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抉择
好轻松,压在心里的纠结说出来好轻松!
靖轩抱着美璃匆匆离开皇城,步履都有些踉跄。也许他的神色太过异样,宫道上看见他们的奴才们都露出惊疑的神情,闪在一边。
身体都是轻飘飘的,美璃呼吸着正月里寒凉的空气,听着他明显快于平常的心跳,不知道此刻是人生最糊涂的瞬间,还是最清醒的。
“靖轩。”她叫了他一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直接叫他名字。
他一抖,连脚步都顿了一下。
“这许多年,你欠了我的,欠了允恪的。”她软软地偎在他怀里,终于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
“美璃……”他低声呼唤她的时候是那么哀痛。
“我一直怕说出来,你觉得我是在狡辩,是为了允恪欺骗你。我现在……走投无路,靖轩,我只想再任性一次。”
“美璃!”他颤声打断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如此恐惧和心碎,他受不了。
“靖轩,如果你觉得欠了我,那就达成我的愿望!”美璃笑着看他,甜蜜的,执拗的,他停住脚步,这是属于少女美璃的表情,他以为今生都再也无法看见。
“你说。”靖轩直直地看着她,竟然希望时间就此停住,世界就此毁灭,这样……他就能留住她了。
“我要当你的平妻,要允恪当你的世子。”
笑容的背后,有他和她都明了的绝望。
这口气,这心情……她都如此熟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死紧地搂着他的腰,明知他厌恨的都不愿转回身来看她,但她还是不愿松手,还是贴着他的后背,要他承诺,“靖轩哥哥喜欢美璃好不好?一辈子就喜欢美璃一个人好不好?”
她对他许下的愿望——从未实现过。
“靖轩,今生,你能为我实现一次愿望吗?我的愿望?”她看着他,眼神却凝聚在他黑眸深处那幽暗的一点。
他的心,被她的哀求碾成齑粉。
他想答应,想毫不犹豫地对她说好!不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不是因为允恪真是他的儿子。或许这些在已经流逝的岁月里,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只是,他此刻才意识到,他的确从未完成过她任何愿望,任何一个!
他真的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皇上刚才与他的谈话……美璃的要求来得太不是时候,可是,他却无法拒绝。
他的犹豫,让她闭上了眼。
其实每次向他提出愿望之前,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不可能实现!每次向他许的愿,增加的只是绝望。
靖轩一路抱她上了马车,站在凛冽的夜风中看了她一会儿,沉声吩咐侍卫丫鬟好生护送她回府。临行前,他也突然跳上了马车,把她搂在怀中。
“美璃,不管如何,我要去试试,我要为你努力一次!”
她的心骤然抽痛。
他似乎不想面对她的回答,飞快地闪出马车,消失在幽暗的宫道里。
美璃掀开车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他说,他愿意为她试一试。
躺在自己房间暖乎乎的被子里,美璃盯着床脚立着的铜灯火苗。
他去了很久……
月墨月眉几个丫鬟虽然不知道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却都看出美璃神色有异,不敢擅自回房歇息,向来很疼惜她们的美璃对此置若罔闻,她只是在等一个结果,她的心,她的眼,只容得下这么一件事情。
等他,她已经多少年不曾这么急切地等待他。
允恪从宫里回来,来房里撒了会儿娇,确定额娘没事才安心地跟着自己的乳母回房。
跟着他一起进宫的嬷嬷很疑惑地对月墨说起素莹福晋莫名其妙的怒气,从宫里回来的一路,福晋都是怒气冲冲的,自从她嫁过来,下人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怒形于外,她甚至打了扶她上轿时莽撞失手的小太监一个重重耳光。
月墨闷闷地回房,看了会儿眼神恍惚的美璃,看来今夜无眠的不止她们一房人。
派去打探的小丫鬟跑回来说,素莹福晋的额娘甚至连夜从府里赶了过来。
直到第二天的午时,靖轩才铁青着脸,径直从外面快步走进美璃的卧房,一夜无眠的她,脸色惨白灰败,黑亮的眼眸也蒙上一层憔悴的幽暗。
他搂她在怀中时,她单薄的内衣都抵受不住他朝服上透出的寒意。
靖轩的脸色很难看,美璃温顺地靠在他怀中没有挣扎,其实他去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结果。
庆亲王再大也大不过天!他还是臣子。君威……她体会的比他深刻。
“美璃,再等等!”他收紧胳膊,“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达成你的愿望!”
她无声地笑了,总有一天?不过,她竟然已经满足了,他没再丢下她不管,没再对她的愿望嗤之以鼻。
皇上的圣旨来得突兀又紧迫,几乎是追着靖轩到王府的,派他去江南办差,即日启程。
美璃用心地为他打点了行装,她明白,他一定和皇上闹得非常不愉快,严重得皇上竟然要遣走他,近期不想见他。
送行的时候,素莹的脸色也同样青苍,对于这无人入眠的夜晚,虽然没人提起,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素莹照例为靖轩准备得十分妥帖,正如这么多年来一直所做的。只是,她不再对着靖轩微笑了,靖轩在她的脸上也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冷漠和失望。
他又能对这样的素莹说什么呢?她为他的付出,一直他都负疚,她对他有情有意,无怨无尤地侍奉他这么多年。他无奈地承认,如果没有美璃,有妻如她,作为一个男人毫无遗憾。可是……他终于还是负了她!
靖轩走得仓促,几乎落荒而逃,他没实现美璃的愿望,也彻底伤害了素莹。
为了送王爷出门而打开的府门慢慢合拢,素莹没有立刻离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同样回视着她的美璃。
“美璃姐姐。”她冷笑着对美璃说,竟然用了未嫁时的称呼,“你要的越来越多,我却再也无法避让了。”
为了保住正妃的地位,允珏的世子身份,她舍弃的,容忍的还不够多?现在,美璃竟连她唯一凭借的都想夺去,不!办不到!
美璃没有回答,素莹又有什么错?她不过也和她一样,在死命护卫着自己的孩子。
美璃并没有做太过正式的装扮,她说要进宫却不带上允恪,让月墨她们有些惊异,这是很少见的情况。美璃看着她们担忧的神色,安抚地笑了笑,“我很快回来的。”这几天她们虽然不知道内情,也跟着担惊受怕了。
专门去见皇上……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从安宁殿里出来后,她就失去了直面皇上的勇气,可是所谓勇气——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下的一股蛮勇,如今的她可以毫无畏惧地去养心殿外正式求见。
美璃的轿子还没出府门,素莹便收到了嬷嬷送来的消息。
“福晋,要拦下她么?”一向深得重用的齐嬷嬷挥手让老嬷嬷退下,看了看素莹,又看了看还没回府去的素莹的额娘玉福晋。玉福晋一夜未睡,面色疲惫,皱着眉用手撑着太阳穴,似乎很是烦恼。
“让她去!”素莹俏丽的脸上出现一道凶狠的戾气,看得齐嬷嬷心头一跳。
“嗯。”玉福晋也很支持女儿的决定,“先不要轻举妄动,小小一个美璃格格,恐怕还掀不起什么大浪,就连王爷不也没成么。”
这句话显然如钢针一样扎在素莹心上,知女如母,玉福晋看了她几眼,又扫了眼侍立的齐嬷嬷,齐嬷嬷知机,原本就已经没有其他下人的内室,又被她巡视了一遍,甚至开门看了看走廊。
玉福晋这才边喝茶边不疾不徐地说:“这个麻烦……恐怕留不得了,你一直养虎为患。”
素莹垂下眼,这个娇俏的神情如今看起来却那么冷酷,“我以为时间可以帮我。”
齐嬷嬷对府里的情况到底深知,有些担忧地说:“真的下手,就算再仔细谨慎,恐怕……到时候在王爷那里不好交代。”
“交代?”素莹呵呵冷笑,眼泪却扑簌簌在笑容中滚落,“他何曾给过我什么交代!”她已经不怕和他翻脸了,她对他……终于绝了念想!这个男人,这辈子,都不会把心交给她了。
康熙对美璃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靖轩上回也把话对他说绝了。身为皇室宗亲,先是被选中与蒙古公主和亲,后是迎娶倚重臣属的女儿,甚至后来还要保证素莹的正妃尊荣……靖轩对他的安排从未有半分抗拒,他内心深处未尝不觉得亏歉靖轩。
拒绝的话,康熙也说得痛心不忍。可是……美璃怎么还不死心?
如果他能,靖轩那样高声争辩、低声请求,他怎么还会不答应下来?
美璃对他行了最隆重的三跪九叩之礼,康熙沉着眼默默看着,这个满眼绝望的美丽女子……是他的远房表妹,也是亲人。嫌恶她少年时的骄纵,这么长时间来……他疏忽她良多。
“美璃……”他叹息,恐怕今天,他还是要让她失望。
美璃缓慢地抬起头,直视着举国仰望的九五至尊,康熙皱了皱眉,仅仅是她这样的注目,已经犯了不敬之罪。他似乎习惯了她的隐忍沉默,她突然这样的无畏,让他实在诧异。
“皇上,美璃是来求您的。”
果然……康熙不悦地拿起茶来喝了一口,这是软求不成准备豁出去了。
“美璃是作为母亲,替孩儿来求您的。”
美璃坦诚的眼光有些打动他,他终于叹了口气,“美璃,你的来意朕知道,上回靖轩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苦笑,“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要知道,君无戏言,朕既然答应札穆朗善待他的女儿,就绝对会守信做到……”
美璃居然微微一笑,康熙被这了然的笑容蛰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停住。
“皇上,奴婢都明白,您有您的难处。”
康熙挑眉嗯了一声,想来靖轩已经把他的决定都对她说了。
可是她说:“元宵灯节赐宴前,奴婢曾来后殿找您,听见了您和札穆朗的谈话。”她坦然承认偷听了他与臣属的谈话,康熙研判地瞧着她,越来越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了。
康熙拉了下嘴角,有些不悦,也不再拐弯抹角,“既然你都知道,何须还来做无谓的请求?即便札穆朗有败势的一天,朕也不会对他背信食言。”
美璃笑了,“奴婢听得很清楚,奴婢绝不会令您为难的。”她从怀里掏出了八部八阵图,跪下膝行至康熙案前,高举过顶。
康熙皱眉,接过她手上的图,细看了一会儿,脸色慢慢改变,一股怒意已经从他的眼眸深处漫溢出来。这图怎么会在美璃这里,想想就知道是谁给她的!不可能是靖轩,只能是……承毅!
承毅死去已经将近五年,也就是说,美璃一直私藏着他急切寻找的秘图!
“你拿出这个来,希望和朕谈什么条件?”他的口气冷漠而讥嘲。她还以为有谈条件的资格么?他就是立刻杀了她,她也不该有怨言。
“皇上,美璃知罪。”她跪伏下来,却不惊恐,皇上的怒气她也早就料到了。“承毅哥当初把这图给奴婢,是想让奴婢献给您,求您恢复封号的,让奴婢不致栖身他人名分之下。”
康熙冷冷地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奴婢怕您因此而怪罪承毅哥,没有献……后来,奴婢也是做母亲的一时痴念,希望将来能以允恪的名义献上此图,借以立下功勋。”
康熙仍旧沉默,脸色却慢慢缓和,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不再一脸鄙夷厌弃了。美璃能顾及承毅而没有献出秘图……在当时的那个情况下,实在难得。她这么说出来,他竟然有些怜惜她的善良,责怪她的怒气转淡了些。
“皇上,奴婢并不是来和您谈条件的。隐瞒了这么多年,美璃罪孽深重,可是,请圣上体谅美璃作为额娘的苦心。允恪……他,什么都没有。”
康熙听着她岔了尾音的话,心里也一阵恻然。的确……美璃能为儿子盘算的未来,不过也只是这么张图而已。
“起来吧。无论如何,献出这图……也算是功劳一桩。”康熙掸了下袖子,“说吧,你求什么?”
“奴婢只是恳求您,让允恪成为世子。”美璃没有起身,却抬起了头,看着一脸惊讶的皇上。
“不可能。”康熙厌烦地转过脸看她,怎么又绕回来了!他不可能封她成为正妃,她的儿子自然也不能成为世子。
美璃淡淡一笑,“您可以让素莹可以独享所有的尊荣,不违背您的诺言,因为一个死了的人,是无法和她分争的。您……也是追封母妃为后才成为嫡子的。”
“放肆!”康熙恼怒。
“皇帝哥哥,别生美璃的气。美璃总是惹您生气,以后……不会了。”她歪着头笑了笑,今生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她感慨地说。其实在他送她去冷宫之前,她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虽然少了敬畏,但对他的兄妹之情也是发自内心的。“美璃并不是献出阵图而觉得有资格来求您,而是,以一个母亲愿意为儿子一死的心情来恳求您成全的。”
“美璃……”康熙黯了眼神,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成为正妃,又不违背他对札穆朗的承诺,只有……谥封。美璃对孩子的心意让他深深动容,他的皇祖母,他的母亲何尝不是为了他和先皇付出了一切。“你忍心丢下允恪吗?母亲对孩子来说,是无可替代的。”他,大清国的圣上,也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天下,他得到了,可是想起母亲,这个英武睿智的皇帝,何尝不酸楚怅然。允恪失去母亲而成为世子,成为将来的庆亲王,他会认可吗?他会愿意吗?
康熙幽幽开口说:“美璃,你……不该要的太多。”
美璃苦笑,她要的太多?
“你有允恪那么优秀的儿子,有真心对你的丈夫,不管当初靖轩是否做错了,这么多年来,他对你的心,你……不该无动于衷。就是昨天他为你来全力一争的痴心,你也不该就这样弃他不顾!或许你觉得允恪屈于庶子的身份很可悲,但失去母亲呵护难道就不可怜?今天朕也向你许下承诺,你献图之功朕给允恪记下,你不要做什么傻事了。”
丢下允恪,最痛苦不舍的人……是她呀!可是,被命运丢弃一旁的感受……这个天之骄子不会懂。美璃闭上眼,泪水长流,皇上的话触动了她心里最脆弱的一处,她几乎要动摇了。她想起了允恪眼中淡淡的惆然和幽暗,没有回头路了。有母亲的照拂当然是幸福的,那只是孩子还幼小的时候,总有一天他会长大,离开母亲的怀抱,那时候他就会发现,他的人生……不仅仅是母亲能为他撑起的那一小片!
美璃叹息般摇头笑了,泪水殷湿了睫毛,“能为允恪尽到母亲呵护之责的人很多,但肯为他心甘情愿一死的人却只有我。”
沉默了良久,康熙长长叹了口气。“下去吧,好好想清楚。你的任何抉择……朕,都支持。”
美璃从宫里回来,疲惫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拉拢身上的披风,厚厚的轿子仍然不能阻挡凛冽的寒风么?
允恪几乎是跑到府外来接她的,母亲这两天的异样,给这个心思细密的孩子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美璃下轿拉着他的小手,和他一边说话一边向府内走,她都有些不忍心握紧他的手,她的手太冷,她不愿汲取孩子的温暖,舍不得。
“额娘,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允恪却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一切的担忧都减淡了,他仰头看美璃的淡淡微笑,这世上再没一种表情比母亲的笑更让孩子觉得安稳踏实。
“额娘去看老祖宗,允恪今天都干什么了?”美璃岔开话题。
允恪有点儿埋怨,“就写了一幅字!我今天就顾着担心额娘了。”
美璃忍不住一笑,他这样瓮声瓮气说话的时候,神情语气都太像靖轩了。
月墨和月蔷气喘吁吁地从院子里迎出来,月墨点了下允恪,“我的小祖宗,现在可以安生了吧?福晋都回来了,你也该把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不然明天有你苦头吃!”
允恪顽皮地向她吐舌头,惹得一边儿的月眉和美璃笑了出来。
“快走!”月墨颇不客气地拖住允恪,往书房里去。
美璃并没阻止,她细细看这个跟在她身边五年的女子,刚嫁到庆王府,月墨还只是王府别业的一个小丫头,一晃眼,她也嫁了人,成了母亲,从月墨姐姐变成了月墨嬷嬷。
虽然她不是允恪的乳娘,从允恪生下来她就一直帮着带管,对着允恪的时间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长,允恪对她,感情也深于其他嬷嬷。
“额娘,额娘!”允恪得意地向美璃招手,“来看看我写的字幅吧。”
美璃含笑点头,快步跟上了允恪和月墨。
允恪的书案上堆了一叠书籍,美璃一阵心疼,小小的孩子就要这般用功,她有点儿惭愧地想到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正顽皮得令人头痛。男孩子……从小就要比女孩子承担更多,读书、入仕,他们的人生当然不会像她一样,只有家这么小小一块方正。
“允恪有把握吗?”美璃和宗室里所有母亲一样,都很重视正月过后的陪读遴选。皇家总会在亲贵近支中,挑选合适的孩子作为皇子们的伴读。这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恩典,不仅可以由当代名儒传业授课,还可以与皇子们增进友情,儿时的感情长大后可能变成高官厚禄,甚至更大的荣耀。这都是宗室里人人心领神会的道理。
“嗯。”允恪笑着点头,美璃自豪地摸了摸他的脸,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先生夸赞允恪年纪虽小却天资过人,这已经成为她最欣慰的骄傲。“允恪想被选上,这样就可以和胤禛哥哥一起读书玩耍了。”允恪满是期待又自信满满。先生教的他都轻松掌握了,先生说过的,他一定会顺利过关。
美璃被允恪天真的语言逗笑,是的,孩子是不懂那么多名利心机的,他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玩伴天天见面而已。
“是啊,小贝勒一定要更努力。”月墨向来比美璃要求更严格,“允珏少爷也很用功呢,天天晚上看到很晚,这几天玩都不玩了。”
嘴巴上这么说,月墨的心里却对世子大人不以为然,他和允恪少爷完全不一样,顽皮好动,先生教了好多遍,他还是一副不知就里的样子。和允恪少爷一样的功课,他却要学到很晚,连素莹福晋都得亲自上阵看管着他,不然椅子都坐不住。对自己这个小主子,月墨还是十分引以为豪的。
美璃瞧着月墨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得意,同为母亲,月墨在高兴什么,她自然懂得。美璃笑了笑,更放心了一些。
如果她离去……月墨一定会很好的照顾允恪吧。
离去……她说的那般慷慨激昂,真要付诸行动,却发现居然还有这么多放不下的牵挂。
比如她想等允恪考了试,正式成为皇子陪读,想等靖轩从南方回来……她的确还有舍不下的东西。
宗室子侄遴选考试的那天,老祖宗专门准备了一间小殿,作为陪伴孩子而来的母亲们休息之所。
美璃在花团锦簇的福晋们中间算是表情平和的,她对允恪有信心。相比之下,素莹就显得微微焦灼,她尤其不想自己的孩子输给允恪。
考试不过就是一个时辰,福晋们都一改往日的沉着雍容,涌到院子里迎接自己的孩子。
垂头丧气的允珏走在小贝勒小少爷们的最后,素莹看着他的神色,心里一凉。
神采飞扬的允恪已经笑着扑入美璃的怀中,美璃正欣慰地拍着他的后背。
素莹沉着脸拉过儿子的手,虽然暗恨允珏不争气,但也舍不得责骂他,尤其当着美璃和允恪的面。转过拐角,正碰见刚从太皇太后那儿请安出来的母亲,女儿见了娘,多少委屈就发作出来,素莹鼻子一酸,喊了声额娘。
玉福晋爱责地看了看已经贵为一府之主的女儿,平时倒还高雅稳重的,如今也一副撒娇哭泣的孩子模样,再看看蔫头耷脑的外孙,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玉福晋笑着点了点女儿的头,“傻孩子。这也值得不高兴?陪读……也不是考得好就能选上的。”她微微冷笑。
素莹一挑眉,恍然想到了什么。
“放心吧,”玉福晋摸摸外孙的头,“额娘自会帮你打点妥当。我的小世子啊,垂着头干什么?跟外祖母回府好不好?外祖母有好东西给你。”
允珏顿时喜笑颜开,他本不在乎这次遴选,只是深怕母亲责备,现在外祖母护在他身前,他自然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美璃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她蹲下搂着他的时候,允恪几乎比她还高了。
“考的好吗?”她松开了些距离,看允恪俊俏的笑脸。
允恪重重地点头,乌亮的眼睛光彩流溢,唇形完美的小嘴巴弯出纯真的弧度。他的笑容震慑了美璃的心魂,孩子的笑脸是这么的幸福,这么的满足……她想起皇上的话,她真的想要的太多了吗?陪在允恪身边,虽然他成不了世子,却可以一直让他有这般明朗的笑颜!
他会得到皇上的额外扶持,会有关爱他的父亲,疼惜他的母亲……或许他的人生并不会如她预想的那么晦暗。
这些也许都是借口……看着这样的允恪,她舍不得了,她舍不得丢下他离去!
她的心底第一次因为儿子的笑脸点起了希望,她又对以后的生活有了期待。
她甚至想让靖轩分享她的这份喜悦,把允恪的优秀告诉他。
当她把写好的信件交给下人送去江南的时候,心底竟然有了些平淡的幸福之感。看到他愿意分担她的痛苦,她也愿意让他分享她的快乐。
公布入选名单的日子很快到来,成为皇子陪读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荣耀,皇上会逐一下旨到各个入选孩子的家中,各个接到圣旨的府邸也会举行庆祝仪式,放鞭炮办酒席什么的。
对于允恪的入选,美璃和房里上下人等都是觉得是毫无悬念的事,允恪的先生更是私下拍胸脯保证他一定会被选中。月墨月眉她们更是早早地准备下炮仗,打算接到圣旨就大肆庆祝一番。下人们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欢天喜地,美璃也笑眯眯地看月蔷和月墨准备打赏来贺喜的人的红包。
允恪也分外高兴,过了今天,他就可以天天入宫去和胤禛哥玩了,听泰劭说他也考的不错,想着能和朋友朝夕相处,孩子分外期待。
报喜的声音一路喊进内院,负责为允恪点庆贺炮仗的小厮柱子都差点把香凑到捻子上,可那一路高声嚷嚷的人,却去了素莹的院落。
正房于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允恪有点儿着急,在廊下向门口张望,美璃安抚地搂住他的肩膀。给允珏的圣旨既然都已经到了,他的一定也快了。
允恪的笑脸在长长的等待中终于化为沉重的失落。太阳已经偏西,周围府邸的炮仗声开始还略有所闻,那是别家孩子入选的信号,现在也都沉寂下去……
为允珏举办的宴席已经开始,素莹派来邀请的下人来过几个,可是无人前去。
隐隐从前厅传来的祝贺嬉笑的声音,衬得这所侧福晋的院落格外寂静,静得让人无端伤感。
允恪不再站在廊下,无声无息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门。美璃站在春寒料峭的院子里看着那道门……允恪从不在她面前伤心哭泣,现在的他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伤感吧?到底是她的儿子,这点和她很像很像,她仿佛看见了安宁殿角落里泪流满面的自己,哭……都没有声音。
“主子,要不……您进宫去问问?”月墨比别人更无法接受允恪的落选,总觉得是一次荒谬的错误。
美璃缓慢地点了点头,她当然要去问!
刚进了宫门,她就看见了负责遴选事宜的总管太监,方公公和她一向算是熟识的,因为他以前是老祖宗身边的小太监,后来跟了皇上才平步青云。
方公公看见了她,赶着上前请了个安,脸上的神情颇不自然,他当然知道美璃格格是为什么赶晚急匆匆进宫来。
“方公公,”美璃看着他为难的脸色,已经知道所谓错误……只是她和月墨她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允恪是考得不好吗?”她问的开门见山,却如同叹息。
方公公连连摇头,虽然成绩没有对外公布,他自然是知道的,“不,不,小贝勒答得很好,连太傅都连声称赞呢,说五岁的孩子能这样真是不容易。只是……”他咽了下口水,看着自己的靴子,“只是,皇子的陪读……只有宗亲嫡子才有资格入选。”
美璃轻微地颤了一下,没有再说一句话。
方公公有些不忍,还有些抱歉,“不知道为什么,祖上原本是有这么个规矩,可好多年也没见再明确提出来,今年……”
美璃了然地苦苦一笑,素莹的怨恨不必直接报复在她身上,却可以让她更疼。
“皇上知道允恪的事么?”她轻声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知道,可是负责上书房的科图大人举出了祖训,皇上也不好说什么的。”
回府的路上,美璃看着轿子里**来摆去的香包穗子,真傻呀,皇上让她自己抉择,她就真的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力了。命运给她的,永远是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结果,选择……向来是件无法企及的事情。
丫鬟们都在门口一脸焦灼地等她,看见她的沉默,都失望地垂下肩膀,泄了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允恪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
美璃敲了敲他的房门,竟然有些胆怯,她突然没有勇气面对允恪的悲痛。
允恪应了声,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门,映入她眼的却依然是张开朗的笑脸。
允恪的笑脸曾经给了她希望,现在却坚定了她的决心,因为她清楚的看见了这笑脸背后的惆怅和失落。
“额娘,”他主动拉她的手,把她拉进房间坐下,“允恪不难过了。”他甚至还笑着偎入她的怀里,“就算不和胤禛哥一起读书,我也会好好用功的,学得和他们一样好!”
学得一样好……又有什么用?小的时候就被排除在未来掌权者的圈子之外,长大了,再优秀,也不过是个空有封号的贝勒,永远也无法抓住实现抱负的权柄。仅仅因为,他是庶子!
美璃含笑抚摸着他乌黑的辫子,点头。
允恪实在是个太懂事、太体贴的孩子了,他才五岁,就已经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来安慰她了,他的坚强让她骄傲而辛酸。以后的日子,他需要这样的坚强。
一直站在旁边的月墨偷偷擦了擦眼泪,小贝勒过分的懂事让人太为他心疼,他才多大?
美璃起身吩咐她好好照顾允恪,月墨福身答应。
走到门口,美璃又回过头看了看正在给允恪摆点心的月墨,轻轻喊了一声:“月墨……”
“主子?”月墨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看不懂她眼中闪动的情绪。
美璃一笑,“有你照顾允恪,我就放心了。”
月墨皱眉,总觉得美璃这句平淡却着重的话别有深意。
一缕缕慵懒的熏香白烟从暖炉里妖娆升起,显得初春的午后更加温暖闲适,美璃含笑听老祖宗和其他福晋闲话家常,语声忽高忽低,笑声连连,虽然她没仔细去听,也觉得心情愉快。
正是一天中最暖的时候,殿门上的锦帘被撩起,让阳光最大限度地照射进来,风便带进淡淡的春意。院子里的桃树打了小小的花苞,允恪和四阿哥、泰劭本在院子里踢球,几个女孩子在角落里踢毽子,一个小格格的毽子被大女孩踢得卡在树枝上,站在树下呜呜地哭,太监们忙着去搬凳子。允恪看不得人哭,身手灵活地攀上树,一眨眼就拿到了那个毽子,吓得宫女太监们个个面有土色,在树下齐齐仰脸伸出手,像是要接住允恪的样子,嘴里还啧啧不已,都哀叹着:“我的小祖宗哟——”
美璃一笑,允恪这爬树的本事,还是她这个顽劣的额娘教出来的呢。
老祖宗她们被院子里的这阵闹腾惊动,都探看地向门外张望,正瞧见春光明媚里,树下的那对儿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允恪把毽子还给羽柔,煞有介事地拍拍她的头说什么,大概叫她别哭。
男孩子的游戏因为允恪的开小差而中断,四阿哥无聊地一下一下来回滚动脚下的球,泰劭则一脸不屑地走向一个在廊下津津有味看书的小姑娘,俊俏孩子的凶恶也是有些可爱的,他撇着嘴刻薄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女孩:“你怎么不和她们一起玩啊?就知道看书,书呆子丑八怪!”
小姑娘年纪比泰劭小,个子更小,却沉着稳重地站起身,不咸不淡地向泰劭福了福,看都不看他,她的冷淡也很稚嫩,明显对泰劭没好感,口气和恭敬的态度很不相符,她说:“要你管!”
旁边伺候的宫女难得见泰劭小贝勒受女孩的瘪,没忍住扑哧笑了,搞得泰劭很没面子,皱着眉发脾气要扑过来教训一下这个小书呆子,被宫女们赶紧拦住。
四阿哥向来有点儿少年老成,凑过来教训泰劭小兄弟:“打女人,这很不好。”
泰劭冷冷一瞪眼,还没等说话,四阿哥余光看见允恪和羽柔被老祖宗叫到屋里,事事关心的他,十分婆妈地拉上泰劭也跑进殿里,正听见老祖宗笑眯眯地问:“允恪是不是喜欢羽柔啊?”
才三岁的羽柔一手拉着允恪的手,一手攥着毽子,犹自抽抽泣泣。太皇太后细细打量她,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个美人坯子,“真不愧是巧心的女儿,这小模样长的。”
“老祖宗!”四阿哥抢在允恪答话前走近一步,“允恪不喜欢羽柔!”他代为表述得斩钉截铁,逗得福晋们都呵呵笑了。
太皇太后也笑着瞪了他一眼,“我问的是允恪,你急个什么劲儿?难道你喜欢羽柔啊?”
四阿哥着急,这么扯到他身上来了?“我们都不喜欢羽柔,她太爱哭!”
羽柔被这么直白地“拒绝”委屈地瘪瘪嘴,眼泪又淌下来了。
“快走,踢球去!”四阿哥一扯允恪,快步跑到院子里才松了一口气。
“胤禛哥,你为什么要说我不喜欢羽柔?我其实……很喜欢她的。”允恪疑惑。
“傻瓜!”胤禛戳了下他的额头,“当着老祖宗,能乱说自己喜欢谁吗?回头就塞那个爱哭鬼给你当老婆!”
允恪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啊。
“就你爱多管闲事!”泰劭斜眼瞥着胤禛,对他的教训很不以为然。
胤禛刚想说他不识好人心,却听见允恪的额娘叫了他一声,“四阿哥。”
美璃站在廊下,刚才就跟着他们出来,都瞧在眼里。胤禛笑嘻嘻地走过来,问她有什么事。美璃轻轻拉起他的手,“四阿哥,以后也帮我好好教管允恪吧,替我……照顾他。”
这般嘱托,倒不是因为胤禛是个皇子,不受宠的皇子也未尝不是满腹辛酸,这个少年老成的男孩是允恪的朋友,很大程度上被允恪当兄长一样依赖,她希望将来这个孩子能记得她今天的话。
泰劭脾气坏,很像他阿玛,气呼呼地走过来,抱怨说:“美璃阿姨,你还敢让胤禛教训人?允恪会被他烦死的。”
美璃看着他笑,他长得可真像承毅哥。“泰劭以后也要一直和允恪做朋友啊。”她和孩子说话,口气也变得有些幼稚,她自己也觉得了,笑了出来。
老祖宗传了点心招待福晋们,原本在院子里候命闲聊的宫女太监们顿时忙碌起来,招呼小主子们洗脸净手,又帮着传膳布置。
美璃趁着这忙乱,只身绕过正殿,从小在慈宁宫里打混,她对这所宫殿的秘密了如指掌。后苑角落有几间不起眼的厢房,看上去像是仓库,却有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在看守。
她坏坏一笑,又有了年少顽皮的感觉,正了下脸色,她走过去告诉那个因为新来所以有点儿呆呆的姑娘,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找她,自己要从后苑路过顺便来传个话。
小宫女轻易上当,毫不怀疑地快步奔前殿而去。
美璃掩着嘴巴笑了笑,推门进入最靠院墙的那一间。充满慈悲仁爱的慈宁宫,仍旧有一间专门收藏毒药的仓房,或许这才是权力最本原的面貌。
小时候她好奇地来查探过,对这些毒药又敬又畏,这么多年过去,架子上的一些药不见了,一些她没见过的补充进来。她轻车熟路地拿起最里层柜子里的精巧小瓶,这毒据说会死得不那么痛苦,死相也不会那么恐怖,是非常珍贵的毒药。
她活的已经太苦太痛,死……就轻松些吧。
用了点心,福晋们说了会儿话就相继告退了,允恪也跟着小伙伴跑去不知哪个宫苑玩耍,他知道额娘不会这么早走的,老祖宗会照例留她说会儿家常。
美璃虽然在一直在笑,恍惚的眼神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哀愁是瞒不过熟悉她的太皇太后的。太皇太后暗暗叹了口气,还是因为允恪的事吧?
上书房的科图突然这么较真起来,皇上和她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靖轩的请求彻底激怒了素莹,以札穆朗的威势,办成这样的小事真是举手之劳。
“美璃丫头,我已经让皇上特意下旨,聘请京城名儒豫琦先生给允恪当老师,你安心些了吧?”四下没外人,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说。
美璃从座位上起身,皇上特意下旨请先生……真是少见的隆恩,皇上和老祖宗对她和允恪的确煞费苦心。这么多年来……她要感谢老祖宗的,实在太多太多。
太皇太后被美璃突然的大礼叩拜弄得有些错愕,赶紧要宫女扶她起来。
美璃的眼里泛起泪漪,俏美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老祖宗,就让美璃给您行个大礼吧。您对美璃,对允恪的恩德,让奴婢今生无以为报。”
一番话说得太皇太后心酸,就连玉安姑姑都用帕子直擦眼泪。
“你这孩子……”太皇太后埋怨,“什么事都太往心里去!允恪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有机会给他的。”
美璃微微一笑,是的,她就是他的机会。
“老祖宗,”她叹息般笑了笑,口气没再那么郑重,又成了当年的娇憨小姑娘似的,苦笑着摇头说:“一直以来,您都是美璃和允恪唯一的指望啊。美璃这辈子净让您操心了,最后还得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您,真是不孝。”
这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太皇太后的心火辣辣地疼,美璃这孩子估计是太伤心了才说出这番话来,“玉安,快把她给我拉起来!大晚上的,说这些让我心疼。”
美璃自责地笑了下,“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