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宿命3

“颜溟,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我以为你跟师父一样,死在了昆仑山中。”待颜溟施法替他疗完伤,垂老的君墨双眸含泪地伸手紧紧抓着眼前依旧年轻如少年的男子,激动地问道。

他们相对坐在蓬莱山脚下的一处山洞之中,明亮的柴火映照在两人的脸上,颜溟还是五十年前的那副模样,可眼前的人跟景早已大变。

颜溟没有吱声。

见其沉默,君墨心中越发郁结,恼恨地松开颜溟的手臂,红着眼近乎哭嚎地质问他:“当年昆仑山上到底发生了何事?那狐妖究竟是何物?为何能逼得师父与她同归于尽。师父素来与清音女仙一同诛妖,但他拼死诛杀狐妖的时候,你跟清音女仙去了哪里?你怎么能抛下师父,让他独自赴死,落得个尸首都无的下场。这五十年,你既然未死,为何到现在才出现?还有你这一身的法力又是从何而来?你明明是废灵脉,为何突然会有这么高的修为?”

君墨一口气问了颜溟许多问题,颜溟依旧闭口不言。

君墨难受地捂住胸口,终于忍不住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颜溟的衣领,咆哮起来:“你说话啊!颜溟!你说啊!你活着,为什么五十年都不出现?你有本事救我,给我治伤,当年为何不出现一同与师兄们抵御妖邪!你知道吗?师兄们都死了,大家都死了,魔尊一来,蓬莱山覆灭,十五宫皆亡,我们玉虚宫也难逃厄运。除了我跟思烟师妹,当年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些人都战死了。”

说罢,君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抱着颜溟嚎嚎痛哭起来,仿若一个没长大的孩童。

颜溟神情内疚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君墨的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身上。

这五十年,他何曾不想回来,哪怕与师兄们一同赴死,也比待在那暗无天日的神狱中来得强。

可是,他只是个凡人,哪是神仙的对手。就算清音临死前,用自己的神力让他的灵脉重生,又留了大半法力在他体内,可他依旧是个凡人。

九重天上神仙不计其数,光看守神狱的天兵天将就有千百,他有试过逃跑,然每次刚挣断身上的神锁,未出神狱,就被抓了回去,迎接他的又是数道酷刑。

在天上一天,等于人间一年。

一开始他还想逃跑,出去找清音。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那些神仙自诩很厉害,他们一定有办法救她的。但后来,他就不逃了。因为他的牢狱里多了个牢友,那是孟章。

孟章因触怒了天帝,被扔到神狱受罚。

从孟章口中,颜溟得知,不仅清音死了,他的师傅沐子瞻也殉道了。

他不仅害得清音惨死,还连累了师父。早知会是这个结局,他宁可一直被困在狐妖的幻境中,与清音一同被魔化的神树吸食而死,也好过现在这样,死不了,又什么也做不了。

他问孟章,天帝为何要将他囚禁在神狱之中,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孟章也不知道,只是望着颜溟苦笑。

曾经孟章以为,他是天帝的心腹,整个天族,都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帝君的心思。直到天帝沧霄放任狐妖屠戮昆仑山,眼睁睁看着清音被困而不出手相救,逼得颜溟入魔求生,又派天将追杀颜溟,却不相助沐子瞻除妖,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天帝。

沧霄在想什么,孟章根本不知道。

纵使天帝有事瞒他,但孟章依旧不敢背叛天帝。当颜溟问他清音与沐子瞻死了,是否再也无法转世时,孟章沉默未答。

清音与返魂树相连一事,虽在六界之中,一直有人在暗中相传。但凡人几乎无人知晓此事。颜溟既不知道,孟章也不愿告知于他,省得他再对清音横生执念。

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就算清音还会复生,也不知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事,颜溟没有命等她那么久。

还不如让他就此死了心。

孟章的沉默,让颜溟心如死灰。

清音跟师父都不在了,在这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都没有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神狱里的酷刑连孟章这个神仙都难以承受,何况他这个凡胎肉骨。

数十日下来,他几乎丢了大半条性命。颜溟没了意识,想着就这么死了也好,他就可以下地府找清音跟师父去了。可那些神仙偏偏不如他愿,见他快死了,又拿仙丹为他续命。待他伤好点,又继续施酷刑。

他们这般折磨他,不知是为何?

难道还是因为他与神女相恋一事?

可这一世,他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除了柳臻幻境中的几日厮守外,再无越界之时,那些神仙为何要这般容不得他们?

要换以前,颜溟还会恨,然现在,他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一心求死,只为解脱。

若不是孟章见他这般颓废,不断地在他耳边提起青木,他真恨不得自我了断了。但听到青木二字,颜溟又不禁想起清音临死前的所托,心中疼痛难忍。

他还不能死,他得替清音找到青木,找回他们的儿子。

可是,他现在被绑在神柱上,关在神狱里,哪也去不了,怎么找青木?

那天帝到底要折磨他到何时?

颜溟心中又急又恼,当他再也忍受不住折磨,想要拼死杀出神狱,去找那天帝,询问他到底该怎样才会放过他时,天帝沧霄突然出现在了神狱之中。

那是颜溟第一次见天帝,跟他想象中的天帝完全不同,沧霄年轻得不像个掌管六界的尊主。

他一身金光闪烁地站在颜溟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如蝼蚁般羸弱狼狈的颜溟,神情冷酷,无情的眼眸满是厌恶。

颜溟被神将钳制住双手,满身是伤地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抬头正视沧霄,死死地咬紧牙,强忍着内心的恨意,没有说话。

他还需要求得沧霄的宽仁,放他回人间,寻找青木。

似乎知他所想,沧霄凉薄地扫了颜溟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只一挥手,便将颜溟扔下了九重天。

颜溟从天上一路坠下,天界的风如刀刃般刮着他的肌肤,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血如雨般从天而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觉得心中畅快,终得解脱。

这他自幼就想来的九重天,他上来过了,他恨的神,他也见识过了,他认命了。

人岂可与天斗!

是他过去太过天真,太过固执了!

若他早就意识到这点,前世就放下执念,如何会强占今世这肉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需得靠妖丹续命,最终还让清音为他牺牲。

他真蠢!

几滴泪从他的眼角落下,再懊悔也没用了。

清音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了。他只有找到青木,才有脸面再去找她,与她定来世之约。

希望下一世,他们能做一对普通的凡人男女,哪怕不做情人夫妻,甚至见面不识,也别爱而不得,有缘无份。

他从高高的天上坠入人间,再度睁开眼,发现人间已成炼狱。询问了他人,才知这已经是五十年后的人间。

四周到处是妖鬼,人跟走兽一样,只是妖鬼的口粮。而曾经那些斩妖除魔的修仙者,为了活命,皆入了魔道,成了魔修。

他所到之处,所听所见,皆是鲜血哀嚎。

造成这一切惨状的始作俑者便是那魔尊夜洛。

传闻那夜洛率鬼妖踏平了蓬莱山,占据了玉虚宫,开启血池,架起神器宝鼎,要将饲养数十年的血婴炼成毁天灭地的魔婴。

而这魔婴,便是他前世与清音所生之子,青木的转世!

早在狐妖幻境之中,颜溟就从柳臻的术法之中,看到了两百年前九重天发生的事。青木是当初清音拼死才护下的,那个魔尊,他怎么能这么对青木!

即使颜溟没有愧对清音,就算为了青木,他也不允许别人这么糟蹋他的儿子!

青木是人!

不是什么血婴!更不该被变成魔婴!

“所以,你来蓬莱山,是想阻止魔尊炼化魔婴?”听完颜溟的叙述,君墨终于冷静下来,惊愕地望着颜溟说道。

颜溟薄唇紧抿,没有否认。

君墨有些发急道:“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从魔尊还有那么多妖鬼手下救出那个婴孩?颜溟,你哪是救人啊!你这是去送死啊!”

闻言,颜溟苦笑地回头,目光沉静地望着君墨,反问道:“君墨师兄,你又为何要回蓬莱山呢?”

君墨顿住,他听懂了颜溟的意思,拖着苍老的身子,背过身去,自嘲地笑了起来:“落叶归根,一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个魔道跟一只鹿妖。妖鬼横行的世道,魔道跟鹿妖竟然同流合污,结成了伴侣,携手猎杀山民。我见不过,与它们争斗,不慎胸口被那鹿妖的鹿角刺穿,在我斩杀鹿妖之时,又遭那魔道偷袭。一时间,魔气跟妖气全顺着我的伤口进入了我的体内。如今,我这副身子已经被邪气腐蚀,命不久矣。我答应过君潭师兄他们,会替他们照顾好师弟们还有思烟师妹。现在,师弟们相继而亡,思烟师妹也早下落不明,不知是否还活着。我愧对师父,愧对众师兄,故而才上蓬莱山想寻死谢罪!可你不同,如今,你灵脉复苏,身上修为不低。只要你勤加修炼,假以时日,你终能修成像师父那样的半仙。或许,日后还可以得道成仙,远离这被毁坏的人间,何苦跟我一样去送死。”

“你愧对师父师兄,而我愧对清音。”颜溟突然道。

君墨转过身惊愕地看着他,神情有些不解:“这又与清音女仙有何干系?”

说到清音,君墨脸上露出几丝愤懑之色:“你没死,那清音女仙她人呢?她是回她的天上当神仙去了?她不是土地娘娘吗?她难道不管我们这些凡人了?呵!看来小师妹说的没错,她果真跟我们师父不一样,同样是神仙下凡,师父可以为救世牺牲,她呢?她眼里只有你一人,若非你长得像她逝去的儿子,那些年,她都未必会帮师父除妖为你集妖丹。”

君墨心中积怨已深,不知找谁发泄,一时之间,情绪有些失控,逮着清音就是一顿数落。

颜溟自是听不得他这般怪罪清音,当即冷下声来,直言道:“你误会她了,她若还活着,定不会弃世人于不顾。她是个好神仙,跟天上那些对凡人性命熟视无睹的神仙不一样。”

君墨再度惊愕:“你是说清音上神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颜溟不答,神情一脸的悲伤。

君墨隐约猜到了什么,沉声喃喃道:“她莫不是因为你才……”

颜溟没有否认。

君墨大为震撼,不禁出声喃喃:“她竟然为你做到这般地步,颜溟,你当真不是他的儿子吗?”

颜溟正在痛惜清音的逝去,闻声,当即抬眼,目光冷厉地瞪了君墨一眼,如实将他与清音的过往都跟清音叙说了一遍。

君墨听完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片死寂过后,他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颜溟:“你说你前世跟清音上神是夫妻?那要被魔尊炼制的小婴孩就是你们的孩子?所以,你就算是送死也要回玉虚宫,不只是为了阻止魔尊的阴谋,更是为了救你跟清音上神的儿子青木?”

颜溟没有反驳,他眼神悲凉道:“我答应过清音,会找回青木,就一定要说到做到。曾经我一直以为,清音骗了我,她欠我颇多,我将族人的死,灭族的恨都怪在她的头上。可当我知晓全部事实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我欠了清音。若不是她相护,月银族早就被其他部族吞并了,身为宴温的我,也早就战死了。也若不是她,我转世后,一身废脉,如何能活这么久。昆仑山上,我入魔,若不是她拼死相护,我又如何能站在这里。我欠了她太多,伤了她太多,但她从未怪过我一句。倘若我现在,连青木也护不了,我有什么脸面当她的男人!又有何脸面做青木的父君!”

君墨静静地听着颜溟的话,心中一顿五味陈杂,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对这位师弟说点什么好。

他原本以为自己快死了,才回的蓬莱山。谁知会遇上颜溟,而今,颜溟施法压制住了他伤口处的魔气,他暂时死不了。既如此,他岂能让颜溟一人涉险。

“颜溟!不管你前世是谁,于我而言,你只是我的小师弟颜溟。无论是去除妖杀魔,还是送死,师兄我都会陪着你!”君墨伸手一把重重地拍在颜溟的肩膀上。

颜溟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几丝感动来。

望着还跟年少时一模一样的颜溟,君墨心中突然激起一股热血来,仿佛自己突然年轻了好几岁,他忍不住朝颜溟笑着开玩笑道:“颜溟,你不说话,不会是嫌弃我老了吧?我跟你说,师兄我虽上了年纪,但还是老当益壮得很呢!帮你杀几十个魔道妖鬼绝对不成问题!”

“我届时护不了你。”颜溟淡淡地说道。

君墨明白他的意思,他顿了下,后又很快无所谓地大笑起来,伸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酒壶,低头沉吟道:“我不需要你护,你只要救青木就行了。就算你杀不了魔尊,也得救青木。孩子是无辜的,它不该被这浊世所污染,成为他人灭世的工具。”

颜溟内心钝痛,望着君墨瘦骨嶙峋的身影,忍不住动容道:“谢谢你,君墨师兄。”

君墨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来,眼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倘若现在还是五十年前那该多好。

大家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