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侃侃而谈的老人忽然不说话了，而是起身走在院子之中，负手而立，抬头看着天空，嘴角含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云白谷坐在小竹凳上一动不动，对于老人起身的动作视若无睹，徐淮安依旧有些拘谨的坐在那里，张了张嘴，想缓和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好了没有。”老人忽然开口问道，只是这一问把一旁的徐淮安问蒙了，什么想好没有？他们二人从进来只是说些以前不足与外人道也的话，也没有什么问题，难不成是自己刚刚被冲击的心神失手，有些话没听到？

重重吐出一口气的云白谷扶着膝盖站起身，明明是个年轻小伙子，脊梁却仿佛被什么压完了一样，整个人暮气沉沉，让一旁的徐淮安更加惊讶，原以为云白谷如此境界心境，就算是被影响，那也不会影响多少，可看着云白谷如今的状态来说，并不是很好。

云白谷抬起头，很勉强，看着郭子仪低声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么说，是想让我逼死先生吗？”

一句话，如同平地起惊雷，在徐淮安脑海中炸响，这又是什么意思，逼死谁？郭子仪吗？郭子仪是谁，若是说他们都是一本书的话，他们所有人，甚至包括眼前这位新晋天下第一的云白谷都只能说是书中人，而眼前那个伛偻老人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翻书人，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云泥之别。

可正是徐淮安知道这些，才会只是因为云白谷的一句话，而完全不像一个读万卷书的读书人，整个人面色恍惚的看着云白谷和郭子仪，今日之事对他来说，是在太多太大，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

郭子仪转头云白谷，嘴角笑意依旧，语气平淡至极，开口说道：“你说呢？”

云白谷重新跌坐在竹凳上，如丧考妣，双手紧紧抱着脑袋，似乎不想面对，是觉得眼前所有的所有只是一场梦一般。

“老夫且问你，你可知老夫为何跟你说这些，明明可以一直瞒着你，让你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顺势而为，而不是无数人以性命开路，可为何老夫还是说出来了？”郭子仪收回目光，就那么站在院子中，声音默然。

云白谷摇了摇头，没有开口，也不想开口。

“当年，也不算当年，并不算是你爹主动找上老夫，是老夫以攻心计算计了你的父亲，让他心甘情愿的钻进老夫的算计之中，只因老夫许他子孙平安四个字而已，你爹出身江湖草莽，只不过有些武道天赋，自然对于那不太平的世道是亲身体会，故而，在老夫以天下太平，子孙平安用作钓饵，你爹自然而然就会咬钩，不需要老夫费多少心思。”郭子仪收敛笑意，开口回答。

“你的家破人亡，是老夫一手推动，只是为了天下太平，老夫食言了，你们这一家子这辈子都安稳不了，不过老夫也没有全部食言，你的姐姐和弟弟，去了天上，成了神仙，你爹你娘，也被老夫用了点见不得光的手段一并送了上出去，所以，你们这一家子，除了你之外，都会在天上见面，而你，云白谷，注定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人间，且没有来生前世。”

郭子仪的声音不大，可落在云白谷耳朵中时，却让云白谷整个人如遭雷击，本就面露苦涩的云白谷，此刻面色如金纸，依旧不愿相信，来时的云白谷嘻嘻哈哈，可如今的云白谷，却像是一条被人舍弃的狗一样，蜷缩在一起，浑身颤抖。

徐淮安只觉得胸口前有什么东西堵着，积压的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去，只能大口喘气，是在忍受不住，背后身子，不再看院中任何一个人。

“所以，云白谷，现在让你逼死老夫，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郭子仪又笑了，只是这一笑，多了几分释怀。

云白谷抬起头，双目有些许无神，苍白如金纸的脸上似乎恢复了几分血色，他忽然惨然一笑，看着老人开口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啊。为何偏偏是我家啊。”

“你云白谷不是信命吗？那我告诉你，如果我郭子仪活一天，那我郭子仪，就是天命，我之所言，即使天命所归。”郭子仪轻笑一声，可有迅速收敛笑意，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傲气。

可就在郭子仪话音刚刚落下，大门吱吖一声被推开，郭雪寒从门外走入院中，看了云白谷一眼，眼神复杂，可看到老人之后，眼中更是带着心疼。

“老祖宗，何必把过错一肩独挑啊。”郭雪寒看着郭子仪，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云白谷扭头看了眼郭雪寒，又看了看郭子仪，随后低下了头，此时的云白谷，在听了郭子仪的一番话后，心境早已被打的粉碎，一身境界如洪水倒灌游春江，神色越发颓然。

“老夫若是不死，就会成为云白谷的心魔，云白谷若是有了心魔，其境界就会跌回泥潭，寸步不前，那之后所谓的南北之争，大道气运只会彻底偏移到北辽，在之后，已经吸纳了北辽黑龙气运的耶律连夜势必会和呼延若华联手，再次打开天门，到时候，只是又一次轮回而已，老夫，乏了。”郭子仪站在原地，没有看郭雪寒，而是盯着浑身真气外泄，境界百不存一的云白谷，眉头微微皱起。

“不该如此啊，一定有别的法子，为何一定要如此啊。”郭雪寒眼含热泪，她最不想看到的场面便是如今这幅场面，今日不管是云白谷还是郭子仪，两人之中注定会有一个人死去或者彻底沦落成一个废人，可，不该这样啊。

远在长安城摘星楼的南楚老帝师李凤山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只是忽然手抖，一枚白子重重落在地盘之上，将原本即将明了的局面彻底打散。

李凤山盯着棋盘良久，忽然抬手将整个棋盘直接掀翻，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立刻引来了藏在摘星楼保护李凤山的死士，可当看到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满脸怒气的李凤山后，一个个的又低头离去，只是吩咐让人一会儿将这里收拾一下。

李凤山脸上怒气依旧未消，只是口中呢喃自语：“终于还是要死了吗？活了无数个岁月的你，为何要用这种方式退场呢？你比那楚云天还要窝囊啊。”

禹州之外的，北辽军营大帐，闭目养神的平江令亦是心有所感，睁开眼睛看向禹州紫恒天上，眼神明灭不定，良久之后，起身沐浴，换了一身干净儒衫，正襟危坐在原地，目光透过大帐，死死盯着紫恒天的方向，随后深深作揖，似乎在想某位前辈拜别。

紫恒天上，云白谷已经站起身子，眼睛看向郭子仪时，不在无神，反而更多的事复杂神色，他何尝不恨眼前之人，原本自己的命运从来不是如此，只是平平淡淡的普通百姓人家，生老病死，命里循环，可因为郭子仪的出现，他，甚至连他的家人，都看到了本不是他们应该达到的高度。

“我爹，当年，其实练武的初衷是什么。”云白谷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的笑。

“为了吃饱饭，为何让你们一家子吃饱饭，只是不单单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站在什么位置，拥有什么力量，看见什么风景，都会改变一个人，老夫现在仍然记得，最初你爹习武的初衷，只是为了吃饱饭，可那种世道，活着就已经够难了，能吃上饭其实也已经很好了，不过，你爹贪心，想让你们都过好日子，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一切。”郭子仪格外有耐心的解释道。

云白谷只觉得浑身有些刺痛，任由身躯摇晃，继续问道：“那，先生，您就没有跟他说过后果吗？像今天这般的后果。”

“说过，只是，并没有像今天这般，倾言相劝，站在如今你的位置来看，能不能吃饱饭其实不重要，一家人在一起很重要，可在那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当然重要，可若是连饭都吃不起，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呢？你觉得这件事，到底是你爹错了，还是老夫错了，又或者说你错了？”郭子仪言语依旧波澜不惊。

云白谷神色灰暗，低头不语，不是不敢回答，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换位思考，不管站在谁哪里出发，其实谁都没有错，郭子仪舍小家为天下，舍弃一家百姓，换来天下百姓，圣人之举，无可厚非。

云御峰为小家，舍性命，拿未来去赌，万一能用他的命换来一家子的好日子呢，后来不也一样赌对了？一家子确实过上了好日子，天大的好日子，只是一家子却怎么也凑不齐全了，可那时候，云御峰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选择。

云白谷想着自己肩头的担子再怎么重，等挑到了最后，也算是尽心尽责，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自己说不定也能下去见见爹娘，跟他们好好道个歉，自己没能照顾好姐姐弟弟，可却被说自己已经没了所谓的来生前世，云白谷想要的是一家子在一块，吃不饱饭也无所谓。

院子里气氛压抑，云白谷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心境像是被一柄大锤反复锤碎复原，整个人浑浑噩噩。

“云白谷，你现在没得选，因为从一开始，老夫就只给你安排了这么一条路，接过老夫的担子，让一切结束，要么就换下一个苦命人再来一次，老夫走走停停数百年，其实也不差在多等数百年，只要能让天下百姓安安稳稳的，老夫狠的下去心。”郭子仪走到云白谷身前，一只手搭在年轻武夫肩头。

后者身子一软，眼看就要跪下，却被郭子仪一只手拽着，郭子仪眼神一冷，口中怒喝道：“站起来！你爹当年可没有你这样！”

如炸雷在耳畔，云白谷一个激灵重新站好，眼神瞬间清明透彻，在没有之前的浑浑噩噩，云白谷看着眼前的老人，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先生，何必如此啊，有你活着坐镇天道，天上再不敢伸手人间，何必将自己推上如此绝路啊？当初那个楚老头也是如此，怎么，武道的第一已经走了，您这位天底下学文最高的读书人也要跟着凑热闹吗？”

看着心境一点一点修复的云白谷，郭子仪眼中带着隐晦的满意，只是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依旧是冷漠，他只是看着云白谷，口中声音也十分冷漠，说道：“老夫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圣人吗？”

这句话让云白谷接下的长篇大论直接被堵了回去，张了张嘴，却再也没有说出什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句道理在我看来，应该改成人与圣贤，孰能无过，圣贤尚没有见灭门之仇敌，仍是心如止水的本钱，你一个爱憎分明的江湖远游人，能说做的到？既然做不到，那就必须从中作出取舍，老夫若是活着，你云白谷当真会摒弃前嫌，与老夫共同坐镇天上？若真如此，你就不会跟南楚的那位年轻皇帝过不去了。”郭子仪声音冷漠，只是松开了云白谷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

“以后的人间，只会是百姓的，皇帝也好，圣贤也好，以后都只会与百姓无二，老夫一个活了数百年的人，早就看尽了人间百态，盛世如何没有？只是你们未曾看过，若是是在不忍心，那边替老夫多看两眼人间。”郭子仪收敛眼中冷意，与云白谷擦肩而过。

云白谷站在原地，猛然转身，还想说什么，只是在转身，自己却站在院子之外，保持着敲门的动作，似乎刚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一样。

徐淮安站在云白谷身后，脸色古怪，他刚刚似乎也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事，只是有些事好像记不清楚了，看着保持敲门动作的云白谷，徐淮安轻拍后者肩头，疑惑问道：“怎么了？不进去吗？”

猛然回神的云白谷，看着紧闭的院门，眼神复杂，心境更是复杂的如一团乱麻，想要进去问清楚，去始终不敢敲门，最后，云白谷转身跟徐淮安说道：“没事，先回去吧，老先生今日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