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银镜(二)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只是四年后突然成了国庆,我对镜梳妆——
我的鸳鸯头,我的彩云裳,我的翡翠簪,我的玳瑁光——
冷不防,我就在镜子里瞥见他的身影,细长。
啊……我的心砰然,几乎要跳出这胸膛——
这四年,他走淮南,闯塞北,打江山,定叛乱,每年只进京朝觐一次,而且只拜见皇上和皇后,其余时间,都踪影不见。而今,他终于来了,来到我的身旁。
一千多个日夜的苦苦盼望。我压抑着自己,扑进他怀里的欲望。
“三天后就是我们大婚。”他淡然,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你现在跟我去谢媒。”
“谢媒?”我愣了愣,“谁的媒?”
他不答我,拧身就走,我急匆匆跟着,就跑去了清河公府。
杨素全家齐来迎驾,恭顺地立了一大片,莺莺燕燕——其中显眼的,一个女人淡漠如水,是乐昌,她后面一个歌姬,同我仿佛年纪,红衣,跳脱如骄阳。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他却丝毫也不怜惜,仿佛还嫌我慢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大步走到杨素的面前。
杨素连忙施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恩。”我听他漠然地答应——或许是“哼”,我分辨不出,因为胳膊被他抓得生疼。
一边乐昌淡漠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老爷……这是……”
杨素道:“夫人该打了——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我已感觉一道灼灼的目光,刺得我不得不抬起了头——是乐昌,满眼的不相信,瞪着我,然后一个踉跄仿佛要摔倒。
那个骄阳般的女子扶住了她。
啊,乐昌,从前在宫里对我亲如姐妹的乐昌——我如今要嫁给他的仇人为妻了,这怎能不叫她心伤?
我的胳膊还在疼。
“还要谢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让我得此尤物。”
这冷冷的声音从天而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
“不敢不敢。”清河公连连摇手。
“不……不……”乐昌喃喃。
她的声音仿佛在责备我啊,叫我忐忑难安。
我轻轻拉拉身边的他:“王爷,我们回去吧。”
可他不理会我,依旧用左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伸出了右手,松开了拳头,将一个鲜红又端正的同心结展现。
“多谢夫人当年传授。”他对乐昌说。
然后把结交到了我的手里。
乐昌的面色变得煞白,惊异,愤怒,悲伤,绝望……盯着我,盯着我的结,盯着我身边的他。
然而我心的喜悦却战胜了愧疚——便是从前她对我好吧,便是我要嫁她的仇人了吧,但是,贵为皇子的人,居然亲手为我编同心结,哪怕他亡的是我的国,我也心甘情愿。
我的胳膊就不再疼了,娇羞的红晕爬上了我的脸。
“王爷……”我低低的呢喃,“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但若不是这国殇,我去哪里遇见他呢?人海茫茫。
我庆幸老天对我的眷顾。
在开皇十三年,我终于嫁了,满长安都张灯结彩,一束又一束烟花,仿佛我心底的火焰,点亮夜空。
可点不亮的,是他淡漠的眼神。
就连跳跃龙凤红烛,映在那眸子里都没有一丝光芒——他曾赠我同心结,他曾赞我是尤物,为什么此刻,他这般冷淡?
我瞥一眼妆台上的银镜,里面绝世的容颜——不过才只十三岁,形容尚早——也许,在他看来,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吧!
但是,他不知道,我虽然只活了十三年,却已用了三分之一的生命来爱他,这世间痴心者,谁比我更甚?
他不知道啊,因为他征战在外。
他征战在外啊——我突然想起了独孤皇后的话——“一片江山”。我又想起了我的判词——“母仪天下”。
是了,身为二皇子的他,还有什么比一片江山更重要的呢?
轻轻扭着礼服的下摆,我靠近自斟自饮的他。
“王爷……”我说,“袁天纲曾给臣妾批过命,说臣妾要母仪天下。”
他握着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转头看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脸上搜寻什么。
我低下了头——我想我抓住他了,他会爱我,就像他爱天下。
然而他却忽然转回了头去,仰脖子灌下了那杯残酒,狂笑道:“天下?天下……哈哈哈哈……天下……”
我一时怔住了,感觉身上某个地方很疼,比他用力抓住我的胳膊还要疼。
“天下!天下!”他又疯癫地笑了很多声,然后,突然停住了,换成了怨毒的语气,恶狠狠,一字一字又说了一次:“天下——”
接着,猛然盯住了我,毫无预警的,一把撕裂了我的衣襟……
我所期盼的一切柔情蜜意在那一夜化做了暴风骤雨。
他的狂暴,愤怒,甚至一丝的失望,猛烈撞击着我的身体。
我疼痛得不能呼吸。
但没有想到,他竟先于我哭泣,把瑟缩的我紧紧抱在怀里。
“哦……对不起……对不起……”他低低地胡言乱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我愣愣的,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他的泪水烫着我的肩。
这就是我的新婚么?
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