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百突厥骑兵围成一个圆弧,军阵前数步矗立着两个骑马的青年,望着渐近回归的侦骑,微微皱眉。
听完侦骑的回报,突厥军的大头领阿史那从礼不动声色,挥手让侦骑回去再探,自己却手捻头盔上垂在耳边的豹尾,沉吟不语。弟弟阿史那承庆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哥哥是怕有埋伏?”
阿史那从礼轻轻点头道:“侦骑回报,这股唐军后面牵了近三百匹马,一战能缴获这么多马匹,说明他们至少已经斩杀千余马贼。那樊霖也是从沙堆里打滚出来的一号人物,唐军再强悍,我也不相信凭单这几十个人,他们就能横扫樊霖,打的他全军覆没。”
阿史那承庆点点头,却皱眉道:“按常理应该是有唐军大队出战,可眼前却就只有这支几十人的偏师,难道真是有大军埋伏在后面?侦骑们怎么看不见呢?”
阿史那从礼笑道:“若是能让咱们的侦骑轻易发现,那就不是唐军精锐了!你看这队唐军,打的是王悔的认旗,侦骑也凑近确认过,领军者的确是白胡子王悔。他去年单人独骑进契丹大营,在契丹人自己的营地里斩杀了大首领可突干,这般胆大心细的狠辣角色,他敢于如此轻敌,不阵不列就从咱们眼前走过吗?”
阿史那承庆皱眉道:“可若是能在此擒杀王悔,那可是名震漠北的机会啊,不但能让其他部落对咱们刮目相看,说不定契丹人也会因此投靠咱们呢。”
阿史那从礼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大唐国幅员万里国力强盛,最不缺的就是人,你杀了一个王悔,明年他还会派十个王悔出来,你杀他三千精兵,一个月后他又会派三万精兵再来。可若是咱们中计,贸然接战被黏在这里,落入唐军包围的话,突厥武士死掉一个就少一个,这样的生意不能做。再说就算咱们不惜代价的杀了王悔,那些契丹人肯定是趁机先扑过来,捡便宜一口吞并咱们。”
“况且,”阿史那从礼将头侧过来,压低声音道:“送消息给咱们的那个人,凶狠如狼、狡猾如狐,草原上有多少部落在他那里吃亏上当?死在他手下的人,堆起来比大青山还要高!他说的话,我从来不会全信,你怎知道他不是放出假消息来引诱咱们上当?对他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会去做吗?咱们以为樊霖是诱狼的羊羔,说不定人家是把王悔当成诱狼的羊羔呢!”
阿史那承庆瞠目片刻,狠狠道:“安……安,这杂种好阴险!”他说话间左右小心看了看,尽管身边环绕的都是亲信,他却依旧不敢开口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这是一种深入毛孔的畏惧,似乎那个人坐在数百里之外的官衙之内,就能听到草原上每个人在背后议论他的每一个字。实际上他的确也这样做到了,数千里草原上,每一个杂胡部落的虚实状况、每一个胡族首领的本事性情、相互之间的姻亲交情,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所以这两年来,他对于漠北这些胡人的生杀,才能掌控的如此随心所欲。
阿史那从礼开始有些不安,不断的派人出去,催促寻找放远的侦骑们,尽快探查敌情,收拢消息,同时又派亲信带人去后面,调主力大队人马速速前来,一旦有警马上来报。
眼看这一队唐军扬着旗、唱着歌、赶着马,从眼前两三里之外的山丘上转个弯,背对着自己大摇大摆的直奔壶口关而去。
阿史那承庆紧紧攥着弯刀手柄,皱眉道:“兄长,虽说这情况不明不可轻动,可就这样让王悔老匹夫从眼前走了,回去会被人笑话的!”
阿史那从礼手按马鞭,拿起放下几番,终于下决心道:“跟上去!两百步之外粘着他们走,就像狼群追野牛一样,咬住他们的尾巴!”
数百人的杂胡骑兵,似乌云般弥漫蓝天,又如黑水蔓延过丘陵荒滩,缓缓扑向孤零零的唐军后队。
马蹄踏在荒滩上的隆隆声从身后传入耳中,像是一场暴雨将至时的滚滚雷鸣,敲打在每一个身处荒郊野外唐军的心头。神情紧迫面色严峻的唐军们,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杀气,不自觉的加紧了马腹,战马前行的速度也随即加快起来。
王悔缓缓拔出腰间横刀握在手中,大声道:“传下令去!军士有敢纵马超越什长者,由什长立斩之!什长有敢纵马超越老子的,我亲自斩他!”
身后响起一片控马减速的声音,所有人不敢回头,咬紧牙关强稳住心神跟在王悔身后徐徐而行。
阿史那承庆咬牙道:“前面不远就是关口了,再这么跟着也不是办法!怎么着也得试探一下子吧?”
阿史那从礼略一犹豫,还是重重点了点头。阿史那承庆回头朝队伍里高声招呼道:“卑胡尔图,里多给斯兰多搭斯,戈杜兰王悔,般斯图为古度。”
随着他用突厥语招呼,阵后一声高喝,快步奔出一个身高九尺有余,立在地上就几乎与骑马军士并肩齐高的壮汉来。这壮汉身高肩宽、臂长腿长,身披四张羊皮缝制的袍子,两臂一分,就将挡路的骑兵连人带马一齐拨到旁边,三两步就冲到阿史那承庆的身前。
这个卑胡尔图是阿史那承庆从突厥部落中,用百匹良马换来的大力士,他天生身躯高大,食量是常人的三倍,因为体重腿长无马可骑,可奔跑起来竟不落于快马之后。阿史那承庆唤他出来,让他去挑战王悔,试探唐军虚实,若是唐军示弱,就催动人马掩杀过去,若是唐军敢停驻迎战,以卑胡尔图的天生神力,也不会吃亏。
卑胡尔图向阿史那承庆弯腰行礼后,肩扛铁棒撒开两腿,脚下踏动尘土犹如滚滚黄龙,径直冲唐军追去。中途遇到落后的马匹挡住去路,卑胡尔图不绕不避,大吼一声抡起铁棒横扫过去,儿臂般粗细的铁棒将马匹打的四蹄腾空横飞出数步远,栽倒在沙丘中。硬是在马群中砸出一条通路来。
卑胡尔图张口高呼:“往会!往会!戈杜兰!般斯图为古度!”他发音古怪,只高呼王悔的名字邀斗,要与他一对一决战。
在队尾压阵的是申屠笑。
申屠笑眉头紧皱,心中明白单凭这铁棒之威,身边兄弟们就全不是来人的对手,不知道这帮杂胡是从哪里寻来这茹毛饮血的野人,可也不能放任他冲动本阵,杀到老将军的马前!
申屠笑俯身催马,冲起马速运障刀由下往上,斜撩卑胡尔图的腰腹,这是骑兵惯用的刀术,省力、见血快。卑胡尔图恶吼一声,举棒不砸人、不砸马,硬生生直奔申屠笑的障刀劈下来。
一声金铁交鸣响彻荒野,震得附近之人双耳嗡嗡作响。申屠笑控马掠过卑胡尔图身边,本应顺势而出的回手刀却没有出招。身后远处掠阵的唐军们都有些惊讶,为什么没有趁着马错身的时机,回手刀削这野人的后背。没有人见到,申屠笑右手的虎口已经开裂,鲜血染了刀杆一片殷红。
申屠笑控马围着卑胡尔图绕了半个圈子,将障刀交在左手,抓紧时间让发麻的右臂恢复知觉。卑胡尔图也将铁棒交在左手,甩了甩右臂,兴奋的大笑几声,复又用右手接过铁棒,横棒迈步逼向申屠笑。
面对卑胡尔图的进逼,申屠笑两腿一磕马腹,又绕开半圈,他右手已经无法持刀,若是单靠左手持刀,对付一般杂胡还可勉力支撑,但在这野人面前,怕是一棒下来骨断筋折。
就在申屠笑进退两难之际,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是杨宁挺枪赶上来,喝一声:“你且回去,我来会他!”
雪月枪直刺卑胡尔图的咽喉,被他一棍撩起,砸的长枪脱手,打着旋儿飞起来丈余高。就在杂胡们的欢呼声中,杨宁脚踩马鞍腾身跃起,半空中将长枪抄在手中,稳稳落地。
马上枪与步下枪确有不同,杨宁初次尝试与高手马战,几乎吃了大亏。他擎枪在手两脚落地,拉枪势抖出一个枪花,脚下踏实了,才觉得身上顺畅多了。卑胡尔图却不给杨宁喘息的机会,大步抢上来铁棒抡砸,杨宁翻腕招架,枪杆搭上棒身一拖一带,就将铁棒斜斜引开,砸在地上溅起大团沙尘。
交手一招间,杨宁就探明了这野人的虚实,他的优势在于力大,破绽也在于力大,越是凶狠出力,抡举铁棒的行程就越长。果然,卑胡尔图再次高举铁棒时,杨宁冒着铁棒砸下的危险,前扑出枪,枪锋轻、枪势快、进步疾、身法捷,正是天策六枪中以快取胜的“腾浪拍岩闻龙吟!”
枪如浪,无可抵挡,枪如潮,连绵不绝。卑胡尔图左肩先中枪,被枪锋一透而过;他痛呼退步,枪锋转而向下,追上戳穿他的大腿;他惨叫再退,枪锋上斜横划,刺进小腹割伤肚肠;他怪叫又退,枪锋紧追不舍再挑斜行,在胸下处刺入至右肩割肉断筋;哀声长号中,卑胡尔图身形摇晃连连后退,雪月枪恶蟒般紧撵不舍,横枪挑断他的咽喉,接着枪杆横抽,将他的人头从颈上打的高高飞起,跌落在黄沙中。
是不是高手,一招之间可见分晓,是不是惯取人命的杀星,举手之间就能看出端倪。大凡刀枪兵刃,入肉容易拔出难,所以用刀讲究翻腕、用枪讲究挑刺。刀刺入身体后手腕一翻,既搅伤对手内脏,促其立即毙命,又能扩大伤口使空气进入,便于拔刀出体。所以行家出枪时颤动枪头,使枪锋入体后用利用枪杆的弹性扩大伤口处皮肉,也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枪挑之法。
杨宁一招间用出刺、扎、割、挑、几种枪法,出枪疾、收枪更快,全无拖泥带水、拉拽拖沓之相,更兼在迅猛开合的枪势之中,细微的抖腕、颤枪用法丝毫不乱,枪法俨然已达到随心而动、收发于心的地步。一杆长枪在手中运用,远比巧妇使针还要精熟几倍!
随着卑胡尔图的头颅落地,俩边阵列中,瞬间悄然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夺命一枪而震惊,直到几呼吸之后,杨宁身后的唐军才开始响起轰雷似的喝彩声。
杨宁迈前两步,斜举长枪遥指十余步外,跟随卑胡尔图而来的十余名突厥骑兵。
这是邀战的姿态。杨宁在此,单人独枪,纵然千军万马又如何!尔可敢上前一战否?
贪心不足,觊觎唐关的杂胡们,先来从我枪下过!
十余骑突厥武士面色大变,仓惶逃窜回本阵,远处观战阿史那兄弟长叹一声,士气已不可用,无奈挥手传令退军。
杨宁转过头,看见申屠笑刀挂马鞍,左手按住右手伤处,笑吟吟望向自己。
“不是让你撤下去么?”
“杨少侠为我解难,我又怎能弃你而去,万一寡不敌众了,就是死我也得陪在你身边!”
杨宁点点头,心头泛起一阵暖意,所谓见利知亲疏、遇难得知己。世间并非只有包天福、钱过山这样的阴毒之人,也常有叶未晓、申屠笑这样血性男儿在。他拉起申屠笑的马缰绳,带马走向军医刘国忠。
王悔点手,将杨宁招至身边,端详他片刻,低声问道:“你这枪法,何处学来?”
杨宁想了想,不愿说的太多,便只讲自己少年曾在道观学艺,一位武姓道人曾传授枪法。
王悔笑了笑,缓缓点了点头。
壶口关城头上燃起熊熊火堆,肥羊被木棒穿了架在上面,烤的金黄焦香,用小刀削下烤好的羊肉,直接在扣放在地的盾牌上切了,塞进嘴里,沾着羊油的手随意在战袍上一擦,抓起木碗来大口喝酒、敞开喉咙大声说、高声笑,这才是属于沙场健儿的快意。
最肥嫩的羊肉吃够了,就大声的说笑;说笑的喉咙干了,就喝酒;喝酒到微醺了,就枕在盾牌上睡觉;睡熟了就能入到梦里,见到思念的人,回到思念的地方。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申屠笑坐在地上背倚城垛,觉得后背硌着不舒服,抓来一个箭囊垫在后面,朝杨宁端起木碗道:“杨少侠,我差点看错你!你有本事,是个天策!你本事比我强!更是强而不露。先前你不跟我计较,更显气度。你将来一定能当大将军!”他已经喝的面色潮红,右手伤口上包产的布带也沾满了羊油,又被木炭染了一层黑灰色。
弟弟申屠远不像哥哥这般性格外向,他扯过一条羊毛毡子,团成卷塞进申屠笑腰后,把硬邦邦的箭囊替换出来。
刘国忠抱着不离身畔的药箱,蜷在火堆边上,默默看着豪饮的众人不语。
申屠笑酒意未尽,不肯躺倒,强撑着还在与杨宁聊天,“杨少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听说天策府的人,都是官宦之后啊,可真羡慕你们,有个当大官的父亲,口含着金饼出生,生来就高人一等。”
这番话顺着夜风,从松开的领口钻紧怀里,撞的杨宁胸前一凉。
父亲,这两个字在杨宁心中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多少个月明之夜里也曾辗转揣测,却从没明晰过。在杨宁想来,父亲应该是个高高大大的人物,走到哪里都受人尊崇,他肯定像百纳僧一样武功高强,像高主簿那般淡薄儒雅,像沙前辈那样守诺重义,像王悔将军这样气度威严,他一定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父亲。
可杨宁却模模糊糊勾勒不出父亲的相貌容颜,而让他清晰不忘的,杀父凶手是刘梦阳的父亲!只等新学这六枪练习有所小成,他必定要再上华山,誓要枪挑纯阳,让刘梦阳血债血尝!
申屠笑还在絮絮叨叨,杨宁端起酒碗,想要转移话题,朝刘国忠一举道:“此酒来敬神医,我等性命都在你一手掌握!你可要拉住我们,千万别放手交给阎王爷啊!”
刘国忠举杯饮了酒,却晒笑道:“医者治病不治命,说到底人寿由天定,行医之人纵有本领,也只是把阎王可收、可不收之人,尽力留下而已。世人总以为医生能对抗天命,起死回生,其实医生竭尽全力,穷一辈子所能,也只不过是让阎王爷的指缝略宽松一点罢了。”
申屠笑哈哈大笑,躺在地上高举酒碗朗声道:“说得好!我等能存活于乱世中,无可依靠、无所庇佑,想要多活一年半载的,这条像草一样的命!就指望阎王爷他老人家的手指缝宽一宽啦。来,敬阎王爷一杯!”
城头上未醉的军兵们大笑起来,是啊,乱世中,造化如镰,人命如草,谁知道哪一天就要割到自己头上。十几条手臂纷纷向天举起酒碗,敬阎王爷!
清晨,篝火未尽、醉酒未醒。
惶急铜锣声忽然响起,撞进所有人的耳朵,有敌袭!
城头尚在睡梦中的人们纷纷爬起来,懵头懵脑的扔掉手里的酒杯、骨头,乱纷纷四下翻找自己的衣甲兵刃,将地上的马勺与酒壶踢得叮当乱响。忙乱了好一阵子,众人才怀抱各自衣甲,快步奔向城头。
申屠笑边跑边恨恨骂道:“今天谁的当值斥候?这都让人家摸到关门口来了,也不知道传个信回来。”
身后沙大脸气喘吁吁道:“是轮到白毛狼出斥候!他在城外埋伏预警!”
申屠笑大声叫骂:“这都差点让人摸上城头来了,还预他奶奶个头的警。”
众人趴在垛口之上往外看,只见摸约两三百人的杂胡骑兵,在距离城门百余步之外摆开队列,另有十几名精壮杂胡手持盾牌,步行到城门外二三十余步的地方,领头的杂胡手拖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捆着一名身穿唐军战袍的男子。这男子摸约二十岁出头,却长了满头的花白头发,正是昨夜当值外出斥候的什长白毛狼。
城头上有眼尖的唐军已经开口惊呼:“他娘的,是老白!老白被这帮杂胡崽子抓了!”
杂胡头目将身子伏在盾牌后面,挥手扯动绳子,将白毛狼拉到身边,抡起弯刀先用刀背劈头盖脸将他痛殴一番。
白毛狼身上的头盔衣甲早都被扒掉,又被捆住双手不得招架,只好一边护住头面一边哭号哀告:“哎呦别打了我说!我都按你们教的说,饶命啊!饶命!”他身上衣衫残破、血迹斑斑,头面青肿、嘴角淌血,右眼一团乌青几乎无法睁开,一看就知是被虐打过许久。
杂胡头目回过头,先透过层层盾牌的缝隙,往城头观察了一阵,才把白毛狼从盾阵中推出去,却将绑他的绳索紧紧缠在自己手臂上勒住,只让他前出十几步远,吼道:“喊话,喊给城里的人听!把我让你说的,都喊出来。”
白毛狼仰起头,用仅剩能视物的左眼望过去,依稀辩认出,墙上垛口之后是杨宁、申屠笑、申屠远、沙大脸、白有旺、曲大山、张九,这些旧日通吃同睡的袍泽们都在。他与这些人之间只隔了几十步的距离,和一道几丈高的砖石城墙。白毛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破损的伤口和牙齿脱落的牙床疼的利害,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兄弟们,我半夜里被他们抓啦,他们人多,有上千人呢。”
白毛狼咽了口吐沫,停滞了片刻,他看见城头上这些旧日兄弟们脸上的表情,有同情、有愤慨,更多的却是厌恶和轻蔑,想必这些人已经猜到他后面要说什么。被迫来城前劝降,要旧日袍泽们向杂胡屈膝,这真是件没脸面的事情。绳索从背后被人使劲抻了抻,是杂胡头目在催促他快说。
脚下这条黄土大路,是他曾经无数次走过;眼前这堵城墙,是他曾经立誓守护;墙上那帮兄弟,是他一辈子最信赖的人。白毛狼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伸直了脖子,张开大口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兄弟们!守好这座城啊!杂胡再多也不怕,把他们都砍死在城墙下面,不能让一根胡毛飘过壶口关!不能让一只胡蹄踩脏了大唐的土地!唐家男儿不怕死!山川自有埋骨地!替我多杀几个杂胡啊!”
他还未喊完,身后一支羽箭飞来,从后向前射穿了他的脖颈,白毛狼的呼喝戛然而止,口中喷出一团血沫,仰面栽倒在地。城头上数十条汉子,手按墙垛异口同声高喊:“兄弟!”
通常箭伤轻于刀伤,不会立即致命,因此常有猛将身插数支羽箭仍能酣战。杨宁急呼道:“喊刘军医来!”说着抄起脚边一盘麻绳抛向城外。这些麻绳是专用于守城时捆系钉牌的,将钉牌搬扛着向城外抛砸后,再抓住绳索拉回来重复使用,因此有一端是永远固定系在城头。杨宁手扯绳索提枪溜下城墙,来抢白毛狼,对面的杂胡都认得,此人是昨天一招刺杀卑胡尔图的凶神,顿时心中怯战摇晃着盾牌纷纷逃走。
杨宁抢上前去双膝跪地,先一把扯开白毛狼的衣领,接着用一手捏住箭杆一手运内力折断箭尾,他手边无药不敢启箭,只好回头连声急呼:“刘军医!刘国忠!快来救人啊!”
后面刘国忠、申屠笑也顺着绳索溜下城来,飞奔而来扑在白毛狼身前。刘国忠先一边捏了白毛狼的手腕脉搏,同时探看他喉间伤口位置,片刻后抬头看了看申屠笑与杨宁,轻轻摇了摇头。
杨宁连连摇晃他的手掌,连连急喊:“好兄弟!留句话!留句话!”
此时白毛狼已经双目模糊不能视物,他费力的抬手在半空中摸索着,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手,用力攥了攥,喉间费力的挤出微弱声音来:“唐家男儿,不跪胡虏……莫让胡骑践踏我田土……莫让胡人欺凌我妇孺。”言语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终至无声。
杨宁本意是让白毛狼留一句人生最后的愿望,或是关于家人孩子的,或是关于未了心愿的,也好替他完成。可白毛狼手劲一松,手掌从杨宁手中滑脱掉落在地。他最后的心愿就是守好这城关,他至死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字。
箭楼里有房三间,中庭是军堂,议事、发令、接待上官都在此处,左厢房是王悔的卧房,右厢房是安放文书钥匙等紧要物件之处。王悔在军堂里的油灯前燃了三柱香,插在卫国公李靖画像前的香炉中,后退两步带着大伙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转过头,王悔沉面道:“杨宁,你未得我将令就敢下城去?”
杨宁学着申屠笑的样子,行了军礼回道:“禀将军,我所以冒险下城救人,是要让袍泽们看见,纵然身陷危地,也有人会去救,将军麾下,从不弃一个兄弟。不然日后谁还愿意奋勇阵前?”
王悔沉吟片刻,追问道:“谁教你的?”
杨宁轻轻摇了摇头。
一旁的申屠笑与刘国忠却有些一头雾水,暗想老将军多心,这类维系军心之举措,杨宁这堂堂天策还需要人教么?
桌上铺开着一张羊皮地图,壶口关地形、关城的全貌就烫画在羊皮之上。王悔举起刀鞘,在画中的城墙上敲了敲,“按老规矩,从做饭、管仓的兄弟里抽调一半,和剩下的兄弟们都算起来,分成三班守城,申屠笑带一班,我带一班,杨宁带一班,每班以一炷香时间为限,香燃上城拼命,香尽下城休息,偷奸耍滑的,我亲自砍他脑袋,逞能不停调度的,我一样砍他脑袋。听明白没有?”
众什长齐声应诺,各自下去准备。
看众人出门,王悔用刀鞘在图上横着一划,“守这城头至少需要三十个人,人数少于这个,城就很难守住了。”他转头望向杨宁,叮嘱道:“每战后都要点数人数,一旦能战的兄弟少于三十,你马上去这里求援!”
王悔的刀鞘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所指位置却是在关城之后,半山上孤零零一座小酒馆。
杨宁还待细问,城外传来遥遥的鼙鼓声,那是杂胡部落众用来集合的信号,三人来不及再讨论军情,将桌上地图掀起一掩,就各抓兵刃冲出房门。
敌人来的好快啊。
申屠笑刚冲出箭楼,正逢一片箭雨当空泼下,他急忙纵身前跃,扑倒在垛口下来,回过头看箭楼门窗上,瞬间开出一片翎羽花。
“趴下!举盾!点人数!有人受伤吗?”什长们各自号令着自己的部下。
毕竟是寡不敌众,城楼下数百杂胡武士轮番仰射,箭矢密如雨点,箭头砸在盾面上的声音犹如雨落荷叶,压制住城头上唐军根本无法立身还射。借此机会杂胡武士武士们驱赶着几十头骆驼来到护城沟前,一刀捅穿脖颈,再一刀砍断前腿,将骆驼尽数填进沟中,后面再有百余人背负了土袋紧跟上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一人深的护城沟,竟然就被填平出十几步宽的一段来。城头下杂胡武士们一阵欢呼,有人背了木板跟上来作为掩护,一小撮一小撮的聚在一起,高举木板护身,转眼间就在城下凑出了五六个小队。
“放!”穿了重甲的唐军冒着箭雨跑出去,奋力将火油罐抱到抛石机上,点燃火焰砸开牙刀,火油罐打着旋儿飞到城下,将凑聚在一起的杂胡武士武士烧成一个火堆。剩下的杂胡武士有的慌忙替同伴扑火,有的三五人顶着木板来回乱跑,不敢在固定呆在一处,根本腾不出手来爬城。
随着阿史那兄弟的调度,另一队杂胡武士,推来十几辆平时追逐水草迁移营地用的大车,将车厢竖起撑在地上,一层层垒起,再用绳索困扎结实了,这样在城墙数十步之外的平坦地方,转眼间就搭成四个三人多高的木塔。精选的杂胡射手们守在塔下,两人一组轮流爬上去,站在塔顶瞄射城内唐军。虽然木塔高度相距城头甚远,但比起平地仰射来,已经是大有改观了,射出去的箭矢准头也高了不少,对唐军产生的威胁也更大了。
眼见城头一名唐军中箭,刘国忠抢上前去弯腰抓住他的衣领奋力后拖,想要将伤者拽到安全地方再行救治。可外面高塔上的杂胡是射手以他为目标纷纷放箭,将刘国忠压制在垛口下动弹不得。
申屠笑扭过头去高声道:“弟弟!拿家伙,我护着你,射他一轮!”
兄弟二人同时从城头上立身而起,申屠笑微微弯腰,两手各持一具厚重的长盾护住身前,露出藏在他身后张弓搭箭的申屠笑。两人由西向东碎步快速横移,顿时成为杂胡瞄射的目标,引来诸多箭矢飞蝗般射到,撞击在盾面上犹如鼓鸣。申屠远借兄长掩护,一边横移一边推弓与木塔上的杂胡精锐弓手对射,不过十余箭,就将杂胡武士的八名射手尽皆射落坠塔,而申屠笑手上的木盾上也插满了箭矢。
等杂胡武士终于爬上城头时,一炷香正好燃尽,王悔带人从藏兵洞里冲上来,替换申屠笑这一班人。申屠笑强挣扎不愿退下,被王悔一脚蹬在屁股上踢下台阶。
城头上唐军少、爬城的杂胡武士多,很多垛口无人防守,单薄的守军无法兼顾。王悔喝令诸军兵奋力将绳网翻起,一排粗大木杆撑开绳索编织的大网探出城墙,挡在爬城人的头上,杂胡武士要么悬空翻越绳网,要么在下面寻隙钻爬,这样一来身上要害都暴露在守城唐军的长矛之下,被一一戳死坠落。
等到王悔等人杀的手臂酸软乏力,第二柱香堪堪燃尽,杨宁带人急匆匆杀上城楼,而城外号角声响起,猬集在城下的杂胡武士们如蒙大赦,扯起受伤的同伴急惶惶逃回。
在城楼里眼睁睁看了半天的浴血厮杀,眼看着一个个袍泽或中箭、或中刀、含恨刀下,却受限于军令无法不能飞上城楼与袍泽们并肩杀敌,望着逃遁的杂胡武士们,杨宁这一班唐军气的连连跺脚。
杨宁矗立城头放眼望去,城下尸横遍野,数团火焰在尸体身上跃动、燃烧,青烟歪歪斜斜飘上半空,黄沙掩不住一片片暗红色血迹。
空气中传来令人作呕的烧肉味,夹杂着刺鼻的血腥气,唐军们手捂鼻孔暗自窃喜,看样子杂胡武士们不会在这一柱香的时间内来攻城了。
城外列阵的杂胡武士们坐在地上,默默的喝酒、吃肉,十几个摘掉头盔、**上身、两手空空高举的人,慢慢走出阵列,走向城门。
这十余人小心翼翼走走停停,频频挥动手臂向城头示意没有恶意,杨宁眉头拧起,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身边唐军已经搭箭在弦,等他们再近些就要推弓放箭。
这群人走到城外几十步的地方停下,领先的杂胡武士先仰头向天空祝祷几句,接着向城头高呼道:“城上的人啊,你我都是素不相识,并无仇怨,只是被首领驱使才持刀而战。长生天将这些突厥勇士的灵魂收去了,求你们大发慈悲,能让我给他们收尸,莫让他们暴露在风沙里。”
城头上有人回应道:“胡狗滚开些!就算爷爷们心软,手里的弓箭可不软。”
这十余人相互看了看,缓缓跪倒在地,哀求道:“两军交战都为各自的首领,但死在城下的这些人,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儿,求你们发发善心,让我带他们的尸首回去吧!”
城上人一时无语,城下人又连番哀求。杨宁心中叹口气,高声道:“行了!只许你们这几个人收拢尸体,以一炷香为限!速速把你们族人的尸体抬走,若是敢耍花样,我自有弓箭收拾你们!”
箭楼内,刘国忠看着王悔背后,旧伤口本就未痊愈,更因厮杀而开裂,伤口周边的皮肉因为多次缝合崩开,肉皮被扯烂,几乎再没有能下针的地方。刘国忠眉头轻皱,两手停滞在半空,一时无处下手。
王悔转过头,见刘国忠束手无策,自己便抓过酒壶来,径自将烈酒直接浇上,强烈的刺痛令他背后肌肉一阵颤动,细密汗珠从背上涌出。王悔长长吐出一口气,将酒壶塞进刘国忠手里:“糊上生肌膏,用布巾捆扎实了。”
刘国忠却不听他吩咐,放下酒壶单膝跪地仰起头,急切道:“老将军,莫再着甲了!”
刘国忠平时言语不多,行事略显木讷,对待伤患却是一等一的细心。他不让王悔着甲,意思就是让他莫再参战,坐镇箭楼内指挥就好。
王悔默然半晌,摇摇头道:“我不着甲,人人都猜得到我伤重,这合关上下,哪个还会有战心?谁还会拼命?莫啰嗦,按我说的做。”
片刻后,王悔将身上收拾停当,又灌了几大口酒镇住疼痛,亲自登上城头巡查,他只向外望了一眼,便喝问杨宁道:“是你许这些杂胡收尸的吗?”
杨宁见王悔面现怒容,有些不知所措的点点头,王悔叹口气,手指城下道:“你自己看!”
杨宁凝神细看一会,大吃一惊!只见这十几个自称收尸人,手脚忙碌将原本遍地倒伏杂乱无章的尸体拖到两边,清理出一条数步宽的平坦路面,这条路一端直至城门口,另一端则直通骆驼填平的壕沟处。这哪里是在收尸,分明是在利用杨宁的善心,清理碍事的尸体,为攻城器械铺路!
王悔一巴掌排在杨宁的后脑勺上,“妇人之仁!”
杨宁恨恨的一跺脚,挥手给自己后脑上也拍了一巴掌。
杂胡阵中再一次吹响牛角,王悔皱眉道:“阿史那兄弟一个狠如狼,一个狡如狐,这般年纪轻轻,就有百变心机,还能纠结如此多部众甘心为他们卖命,若假以时日,定是大唐北边之患,一定要寻机除掉他二人不可。”
明明是孤军困守危城,王悔想的却是,要将关外十倍进犯之敌的首领斩杀,为大唐免除未来的边患,这等胸襟、眼界,乃是杨宁出生以来仅见。
杂胡武士再次涌上,在盾牌与弓箭的掩护下,用装了羊油的皮囊远远抛向城门,再用火箭点燃,顿时在门扇上燃起大火。若在平时守军人手充沛,可以有多种办法扬沙灭火,可如今连压制城下弓手都做不到,哪还有能力灭火。远处一队杂胡武士兵在数十面盾牌掩护下,扛了现做的撞门槌,小跑着向城门冲过来。关外荒滩少有巨木,杂胡武士所用的撞门槌是用大捆的细木困扎而成,在撞门的一端绑了铸铁盾牌来加强,虽然效果远逊于整棵原木做成的撞门锤,却胜在轻便易做。过火后的城门最是酥软,根本经不起集数十人力撞槌的反复冲击。
城门被撞击的声音犹如闷雷,响彻在城头每个唐军耳边,危急时刻,曲大山冒着不断落下的流矢跑过城头,举火把将两个装满火油陶罐的引线点燃了。张九扭头看见了,惊呼道:“老曲你要干嘛?别玩命!”
曲大山蹲身发力,将平时两人搬抬的陶罐拦腰抱起,一步跨上垛口。杂胡掩护的射手们早就留神盯着城头,曲大山身高体壮,目标明显,挺身刚踩上垛口就有几支箭飞来,扎进他身上。他咬着牙忍痛再跨一步,两只脚都踩在垛口之上,整个人身插羽箭、怀抱两个燃着的火油罐子,犹如巨神一般挺立在云天之下。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的意图,就在一声声“老曲!老曲!”的惊呼声中,杨宁眼睁睁看着曲大山转头望向自己一眼,倾身前扑平身跃向城下的撞门槌。
大团黑烟自城下腾空而起,赤红色的火焰在城头外一闪,千万颗闪闪的火星钻出黑烟冲上半空,隐隐传来的杂胡惨叫声,随着灰烬四散在风里。
曲大山用自己的性命,为城内袍泽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牌车!推牌车!”在第二具撞门槌砸破城门之前,申屠笑指挥人将两具牌车横在城门洞口的里端。牌车是两轮的木制大车,车头树立包铁的厚木板,板上安插数排冲外的锋利尖刀,是防护营寨豁口、堵塞城门的最佳战具。
就在城门被撞塌的同时,城内唐军一声呼喝,推起牌车沿着城门洞拼命从里向外顶出去。冲在最前面的杂胡连声惨呼,被牌车上的尖刀瞬间迎面扎透,身体挂在车上哀嚎抽搐。牌车两侧与城门洞内壁间几乎没有缝隙,涌进来的杂胡要么被尖刀穿透,要么被同伴挤倒遭车轮碾压,片刻间丧命大半。
可随着穿在尖刀上的杂胡尸体增多,牌车的冲撞威力明显趋弱,杂胡们用盾牌死死顶在同伴的尸身上,低下头用肩膀抗住盾牌,竟然不惜代价将牌车的冲击抵挡住。而牌车一停,杂胡们腾出了手,弯刀、手锤,就越过车头狠狠扔砸过来,推车的唐军开始出现伤亡。
唐军手中本有火油罐、弓箭、钩镰枪等等战具,可供人蹲伏在刀牌之后,配合牌车前进使用。可眼下有再多战具,无人可用也是枉然!城门洞里完全形成内外顶牛之势,只要推车的唐军力气松懈,杂胡们人多势众,随时可以将牌车顶推回来,一举从城门突破。
又一拨弯刀越过两人多高的刀牌抛砍过来,申屠笑脚蹬地面上身伏低,两手死命顶住车辕,身形如抵角的蛮牛,是在无法腾出手招架,只好低下头用自己的盔甲硬抗。
硬抗的结果就是两肩皮肉伤、头盔被打落在地,身边的袍泽被放倒两个。
牌车对面呼喝声再起,又一拨弯刀打着旋儿抛砍过来。砸向拼死抵住牌车唐军的头面。
是杨宁从队后腾身跃起,一路脚踩推扛牌车唐军的肩膀,冲到队前。雪月枪抖开枪花如云遮星、伞撑雨,将这一拨索命的弯刀尽数打飞,救下众人性命。紧接着杨宁起身手按刀牌顶端,轻盈翻过刀牌,挺枪跃进杂胡队中。
枪之威,在于长、远;枪之烈,在于孤、直。
杨宁跃入敌群后,所面对的是挤挤挨挨猬集在城门洞内的敌军,按常理这不是能施展开长兵刃的所在,短兵刃也因为拥挤而挥动受限。在几乎面贴面、牙齿能咬到对方脖子的距离内,肉搏是唯一出路。可九尺雪月长枪在杨宁手中,犹如无骨的巨蟒、绕身的灵蛇,从胸前刺、自腋下刺、肩头刺向大腿、翻腕刺向腰后,不论是与他贴身的杂胡,还是身处数尺之外的武士,谁也逃不过他夺命一枪。黝黑的枪刃仿佛冲破皮囊的恶灵,犹如饥渴嗜血的魔怪,飞舞在逼欠的空间里,恶狠狠的收割着生命。
随着尸体不断倒下,层层叠叠,犹如漫涌的泥沼覆盖地面,杨宁需要不断从尸体堆中拔出脚来,踩在刚刚倒下的,堆积更高的尸体之上,才能保证自己双腿不被陷住。杨宁身前的杂胡武士已经胆寒,却被后面奋力前拥的同伴挤住无法转身,只能被迫前行,被推搡到杨宁身前,成为雪月枪下一个索命的目标,让杨宁脚下踩踏的尸体再多一具。
牌刀车前的尸体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被杨宁踩在脚下,让他高高站在山顶,伸手就能触到城门的拱顶,再向他发起进攻的杂胡武士,需要先爬上一道尸体堆垒成的斜坡,才能走到他身前。而这些奋力爬上来的人,往往在杨宁一枪之下,就成为垫高这条斜坡的又一具尸体。
等后面的杂胡们终于发现情形不对,不在从外面向城门洞里拼命拥挤的时候,这个被火燎的黢黑的城门,已经吞噬了近百条生命。所有杂胡武士们,都看到令他们震惊胆寒,一辈子都念念不忘的一幕:一名年轻的唐军衣甲残破、形容疲惫,身上原本褐色的战袍已经被血迹完全浸透成黑红色,他手横长枪站在一人多高的尸堆上,黄昏的阳光从他身后射进来,在他身上镶了道金边,他犹如一尊金甲战神拦阻在那里。他身前一道长达长许的斜坡,铺满胡族武士的遗骸,已经再没有人有勇气,敢踏上这条斜坡向他挑战。
片刻的沉寂之后,压抑的安静与惨烈的现场,终于将杂胡们心中最后仅存的一点士气冰消瓦解。有人扔下兵刃嚎叫者抱头逃走,这举动犹如传染病,令所有围拢在城门口的杂胡们拼命的跨越战场上的死尸,跌跌撞撞逃回本队,一头扎进阵后趴在地上,再也不愿爬起来上阵。
阿史那从礼的面色由白转青,心中明白,士气已尽,不可再战。
阿史那承庆叹口气,向后回手道:“吹角收兵!摆酒!烤羊!犒劳今天上阵的勇士们!”
筋疲力尽的唐军们聚在一起,或仰或依的瘫软在地上,庆幸老天爷有眼,又扛过这一波厮杀之后,自己的性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