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铜镜(一)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决定和他私奔。
不过,私奔这事却不是那一天才想起来的——早在十二年前,我就想找个人逃脱这牢笼了——那时,我才十三岁,刚刚嫁给清河公杨素为妾。
杨素的女人很多,有一些他爱过一阵子,然后淡忘了——比如他的夫人;有一些他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就打发去做活了——比如我;还有一些,叫他猜不透,摸不着,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他就时不时会去宠一下,爱一下,以解无聊——
比如——
南朝来的亡国公主,乐昌。
这女子先我三年进门,清丽如雨,淡漠如烟,平日里最多不过弹一曲《玉树**》,客人以为不祥,她就会说:“我本是不祥之人。”接着,飘然离席。
而更多时候,她对着半块玉镜出神,纤细的手指抚摩着镜子的伤口,良久良久。
我猜,她一定有一个爱人,和这镜子有关的爱人——决不是清河公。
看她那漠落的神情,黯然的泪下,我和自己发誓——倘若有一天,叫我遇上一个心爱的人,我一定追随着他,慢说天涯海角,就是刀山火海,也不回头。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决定和他私奔。
不过,私奔的决心却不是那一天才下的——早在十一年前,我就决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了——那时,我才十四岁,手持红色的拂尘,侍立在随便什么人的身旁。
那一年举国欢庆,因为战功赫赫的二皇子,晋王杨广回京,此行特为和前梁明帝的公主萧玉儿成亲。
他们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一,成亲前三天,晋王带了萧玉儿公主来清河公府谢媒。
清河公带着全家出迎,花枝招展的女人,排了一院子。
乐昌公主就站在我前面,秀发一如往常的挽了个缵子,但是光可鉴人,更叉了一根玉钗,碧盈盈。
奇了,我想,自我进门,从不见她这样修饰——今日这是怎么了?
晋王已和新王妃携手而来,立在清河公的面前,双方客气万分。
我听见乐昌公主问道:“老爷……这是……”
清河公道:“夫人该打了——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么不知道?”
乐昌公主晃了晃,几乎摔倒。
我连忙将她扶住。一抬头,看见晋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悔,恨,悔恨交织。
“还要谢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让我得此尤物。”他说。
我瞧着他,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这光景,是来谢媒的么?分明像是示威,或者报仇。
“不敢不敢。”清河公连连摇手。
“不……不……”乐昌喃喃。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我能听见。我怀疑她快要晕倒了,扶着她道:“夫人,回房去么?”
她还不及回答我,那边晋王已经跨前一步,盯住了她——接着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将一个鲜红又端正的同心结展现。
“多谢夫人当年传授。”他对乐昌说。
然后把结交到了萧玉儿的手里。
乐昌公主终于站立不住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我的身上——她的颤抖,她的绝望,也都在那一刻倚靠到了我的身上。
“夫人……夫人……”我唤她。
而她听不见——没人听见,都忙着恭喜呢。除了晋王,看了一眼,被人群拥走了。
公主就此病了。
从初一病到十五,先还有人来看看,后来,个个忙着去晋王府巴结新王妃,都不上门了。太医来瞧过一次,说,心病,尽人事,听天命。
我听了,知道公主这是没救了。不由得瞥了一眼她妆抬上的半块玉镜——她要是就此死了,那么,她那个心爱的人怎么办?
长安灯火,千家万户,笼罩在同一个黄昏。
我守不住病入膏肓的乐昌公主,就在后院里发愣。
然后我听见一个小厮骂道:“你这人,是疯了不成,这破玩意要黄金万两,你倒贴我,我都不要。”
我循声望去,就见后门口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持半块玉镜,是寒风里瑟瑟。
他说,倘若有人能拿出另外半块玉镜的,他就分文不取,双手奉送。
我一时喜得拂尘也扔了——这玉镜,踏破铁鞋无觅处,公主的心病原来在此!
我急急奔了过去,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书生拖了去见公主,不过,那小厮还在,我怎敢造次?因而胡乱遍了个理由,骗了那书生的姓氏籍贯。
徐德言,南朝旧臣,建康人,故国亡后,流落至长安。
我越看就越是他了,只待公主一醒,我就把这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