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今日是那宋公子上门纳彩的日子。”李绵澈很不想提起这件事, 但就好像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般。这种难以自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好。

“我知道呀。”顾轻幼慢慢走着,裙裾随着脚步起伏, 上面的昙花像是活起来了一般。

“看来宋公子还算不错, 至少比之前的江公子孟公子之流都好一些。”李绵澈的眼风刮过顾轻幼的脸颊, 那水润的肌肤让人很有一种上前戳一戳的冲动。

“还行吧, 他还挺有趣的。”顾轻幼说着与李锦欣一样的话。

“是吗?”李绵澈的双眸映着猩红的晚霞,如血色琉璃一般。刚换上的乌金锦衣紧紧裹着一身的肌肉, 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开。

“可惜他今日与我说,殿试后无论考绩如何, 都要去郴州赴任。若真是如此, 你要随他一道去吗?要是不想去, 那现在收回纳彩也来得及。”李绵澈的语气像是淬了冰块的烈酒, 难掩辛辣。

“若是想去……”腿上的伤忽然钻心般疼, 让他的话只说出来了一半。

“我还要想想。”顾轻幼忙着进门, 没留神李绵澈的神情。不过许是走累了,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混不在意。“不过义父一定是想让我去吧。”

二人齐齐走上最后一个台阶, 并双站在朱红色的大门中, 恰好彼此对视了一眼。

一直候在书房门前的晚淮总算盼到了李绵澈回来。追随着自家大人进了门, 晚淮迫不及待道:“大人,我要去武显将军那。一旦陵江州收复, 我必要见到我的父母长姐才好。”

“回去歇一会吧。”二人齐声道。

李彦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笑道:“那集福院里有好东西,一定是那顾姑娘从你小叔叔要的。绵澈那孩子我最了解了,他可不会主动想着关照旁人。你若是喜欢什么,一会只管开口要,管保也能要来一大堆。”

“应该的,你只管去。”李绵澈站在七寸余高的书架前,一边答应了他,一边翻找着什么。

“你眼睛红了?”顾轻幼语气微扬。

看着大人不开口,晚淮不打算再问,拱手提醒道:“大人,您别忘了要见李老太爷的,他还在等您呢。”

李绵澈闻言蹙眉,忽觉事情哪里不对起来。而此刻,正厅里的李彦祖孙二人早已坐不祝

“方才看药草看多了。”顾轻幼答。

晚淮一头雾水,没听说过大人喜欢看笑话埃

“胡说八道。你小叔叔跟前没有旁的亲人了,也就你我,怎么会不热络。他这么晚没过来,一定是有事忙着。等忙完了,定然会来的。”李彦给自己倒了一杯酽酽的茶水,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壳道。

夏风柔柔吹来,将二人的衣角吹向同一个方向。一抹乌金色,一抹淡淡白,如同两尾灵动的鱼,在清澈的溪涧追随着, 共寻那片写满秘密的水草。

“你眼睛红了?”李绵澈音色哑然。

李彦到底心疼孙女,看着李锦欣珠圆玉润的小模样,笑了笑道:“你想要什么?一会祖父帮你要。祖父这么多年还没跟你小叔叔张过嘴,你放心,你小叔叔一定卖祖父这个面子。”

“想找……”李绵澈咳了咳,神情略显不安,迅速道:“想找一本笑林记,你见过没有?”

“祖父,都这么晚了,小叔叔怎么还不来?我怎么觉得他看见咱们两个一点都不热络,还不如从前呢?”李锦欣用两根食指搅动着手中的银丝手帕,噘嘴嘀咕道。

“我去了倒是不要紧,可是大人您怎么办?跟了您这么多年,我还没跟您分开过呢。”晚淮靠着门碎碎念。“别的事倒还好说,就怕那大骊再弄些什么奸细过来。暗卫们虽然都在,可大半都要护着顾姑娘……”

李绵澈心思烦躁而忐忑,并无心情再说什么。即便手上的动作,亦是慌乱的。面对朝政大事,他从未有过如此头脑空荡的时候。可此刻,他却压根不知该做什么是好。即使真翻到了一本笑林记,又能如何呢?能改变什么呢?

“真的吗?”李锦欣有些激动,但旋即又撇嘴道:“那祖父你说,顾轻幼怎么那么好意思呢?我一见小叔叔就害怕,更别提跟他要东西了。”

他嘀咕了半天,一昂首却发现太傅大人压根都没瞧自己。“您找什么呢?还没见过您把书架翻得这样乱。”

“来不来又怎样,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他对咱们两个,可远没有对顾医士他们好。”李锦欣将帕子捏成一团扔在桌案上,站到李彦身边央道:“祖父你不知道,那集福院里有多好玩,全是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你说,小叔叔有这么多好东西,怎么不给我呢?”

“身上还有些伤。”李绵澈答。

“真的啊?”李锦欣一脸惊喜,拽着李彦的袖管撒娇道:“别的我也不缺,就是稀罕那些好玩的东西,我看顾轻幼那屋里的什么翡翠棋,金连环我都没玩过。”

“成。”李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又补道:“那你得好好学着点规矩,不许再对人家顾姑娘无礼了。”

“我知道了。原本我也不想理她的,不过是因为言皓哥哥才跟她说几句话。可如今言皓哥哥也不喜欢我,那我还搭理他们做什么。”李锦欣到底是被从小宠到大的,身上多少有一些傲气。

“她们二人能走到一处是好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管大人的事了。”李彦嗔道。“你只管好生学学规矩,等到这定亲之事结束,咱们也该回去了。”

“这么快埃”李锦欣有些不高兴。“我看您压根就不是来看望小叔叔的,分明就是来撮合这门婚事的。”

李彦听见这话脸色不由得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硬朗道:“你懂什么。”

然而这一番对话之后,二人在正厅又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李彦本就生得心宽体胖,性子也比旁人更容易焦躁,此刻几乎是半点耐心都没有了。

偏偏正厅里伺候着的小厮下人们眉眼依然恭顺,更不见半点焦急。外头亦是灯火通明,似乎哪间院子都没有落灯。

李锦欣坐在圈椅里,小脑袋一耷拉一耷拉地打着瞌睡。李彦在旁边不时心疼地看孙女一眼,又暗骂这李绵澈也太不像话了!

等到那茶水被重新添了三遍,外头终于走进来一位英姿勃发的男子。他一身单色常服,眼底漠然而深邃,举手投足间颇有气势。

李彦准备了一肚子埋怨的话,可在瞧见自家侄儿那一人之下的气度时却忽然怯懦起来,气焰矮了半截道:“你怎么来这么晚,锦欣都等睡着了。”

说着话,他冲身后招了招手,示意李锦欣过来请安。

原本困得满脸迷离的李锦欣顿时精神不少,甚至下意识挤出个乖巧的笑容,以期获得李绵澈的欢心。然而,那俊朗如仙的小叔叔与自己却像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毫无反应。

李锦欣咽了咽口水,方才准备的一肚子话也憋了回去。

“好了,来都来了,伯父也知道你忙,就不跟你计较了。”李彦摆了摆手,拉过躲在自己身前的李锦欣道:“锦欣胆子小,但心里有你这个小叔叔。在郴州时就时常念叨你呢。反而是你这当小叔叔的不懂事,也不照顾照顾锦欣。”

这话说完他便抬眸去看李绵澈,然而不知怎的,自家这位侄儿今日仿佛有心事一般,食指贴在空茶盏的边缘绕着圈,眉眼如染了薄雾,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情说话。

李彦暗自咬咬牙,终于有些忍不住道:“绵澈,我好歹是你的伯父,你这般托大做什么?我告诉你,自从你当了太傅,我没占过你半点便宜,更从不曾打着你的旗号做什么仗势欺人的事。如今不过是说几句亲戚间的话,过来小住几日,你这般摆脸色给谁看1

“哦。”李绵澈仿佛才看见二人似的,抬起手掌心朝下,随手将那还在转动的茶盏按住,淡淡道:“收拾东西,你们明日便走吧。”

李彦气得脸都变绿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1李锦欣在旁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祖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喊这么大声。

可李彦原本就是一团火球,此刻被浇了这么一句热油,哪里还能忍得祝他啪得一声拍了桌子,指着李绵澈的鼻尖道:“别以为你当了太傅我就怕了你。我李彦这么多年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半点亏心事。”

“是么。”李绵澈目光幽幽看过去,唇畔笑意熹微道:“所以伯父来太傅府做什么?”

李彦的喉咙咕噜一声,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李锦欣在旁有些忍不住,压低嗓音慢慢道:“我祖父来太傅府是为了帮小叔叔你料理家事,要不然顾姑娘一直住在这,不是也给您添麻烦吗?再说了,这也是顾医士的意思。那言皓哥哥人可好了,顾医士一下子就看中了。”

李锦欣说了一大堆,但小叔叔却并未看自己一眼,这让她十分尴尬。而李彦咳了咳,脸色缓过来不少道:“绵澈,你是不是误会了?伯父也是为你好,你迟迟不娶,我如何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这一回的事虽然没与你商量,但这门婚事却不错。昨日你不也瞧见了吗?那宋言皓也配得上顾姑娘。”

“何止是配得上,简直是绰绰有余嘛。”李锦欣嘀咕了一句,但瞧着李绵澈那刀刻般的脸庞,又很快将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好自为之吧。”李绵澈脸色漠然地从袖口摸出一张纸撂在案上,指节在上面轻轻扣了扣,便扭头离了正厅。

“这……”李彦一见那张纸,脸不由得白了一半。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啊?”李锦欣很好奇,但不知李绵澈是否还会扭头回来,故而并不敢上前去看。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都知道了……”李彦苦笑着,呐呐道。

渐渐,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尴尬而愧疚,将脸深深埋进双手里,低低道:“我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我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埃”

“你做错了什么啊,祖父,你没做错任何事啊1李锦欣急得快要哭出来,目光在祖父与那张纸之间转悠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将那纸拿过来,这才发现上面写的是一道食谱。而从那泛黄的纸角来看,显然这食谱的年份十分悠久。

“小心些,我的祖宗。”李彦的脸从臂弯中昂起,龇牙提醒道。“我还没来得及誊写呢。”

“这是哪里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啊?祖父,这不是你一直很想要的那道醉琉璃的食谱吗?你不是说已经失传了吗?”

“别问了,别问了。”李彦懊悔而无力地摆着手。夜里的夏风吹入他的眼角,吹出一片血丝。

李锦欣咬住嘴唇,眼睁睁看着往日正义凛然的祖父此刻一脸痛苦,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

“可我真的只是在帮绵澈。”李彦乌黑的脸颊挤出沟壑,抬眸发觉罗管事不知何时走进门。他像是一下子有了倾诉的对象似的,拉住他的手道:“罗管事,绵澈是我唯一的侄子,我没占过他的便宜,也没害过他。这一次,我也只是想做一件两全其美的事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底一片惊异道:“所以那顾姑娘……”

“不错。”罗管事诘然一笑,眼底一片明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绵澈会这般生气。”李彦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说不清眼底是有欢喜,还是懊悔。半晌,他苦笑道:“终究是我的不是,是我为了一己之私害了绵澈。不过,罗管事,你看能不能让锦欣再住一段日子,至少把规矩学完?”

“回禀老太爷的话,府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可府里明明那么大……都容得下顾……”李锦欣不敢跟李绵澈争执,但跟罗管事还是敢的。然而她话音没落下,已然被李彦拦下。

罗管事脸上的笑意就更稀薄了。“李姑娘觉得,您跟顾姑娘能比吗?”

这一句话算是戳中了李锦欣的肺管子。她被气得要死,可眼瞧着祖父都这样忍气吞声,自己更不敢闹了。

“我与顾轻幼差距就那么大吗?”次日一早,拎着行李站在门口的李锦欣依然满脸不甘。“凭什么大伙都要向着她?”

没人答她的话,此刻大伙都站在门前与顾轻幼告别。“一定要走吗?”顾轻幼的双眸晶莹澄澈,娇美如画。

“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义父没什么挂碍。现在唯一想的就是那道传世名菜醉琉璃。”顾七昶的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李彦。“大前儿他吃酒夸口,说会做那道菜,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嗯?怎么了?轻幼?”顾七昶忽然发觉对面的人没有开口,似乎有什么心事。

“啊,没事呀。”清风中,顾轻幼收回看向对面府邸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笑语如珠。“义父高兴就行。”

“你……”顾七昶毕竟是医士,最擅长望闻问切的细致功夫。此刻他瞧着义女眼底的一层微澜,又瞧瞧她越发清丽的面容,忍不住又开口道:“轻幼啊,其实那宋公子也不完全配得上你。”

似乎没想到义父忽然说起这个,顾轻幼稍稍愣了一下。顾七昶似乎想拍拍她的后背,然而又觉不妥,抬着的胳膊慢慢放下来,语气也十分缓慢道:“义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从小就教过你,不管做什么决定,一定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你明白吗?”

“听从自己的内心?什么意思?”李锦欣忽然从边上挤过来,眼神像是冰刀子似的看向顾轻幼。“你不会是要反悔吧?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对不起言皓哥哥。”

“这件事与李姑娘无关吧。”顾七昶一向不怎么喜欢李锦欣,此刻毫不犹豫道。

“怎么与我无关呢?言皓哥哥与我有关,小叔叔更是与我有关。”一想到自己是被撵走的,李锦欣就觉得十分窝火,因此说起话来也跟连珠炮一般。“我告诉你,顾轻幼,你是个麻烦精。要不是因为你,我和祖父也不会来,更不会惹恼了小叔叔。要不是因为你,言皓哥哥没准能另娶一位更好的姑娘呢。”

“闭嘴1顾七昶脸色十分难看,此刻几乎是忍着不动手。

“我不闭嘴,我还没说完呢。”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我告诉你顾轻幼,要不是因为你,我小叔叔怎么可能到现在都不娶亲呢?你以为我祖父来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赶紧除了你这碍事精,好让小叔叔娶妻生子!别以为我小,我可什么都懂……”

“住口1李彦从旁边走来,望着眼前的一切,嗷一嗓子喊道。

“为什么不让我说!为什么都护着她!她算个什么东西1李锦欣喊破了喉咙大叫道。

“啪1李彦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让你住口,听不见吗1

“呜呜……”李锦欣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再加上心里又委屈,此刻不由得高声抽噎起来。而李彦也没惯

着,随手召唤来两个丫鬟,连推带搡地就将自家孙女弄进了马车里。

“实在是对不住,顾姑娘。”李彦扭过头来,十分歉疚说着。可这会马车里又闹腾起来,他不得已,只好冲着顾七昶拱拱手:“我先上马车,顾姑娘这,你再劝两句。”

“去吧。”顾七昶点头答应了。可转过头来对上顾轻幼那双澄澈如泉水的双眸时,他亦是有些词穷。半晌才叹道:“你也大了,义父不便多说什么了。只有一样,无论如何,你不能让自己受委屈,明白吗?”

红墙绿柳下,神清骨秀的顾轻幼肌光胜雪,笑如花颜。“我知道啦,义父。”

然而,目送着马车辘辘远行,顾轻幼的目光渐渐收回来,落在了太傅府对面。这一处府邸住的也是一位朝廷官员,只是年岁不大。此刻他显然是要去署事做事,而他的妻子正站在门前替他整理衣领。

她眼底的笑意浓烈而心疼,语气轻轻嗔怪道:“你看你,身边没人照顾就是不行。果然男人都是粗心的,再怎么样也离不了女人。我不过回娘家呆了两日,你的嘴角都起皮了,下人们到底是不上心。”

“下人们再细心,也比不过夫人。往后你再回娘家,我就告假与你一道去。”那位大人同样深情款款道。

“姑娘瞧什么呢?”晓夏轻声唤了一句。

顾轻幼收回目光摇摇头,正好瞧见小叔叔从另一扇门中走出去。他自是一如既往地光风霁月,眉目俊朗,只是不知为何,顾轻幼瞧着他一人茕茕的身影,却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叔叔的伤好了吗?”她扭头问素玉,素玉茫然地摇了摇头。

粉嫩的嘴唇下意识向下压了压,顾轻幼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道:“晓夏,你去帮我个忙吧。”

“姑娘吩咐。”晓夏疼惜道。

“告诉宋公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留在誉州,你问他能不能答应。”顾轻幼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天边来回流转的一朵白云。

然而不等晓夏回来,宫里便派人传来消息,说是柔太妃想见荣安县主。

长安宫后头的怡宁宫依旧是宫里最安静雅致的去处。外是清一色的黄琉璃瓦绿剪边,内是紫檀木云房,椒墙冰池,薄如透明的纱帘,帘上绣着繁复的海棠花。此刻,一位身穿雨过天青色锦裙的女子正坐在帘后,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顾轻幼。

看上去模样不过三十来岁。但实际上,柔太妃已然是四十岁的人了。

“呀,生得这么好看,怪不得你总藏在太傅府里不肯入宫呢。”柔太妃说话十分和气,眼底亦是熠熠生辉。“这腰身也窈窕,再多一分,再少一分都没有眼下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