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据说,人间每一次的分别,天上就有一颗星星熄灭。

一个月前,华山顶,纯阳。

日过午后,练功的弟子们早已散去,太极广场显得空静了很多。两只仙鹤躲在树荫下,单腿伫立,专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快嘴”七七端着托盘穿过回廊往西,一路匆匆。“快嘴”这个绰号,是杨宁闯下华山之后,纯阳宫弟子们送给七七的,气的她暗自哭了好几次。

“于睿师叔,梦阳师叔今天不知怎么了,从早到现在都关着屋门,早饭没吃,中午时我喊她不应,我就把饭放在她门口,可是现在你看,一点都没动呢。”

于睿收了书卷扫了一眼托盘,忽然开口道:“鸟喂了吗?”

七七一愣,“鸟?什么鸟?哦您是说梦阳师叔窗外那只蓝头雀儿吗?我想想……哎好像没听见它叫呢?”

“带我去看。”

于睿收了书跟七七急行到刘梦阳屋外,檐下的鸟笼笼门大开,里面早已空**。

“糟了,梦阳走了!”于睿伸手推门,屋门被人从里面拴住。她掌力轻吐,门闩立断,屋内果然空无一人。

“快!去禀报掌门师兄!我去追她。”于睿转身展开轻功直奔山顶。

“师叔,下山的路在这边!”七七看着于睿身影急声道。

“梦阳聪明,为不让咱们发觉,必不会走路下山,定是用纸鹄直接从山顶飞下去!”

千尺峰上,绝壁前,刘梦阳所用的双手八面汉剑,静静倚在山石之上。于睿长叹一声,俯身将长剑拾起,皱眉凝视山下云雾遮蔽之处,一时无言。

片刻后,李忘生、祁进一齐赶来。看到于睿手里的长剑,几乎同时追问道:“梦阳去那里了?”

于睿缓缓摇头,望向李忘生道:“掌门师兄先飞鸽传书浩气盟的谢渊盟主吧。”

李忘生脸色一变,于睿连忙解释道:“一来浩气盟成员广博,可以多加人手寻找,而来如果最坏的可能发生,梦阳深陷恶人谷,也好提前有所安排。”

李忘生喃喃道:“不会的,怎么会这么巧,就能落入恶人谷呢?”

于睿张了张口,却还是把话咽回心里,世间事,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是担心就越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

祁进面色铁青,恨恨道:“我带弟子下山去追,若让我看见杨宁这厮,我非一剑宰了他不可!”

于睿点点头,“我也去,毕竟都是女儿家,有些话好说。”

昆仑山中本无路,八骏无奈空踯躅。

西域昆仑山,真能算是当世第一山,峰峦如海,起伏连绵无穷无尽。杨宁凭借太阳的位置辨识方向,沿着山脚的大路一直向西走了三天,目光所及之处,足下这条大路致远无尽,左侧是一望无边的荒漠,寸草不生、砾石遍地;右边尽是连绵起伏的山峰,一峰压一峰、一峰险一峰,一峰之后还有一峰,峰峰都是似曾相识。

这天从中午一直走到傍晚,一个人都没遇到,放眼天地万里空寂如斯,人行世间,真卑渺如蚁。杨宁举目远眺,只见大路尽头似乎有一处燧台,他灌下几口水,咬紧迈步又向这燧台走出许久,等精疲力竭终于走到这废弃的燧台之下,却赫然发现早有两个人先到此处站立在这里。

这燧台不知何年所建,竟是用开采出来的石条垒砌,因此在这风沙侵蚀之下,才经历许多年而不毁。台顶是一处仅能容身一两人的小平台,又不知是谁在这小石台上放了一块巨石当作石凳,此时一个中年文士正坐在石凳上,背对着杨宁独览落日余晖映雪峰的景色。燧台底下几步远的地方,还站立这一个中年人,此人一身游客打扮,身背行囊也背对着杨宁,似是正仰首等台顶那文士下来,好换自己上去观景,已经不知道在下面等了多长时间。

昆仑山峰高气寒,诸多山峰在顶部都有常年积雪,山岭陡峭与落日积雪,构成一副绝妙美景,而今日正好天晴无云,更是可遇不可求的难得观景机会。此时方圆数里中,能同时饱览大漠、雪山、落日的最好观景位置,就在那文士的坐处,下面那游客虽然心切,却也能保持礼貌,克制自己并不出声催促打扰那文士。杨宁纵有观景之心,按顺序却要排在第三位,怕是等到太阳落山,也未必能轮的到他上去看。

看到杨宁眼中期盼之色,那许久不开声的游客轻咳一声,仰头道:“上面的朋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否能容我等登台,一同观赏美景乎?”

那文士闻声收回神思,低头一看燧台之下还站着两人,歉意道:“失礼,失礼!美景入目太过专注,怠慢两位了!”文士看看足下,摊手为难道:“我是有心请两位上来同赏,可是此处站不下三个人了啊。”

那游客道:“无妨,且请兄台站开些!”言毕只见他平地发力高高跃起,竟一纵身就跃到与燧台顶平齐的五丈之高,接着这游客半空中旋身挥臂,神龙摆尾般一掌劈出,那数百斤硕大的一块巨石,竟被他一掌打下燧台顶,一声巨响掉落在地上,砸出深深一个大坑。

接着那游客冲杨宁招呼道:“小兄弟,能上来否?”

杨宁咋舌此人的身法与掌力,但对自身的功夫还是有些自信的,他后退两步发力跃起,半空中左脚在石壁上一蹬,上跃同时枪杆在石壁上一撑,轻轻巧巧的从半空中落下燧台顶,与游客和文士并肩站在一起。

三人纵目远眺,此时夕阳如轮,正落在远处群山雪峰之上,如血残阳、皑皑冰峰、崇山峻岭、荒漠平川,千里景色尽收于眼底。这般机缘难见的山河美景,令三人一时间屏息敛容,不敢错目。而此时天地间除了这三人外,竟再无一人,禽鸟飞绝、走兽不现,望来路、眺前途,真有万世空寂之感怀。

许久之后,文士长吁一口气,轻轻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幸能揽此情此景,此生不虚。”

游客也将胸中之气喷吐而出,摇摇头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两人腹中颇有学识,名家诗句信手拈来,既是应景,也为抒情。偏这两人口吟诗句后,一起转头望向杨宁,想要听听这一起赏景的小兄弟,有何表景寄情的佳句。

这可让杨宁为难了,他少时穷苦,难有名师指教,这些年颠沛流离,谋生艰难,更不具备坐览群书的环境,此时此刻要他吟出一首诗来,可真比要命还要难上三分。可人偏偏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每逢美食、美景、美人、美器、美事,胸中的欢喜赞叹心就要表露出来,不然就如同奔腾江河受困于胸中,生出一种激**翻涌不得宣泄苦闷来。

口既不能言,豪情就只能自别处抒发。杨宁错步拧身出枪,美景如画,长枪如天外流星,突兀于画中!接着杨宁旋身向下,足蹬石壁身体几乎平行于地面,就这般以垂直石壁为台,以大漠雪山为景,一边运功在石壁上疾奔,同时将六路杀伐之枪尽情施展开来。戳、刺、挑、拨,雪月枪犹如荒漠中腾空的游龙,搅起阵阵黄沙;横、拦、扎、砸,两尺枪锋与杨宁心犀相通,往复变幻如电扫残云。

看惯了逼欠街巷、经历了人心莫测、饱尝了心酸舍得,便觉得活在世间犹如囚身于井底,只能在这方寸泥污中挣扎!今日方得领会,世上另有一番这般天高云淡的壮阔,另有一付这种群山捧日的雄奇。大丈夫为人,要如这昆仑山旷世独立,不做待宰的豚犬苟延残喘。

随着杨宁豪情澎湃,枪势如海潮翻涌,渐强渐冽,枪锋带起的罡风竟然扯动台顶两人的衣角飞扬。一阵卷地长风掠过,带起团团黄沙扬起,沙尘被枪锋上发散出的罡气聚拢吸附成一团,紧接着又被疾刺的枪锋一击挑的爆散。

那游客身怀高深武学,自然看得出这路枪法的妙处,此时也不免为之动容,他随着杨宁舞枪的节奏击掌为节,纵声高歌道:

“长枪所持兮,威服四夷,长枪所握兮,怀远藩属;横枪于野兮,孤身无惧,横枪于途兮,直不可欺!”

那文士点头赞叹,朗声大笑道:“枪锋雄,枪势威,此为堂堂正正之枪!非刚正之士不可用,非忠贞之士不可持!枪随其主、武随其人,能有这般凛冽而刚正之枪者,这少年今后必是武林正道中的擎天之柱,”

文士从脚下的行囊中摸出一袋酒来,对游客道:“方才在燧台之下,这位仁兄你身怀高深武功,却不愿持强凌弱驱赶于我,而是安静忍耐等在一旁,这份傲骨与气度,请容我敬你一杯。”

游客笑着接过酒囊,招呼杨宁道:“且上来与我二人同饮一杯!”

杨宁收枪跃上燧台,接过酒囊请教两人的姓名。那文士道:“某姓张名巡,蒲州河东人,刚刚得中进士,趁朝廷尚未拨派之时,自长安出行,愿四方游历,揽人间美景、会天下豪杰,岂不快哉!”

那游客接过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略有沉吟,才开口道:“某姓王无名……,生于鲁地,了然一身、漂泊江湖。”他身形高大,不束发不理须,宽袍汲鞋、坦怀敞襟、偏又挂珠佩玉,颇有放浪形骸的魏晋名士之风。

他既不愿报名,杨宁与张巡对此人也并不警觉,其实两人并不知道,这位自称王无名之人,竟是杨宁要去恶人谷的谷主、十大恶人之首、一人屠尽自贡城、令天下豪杰闻名色变的“雪魔”王遗风。

王遗风平日洒脱不羁、率性任为,从未做过隐姓埋名之事,可今天难得的美景、佳朋、雅兴俱在,可以饮酒、赋诗、可以高歌、阔论,这些是他数年来都不曾享有的乐趣。他破天荒第一次担忧,若是自己报了真名之后,恐怕这置酒抒情之乐,转瞬间就要变成一场陌生人之间的血腥厮杀。

所以,王遗风稍作犹豫,暗自叹口气,最终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但王遗风这般任性不羁的性情,偏偏却很合张巡的胃口,他兴致颇佳,拉住王遗风道:“王兄文采不凡,一看便知是通晓经史之人,今日我等兴之所致,便在此做诗词一首为记,如何?”

王遗风以为是这张巡酒后狂放,自诩得中进士,想要与自己比拼一番诗词造诣,顿时激起心中好胜之心,点头应道:“好!那你我二人,便以……那就以自己此时心境,填一首现今流行的词牌如何?就选念奴娇为题吧!”

张巡微微捻动下颌短须,沉吟道:“不写景、不写史,以自己为题,这倒是新鲜!”他抬头仰俯天地,注目远处连绵山川,又在平台上沉思片刻,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先填上半阙,将下半阕留待王兄大作!”

张巡将两臂平展伸直,微闭双眸,似乎是将这千里山川尽数揽抱在怀中:“北溟鱼也,自从来不是,池中之物。得势欲冲霄汉去,不作书生寒乞。翼若垂云,扶摇直上,意气如风发。天生骐骥,岂容驽马同列。”

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上半阙张巡以北冥鱼自比,字里行间可见豪气冲霄、文采飞扬,更将个人志向抱负显露的淋漓尽致。

于是王遗风要接填下半阕,就相当为难了。他本来提议写心境,而非写景、写史,便已经拔高了创作难度,而张巡直接用鲲鹏破题,来比喻自己的志向。鲲鹏是世间最大、最高、最神之物,王遗风短时间找不到能与它相提并论之物来咏志,一时间竟瞠目无言。

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文士张巡,王遗风心中忽然闪现这数年来自己所行、所经、所作,当年的鲁地神童、武林新秀,竟成为现今让百恶慑服、万人切齿的恶人谷主,造化弄人,真可成一叹了。

后事虽无可惧,前事却无可追。王遗风侧过头去,望向来路,缓缓吟道:“回首人海茫茫,荒街穷巷,倦客谋生拙。醉梦浮生多碰壁,傲骨于今都折。尽我余才,临风三弄,铁笛吹犹裂。河梁别后,举头还共明月。”

下半阕相比上半阙,可谓两相极端,从鲲鹏志向一下拉入到现实的冷酷之中。人生于世,不过沧海一粟,造化如炉,炼熔芸芸众生,谋生不易、傲骨难留,纵有三千神通在身,也不过落得临风吹笛,形只影单。

这两半阙词虽所咏心境截然不同、差别极大,但合在一起却丝丝相扣、契合流畅,更令人听来,胸中莫名平添无数感慨。张巡与王遗风各自默念几遍,都觉得填写的颇有味道,竟无须更改,浑然天成。

王遗风向杨宁挥手道:“少年,烦你用枪,将这词刻在燧台壁上为记,等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三人再于此处相遇,到时再饮酒、观景、填词,岂不快哉!”

杨宁欣然跃下,随着雪月枪锋过处,石屑碎末纷纷,将这阙念奴娇刻写在石壁之上。

可自此后,命运如洪,将所有人裹挟着随波沉浮,三人散落江湖中,竟再未至此地重逢。

十年后,有人考证出这首词的填写者“王无名”,居然是个大魔头的化名,岂能容此等人言论留存世间玷污耳目,便将王无名这名字从石壁上凿毁。

许多年后,有迂闲人著书立说,言当年安史之张巡义守睢阳时,竟然在绝境时吃人,乃是丧失人伦大节,遂纠集人将这壁上刻写的张巡名字也凿毁了。

又许多年后,有人歪论邪说,言当年立誓不让胡马南下践踏唐土的将军杨宁,乃破坏宗族融合,有违天道。遂将整首诗词凿毁的残破不堪。

人心变异,尤甚大漠风沙。

(注:很多知名的宋词词牌,最早却是在唐代诞生并确立的,比如念奴娇就成型在天宝年间,此时小说因情节需要,略提前至开元年间。本页词原作者为现代词人燕垒生,也是《洗心问剑》的作者。)

酒尽兴至,豪情随风远散,三人挥手作别。王遗风问及杨宁去向,杨宁回应要去恶人谷。王遗风顿感诧异,随着十大恶人齐聚谷内,十恶斗七星之后,整个江湖莫不对恶人谷另眼相看,除了谢渊这执拗人外,天下人对此谷莫不敬而远之,各家门派子弟也绝少敢来此寻机生事,王遗风盯着杨宁,推测这小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扫了杨宁一眼,淡淡道:“你说的那地方,刚巧我去过,到是可以帮你带路,可这等凶险之地,你确定果真要去?”见杨宁用力点点头,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王遗风面色如常,心内却暗骂道:“这谁家教出来的呆子,师傅也没听说过恶人谷的威名么?”

“你为何定要去哪里?”

“我……我有一个朋友失落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王遗风嘿嘿冷笑:“朋友?我还当是有什么宝贝失落了,还是有什么仇家在谷里,居然是为了朋友?区区一个朋友罢了,值得你去犯险吗?那里可是恶人云集之地。到前面的城里买上几坛好酒、再切下两盘肉,马上你就会有很多新朋友。”

杨宁无视他的讥讽,回应道:“我生来飘零,能结交的人不多,能真心对我的更是寥寥,我算是欠了这朋友半条命,必须要还她。”

王遗风目光一闪:“谷内恶人成群、凶徒遍地,你这样一个人去,怕是连自己的性命也要扔在哪里了”

杨宁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恶人又如何?我迟早会诛尽天下恶人。”

王遗风心中大奇,眼前这少年气宇刚正,心底单纯,犹如一扇璞玉,也罢,那就带他进谷,让他见识一番人间善恶,看看他到底能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次日一早王遗风引导杨宁进山,穿行数里峡谷之后,进入一处遮蔽严密的石洞密道,燃起火把在洞内穿行许久,跨出洞口眼前有一片数亩大小的平地。数十步外的另一端有一道台阶,蜿蜒引向山腰上一处仅能容身通过的峡谷,峡谷之外的山壁上,被人工磨平两张桌面大小的一块石岩,岩上凿刻有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一入此谷,永不为奴。

杨宁立在石阶之下,心中一阵悸动,这就是世间传闻群魔汇聚的恶人谷?里面果真如传闻所说,尸山血海、鬼魅横行?她……真的是在此处么?叶未晓叫我务必不要轻易进谷,说一旦失落谷内,就连他也没办法援手……

此时王遗风已经沿台阶迈步而上,他行至谷口将身后背囊放下,将靴子脱下扔进背囊,拎出一双木屐踩在脚下,再回过身来长袖一摆,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招呼杨宁道:“在下王遗风,便是此间主人,恶人谷已许久不见客至,杨少侠请随我来。”

杨宁闻言瞠目大惊!这自称王无名、与自己观景畅饮、陪自己穿山越岭行至恶人谷的游客,竟然是天字第一号大魔头、恶人谷主人、雪魔王遗风!而此时这个整个江湖都想要诛除之人,就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施施然换好了鞋子,一手提行囊、一手分开藤曼,回家般轻松的走入谷内。

江湖传闻王遗风武功深不可测,但不论如何,此时他背对杨宁两手空空,又在此逼欠的谷口地势下,若是杨宁出枪突袭,纵然胜算多少未可知,但一定会好过以后两人反目之时。

杨宁用力攥了攥枪杆,心中暗想:“即便此人是一个手屠万人性命的魔头,可要在人背后出枪偷袭,又岂是英雄所为?自古邪不胜正,即便是搏命拼杀,也要输赢的明明白白。”杨宁就这样目送王遗风,施施然走进谷中,他强压住挺枪杀入谷中的冲动,连枪套都未曾取下,甩开大步,紧跟在王遗风身后。

穿过峡谷,行三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方圆数十亩的平原,好一片山青竹翠之福地,芳草鲜美、水流潺潺。两座数人方能合抱的石柱矗立在平原正中,左右石柱上分别篆刻了四个涂红大字:向善、存仁。

有童子迎上,接过王遗风的行囊,为他换了熨烫整齐的干净长袍,又为两人奉上毛巾、热茶。王遗风随手一指道:“那边是去年种下的二十多亩花卉,如今倒是金丝芍药先开了,正好迎客。去请各家主人来山堂,一起饮酒、迎客、赏花!”童子领命而去,王遗风带着杨宁沿石板小路缓缓而行,真像山庄主人般,轻声慢语向杨宁介绍此间的景物。

杨宁初到恶人谷,见此处鸟语花香、麦田整齐,与寻常谷地无异,他转过竹林,远远瞧见山坡上有几个半人高的包铁木箱,散乱摆放在一棵大树之下。杨宁拢目望去,只见最外面的木箱外有黑乎乎一团东西,似乎是蓬头散发的一个人头。

见杨宁好奇,王遗风驻足解释道:“那是行刑用的棺箱,里面关着一个为非作歹的恶人,只留他头颅和左臂卡在箱外,方便取食。箱子是封死的,这人的排泄就只能在箱内,十余天后箱里便生蛆虫,人体也会随之慢慢溃烂,无数蠢蠢而动的蛆虫就会爬满人身,将此人的下肢与身躯啃食干净,视情况会要等上一个月或更久些,这人才会慢慢死去。”

杨宁只略略想象了一下木箱中状况,就已经全身发冷头皮发麻喉头发痒,几乎就要当场呕吐出来。可王遗风却说的轻松平静,将这般天底下闻所未闻的折磨刑罚,犹如介绍园中花木盆景般,侃侃而谈。

箱中人听见说话声,侧头见王遗风在此,扯开喉咙用天底下最难听最恶毒的言辞破口大骂起来。王遗风招呼小童过来,问道“安平先生这几日饮食可好?”小童回答有青菜和肉饼。王遗风点点头正色道:“养生之道,贵在荤素搭配,不可油腻。平日茶饮也不能缺少,去给安平先生送壶茶去,免得先生口渴。”

小童捧了茶壶跑过去,顺手将十余枚串成一串的银锭子,挂在棺箱旁边的木架上。两边木架上倒摆了不少的铜钱、银锭、金珠、绢缎,还有些卷轴和字画。见杨宁面露疑色,王遗风解释道:“那些都是谷中人闲来无事押注用的,赌这人能撑到多少天才死。”

杨宁怒道:“一刀结果了性命岂不痛快,为何要这般残忍折磨于人?同而为人,如此以肆虐为乐,人性何在!良心何在!”

王遗风看着杨宁怒气冲冲的面庞,微微一笑,束手道:“所谓刑法者,一是为警惩后人,二是为泄恨抚怨,若是伤害你至亲至爱之人的元凶在此,你肯简简单单一刀就了断恩仇吗?”

“他们安平、安宁两兄弟都是恶人谷的接引人,就是因为这作哥哥的贪财无度,不肯打开机关,致使两名经历九死一生逃至此处的恶人,因无钱而受阻于谷外,被在外巡查的浩气盟取走了性命。若不严惩于他,如何给天下恶人一个交代?”

杨宁摇头道:“可这般刑法作为惩戒,分明是以施虐为乐!难道这谷中恶人,都是铁心铜胆吗?”

王遗风舒了口气,淡淡道:“能在天下人的打杀中逃至此谷的,哪一个又是普通人,寻常惩处又能能吓得住他们?根本达不到警告的目的。再说,此间本就稀缺娱乐,若不如此,他们便觉得无趣,岂会满意?”

雪魔堂外,一名身穿青衫、满面伤疤的壮汉走下台阶,迎上王遗风抱拳行礼,“恭迎谷主归来,酒宴已经备好。”

王遗风点头,将此人介绍给杨宁:“这是我谷内总管事百里知安,也是十大恶人之一。”在他言语中,故意屡屡提及十大恶人,表露出一副反以为荣的样子,想看杨宁如何应对。

杨宁眉头紧皱,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意,两手向百里知安抱拳,以客人身份向他行礼。

百里知安上下打量杨宁片刻,点点头,伸手向堂外一引道:“酒宴设在平安客栈,片刻后诸恶齐聚,杨少侠请随我来。”

宴会就设在平安客栈外的一处木亭内,周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田。杨宁四下望着,见此处背水洼而面菜圃,洼内偶有蛙鸣,田边草人、农具一应俱全,木亭粗疏无漆,木柱斑驳陈旧,耳中还竟隐隐传来孩童的读书声,几乎与乡野间的村落亭场无二。杨宁心中暗想,越是凶险之地,往往越显得平淡无奇,不知道刘梦阳到底失落在何处,百里知安边行边讲,是昨天柳公子在后山新获一头小鹿,交给客栈掌柜花蝴蝶去收拾腌煨,正好拿来烤肉。只见亭内站立一名身高肩宽的锦衣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捏了帕子,正指挥两名伙计布置酒宴。亭里早就备下十张案几,每张几上都有一座燃着炭火的小泥炉,炉架上是一块手掌大小的薄铁板,旁边还备有各种盛装调料的杯盏与配菜。

杨宁往常与别人吃肉,都是架火烤羊,几把小刀在众人间传递,轮流动手从羊身上割下烤熟的肉,配着浊酒大口吃喝,这般烤法还是从没见过。王遗风扫了一眼杨宁的目光,笑道:“这里的烤肉与别处大不相同,是由人将生肉切好端到你的桌上,你自行在铁板上涂些油,再覆上肉片,待两面烤熟后蘸料而食。”他顿了顿,自嘲道:“我们都是恶人,所以平时若有别人在身边手攥着刀子,谁心里都会不大舒服,这样子吃饭大伙都能安心些。”

听见亭外人说话,那高个女子转过身来,精梳坠马纂、斜插步摇钗的鬓发之下,竟是一张颇为精致的圆脸,只是眉毛略粗、口唇略阔。这女子的嗓门不弱,高声道:“谷主回来的正巧,鹿肉腌透,嫩而不膻,佳酿蒸得,醇而不冽。哎呦这谁家小哥,可真是俊俏,看的奴家我真有些心动呢。”

百里知安摆手道:“花蝴蝶你少**心,谷主要你去搬他窖藏的好酒来,杨少侠远来稀客,要拿出好东西来给他接风。”

花蝴蝶的面色居然一红,用手帕遮住嘴角笑道:“晓得啦,桌上摆下好好的酒,尸菜田里刨好深深的坑。”

此时间,陆续有人来到,最先走入凉亭的,是一位步履飘逸、身形消瘦的中年文士。他一身玄色长袍,白发披肩,两手深深揣在衣袖之中,腋下还夹着教案,似乎是一位刚刚在私塾中给孩童开蒙完毕的先生。王遗风引见道:“这位便是素手清颜康雪烛”

随即而至的是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子,她华容婀娜、形容娇柔,一头如墨秀发用五彩绳随意束了,披在肩上,更衬出刻意半遮半掩的一片酥胸如雪。桃红色的轻纱裙,用左手轻轻提住裙角,露出白玉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轻薄罩衫下露出一小截羊脂般的纤腰,行止间更显身材曼妙。女子遥遥向杨宁一笑,绛唇微张,眼眸流转、柔情艳逸。王遗风笑道:“楚楚动人,夺命追魂。这是米丽古丽。”

远处有人施展轻功从屋脊上冒出,半空中张开双臂,从菜田上翱翔而过,灰雁般轻巧的落在亭外,抬手将薄薄一卷帛书抛向亭中。帛书在空中不卷不坠,犹如被无形之手托握着,缓缓飘到王遗风身前。王遗风接过帛书点头道:“烟公子请坐。”

此时亭外脚步声纷至沓来,一名身形矮壮须发皆白,身背药囊的老者;与一名上身**遍体花绣纹身,右腕断臂接嵌了一柄钢勾的秃顶壮汉并肩而至。最后来到的是一名文士衣着、头戴无翅蹼头冠的公子,以及一名颈挂念珠、身材宽胖的大和尚。

王遗风手撑条案点头道:“肖国手、沈眠风、柳公子、陈和尚,都到了。今日我恶人谷可称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而此时杨宁的眼神,却完全落在最后那大和尚身上,这和尚**上身斜披袈裟,露出胸前脸上条条深褐色伤疤。这些伤疤长短不等,蚯蚓般蜿蜒曲折,衬以这和尚灰暗脸色,甚为可怖,远远望去真如庙里伏魔噬鬼的金刚一般。可这和尚在杨宁看来格外眼熟,他分明是当年初见时强要自己皈依,而后与刘梦阳深入盐矿洞救人,危急时独立撑住机关让自己逃生的少林僧澄睿!

澄睿迈步走进亭子,目光瞥见坐在一边的杨宁,眼角轻轻一跳,他又偷瞟王遗风一眼,重重往条案后一坐,瓮声瓮气道:“我们这些大人物饮酒吃肉,你这哪来冒出来的小崽子?也敢在此与我等平起平坐?还不滚下去,难道要等佛爷我去拧下你的脑袋来?”

杨宁闻言一愣,看澄睿恶狠狠瞪向自己,正要说话,王遗风却接过话头来笑道:“看来这少年与陈大师是故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正该一同畅饮抒怀啊,大师这么急匆匆故意要把他赶走,难道是怕我等杀了他不成?怎的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师要救人作善事了?”

澄睿被王遗风说破心事,伸手抓了抓头顶,冷哼一声,盘膝闭眼,摘下念珠盘在手中,不再言语。杨宁这才恍然,澄睿以为自己是无意中失落在此,怕自己落在其他恶人手中性命不保,因此才开声故意作恶语,要将自己轰走,好给自己制造一个逃走的机会。

杨宁绕出条案,径直走到澄睿身前,双膝跪地抱拳道:“之前在盐矿洞内,小子身陷重围,先赖大师仗义救人直捣虎穴,而后生死一线时又是大师您舍身救人,以性命换得我等逃出升天。我与……与她脱险后,再想救大师,已经无能为力。我二人当时在垮陷的矿山前发愿,日后要亲赴少林传扬大师的慈悲,要拜入大师座下,成为大师的记名弟子。不想今日竟然在此能得见大师慈颜,请大师先受我一拜!”

当时杨宁与刘梦阳、澄睿,在盐矿内与乌蒙贵大战后,矿内山崩地陷已是绝境,三人沿矿道一路狂奔逃生,脚下稍慢一步就有可能丧命于此。而面对堵塞矿道的滚石机关,是澄睿奋力用后背抗住,留下一丝能通过缝隙给杨刘二人,换得转瞬即逝的逃生机会,他自己却被深埋于地下。

澄睿手上捻珠的动作一停,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恍然浮现在眼前。当日他拼尽全力撑起机关,令那两个娃娃逃走,自己却随着矿洞坍塌被深埋于地下,一个人被幽闭在恐怖深邃的无边黑暗之中。他念诵佛号,无人回应;他哭号求救,无人回应;他疯狂敲砸,无人回应!无食无水无光无路,他硬是凭一把戒铲和一颗求生之心,从山腹内挖出一条生路来。这期间没有菩萨出现,也没有神佛护身,只有求生的本能,支撑他不顾一切的在岩石中敲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挖了多久、挖了多远,更不敢回忆自己在期间吃过些什么东西,只记得当他终于打破岩壁,嗅到新鲜空气、望见天光的时候,他全身脱力喜极而泣,只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情了。

可是后来,就在他被卡在山壁间,伤痕累累、气若游丝,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他的却是乡间顽童们的戏谑、尿溺、甚至粪包。他曾经以命相许救下两条人命,而在他身陷绝境起,却无人对他施以过一丝一毫的援手!

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在狂怒之下,杀了多少村民,有没有惩戒那三个顽童,等他清醒后看到烧成白地的村庄,和满地尸骸,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满天神佛、尊者、菩萨,都已经弃他而去。

可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想要回少林寺,毕竟那是他自幼生活的家,有师父师兄弟们在,他想忘掉这噩梦般的一段日子,再做回自己,再回到之前那种晨钟暮鼓、念经修禅的平静日子。

可是澄睿错了!一个人想过什么日子、作什么事情,从来都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人皆为鱼肉,人只是鱼肉!

戒律院中的那几位掌律尊者,根本不听他分说,分明就是想要他死,当面对他说:“犯下如此严重的戒律,你就只有死才能解脱。你自己下不得手,我们便帮你解脱了!”澄睿没有死于尸怪、没有死于矿洞、却就要死在他最后依靠视为家的寺院里,死在他向来敬畏的师叔伯们手上。

这难道就是日日夜夜教陈和尚参悟的佛法?这难道就是要他勤修精进的波罗蜜?佛祖要让他饱受劫难,再给予一死吗?

澄睿想不透、参不破,他只觉一腔郁闷,原本那些自幼就熟读倒背的佛法,忽然间变得字字生僻、句句陌生,就像无穷无尽的恒河沙,塞在他的胸口。澄睿将自己胸口抓的血肉模糊,却仍然理不顺这佛法!搞不懂,那些佛法深邃的大德高僧们、那些向善不杀生的大师们,为什么就要将他置于死地!

于是在一个月黑之夜,澄睿反出少林寺,出逃的一路上,他揪住一切可以遇到的人,诉说自己的不解,将自己理解的佛法说给人听,可是说来说去,他也不能自圆其说,到最后只能揪住别人的衣领,大吼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他这般疯癫样子,反倒被人耻笑讥讽,让人当做一个失心疯的怪物。澄睿怒恨交加,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越来越响亮:“杀掉这些不懂你心的,他们不配活着,只将那些懂你心的留下,他们才配做人!你就是光明,只有你能带给大千世界一片光明!”。

澄睿嘴角微微发颤,强自按压住心中翻涌的思绪,开口恶狠狠道:“从前你们没人信我、拜我、师我,求着你们皈依都不愿,等我死了却要信我、拜我、师我。滚开!别叫我澄睿!世间早无澄睿僧,只有陈和尚!大光明僧陈和尚!”

杨宁见他暴怒,也不敢再多言,当下拿起条案上的酒壶,斟下一杯酒捧到澄睿面前,“晚辈杨宁,借此酒敬……敬前辈陈和尚。”

瓷盏中酒色殷红,酒液光泽,一股香气扑鼻而至。杨宁暗奇这是何种美酒,怎的与长安等处的浊酒完全不同。王遗风笑道:“此酒乃是选西域生产葡萄所酿之上品,再三蒸三晒之后,十斤能得六斤,我再勾兑以两成剑南佳酿,搅拌均匀后再蒸再晒,静至三个月后方成。因此酒味甘平性凛烈、色殷如玛瑙流光,我给它起名为‘英雄血’。”

话到此处,杨宁心中忽然警觉,从入谷至此,为何王遗风总能轻易看穿自己心中所想,每每将自己所疑所惑之事提前回答出来,似乎能轻易窥穿自己得心思。杨宁那里知道,王遗风少年早慧,心思远较他人敏锐,诸人表里不一之处,笑里藏刀之言,他都能一一察觉,而成年后王遗风所修习红尘武学最重修习心神,以己之心静操敌之心志乃此派武学之最高境界。因此就察言观色、揣摩心思之道,用在杨宁身上,只如狮子搏兔毫不费力。

旁边柳公子已经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英雄血’,今日我必当开怀痛饮,将那些道貌岸然、妄称英雄之人的血吸的干干净净,”

康雪烛笑着摇头:“谷主真是有趣,如今人心不古,文人崇尚空谈、武将怯懦如鸡、草民争利私斗、乡贤敛财奢侈,世上那里还有英雄?只留我等闲饮英雄血,不见英雄事。哈哈哈,尽饮此杯便是。”

亭中恶人纷纷仰头饮酒,唯有杨宁,被方才康雪烛的话触动,心念纷转之下,轻轻斜起酒碗,将琼浆美酒慢慢洒在地上。

沈眠风见了面色一沉,冷冷道:“这般好酒被你糟蹋,待会便将你身上的血放出来,填满这酒盏。”

杨宁来此之前,也曾被叶未晓按在树下,喋喋不休强行灌输了一个多时辰的故事,讲述这十位恶人臭名昭著的恶行恶事,与性情手段。那康雪烛本是万花谷身份尊崇的门客,雕工冠绝天下号称圣手,而这位圣手却暗中劫掠女子,以解剖活人骨骼筋络而求进境。最终因对七秀坊高绛婷先诱骗而后剔骨,行径败露后引发江湖人群起而攻之。而先前那位柳公子,以偷盗为能、以毁物为荣,不论多么稀有珍贵之物,不管是唐门还是大内,只要不入其法眼,统统毁之。偷盗在先、毁物于后、再作藏匿,这便是他的成名一身本事。

杨宁目视两人,冷笑道:“英雄行事,本就是小人所不解。大丈夫彪炳千秋,何顾后人饭后谈资。以你等之心取笑戏谑,可知你二人,并未见识过真英雄。”杨宁手指康雪烛道:“真英雄,只会挥刀向更强者,不避凶险,以堂堂正正战而胜之为荣;真小人,则挥刀向更弱者,以操控弱者生死为乐。”接着杨宁目视柳公子冷笑道:“不告而取之人,藏匿奔逃之人,更见不得有人还心存良善,见不得有人因心怀良善而安乐美满。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比自己还要恶毒,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这两番话,直刺进康雪烛与柳公子心中,康雪烛嘴角微颤,柳公子立时就要掀桌而起,但扫过王遗风的面色之后,终究还是强忍了怒气坐下,愤愤然自行斟酒,一饮而尽。

沈眠风冷笑道:“那这里只有杨少侠你是真英雄了?可否讲讲你的所作所为,我等洗耳恭听。”

杨宁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我哪里是什么英雄,我只不过是一簇野草、一柄长枪而已。”

沈眠风冷笑几声,正待继续出言讥讽,王遗风接过话头,扬了扬手中方才烟给他的帛书,开口道:“月前杨少侠在环州城北壶口关,一杆枪挡住两千杂胡精锐骑兵,守住城关不失。绝境不退、力战不屈,算得上是英雄所为!”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惊,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少年。

杨宁依旧摇头,“我不是英雄,可我见过真英雄的样子。城关守军里有位英雄名叫白毛狼,他身为斥候不幸失落在敌手,被逼到城下喊话劝降。当时他受杂胡胁迫,即便是假意敷衍求饶,我们也能理解,可他却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城下当着千余人的面大骂杂胡,勉励我们坚守城池,最后殉国在城门前。还有一位名叫曲大山,因我临阵经验不足,被杂胡趁机使诈猛撞城门,是这位英雄挺身而出,当机立断抱起火油罐,引燃之后跃下城头,与敌人同归于尽。”

杨宁举起酒碗,缓缓道:“谷主方才讲,此酒名唤‘英雄血’,我捧在手中时便想起这两位的音容笑貌,和当时力抗强敌的七十多位袍泽兄弟,所以才将酒倾在地上,以敬他们在天之灵。”

众人听完杨宁讲述,一时均沉默无言,半晌后百里知安高举酒碗,向上天一扬道:“我祖籍老家便在环州,这些年有赖这些不见青史留名的寻常将士,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陶某以此酒敬血洒边关的将士,那些人方是真英雄!”王遗风等人纷纷点头,也跟着扬起酒杯向天,以杯中酒敬祭在天英灵。

沈眠风与柳公子对视一眼,开口道:“原来杨少侠早有名声在外,所以看不上我们这些穷凶极恶之辈,也是理所应当。”

肖药儿咳嗽一声,一边翻动铁板上的肉片,一边道:“善恶?善恶哪有这么分明。从来都是善恶一心,良心丧于困境,道德败于绝境。生死关头,哪一个不是顾着自己性命要紧,谁还会有心思明辨善恶。”

百里知安长叹一声,“小孩子眼里只有善恶,等到成年之后,所见便只有利益。”他当年号称百里善人,斋僧施道,常里粥场,只因救济的流民之中,藏有两名隐姓埋名的武氏后人,便被当地官府按通匪罪名将全家围住,一把大火烧的老少不存。他侥幸活命之后,奔走告状却无人敢为他出头,反倒屡遭出卖,他一怒之下弃文从武,从此这世上便多了一个好以种种手段虐杀官吏的恶人。

柳公子嗤笑道:“假使杨少侠有同胞兄弟,你二人刚刚出生,在母亲怀中争抢一个**时,难道你俩之间就懂得温良恭俭让不成?人性本恶,是刻在骨子里的,所谓良善,只不过事不关己而已,若触动自身,世上随便哪一个人的狠毒都不亚于我等。”

一直未曾开口的米丽古丽,忽然叹口气道:“可怜那两位英雄,再也喝不到美酒、吃不到美味、见不到亲人、感受不到冷暖。试问大战过去之后,除了杨少侠之外,还有谁在惦念他们?三五年之后,英雄冢上,怕也是荒草盈盈了吧。”她早年一往情深相恋义兄沈酱侠,为此不惜忤逆义父明教教主陆危楼,与全教对立,却因为所爱之人的优柔寡断,最终心死情灭,内功走火入魔。米丽古丽以手托腮,倾身斜坐,轻轻道:“若是为了旁人欢愉,却要自己承难受曲,劳筋伤骨,又如何对得起自己?”

沈眠风斜视杨宁,冷冷道:“我管你什么英雄小人,什么良心善恶。我只知道这里是恶人谷,是我们的地盘,在这里我想怎样便能怎样,我想如何便要如何!”他转头喝问一个正在忙碌上菜的奴隶,“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奴隶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应道:“小的贱姓公冶……。”

这奴隶话未说完,沈眠风两指一弹,竹筷疾射而出,从这奴隶的左太阳穴射入,竟然穿透颅骨深入一半。这奴隶高声惨呼,摇摇晃晃抱头起身,另一只竹筷射到,直接自他心口处穿透,顿时毙命。出手之人却是旁边微闭双目的康雪烛。

见沈眠风怒目而视,康雪烛冷冷道:“要杀人就利索些,非要聆听这些惨呼哀叫的,回你自己山上随你折腾。”

沈眠风转头面向肖药儿道:“肖国手,杀一个你座下奴隶,得罪了。”话虽如此,可沈眠风的面色与举止上,看不出一丝丝歉然之意。

肖药儿微微摇头道:“哦,你倒便宜了他。”

这番故意而作,杨宁自然看得出,是在给自己示威,显示恶人谷乃是他们的地盘,在谷中这十人就是神魔,就是天意,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掌握谷内所有人的生命。只要踏入此谷,没人能奈何他们,也没人能指摘他们,所有招惹他们的人,最后就是死亡这一个下场。而看肖药儿所言,似乎这般草菅人命,居然还算是仁慈行径。

杨宁面色一变,手按长枪向沈眠风怒目而视。沈眠风则迎上杨宁的目光,扬起下颌比划了一个手势,正式以挑衅姿态回应杨宁。他早就看这少年不顺眼,几番语言试探之后,见王遗风并非对杨宁有明显呵护之意,便想干脆宰了杨宁,省得看他在眼前碍事。

这般剑拔弩张时候,忽然有人在亭外高声道:“谷主,在下听闻故人来此,特意赶来,不知可容某一见否?”

众人循声向外看去,只见一人身材高壮,面皮黝黑,右臂残缺以假肢相代,左腿残缺以手拄拐,正一步一步走近木亭。此人站在亭外,将木拐支好,腾出左手撩起遮挡面皮的头发,朗声道:“杨宁,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此人面皮上尽是伤疤,还有结痂留下的痕迹,又是独臂独脚,却一口喊出他的名字,杨宁上下打量了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在恶人谷内,还有谁是旧交。

来人叹了口气,伸手从腰后摸出一支长笛,横在嘴边吹响。笛声婉转悠扬,清冷如冰雪、空寂如寒风,音色如同利矢快箭,瞬间洞穿杨宁的心绪。他情不自禁猛然起身,惊讶道:“九孔笛音!向……福威镖局向斩萧!你是向大镖头!”

广武县中,杨宁受恶吏诬陷,被嫁祸灭口无法自辩,遂在柳家女陪同之下入山寻镖车,意图自证清白。遭遇这位追寻镖车向总镖头出手,用福威镖局独有的九孔笛,召唤出暗藏于镖车中经过调驯的云霄雀,指明了镖车掩藏之处。当时三人在山顶上疲惫不堪,依靠在一起分食一个馒头,向斩萧欣赏杨宁身上的坚毅性格,曾力邀他来长安城加入福威镖局。

后来镖车暂存县衙,向斩萧急匆匆赶回镖局,调集人手来取镖车上路,提及杨宁藏身地时,无意中被恶吏包天福知晓,才引发一场死囚牢中的厮杀。而运回县衙的镖车,引得明教三大尊者杀入城中夺银,间接造成了柳家女的殒命。

数月前杨宁与安庆绪入长安城缴送七星匣,离开长安时杨宁特意去到福威镖局,想见一见故人,却只见到副总镖头陈翰林和向斩萧的夫人郭小小。声言向斩萧自广武县取回镖车后,又被二次劫走,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下落不明。

杨宁原以为人海茫茫,无缘再见这位年青干练的总镖头,谁承想两人居然有缘千里相会,今日相遇在这穷极荒僻之地的恶人谷,而向斩萧缺失一臂一腿,身上伤痕累累,不用猜也知道曾遭遇过何等的残酷折磨。

杨宁转回头去,向米丽古丽怒目而视。

米丽古丽两手掩住胸口,樱口撅起,眼眸中流露出十万个委屈。向斩萧忙道:“杨少侠误会了,我这半条性命,全赖圣女所救。”

杨宁闻言一愣,惊愕道:“劫镖伤人的不是明教那三个侏儒尊者么?”

米丽古丽叹口气道:“我义父创立明教时形单影只,但有不少西域波斯祆教教徒慕名跟随而来,转投他座下,后来这些人颇有功劳,义父又念及他们千里追随之忠心,便将他们提拔要职。可这些人已经习惯祆教多年灌输的教义,讲求虔诚、等级、奴役、孽业的教旨,与义父所倡导的明教新教义大相径庭,虽经义父屡屡大力纠正,但其观念依旧根深蒂固。这初次劫镖之人是我教内天明、天聪、天健三尊者不假,但二次劫镖又将向镖头如此迫害的,却是另有其人。真凶就是现在掌管福威镖局、娶了如花似玉郭小小的那位陈翰林陈大镖头。”

杨宁闻言瞠目结舌,那位陈翰林他是在长安城里见过的,当时郭小小要送些礼物以报杨宁相助寻镖车之恩,却被那位陈总镖头巧言岔开话题。

旁边百里知安冷笑道:“杀人、夺产、霸妻、还灭口人家老小,陈翰林这样的人若是进的谷来,我等怕也是要退居次席了。可这人在江湖中偏偏还有照护遗孀、独撑镖局的侠名,真不知道,这天下究竟何处才是恶人谷了。”

杨宁恨道:“向镖头你且稍等,容我此间事了结,我陪你去长安城讨回公道!”

向斩萧苦笑几声,晃了晃右臂假肢,甩了甩左边半条腿,“杨兄弟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觉得公道换得回我的手脚吗?换得回我十年来推心置腹待他如亲兄弟付出的情义吗?换的来我家里数十口人的性命吗?公道是什么?公道就是个屁!这世间还有人会相信公道吗?世间若有公道在,我岂会这样!我怎能这样!”

向斩萧向亭中诸人抱拳道:“承蒙各位出手相帮,延续我向某这条贱命,让我还能有报仇的机会。向某残生再无其它志愿,只想将自身所受,十倍偿还于当年害我之人。各位的活命大恩,向某今生再难报答,愿来世做牛做马,偿还各位的恩德。”

说完,向斩萧咧开嘴朝杨宁笑笑,抬起自己的残肢,用铁掌拍了拍杨宁的肩膀,转回身撑起木拐,于夕阳下一步一步缓缓走远。

百里知安轻轻叹口气道:“此后,怕至少要有几十条性命了结在他手上,江湖人必然要安一个‘独脚大恶’的名号给他。他这半条命,最后不知道会成全了哪个名门正派子弟的侠名。”

此时王遗风终于开口,笑道:“杨少侠,眼看这向镖头只要走出此谷,就要在江湖上引发一场血腥杀戮,至少数十人要命丧于他手。你何不赶上前去,一枪结果他的性命,这样止杀戮于无形,诛奸恶于未发,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柳公子抚掌哈哈大笑:“妙啊!以杨少侠之能,取他性命当是轻而易举之事,举手之劳名利双收,岂不快哉!”

杨宁垂头坐下,沉思良久,踞坐无语。

陈和尚方才一直在自斟自饮,此时酒至微醺,狂性渐起,他手按桌面仰头大笑道:“世间万事艰难,唯杀人容易。不听良言的一刀杀了,不尊正理的一刀杀了,不行好事的一刀杀了,不念慈悲的一刀杀了。直杀到白茫茫大地才干净!”

杨宁缓缓起身,摘下封套露出雪月枪锋,两尺枪尖锃亮如雪:“在下自出江湖以来,杀人不少,此枪锋饮人血过百。可我所杀之人,皆是强横凶恶之人,我从未向弱者挥枪,也从未以取人性命为乐。恶人无不好杀,而杀人者并非皆是恶人。只有那些以杀为乐、以杀为荣、专挥刀向更弱者之人、视人命如草巧取豪夺者,才是真恶人。”

王遗风摇摇头,长叹一声,似是有些失望,颇有遗憾道:“名门正派的子弟们,空谈大道理的本事,倒是日渐精进了。”

百里知安倚在栏杆上,笑道:“他们落单了,便是咱们仗势欺人;咱们落单了,便是他们戮力同心;咱们出手狠毒,乃是蛇蝎心肠;他们出手狠毒,乃是除恶务尽。呵呵,呵呵,都是些嘴上的大宗师。”

王遗风将酒罐翻起,倒满这一最后碗酒,转头道:“杨少侠可曾喝好?对此酒满意吗?”在得到杨宁的点头首肯之后,王遗风继续道:“酒入微醺、话至兴尽,正是杀人的好时机。来,按老规矩,各位共饮此盏,谁想要出手杀了杨少侠的,就将酒盏扣在桌上。”

酒尽兴至,按常理是宾主相辞依依道别,或是安排留宿了,这恶人谷的规矩竟是在欢饮之后要杀人尽兴,怪不得方才花蝴蝶说要“尸菜田里挖下深深的坑了。”王遗风仰头将酒饮尽,却把酒盏平放在桌上,淡然问道:“来,谁要杀杨宁?”语气自然平和,仿佛在问哪家还有多余的被褥铺盖待客一般。

陈和尚沉默不言,救杨宁与刘梦阳乃是他今世所做最后一件善事,他苦笑几声,将酒盏平放在桌上。百里知安一向唯王遗风马首是瞻,自然也是平放酒盏;烟几乎从不在人面前杀人;肖药儿之乐在于用药石针灸折磨人,并不喜好这般刀砍剑刺的厮杀,所以这如同餐后点心般的杀人机会,就留给沈眠风、康雪烛、柳公子、和米丽古丽四人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