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银镜(四)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
他得了天下,得了美人,而我的天下,在瞬间倒塌——
我更失去了我的筹码,后来仙都宫的阴谋,非但没赶走宣华夫人,反而累了我“夙禀成训,妇道克修”的声名。
两阕《长相思》,让我成了天下的笑话。
罢了,罢了!
对着宣华宫的笙歌,我想——罢了,倘若今生不能拥有他,我为什么不毁了他?一同投胎转世,六道轮回,或许,就再见到他?
这个念头甫一上心,我惊了——我怎么变得如此怨毒?
可是我瞥一眼我的银镜,看自己容颜如花,便不奇怪了,想——是的,比起乐宜,我美千倍,我贵万倍,我是当真的金枝玉叶,我还助他登上王位,然而他竟如此对我,这是他应有的惩罚!
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仿佛新婚之夜,他的动作。
天下。当时他这样笑。
天下!我也笑,我便要叫他失了天下!
从此我不再忤逆他,怂恿他修建东都洛阳——先建显仁宫,后修西苑,奇材异石,佳木珍草充实其中。
我怂恿他广征美女,并陪着他从中挑出品貌端妍的十六人封为四品夫人,主持景名、迎晖、栖鸾、晨光等十六院。
我又帮他选了三百二十名美女学习吹弹歌舞,日日新婚,夜夜洞房。
……
曾经有一段日子,宣华夫人已经死了,我犹豫,是否就此回头,和他重新开始,了此余生。我因而作了篇糊涂的《述志赋》给他——不过,他看也没看,仿佛他比我更急着走向灭亡。
那就这样吧!
散春愁,醉忘归,夜酣香,追秋月……
那就这样吧!
我的银镜里映出另一个男人的脸庞——宇文化及,现在的校尉,未来的将军,是否愿意为我杀了他呢?
那就这样吧!
我向这个男人敞开了胸膛。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那一年江都的琼花开得近乎**。
李渊已反,长安洛阳尽失,大业的年号也换成了义宁。
在义宁二年,我陪着他,坐在离宫里,对着我的银镜,拔他的白发。
他这年整五十了,我们也算是白头到老了,然而我不甘心啊,我要毁灭了他,让一切重新来过。
“真是颗好头颅啊。”他忽然不着边际地说。
我一怔,被他在镜子里抓住了眼神。
“你说,天下有多少人想要这颗头颅呢?”
他凝视着我,犀利的目光完全不像是一位昏君。
我的手颤抖了,颤抖了——莫非他已经知道?
可是他并没有拆穿,高深莫测的一笑,就看向窗外去了——一树琼花正开得灿烂。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掉进了一个深渊——天啊,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陛下,我……”
我张口欲言,然而已经失去机会了。
宇文化及闯了进来,一条白绫利索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我嘶声叫着扑上去拉住宇文化及的手,“等等——不要杀他——”
宇文化及不听,白绫只是收紧:“他这样负你,你为什么舍不得他?”
是啊,他这样负我,我为什么舍不得他?
可我就是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呀!
我看着他的脸色渐渐青紫,眼神渐渐涣散。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宇文化及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我无力地抬起了头,迎着他垂死的目光。
“为什么,我给了你天下,你却要要这样对我?”
“天下……”他艰难地吐出不成句的词语,“得天下……我失去……她……”
然后,他咽气了。一滴眼泪滴在了我的肩头——正和我的新婚之夜一样。
得了天下,失去了她。
那我呢?
我的那面银镜,就是倾国之殇。终于,属于我自己的国,在我自己手里灭亡。
我却并没有追随他于地下,而是嫁了宇文化及,又嫁了窦建德,再嫁了突厥可汗。
贞观四年,有位大将军叫李靖的大破突厥,将我迎回了长安——他竟然是红拂的丈夫。
红拂见了我,还是笑,仿佛有什么秘密要向我透露。
只是我没有兴趣了。
我再嫁唐太宗做了昭容。
他不在了,我变得人尽可夫——这算不算对我自己的惩罚?
也许吧,我要受尽了所有的惩罚,再去地下寻他。
然后,我要告诉他,他得了天下,失去了她,可还有我呢……我和他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铜镜·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