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银镜(一)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父王把它给我时,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晓得那时,他们说父王“没了”,可不明白,为什么说他“没了”,其实他还活着。
我只捧着那精巧的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庞——
是柳叶眉,杏子眼,樱桃嘴,海棠腮,倾尽一个南朝,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尤物,哪怕的陈宫的张丽华,也要心存嫉妒。
出生时,袁天纲曾为我占卜,八个字“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什么意思,我小时候不在乎。
不过,我知道,那就是我一辈子的判词。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这话应验了,当玉树后庭失了火,千红万艳春光成了血光。
不过这时,我已明白,那昏君陈后主,假惺惺对我好的叔叔,他就是窃国的贼——他的先人窃走了我家的天下,而他,窃空了他先人的天下。
一拱手,在祯明三年,开皇九年,都送到了姓杨的手下。
这还不够,亡了国,死了老婆,葬送了女儿,还要搭上我——
在开皇九年,伙同我的父亲,献宝一样送上了我的八字。
大吉!大吉!他们叨叨地祈祷。
然后果然就大吉了,使者迎我,于舅父张轲的家中。
我才九岁啊,就这样入了深宫!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不过悲伤只属于亡国的人,比如掖庭里等待发配的陈家娇娘。
盛装的我,远远地瞥了这些脂粉一眼——
那愁云惨雾的,那花枝招展的,那寻死觅活的,那争先恐后的——其间瑟瑟缩缩的,是乐宜,而怔怔出神的,是乐昌。
她二人都曾待我亲如姐妹,到如今,人生起落,可叹无常!
我比她们,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她们一生的判词又是如何的呢?
这谁知道——乱世纷纷,如今还去哪里寻袁天纲?
我低头随着太监前行,然后猛然注意到回廊里的一条影子——天光把它投射在莲花砖的地上,细长。
我的心“扑通”一下,起了个偷窥的念头。
而我前面的几个太监“扑通扑通”都跪下了:“二皇子——”
我猛一怔——是他!
他就站在那廊檐下,仿佛没听见我们说话,愣愣的,活像发呆的乐昌。
这就是他吗?
我心里敲着小鼓——听说他骄傲,狂放,怎么独自在这里彷徨?
“嘘——”那几个太监悄声示意我,“公主,随奴才们去吧。”
我点点头,然而心有不甘,不住地回望——
他究竟在做什么呢?在望什么呢?
瞧着他的方向——乐宜和乐昌。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只不过日子久了,什么都可以淡忘。
什么深宫似海,什么世态炎凉,长在独孤皇后的身边,我只用读书,作文,绘画,弹筝,甚至比在南朝还要自在——
南朝那昏庸的后主,妃嫔美人无数,日日有脾气,夜夜有脸色。而大隋的独孤皇后,独当六宫之主,文帝畏妻如鼠,不敢近二色。
人们在背后对她有些微词——说她居然能够为一夜露水姻缘就逼得文帝躲进深山,如此行为有违妇道。
然而她却不以为意,只说:“我助万岁打下这片江山,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难道这还敌不过那些庸脂俗粉?”值我渐长时,她更对我说:“我曾与万岁约定,此生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你将来对你夫君也要如此。”
我不答她——这还用她教吗?自从那日廊檐下匆匆一面,他细长的影子就已经投进了我的心间。
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为了他,我必能做到。
而我的美丽我的动人,必定要叫他为了我而做到。
只有一点点旧事还在我心里微微的烦扰——
廊檐下,他看的到底是谁呢?
是乐宜,还是乐昌?
不过,这都不是大麻烦——乐宜她封了宣华夫人,而乐昌也早嫁了清河公为妾,何况,她的心里除了徐德言,再无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