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楼有消息传来,有信使送长安城来的火签到,是发给杨宁的!

杨宁闻听军兵来唤,心中诧异的回到箭楼,一进门就见有个宽肩凸肚、落腮胡子的军汉,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

杨宁收住脚步,先向王悔行礼,他身边侍立的申屠笑面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军汉见杨宁近来,呵呵大笑道:“你就是杨宁啊?恭喜你高升了!”说着先将左手伸出来抵到杨宁面前,竟是想要先讨贿赂。

杨宁上下打量此人一番,果然是长安城里神策军的做派,狂、傲、懒、散,杨宁斜视他一眼,无视对方伸出的左手,直接伸手抵到他身前讨要文书。

那军汉一愣,“嗯!”一声,径自又将左手往前递了几分,几乎碰到杨宁胸口。

这两人各伸一只手,手心向上到对方身前,竟谁也不肯让步,又僵持片刻,杨宁直接侧身向门口喊道:“来人!送客!”

唐律有规,送达文书要有回执,若是没有回执,是不能证明文书送达的,送信人要以遗失公文罪论处。

那军汉又哼哈了几声,见杨宁毫不在意,只好气哼哼伸手到皮囊中,摸出盖了火漆的文书拍在杨宁手里。

展开文书,却是一封调令,要调配犯杨宁到蜀地剑门关神策军中听用。

这调令有些莫名其妙,千里迢迢从长安发文,调一个有罪责在身的配犯,还是从北调南直入西川。

杨宁将文书前后看几遍,又翻过来看看背后,再验了火漆、印戳,抬起头凝视片刻送信的军汉,皱眉道:“叶哥儿,这是怎么回事?”

那送信的军汉一愣,下意识的举手摸摸胡子,说话的声音也细了些:“你……你从哪看出来的?”

杨宁强忍住笑,一本正经道:“不用看,用鼻子闻出来的。”

军汉举起自己左右手臂到鼻子前面,用力嗅了嗅,依旧懵然,却只好用左手衣袖挡了脸,右手伸进去,按住自己面皮上揉揉、下揉揉,片刻后放下手臂现出一个面白细眉的俊朗少年来,正是叶未晓。

“你怎么来到这里?”杨宁面露喜色,举起右手轻轻在叶未晓肩头捶了一拳。

“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是给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托梦了?还是又找到更有头脸的大人物帮你说话了?堂堂一位位极人臣的封疆大吏,居然下火签隔着几千里调一个配犯,这在大唐也算得上绝无仅有了吧?”

杨宁愣了愣,仰头想了许久,回道:“我……不认识他。”

“那就怪了,”叶未晓拿过火签,指给杨宁看封皮上剑南节度使衙门的印记,又举着它夸张的在半空划了两个圈子,拍在杨宁胸前,“能让只调一个人的火签,一路翻山越岭、乘舟载马的递到你手里。你这是半路上在那间庙里烧的香?才有这样的机缘?”

杨宁抓着后脑勺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这位第一次从叶未晓嘴里听说的节度使,与自己有什么渊源交往,只好两手一摊,露出苦笑。叶未晓催促杨宁赶紧收拾行李、签办过所文书,这就和他先回长安,再一路奔向西南。

杨宁却正色摇摇头道:“兄弟,这里正在打仗,我一时走不开。”

叶未晓转头看看旁边脸色铁青的申屠笑,拉住杨宁向外扯了两步,低声道:“傻啊你!打仗你还不快走?像你这样的大头兵,不管填在这里多少活人,都是军报上的一个伤亡数目字罢了。再说城里这么多兵,少你一个就守不住城啦?”

“你知道现在这壶口关里有多少守军吗?”杨宁捏起一个手势,比划给叶未晓看。

“七百啊?”

“七十。”

“……我的娘!那外面呢,有多少人?”

“被我们杀伤有两成了,应该还剩一千多人吧。”叶未晓扭脸惊讶的望向站在一边的申屠笑。申屠笑面色肃然的轻轻点点头。

“……我的奶奶!……卢龙节度使这是疯了吗?援兵呢?援兵到哪了?”

杨宁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叶未晓凑近杨宁,将声音压得更低些:“那你还不走?在这等着明年被人烧纸啊?”

杨宁转过头,从城楼的木窗里远远望去,关外的黑烟还未散尽,他此时若是扭头走了,倒是有凭有证、名正言顺。可若是杂胡再来攻城,又要谁去抱着火罐拼个同归于尽?难道就这般抛下一座城、一群人,看着他们在绝地中沦陷?

杨宁目视片刻申屠笑,这与他几乎同龄的少年,黝黑的眸子中填满了焦急绝望的眼神,令他绝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视为职责所在的壶口关。

“我不走,除非我们把杂胡赶跑,我才会走!”

叶未晓眉头紧皱,转过头一拳捶在柱子上,暗想:“我这是在跟一头牛讲话吗?”他低头沉吟片刻,猛地抬起头来。两手抱住杨宁双臂道:“亏得是正好我来这。唉,你给我出的题是一次比一次难,好吧,那我去找援兵来!你一定要再坚持两天,两天之内我一定回来,你千万千万好好的活着,莫要去拼命,一定要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剑南!”

杨宁点点头,却道:“你怎么去求援兵,你能调动哪里的兵马?”

叶未晓将腰间的背包摸出来,伸手进去抓出几块腰牌来,有宰相府的、飞龙侍卫的、刑部吏员的、还有神策军西营的,“我就是去骗、去求、去绑票,也要给你带回一支援兵来!”

不远处的申屠笑大步跨过来,单膝跪地向叶未晓抱拳道:“叶少侠,壶口关乃是环州门户,不容有失,申屠这里,代沿路百姓、与关上袍泽,拜谢少侠了!关上有缴获的马匹,少侠可以随意选取,多多带走,一路换马增强脚力!”

叶未晓拔腿跟申屠笑去选马,走下台阶却扭身回头,手指杨宁道:“别逞能!别拼命!等我回来!”

在杂胡的轮番进攻之下,守城唐军的身体越来越疲惫,消耗的也就越来越快。终于连两班轮换的人也凑不齐了,所有人都要衣不解甲的日夜守在城头。

今年的初雪来的略早些。细碎雪花落在地面的瞬间,便融化成点点水渍,将一条车辙深深的石板路浸润的寒冷湿滑。

街边石屋的木门上,稀疏插着几只羽箭,一堆过火后被水浇灭的干草堆,犹自弥散着呛人的青烟。

城楼下背风的地方燃起火堆,架子上大锅中肉汤翻滚,杨宁用马勺舀起来看了看,又稀薄了些,他数了数旁边堆着未用的木碗,在心里默算了几遍,只用了二十八个木碗。也就是说经过几天的殊死力战,守城的袍泽们还活着能走动来吃饭的人,只有这二十八个人了。

杨宁的心开始渐渐下沉,孤城、残军、强敌,这壶口关怕是要守不住了。

城头上,领军的副尉申屠笑站在一众老兵面前,左手按着腰间横刀,右手还在挥拳鼓舞着士气:“咱还剩二十八个兄弟,外头那些杂胡还有一千多人,援兵迟迟不致!怎么办?你们说咱们降不降?”

满面黑泥衣甲残破的军兵们,懒洋洋叉着两腿坐在地上,背倚着垛口,抬头看了看身前一本正经的申屠笑,都知道他又要说啥,故意不答话,纷纷转过头去自顾自喝汤吃饼。

“又学老将军提振士气呢?你不累啊。”

“降个鸟!壶口关啥时候,有过投降的唐兵啦?”

“我说你要是不累你就抬金汁去,那是正事!别搅和俺们吃饭!吃饱了还要去砍杂胡呢。”

“申屠笑你闹哄啥!吃饼去!”一张胡饼抛过来,扔在他怀里,申屠笑被戳破小伎俩,只好苦笑着凑过去,和这群老兵们挤在一团,东一口西一口的喝汤吃饼。

“你们不懂振奋士气吗?这是当大将军必须要会的手段……别抢我饼!”

按王老将军的吩咐,只要守城的兄弟减员到三十以下,就马上去城内的老酒馆,听店主的安排。杨宁至此还有些将信将疑,一个卖酒的店家,会有诸葛亮那样撒豆成兵的本事吗?即便他能撒豆成兵,这城里眼下也得有豆才行啊,杨宁转头向锅灶里望了一眼,豆子都在锅里呢,熟的。在仰头灌下一大碗肉汤,在嘴里扒了几口豆子饭之后,杨宁勒了勒腰间的束甲丝绦,抄起枪上马奔向城南一座山梁之后的老酒馆。

有人的地方,就有酒馆,老酒馆就是为好酒之徒准备的,屋里没有桌子,只有半埋在地面的几个大酒缸,木头缸盖比缸口大上两圈,是用两个半圆加上铁合页拼成的,这样既做盖子的同时又能当桌面用,饮者们就坐在缸边的木墩子上,随时掀开盖子用马勺盛酒喝。

杨宁推开大门的时候,店主正背对大门在柜子前忙碌着什么,他转过身来招呼来客,却令杨宁目瞪口呆立在门口。

“你……师……师父……师父!”

店主没穿道袍、头上没系道冠,可杨宁辨识出他的面容和目光,这分明是教授他三年枪法、从母亲去世后他在世间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杨宁几步跨到近前,隔着柜台目视师父,他心头悲喜交加,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做梦都没想到过,师徒能在此地重逢,想强要张口,将这几年所遭遇的经历说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开头,话不及喉,眼泪却止不住夺眶而出。

师父的两手还淡定的摆在案上,他面露微笑,双肩却在微微颤动,片刻之后,他终于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好!你还在就好!”

杨宁抹了把眼泪,欢喜道:“师父还在就好!徒儿就不孤单了!又能和师兄弟们团聚在一起,真好。真好!”

师父却轻叹一声,侧头望向屋角,杨宁顺他目光看去,东墙上的神龛内,摆放着数块灵位,香炉上静静燃着一支线香。

就在杨宁震惊中,师父低声缓缓道:“老大死在瀚海里了,老二和老三入北漠千余里,最后只把枪尖捎带回来,尸身都不知埋在何处。老四身染伤寒,老五就葬在城外西山树林里。武宗一门,如今只剩你我。”

望着制作粗粝的灵位,杨宁一时缓不过神来,他本以为师父与师兄们为了避祸,都隐居在此,马上门帘一掀,师兄们就会嘻嘻嘻哈哈的从后厨跑出来,抱着他闹成一团。没想到竟然是天人永绝,今生不可再见。

“为什么!”杨宁失控大吼起来,“师父你们已经被逐出天策了!你们不再和这个天策、和这个大唐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去给朝廷卖命?”

师父目视怨怒的杨宁,深吸了口气,抓起抹布收拾着柜面,将木酒碗、木盘堆好,一边忙碌手上杂事,一边缓缓道:“一入天策、终身披甲,天策将士,誓言不忘,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存身江湖不好吗?杀恶人!杀奸人,杀尽天下丑恶魍魉便是,何必要保这朝廷!”

师父抬头看了看杨宁,又看了看他手中枪,“那你可知道,什么是朝廷?什么又是大唐?”

杨宁愣了一下,随口道:“朝廷就是大唐,又有什么分别?”

师傅轻轻摇了摇头:“你从长安来,长安城西北的城门唤作开远门,远行前去安西、北庭都护府的人,都要从此经过,必走此门。因此那里立有一块碑,乃是当年绘像凌烟阁的秦王府参军虞世南公手书,你可看过那碑文?”

此话问的杨宁一愣,他踏足长安城内的地方实在有限,而且大多时候都是在被人追着砍杀,哪里有功夫打听什么碑文,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没看过。”

“嗯,那碑上写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戎人不为万里之行,毋庸担心万里长征人未还之意。我当年立此碑下,读此文,感念天下之博大、凡人之渺小,曾失声而泣。我大唐向西有土九千九百里,向东至安东都护府有土九千九百里,向南至过海至崖州还有土九千九百里,这万里山川之美、亿万唐人之所在,便是我皇皇大唐!而那雕栏玉砌的大明宫里,高高在上紫袍朱带的几百人,便是朝廷。这就是分别。”

师父挺直身子,目视杨宁缓缓道:“武道通天,乃天地之奥义,我辈有幸习得,并非为逞强耀名,而是以此守护我土我民,内不受欺压、外不受凌辱。只要朝廷安稳不生战乱,就能让万里山川免受黄巾霍乱、不受八王乱晋、不忍五胡乱华之苦;就能让我同胞族民,不做两脚羊,不做鞭下奴!。”

这番话说的杨宁胸中血气翻涌,喃喃道:“那要如何去做?”

“天策所在,即便仅剩一人一枪,也要护得大唐安定、朝廷安稳。天策府人,必不计荣辱、不畏生死。”

师父翻身拉开木柜,露出隐藏在柜后的暗室,内有一具木架,架上搁挂的是一具被薄尘覆盖的将军明光铠。“只要李唐皇位稳固,这江山便不会动**,百姓便有安乐可享。我天策将士,以命为枪、以血为锋,护的虽是李唐皇家,守的却是这大好山河、亿万生民!”

远远的,壶口关方向燃起黑烟,这是杂胡又一次攻城的信号,师父抓起盔甲道:“走吧!咱师徒今天,能多守护大唐一时一刻,也是值的!”

杨宁与师父一路急奔向城关。刚冲进南门,就听北城墙上有人高声大喝:“天策杨宁听令!”

杨宁在马上仰头看去,是老将军王悔束发免盔站立在城头,正手指自己。杨宁连忙跃下战马应道:“杨宁在此!”

王悔挥手将一枚令箭远远掷来,同时高声喝令:“军旗乃我军根本,不可动摇,现令杨宁守护中军大旗,寸步不离!不得有失!”

杨宁半空中一把抄过令箭,应喝一声:“得令!”他张口将令箭横咬在口中,一手赶开战马,一手擎枪,抢上军旗台背依旗杆,横枪而立。

王悔则拎过一把障刀奔下城头,伸右手紧紧扯住师父左手,两人走向城门,并肩立在门洞之内,一刀一枪,抵挡将要扑进来的千军万马。

城外响起急迫的牛角声,那是突厥部落的联络信号,也是催动突厥武士进攻的号令,这一次看来是阿史那兄弟下了决心,誓要破城不可。

杨宁守护的军旗,是在所有人的后方,站在旗台上,他清楚的看见杂胡武士们口咬兵刃,蚂蚁般从城墙每一个垛口处冒出来。守城的唐军人数实在太少,在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面前,犹如孤单礁石,支撑不过片刻,就被分割围攻湮没,更多的杂胡武士趁机跃上城头,与扑上城头支援的唐军轻伤号们,在台阶上碰撞厮杀在一起。

杨宁视线所及之处,断了右腿的张九,两手撑地依靠住城墙,屏住气用肚子顶住弩机放在大腿上,两手搬动弩弦挂住牙刀,再将弩矢按入滑槽,平端弩机射向城下涌进来的杂胡武士。就有杂胡武士提了刀,恶狠狠大步直奔他去。张九视若无睹,只自顾自有条不紊的扳弦、按矢、端弩、瞄准、击发。直到那武士奔到他身前一刀挥出,张九的头颅被砍落在城头,手捧的弩机终于滑脱,坠落在城下。

刘国忠将身上的瓶瓶罐罐尽数扔向身前杂胡,从地上摸起一把不知谁用过的横刀,和沙大脸背靠背站在一起,面对十几个杂胡武士的围攻,满身是血势如疯虎般咆哮劈砍。申屠远站在箭楼上向下俯射,右手因为快速连续拉弦,被割破鲜血淋漓。

而守门的两位老将,面对密密麻麻伸到面前的兵刃,在咤喝呼喊中奋力劈杀,苦撑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淹没在汹涌的敌军围攻之中。大批的杂胡武士手举弯刀、铁锤、铁锏,冲出城门洞,饿狼般扑向守护军旗的杨宁。

只要砍翻杨宁,将唐旗放倒,就意味着壶口关彻底失守,这座关城归突厥人所有!残余唐军也就彻底失去了指挥,和再战的士气!

此时已讲不得什么奇正、再没有什么计策、一切兵法也都失效,有的只是**裸的厮杀、面对面的劈砍、捅刺。

杀吧!人生在这乱世间,恍如朝露、又似野草,或许生不过午、或许命不过秋。便让我在天地间,用这枪,留一线光,留一抹血红!

一生不过空空,入世时赤手空拳,离世时无可握持,能拥有的本就很少,值得守护的更少。今日今时,便泼一番豪气、洒一地热血,也不枉曾在这人间走过一遭!

舍却性命的杨宁,心无挂碍,再施展雪月枪刺出,长枪犹如龙蛇附体,枪锋泼洒开丈许的一个大圈,竟似有了生命般,拖带着杨宁在圈中往复奔走,将每一招都用至绝妙毫颠的境地,把上前靠近的杂胡武士一一刺倒。

不是杨宁用枪,而是枪在用杨宁。

枪透甲、枪破锋、枪催胆、枪追命!枪是嗜血狂龙,杨宁便是这龙之魂魄!

壶口关外远处,满脸倦色的叶未晓领头驰上丘陵,手指城头急声道:“杂胡已经攻进城去了!”

紧随他身后的安庆绪皱眉瞭望片刻,开口道:“城内军旗还未动摇,唐军仍在。壶口关前地势收束,杂胡目前只是用前军攻城,本阵还未移动。等他们的本阵移动到城门前,那时候队形拥挤、人群混乱,就是最佳的进攻时机!”

叶未晓一愣,将战马兜到安庆绪身边道:“你兄弟杨宁就在城里,现在生死未卜,晚进去一刻,说不定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安庆绪牙关咬住,脑中浮现起,临行时父亲安禄山曾反复叮嘱他:一定要沉住气找准战机,莫要有妇人之仁。壶口关只是诱饵,借此可以一举打残突厥部落,又能把守将更换成自己人,还能在朝廷那里表一份战功。这样一举三得的良机可遇不可求,一定要确定王悔战死后,再发动进攻。

看着安庆绪的右手举在半空犹疑不定,叶未晓急的两脚乱跺,**马搞不清他的意图,只好驮着他围着安庆绪的马打转。可安庆绪自己所想的是,七星匣失落,无奈之下李代桃僵,这件事除了自己以外只有杨宁知道,他对父亲安禄山都不敢透露,而杨宁又是唯一运送另一个七星匣之人。所以倘若是杨宁真的战死在此地,那就真是天意,是上天眷顾他安庆绪,那这世上就会有很多人安心了吧?

可若是真的坐看杨宁战死在此,一定会遭长生天惩罚的吧?安庆绪又实在硬不下这颗心。看着安庆绪面色连变,右手却迟迟不发令,叶未晓咬牙拨转马头,两腿一磕马腹,单人独骑一马当下冲下山坡,直扑杂胡军本阵。叶未晓抽刀在手,立在马鞍上嘶声高喊:“张守珪节度亲领大军来援!胡儿降者不杀!”

懵懂的一众杂胡武士们纷纷回头,只见远处山丘上密密排开长长一线的唐军骑兵,一名骑士高举横刀冲在最前面。几弹指后山丘上唐旗一展,大队唐军纷纷启动,借着地势雪崩一般急冲下来,扑向杂胡军的后阵。

关城内,厮杀到脱力的杨宁背依旗杆,拼命调用体内最后一丝气力,格挡劈向自己的兵刃。他眼里已经看不到蓝天、城墙、地面,只有连绵不绝砍向自己的弯刀、铁锏、铁锤。

一骑战马直冲过来,马上骑士纵身跃起,从后面将劈刺杨宁的杂胡武士扑倒在地,按在地上用刀捅进他的肚子,再翻身起来冲杨宁一笑,透过满脸鲜血仍能认出,来者是叶未晓!

紧接着安庆绪也策马冲进城内,他不持刀枪,只擎一张骑弓,右手在背后箭筒中一抓就是三支雕翎箭,推弓连珠射出,不论敌人是近是远、是举刀还是举盾,几乎都是一箭放倒。大队唐军紧跟着他杀入关城,将先前在关内围杀唐军的杂胡武士一一砍到在地。

杨宁看看四周尸体遍地,有杂胡武士的,也有唐军袍泽的,再低头看自己身上,几乎被喷溅的鲜血洇透,腿上、胸口等等伤口疼若针扎。他一手揽住叶未晓,两人相视而笑,庆幸经过一场杀戮之后,居然还有命活着。

杨宁狠狠扯了一把叶未晓,想要表示感激,叶未晓却疼的一咧嘴,几乎站立不稳。杨宁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叶未晓大腿内两侧一片殷红,那是因为赶路连续骑马,磨破了大腿肉也来不及敷药休息,血已经浸透棉布与裤子沾粘在了一起!

两人相视又是苦笑一番,相互搀扶着走向城门,去寻师父与王悔。

尸堆边,满身伤痕的师父与王悔被安庆绪的部下抬到一边,倚在草堆上。杨宁看了两人伤口,急声回头高呼:“刘军医!刘国忠!来啊!来这里!”

王悔费力的抬起手臂轻轻挥了挥,示意杨宁停下,接着手指杨宁,面朝师父一笑,轻声道:“还是天策能打!”

师父也笑笑,口中鲜血溢出洒到胸口上,“我徒弟。”

杨宁看得出,两位老人身上的伤重,已难救治,就算是国手来此,也不过是让两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几天,再多受几番疼痛折磨罢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先将手中的军令双手捧给王悔道:“配犯杨宁,奉令守护军旗,现援军已到,军旗安然无恙,可向将军交令。”

王悔喘了几口气,攒了些力气才抬起手接过令箭,方才杨宁孤身守军旗,口咬令箭奋力厮杀,他周身功力运转,竟在无意间将硬木令箭咬出两排深深牙印。王悔轻轻摇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你不是配犯,你是天策。你是天策杨宁。”

师父深吸口气,缓缓道:“我徒杨宁,你可愿传我衣钵,成为天策,替我和你那几位师兄们,继续守护这皇皇大唐、万里河川?”

望着两位伤痕累累的前辈,杨宁心中百感交集,连连点头相应。

师父歇了一会,开口道:“好,杨宁你且听好。天策府,是为守卫大唐而生!你若成为我天策正式弟子,有八字切不可忘:‘苟利国家,不求富贵!’我来问你!你愿意将这句话刻在心底,从此成为我天策府的正式弟子吗?”

杨宁连连点头,坚定道:“愿意,我听师父的话!愿意。”

师父还要再说,却一阵咳嗦,从口中喷出血沫来,旁边的王悔接口道:“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戎边将军坟。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我很高兴东都之狼天策府又多了一位军士!从此刻起,杨宁你便是大唐天策府正式弟子!希望你以后能坚守今日之言,不畏强敌,捍卫我大唐!”

王悔用眼神示意一下杨宁腰间的天策腰带,“按天策府惯例,老兵要传给新兵些东西,让天策誓言能代代传承下去,那腰带是我用过的,就送与你了。”

师父的伤更重些,已经无法动弹,他看了一眼王悔手里的令箭,轻声道:“我借他一样物件送你吧,就是这令箭。你要时时将它带在身边,这令箭要你无惧无悔,为大唐的万里河川、亿万族民奋战到底,这是派给你一生的军令。”

杨宁捧令在手,泪水梗住喉间,再说不出遵令二字,只好连连点头,让两位天策前辈安心。

城关之外,阿史那兄弟纠结百余精锐亲兵亲自断后,尽力收拢残兵,缓缓向戈壁滩深处撤退而去。阿史那从礼眉头紧锁,默然不语,阿史那承庆却仰头道:“兄弟不必失落,就如同草原上的部落一样,大唐也会有兴衰的变化,再勇猛的狮子也会老去,再伟大的英雄也会年迈,咱们兄弟最大的本钱就是年轻,所以我们永远还有更好的机会。我相信再过十年、二十年,总会有咱们踏破长城、直入大唐都城的那一天!”

“好,真到那一天,咱们兄弟要一起站在大唐都城的城头喝酒!”

两天后。

壶口关内的山南坡上,有一处坡缓荫厚的好地方,杨宁亲手将王悔与师父葬在此处,这样两人能时时看护这条出关的大路,注视往来的行人。

叶未晓将三炷香插在贡品前面,低声道:“青山处处葬忠骨,就请两位将军在此保佑这一方庶黎百姓吧。”

安庆绪将酒倾在坟前,抱拳道:“我已行文将战事上报朝廷,兵部定会优厚抚恤,老将军可以安心了。”

杨宁伫立坟前默然半晌,转身道:“叶哥儿,这位安庆绪是我在上京路上认的大哥,他几次救我于危难中,更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大哥,叶未晓与我在长安城内不打不相识,他是个极重义气的好汉子,肯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不惜性命。我想咱们三人既然有缘际会、相识相助,不妨由两位前辈在天之灵做个见证,在此结拜为兄弟,共同成就一番作为可好?”

叶未晓点点头道:“当然愿意!”

安庆绪看看杨宁,又看看叶未晓,点头道:“甚好,求之不得。”

三人跪在坟前,各燃了一炷香举在手中,杨宁先道:“请两位前辈英灵见证,今日我与两位哥哥在此发愿,结为异姓兄弟,荣辱富贵,皆可分享,我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三人今后,当尽各人所学、付各人性命,一同守护我大唐,誓不让胡骑践踏我田土,不让胡人欺凌我妇孺!”

叶未晓与安庆绪点点头,跟着齐声道:“誓不让胡骑践踏我田土,不让胡人欺凌我妇孺!”

三人举盏饮尽,说起日后打算,安庆绪先道:“杨兄弟来我这里最好了,家父现在任营州都督,统管六千多精兵,凭杨兄弟的身手,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叶未晓道:“这半年多厮杀不停,疲于奔命,我倒觉得杨兄弟可以去剑南,那里山青水秀,可以颐养些日子。”

正说话间,一路烟尘腾腾,有旗牌兵快马驰来,急报安庆绪说壶口关内原守军造反,与援兵火并!

三人大惊,急急上马赶回关口。入门就见城内圈圈层层围了数百唐军,看背旗都是安庆绪带来的幽州都督府军兵,圈内则是背靠背依站着十几名拄拐、吊臂的伤兵,都是原壶口关王悔的麾下。

安庆绪带住战马,腾身跃起,直立在马鞍上,顿时高出在场所有人,他大声喊喝:“都住手!幽州军放下兵刃!”

外围的唐军见自家主将回来,气呼呼将横刀插回鞘中,手掌却依旧按住刀柄不放,而被围的伤兵们虽然身残体疲,却依旧依靠在一起,手擎刀枪不放。杨宁身长了脖子细看,那些伤兵之中并不见申屠笑等什长、骑将,想来这些人不是在日前的恶战中牺牲,就是此时伤重不能动弹,原来满城近百袍泽,还能立着的也就眼前这十几人了。

没有将佐弹压,杨宁自诩与这些壶口兵还有些香火情,他学着安庆绪的样子,站稳在马鞍上,大声道:“各位袍泽,这里没有幽州、壶口之分,大家都是唐军,都是袍泽,刀枪兵刃是用来对付杂胡的,不是拿来指着自家兄弟的。”

有伤兵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们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把我们当生意!这帮狗才拿我们的命去换功名!王老将军之死,他们幽州军就是帮凶!”

这句话算是捣了马蜂窝,唐军有律令,未经主将许可,兵将不得喧哗,幽州军因此并不能回以谩骂,却齐齐举起兵刃逼向圈内,外围的弓箭手竟将箭搭在弓上,就要推弓瞄射。

安庆绪与杨宁急忙大喝:“不许动手!”

面对刀枪所指,那伤兵却丝毫不惧,反而挺起胸膛道:“想杀人灭口吗?老子不怕死,你们也堵不住老子们的嘴!”接着他手指杨宁道:“杨少侠,你既然是天策,就请来主持公道,你且问问这帮幽州兵,为何之前要将壶口关内精锐抽调一空?为何刚刚将精兵调走,马贼和杂胡就来关前偷袭?从幽州来援路途并不远,为何要到壶口关被破、命悬一线时候,他们才正巧赶到?”

这番话掷地有声,敞亮的灌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叶未晓摸了摸鼻尖,扭过头去,眼光望向箭楼之上的檐角铁马。杨宁转过头去,望向大哥安庆绪。

安庆绪皱了皱眉头,缓缓道:“奉张节度的将令,安都督抽调周边军马,要深入契丹腹地作战,因此各城关、隘口、捉守都在调兵,对壶口关并无私心。至于马贼与杂胡,他们本就经常袭扰商队、官道,此时出现不足为奇。”

说到援兵来迟,安庆绪不自觉的转了一下头,正好看见杨宁盯过来的眼神。“嗯,接到壶口关的狼烟警迅,都督府就开始准备兵马来援,只是刚好都督出征在外,将战马全部带走,留守的军兵无马可骑,因此才耽搁了一天。我大唐兵马皆是袍泽弟兄,岂有见死不救、畏敌不进的道理!”

那伤兵摇头冷笑,狠狠道:“狡辩!你军中骑将亲口所说‘傻子才会一头扎进两军交战中去救援,就要在外面等到双方精疲力竭胜败一线时,再杀出去救人,这样既能攻敌不备,斩获功劳也是最大。’原来你家安大人这几年的功劳,次次都是这样坐看厮杀得来的!都是一样吃军饷、穿铁甲、爬冰卧雪守边关,你们升官发财我们不眼红,可你们却把我们的性命当成踏脚石!可怜我壶口关的兄弟们,本可以不必死伤这么多!”

那伤兵向后一闪身,扔下横刀,用没受伤的右手拖出一名幽州军的骑将来,扔到面前地上。原来就是在安庆绪、杨宁、叶未晓三人出城,祭拜王悔将军与武道人时,经过两三日的修养,伤患轻一些的壶口关幸存军兵,便已经能下地行走。这些人主动打开库房提了藏酒,邀请幽州军痛饮,以感谢救援之恩。

而这个幽州军骑将,正巧是个酒后话多的混不吝,几斤老酒下肚之后,借着酒劲出言贬低壶口关残军之外,还把上面这些话堂而皇之的讲出来。这一下犯了众怒,这骑将被壶口军残兵们打翻在地绑牢了,要扭送节度使行辕评理,城内的幽州军副将急忙召集部下将城门围了救人,双方这才各持兵刃僵持起来。

安庆绪面色一变,阴沉下来,左手在背后悄悄做了几个手势,城墙上的几名射雕手看见了,悄悄扣弦推弓,三支羽箭悄然射出,穿透那骑将的头颅、咽喉和胸口,尸体滚倒在一边。

这几支冷箭突如其来,壶口军残兵们大骇,愤愤挥舞兵器护住身前,怒视安庆绪。

“幽州军后退五步!刀剑入鞘!长矛竖持!违令者斩!”随着安庆绪的大喝,幽州军纷纷退后,收起兵刃,拉开了与壶口关残军的距离。

安庆绪怒目青面,高声道:“此人酒后妄言、扰乱军心、构陷长官、挑动袍泽内乱,将他首级砍下挂在城头!以警各营!”

有刀斧手快步上前,一斧将那骑将的头砍下,提起发纂跑向城头,有人倒提了尸体两脚拖走,一道宽宽的血迹在地面上刷过,像是有人用朱砂巨笔划了粗粗的一横。

罪魁已死,壶口残军又见识了安庆绪凌厉的杀伐手段,一时间心中惊惧,再也不敢似方才那般叫嚣喊喝。安庆绪扫视一遍场内诸军,冷冷道:“我结义兄弟杨宁,此前就在城中,我岂有不尽心援救之理?为将者,谋全局、筹胜负、指派千军,岂能事事说与人知?一个醉汉酒后胡言,你等也要当真?还敢持械劫持袍泽。念在王老将军殉国,尔等伤心意乱,本将不与你等计较。若再出类似言论,管你是哪城哪营兵将,定斩不饶!都散了,各回营伍!”

一阵纷乱脚步声,几呼吸间空地上的军兵们皆尽散去,空留地面上那一道粗粗的血痕。安庆绪长出一口气,从马上跃下来,见杨宁与叶未晓都在看着他,咳嗽一声,抬手在马脖子上抚摸几下鬃毛,开口道:“这一战,杂胡们扔下了六百多具尸首,据说里面有至少三成是死在兄弟你手上的。”

安庆绪轻轻拍拍马颈,低下头道:“那些死人若是没拿兵刃,回到部落里也是好儿子、好丈夫,也许在丰年时候,你路过他的帐篷了,他还会用马奶酒留下你,和你一起在篝火堆边上跳舞说笑。但是现在,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安庆绪深吸了口气,声音提高了些,接着道:“武功就是杀人技,武功越高杀起人来就越容易。只要是杀这些杂胡,那就别管是离间、还是偷袭、还是他娘的阴谋阳谋,反正杀光他们就是了!”

看着安庆绪大瞪着双眼直目自己,叶未晓不由自主伸手摸摸鼻子,点头附和道:“是的,一杆刀枪护不住天下苍生,只能守护我族我民。我可管不了别人是饿是渴,他只要敢提着刀子欺负老子的兄弟,老子就要干死他!”

一直沉默无语的杨宁转过身,朝安庆绪抱拳道:“安大哥,你一路疾驰至此,救下这些连日血战筋疲力尽的袍泽,我替他们感激大哥的救命之恩,这一战壶口军伤亡惨重,更兼王悔老将军战死,他们难免心悸悲愤,方才出言莽撞,请大哥海涵。”

安庆绪一把托起杨宁的胳膊,真切道:“好兄弟,你这一身本事不次于我,就跟我走了吧!我保你出人头地、富贵锦绣!”

叶未晓站在一遍,淡淡道:“还是去剑南的好,山清水秀,修养身性。”

杨宁默然片刻,淡淡道:“我要在此练枪,而后重回华山纯阳宫!”

叶未晓当然知道杨宁的意思,以及他要回纯阳做什么,不由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沉吟一会缓缓道:“杨兄弟,你可知你身上的尸毒是谁所救?”

“当然是药王座下大弟子裴元,裴元裴国手了。”

叶未晓苦笑道:“你身上所中尸毒,乃是苗疆镇教之宝,那是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解除的世间奇毒,裴国手再身怀绝技,毕竟也不是神仙啊。”

杨宁一愣,望向叶未晓,想听他细说。

“是裴国手用金针封住你周身所有穴道,类似于……就像船闸蓄水一般,将你血脉分段截住;而后纯阳派丹鼎第一的上官博玉出手,用金丹吊住你的性命;再由纯阳派精纯第一的掌门人李忘生,亲自用紫霞神功为你逼毒,配合裴国手的针术节节推进,将尸毒从涌泉穴排出体外。”

叶未晓顿了顿,缓缓道:“这样虽然能排出毒物,但弊病在于失血过多,……就由刘梦阳将自己体内之血补入你的身体。所以你杨宁身上流淌的血,有一半是来自刘梦阳身上。”

见杨宁面色大变,叶未晓又道:“习武者失血过多的后果就是……武功尽失,而女子尤甚者,会因为宫寒体弱,而不能生育。”

不等杨宁开口问话,叶未晓伸手按住他肩膀,抢着把胸中所藏已久的话一口气讲出来:“我查过,当年刘父与你父亲比武之后,因为误伤你父亲而倍感内疚,于是虽然当时正值壮年,却在五年之后因郁结悔恨而故去。所以,刘家虽然伤及你父亲在先,但现在却是用上下三代人的性命在偿还你。兄弟,有句话叫做:恩仇有终,执念无尽啊。”

杨宁眉头紧皱,良久无语,他明白叶未晓是劝慰他,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心中暗想:“我若是原谅她,放下这段宿怨,将恩仇一笔勾销,那倒是大丈夫所为。可你们说的轻巧,那这十余年来的怨恨、父亲早亡、母亲饥贫,都是我在经历,我该向谁来讨还公道?可若我是仍不罢手,非要枪挑她而后快,那我又该如何偿还这份救命之恩,她几次三番救我危急,我却让定要取她性命,岂非让人说我是无义无德之辈?”

见杨宁面色阴晴不定,低头迟迟不语,叶未晓两手抱胸轻轻道:“我来此路上收到隐元会消息,说纯阳派冲虚子刘梦阳失落于恶人谷中。”

杨宁一愣,抬头目视叶未晓,郑重问道:“隐元会是什么?恶人谷又是什么?”

叶未晓愣了愣,转头看看安庆绪,又回头看看杨宁,眼神中颇有:你这样子混江湖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的疑惑。

杨宁疑惑道:“这世上居然还有恶人群居之地?”

“岂不闻,小恶畏人,大恶人畏?恶人太多、太狠了,敢管的人也就不多了。”

杨宁眼神冷峻,心中暗想:“也罢,若是我从恶人谷里将她救出来,也算是恩怨一笔勾销,我再杀她不算忘恩,她若杀我也不算负义。恶人谷这名字,倒也是个埋身结怨的好处所!”

他转过头敛容道:“那我就去恶人谷,看看这世间至恶至凶之人,都是何种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