道。

“这……”云倦初清亮的双眸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明亮,波澜不兴却能洞穿一切,若即若离的光芒无人能解,让人敬畏,也让人心痛,李纲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云倦初微笑:“说吧。”

李纲道:“请问皇上,那和约中到底是何内容?”

云倦初微微一怔,眉心一紧:“你们无须知道。”

“微臣让皇上为难了。臣告退了。”李纲推门欲走。

“等等。”云倦初叫住他,“你们之所以无须知道,那是因为这是一份永远不必履行的和约。”

不必履行?李纲不解,只得退出门去,踏着黎明的曙光,将二位陛下有望南归的消息传遍了庙堂上下。

“谁?”案上的烛火忽然晃动,方炽羽敏感的觉察到了是有人夜探寝宫,忙抽出配剑:自云倦初即位以来,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行刺事件,他已被磨练得异常警觉。

果然,一个黑衣人跃梁而下。

伏案批折的云倦初抬起头来,看着那黑衣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是你。”

“公子?”方炽羽不解。

“你先退下吧,炽羽。”云倦初道,“他不是刺客。”

“是,公子。”方炽羽带着疑惑走出门去,关上殿门。

“你真的要让他们回来?”黑衣人劈头盖脸的问,一手扯下黑巾,正是崇远。

云倦初冷笑:“你相信?”

崇远摇头:“我不信——没有人会将到手的皇位让出来。”如果钦徽二宗归来,云倦初的帝位必然不保,甚至危及生命,他不信他会不顾江山和性命。

“所以,他们回不来。”云倦初手中的朱笔仍不停的在一份份奏折上圈圈点点。

“那你又为什么答应议和?让他们留在金国不是很好吗?”崇远问。

云倦初漫不经心的掭着朱笔,冷笑道:“你错了。他们留在金国一日,金国便可牵制我一日:两军交战,金国若以他们为人质,你说我是退兵的好,还是不退兵的好?若是退兵,则无法借宋军一雪咱们亡国之耻;若不退兵,宋国百姓又要怪我不忠不孝,我岂不两难?况且,金国虽然凶险,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最安全。”

崇远盯着云倦初的朱笔,凝神沉思,眼见笔头上流下红色的水滴,滴滴胜血:“你想将他们弄出金国,再派人除之?”说着,眼中已浮现出杀机。

云倦初冷冷地微笑:“这又何须我动手?自会有人抢先去办的。”康王对皇位如此热中,一心要扫除登基的一切障碍,此时此刻他既然能派人来杀他,又怎会不派人去杀他父皇与兄长?

对于几个月来宫中时常发生的行刺事件,崇远也有所耳闻,很快便明白了云倦初的意思,他眼中杀气渐消,释怀的点头:“好一招借刀杀人!那我就坐观其成了。”说罢,便再无留恋地飞身离去。

有着这样出神入化的武功,当年要救出他和母亲应该不是件难事,可他却没有,云倦初暗自想着,嘴角勾勒出辛酸的笑意:为什么母亲会看不透呢?深宫之内只有权力,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情。这已经是千百年来,宫廷的最深烙印,没有一个王朝,也没有一个民族能够例外。所以,完颜宗望才肯放回钦徽二宗,他的目的是想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也教宋国因为两个皇帝的归来而掀起一场朝争,一国三君,不论鹿死谁手,他都能在宋国的内乱中渔人得利。

看着手中的朱笔,鲜红的笔尖之下圈点的是整片河山,而身边的人都各怀鬼胎,妄想让这支朱笔按照他们的意思,为他们的利益而书写,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都打错了!云倦初冷笑着,将朱笔移到了烛火之上,笔头瞬息化为了灰烬。

放下笔杆,他站起身来,打开殿门,朝正在玉阶下徘徊的方炽羽说道:“炽羽,你进来吧。”

方炽羽走进殿来:“公子,什么事?”

云倦初走回御案之后,轻咳着吩咐:“炽羽,你尽快通知王彦,让他一定亲自率兵在二位陛下南归途中暗中保护,不得有误。”相信崇远听了他刚才的话,应该不会对赵桓不利,但康王却仍是不得不防。

“是,公子。”方炽羽答应着,又道,“可你不是不让我与王彦联系,不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你真的没和他们联系吗?”云倦初笑笑,“那外面怎又多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新侍卫?”

“原来什么都瞒不了你。”方炽羽的新月眼又弯成了两条缝,嬉笑着说道,“我的确让王彦派些弟兄来保护你,那也是因为宫中人手实在不够,而刺客又实在太多。你该不会治我欺君之罪吧?”

云倦初微笑着摇头:“怎么会呢?”话音刚落,便又感不适。

“公子!”方炽羽见云倦初面色忽然一变,便知他又要犯病。日夜操劳必然积劳成疾,更何况云倦初本就身罹重病。这几天来,眼见他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真让他担心他是否能熬过觉通所说的一年之期。可云倦初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因疾病而减弱,他的智慧与气魄更让人常常会忘了这样璀璨的生命竟会是风中之烛。

“咳咳……”云倦初熟练的一手掏出丝帕掩口,一手推开案上的奏折,防止咳出的鲜血会飞溅其上:在这样的时刻,他深知普天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热切的向他仰望,所以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也决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失望。

方炽羽飞快的掏出药丸给云倦初服下,待他气息稍定后,劝道:“公子,你先歇会儿吧。”

一方染血的丝帕飘落于地,云倦初终于点了点头。

方炽羽将云倦初扶至榻上,见他不再咳血,方才走向外间。他想去吹灭御案上的烛火,却当先看见了地上的丝帕,斑斑的血迹映在明黄之上,格外刺目,也格外教他心酸:天下人都盛赞云倦初一代令主,政绩斐然,可又有谁知道他是在用血和生命力挽狂澜?

方炽羽深深的叹了口气,将染血的丝帕放在烛火之上,烧着的绢丝化为了袅袅轻烟,随着被他吹灭的烛火一起隐入了凄清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