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铜镜(二)
可是,乐昌公主没醒。
身子没醒,心也没醒,昏昏沉沉在**说着梦话。
我起初一个字也听不见,可到了两天后的凌晨,忽然听她清楚地说道:“倘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共此一生,也了无牵挂。”
我被唬了一跳,疑心他这是要回光返照了,连忙披衣起身,意欲寻徐德言来与她相见。
可这时,偏她又接着说道:“唉,谁是谁,都是前生注定,你终究是你,我终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们,来生吧。”
听这一句,我不由愣在原地——她嫁了他的臣子,他娶了她的妹妹,这是在说谁?
看她清秀的脸上露出那样无奈的苦笑——那个人,那个娶了她妹妹的人,叫她魂牵梦萦,肝肠寸断,究竟是谁?
某些情景在我眼前飞快地闪现,一个名字几乎跳到了我的嘴边——难道是——
“救我——救救我——”乐昌公主突然向虚空中伸出了手,“救救我——别丢下我——救救我啊——”
我看见她煞白着脸,仿佛眼睛已经睁开了,在努力寻找着什么,但是找不见。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仿佛力气用尽,要死去了——那双手还悬在空中呢,似乎就等着那个人来搭救。
一个能够救她的人,强而有力的臂膀,跋扈,嚣张,轻狂,绝不是老爷,绝不是在寒风里瑟瑟的书生,那应该是——
我已没时间想,我感觉若再没有人握住公主的手,她就死去了。
我不忍,一个箭步冲上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我,舒出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她当我是那个人啊!我震动了——倘若我也有一个人,一个可以在噩梦里拉住我手的人,那便是死了,也甘心啊。
私奔的决心,就在那一刻立下。
我发着我的感慨,做着我的迷梦,然后陡然发现乐昌公主醒了,正惊愕地看着我。
“夫人……您还好吧?”我问。
“我……”她只吐出一个字,就盯住了我——我读她的眼神,警惕的,分明是不想我知道什么。
“夫人是念着谁吧。”我善解人意地一笑,“我不会说的——念着一个人,总是没错的,夫人要念他,就该去追着他。”
她愣了愣着,眼泪滚滚流下:“你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我倔强地扬起了头,“夫人念的那个人,不就是——”
“住口——”
她厉声打断我:“把我的玉镜拿来。”
我被她喝愣了——她此刻的语气这样坚定,仿佛把刚才的梦境一把抹杀。
我不明白,如果,爱一个人如此的辛苦,死去活来,为什么又勉强自己不去爱?
我开始觉得她很可怜。
我递给她那半面玉镜。
“出去。”她命令。
我没违抗,默默地走到门边,然后忽然回身,道:“前两天正元节,有一个人,抱着半面镜子来府上叫卖。”说罢就出去了。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他对我说,无论参商变化,天海相隔,我们永矢相爱,贞情不移。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决定和他私奔。
但是在这之前,我想起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如果每一个女人都是商,总有一个属于她的参,那么,乐昌公主,当年匆匆把我赶出了房,匆匆招徐德言到了府上,匆匆和旧丈夫破镜重圆去了南方……而她心的另一个人,她的“参”,她就这样舍了么?她走时,连头也不曾回,仿佛逃亡。
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但我还能记得自己看着她的马车绝尘而去,我怔怔立在当场。
“没想到,你倒是个有情的丫头。”清河公在我进府后第一回正眼看我。
他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将一个鲜红而歪斜的结展现。
“这是公主当年亲手编给我的。”他说,“你既然伺候公主尽心尽力,就赏给你吧。”
这结现在就到了我的手上。
南朝的编法,南朝的花样,只不过像是北朝人的力气,拉得太紧,仿佛怕失去,所以要牢牢捆住。
这个结,和晋王送给萧玉儿的一模一样。
那一个人,那一个名字,乐昌公主厉声将我打断。
她或许也厉声将自己打断了。
然而她真的就能断绝吗?
我不信,至少我心里这个疑问就不消亡。
遇到那个心爱的人,就要去追啊。
十一年后,我要去追了——为什么十一年前她不敢?